意料中的回答讓羅疏想擠出一絲苦笑,然而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面對如此絕望的提議,做一個自嘲的表情有多難。
她到底還是作繭自縛,落入瞭自己最抗拒的結局。
羅疏低著頭,直到眼底淚意消退,才用極低的聲音回答:“我不能。”
她最初的沉默讓韓慕之心中沒底,這時的一聲拒絕更是徹底亂瞭他的神:“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能。”羅疏微微提高瞭音量,終於抬起頭凝視著韓慕之,臉色蒼白地搖瞭搖頭,“你想的這個辦法,我做不到。”
“為什麼?你不願意?”韓慕之惶惑地追問,“你是不願意同我回鄉?還是不願意做我的妾室?”
“不是不願,是不能,”此刻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心口凌遲,可她依舊在堅持,“達官貴人之傢,我應付不來。”
“你沒有試過,怎麼就知道應付不來?”靈慧如她,怎會不理解自己的苦心,韓慕之實在想不明白,“羅疏,這條路雖然曲折,卻是最平順的選擇。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子,為何還想不透?富貴之傢的人也沒有三頭六臂,你那麼聰明有什麼好怕的?”
“很多事不是靠聰明就能應付的,”羅疏側過臉躲開韓慕之的目光,喃喃道,“我沒有那個心力,對不起。”
她的態度讓韓慕之有些灰心,失望之餘卻又難以置信,所以不甘放棄,隻是放緩語調自欺欺人地安慰她:“可能是我提得太突然瞭,我不逼你立刻答應,你回頭再仔細想一想,或者你希望我怎麼做,都可以告訴我。”
羅疏沒有說話,心卻一點點墜入谷底——世態炎涼,他不過是比照人情做出瞭最正確的選擇,她還能希望他怎麼做呢?這一晚羅疏始終沒有回答韓慕之,二人在拂曉前不歡而散。
之後的日子裡韓慕之一直想找羅疏深談,卻被繁忙的公務扯瞭後腿。對於縣衙來說,秋後恰恰是最忙的時節,除瞭解決農忙時積壓的訴訟,還要監斬犯人。偏偏再多的工作也無法使韓慕之麻痹,不安的陰霾在他心頭越聚越濃,他疑心羅疏在躲著自己,卻又拿不出實證——畢竟隻要一出內宅,無論他走到哪裡,衙役都會敲梆子提醒閑人回避,要躲他實在是太容易瞭。
“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終於有一天韓慕之按捺不住,瞞著眾人在三班院裡找到羅疏,當著她的面問。
羅疏低著頭沉默瞭許久,直到最後才抬起頭望著韓慕之,鼓起勇氣回答:“我不想離開縣衙,在這裡我活得像個人,十七年來我從沒有這麼自在過。你若是真心待我,就別作任何改變吧,算我求你瞭。”
“怎麼可能不改變?”她的話讓韓慕之既心疼又氣苦,“難道你還想一輩子做我的下屬?我總要替我們的將來做個打算吧?”
“我們能有怎樣的將來?”羅疏將雙手從韓慕之的掌心裡掙脫,無奈地苦笑,“比起做你妻子的奴婢,我情願一輩子做你的下屬。”
“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韓慕之凝視著羅疏,恍然大悟。
不,她何止隻擔心這點,可其他的擔憂她根本無法說出口。噩夢般的往事已經纏擾瞭她許多年,她為什麼會淪落到鳴珂坊,那是她心口碰也不敢碰的傷疤:“對不起,我隻是自然而然地喜歡上瞭你,這點我心甘情願,從不後悔;可要我從此在你的後院裡奴顏婢膝地討生活,我還是做不到。”
“我明白,你有你的驕傲,”韓慕之再次握住羅疏的手,無比專註地望著她,“以你的才華性情,絕不會輸給任何一個大傢閨秀,又怎甘寄人籬下?可是把你放在人前我根本無法安心,將你藏進深閨隻是為瞭保護你。”
“是因為劉巡撫已經在打聽我的事瞭,對嗎?”羅疏低聲道,“陳縣丞都已經對我說瞭。”
“對不起,”韓慕之低下頭,隻覺得她的雙手越來越冰涼,而自己的指節越來越僵硬,“如果我說自己能違抗劉巡撫,那隻是在騙你。”
“我知道,你們官場上不是有這麼句話嗎——‘州縣官如琉璃屏,觸手便碎。’如果劉巡撫不能提拔你,一輩子做縣令就等於被官場判瞭流放。”羅疏垂著眼笑瞭笑,“我不值得你犧牲前程,真的。”
“所以……我也不值得你做出犧牲,是嗎?”韓慕之看著羅疏,忽然覺得她臉上緊繃的神情是如此冷酷,“兩害相權取其輕,是妥協的法則,我沒想到你會拒絕,到底是為什麼?”
