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血紅的新月仿佛撕裂的傷口,沉沉地墜在天際。
徐若虛站在蓮心塔頂。夜風獵獵,鼓動他的衣袖。在他下方,沉睡中的無夏城泛著青白的光。他望見屋簷之上爬動著無數沒有五官、身披長毛的怪物。它們挨傢挨戶地翻開屋頂,鉆入窗戶,將佈滿利齒的臉整個伸進屋內,貪婪地吸著什麼。
這是……夢嗎?
有晶瑩的光球,被它們吸瞭出來,在月光下兀自升騰。
不,這不僅僅是夢,那是生人的魂魄——萬萬不能讓它們帶走!
徐若虛焦急萬分,可他的四肢猶如被無形之物給縛住瞭,無法動彈。他眼睜睜地看著一隻又一隻光球消失在怪物的利齒之間,所能發出的不過是喉嚨間的一絲嗚咽而已。
就算是在夢中,他也清醒地意識到,無夏城中的所有人都陷入瞭危險之中!
悔恨湧上喉來,苦澀無比。
而這全都是他的錯。
一
這一年夏天,無夏城東出瞭件怪事。一戶姓曹的人傢,有個尚未出閣的女兒,閨名喚作曉芙的,原本是好端端地在繡房中繡花,忽然瞌睡起來,就此趴在繡房的窗臺上,再也不曾醒來。
照理說,這姑娘是自己睡瞭過去,曹傢人就算再急,卻也怨不得旁人。可偏偏有個姓孟的秀才,平素就住在曹傢隔壁的,就在曉芙昏睡後不久,一路喊著她的名字沖進瞭曹傢,也不顧曹傢人的阻攔,堅持要見曉芙。
此人見曉芙面上尚殘留一絲詭異微笑,卻再無法喚醒,頓時發作起瘋癲來,隻嚷嚷著說是他害瞭曉芙。曹傢人立刻便拉扯著他要去見官,可孟秀才的貼身小廝信誓旦旦,言道他傢少爺這整整一日未離開過房內一步。
兩傢就此撕扯起來,將按檢司鬧瞭個不可開交。按檢司諸人正在頭疼,那瘋癲的孟秀才忽然又喊出瞭新詞:“有妖獸!是它們吃瞭曉芙!都怪我……”
“既有妖獸,還是請專業人士接手比較好。”按檢司捕頭皮笑肉不笑地道。
無夏城分明還設有巡獵司,是專門解決跟妖獸有關的案子的!巡獵司顧問徐學士傢還有個機智過人的徐若虛徐小公子,接連破過好幾樁人類偽裝成妖獸犯案的案子。坊間都盛傳他“素有妖法”,少女莫名昏睡這等燙手的山芋,踹給他正是再合適不過。
“素有妖法”的徐若虛一邊聽著巡獵司魯鷹魯教頭派來的小羿師介紹案情,一邊哭笑不得地看著手裡的卷宗。曉芙的繡房之中,彌漫著一種溫煦的草木清香,旁邊的薰香球中,隻殘得有些許灰燼。曹傢人無人能識,按檢司在孟秀才房中翻瞭個底兒朝天,也未曾找到這種薰香的影子。
“若說是他給瞭曉芙薰香,故意要置她於死地,那他何必又主動跳出來擔這個罪名?”徐若虛道,“還有,曉芙這邊昏睡不醒,孟秀才那邊便發瞭瘋。兩個人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聯系,隻是我們目前尚未知道而已。”
“據那孟秀才所言,他是在夢中見到的曉芙。這傢夥瘋言瘋語,也不知有幾句是真的。”小羿師搖瞭搖頭。
“既然如此,隨我一起來吧,阿——”徐若虛咬住瞭自己的舌頭。適才他已經抬起瞭慣常召喚阿零的