“因為這樣才公平。”羅疏有氣無力地吐出這句話,覺得自己已經耗盡瞭心力。
“我明白瞭……難怪當初我向你表露心跡的時候,你會說一輩子藏在心裡不開口、一輩子兩不相欠才公平。”韓慕之瞬間認清現實,終於苦笑,“羅疏,我喜歡你的要強,卻沒想到你會要強至此,是我對不起你。”
羅疏低著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我什麼時候應該離開,你隻要批一道文書就行。”
“隻要還沒到絕境,我不會準許你離開。”韓慕之一字一頓地說完,眉眼間一剎那恢復瞭冷峻,有如彼此初見時的模樣。
當韓慕之離去之後,羅疏獨自一人淚如泉湧,不知道這樣的僵持能有怎樣的未來。他撒下的一道情網讓她作繭自縛,或許從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可是為何到瞭眼下這步田地,她還是覺得無怨無悔呢?
苦澀的光陰並沒有因為人心的煎熬而稍作停留,日子過得飛快,羅疏主動請纓押送瞭幾趟稅銀之後,韓慕之封印回鄉的日子便已臨近。年節降至,縣衙裡的人都在為回傢過年做準備,隻有羅疏無處可去。
自從劉巡撫打聽她的事被傳開,她和韓慕之的私情也昭然若揭,無論是冷眼旁觀的陳梅卿,風言風語的官媒婆王氏,還是貌恭心慢的眾衙役,都無一例外地疏遠瞭她。羅疏成瞭這縣衙裡的孤傢寡人,又或者與她同樣處境的還有另一個,那就是鬱鬱寡歡的韓慕之。
臘月十九這天風雪交加,晚間羅疏獨自一人守在爐邊烤火,一直心事重重地望著火爐中通紅的炭塊。這時嗚咽的風聲中突然傳來幾下敲門聲,羅疏猛然回過神,怔忡地起身將門打開,就看見韓慕之冒著風雪站在門外。
她心中一緊,立刻將他讓進溫暖的屋子裡,卻又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韓慕之也同樣沒有開口,隻是緩緩走到火爐邊坐下,又拿起銅箸替她撥旺瞭爐火,好一會兒才開口打破沉默:“我明天一早就要啟程瞭。”
羅疏走到他身旁坐下,默默地看著爐火沒有說話。韓慕之靜靜等瞭一會兒,最後無奈地低聲道:“你還是不肯改變主意嗎?”
“對不起。”
這時爐中通紅的火光映在韓慕之的眸子裡,卻化不去他眼底的寒意。身邊人的固執讓他束手無策,第一次體會到對一個人又愛又恨是什麼感覺——他身不由己地愛著她,又心如刀割地恨著她,可是她卻無動於衷,那麼輕易地就從這場戀情中抽瞭身。
她到底想要他怎麼做?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他怎麼可能做得到……
“你可以隻為自己活著……而我恰恰相反。這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公平,隻可惜我現在才知道。”韓慕之灰心地說完,起身離開瞭羅疏的廂房。
羅疏聽著韓慕之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的寒風裡,心口的疼痛一路翻攪著,蔓延到四肢變成無助的顫抖。此刻她哭不出聲音,因為喉嚨疼得像梗著一顆石子,可是眼淚卻不斷地湧出來,怎麼擦拭都止不住。
她昏昏沉沉地捱過一夜,天亮時從一片寂靜中醒來,才發現除瞭輪值看守縣衙的隸卒以外,三班院裡人已走空。
一個人過新年,隻怕是世間最寂寞的事。
羅疏形單影隻地走出縣衙,在喧鬧的街市上買瞭幾樣年貨,午後又孤零零地坐在窗下,拿著紅紙剪窗花。既然一個人過年,總要找點事來打發時間,縣衙的人至少要到元月二十才能回來呢。
都說新年新氣象,隻希望他回到這裡的時候,已經不再生氣和失望,羅疏怔忡地想。
就在羅疏失神的時候,緊閉的房門卻忽然被人拍得山響,她不由嚇瞭一跳,疑惑地打開門一看,才發現是齊夢麟和連書笑嘻嘻地站在門外。
“你果然一個人留在這裡啊,”齊夢麟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渾身上下洋溢著年節的喜氣,站在雪地裡望著羅疏笑道,“一個人過年有什麼意思?和我回揚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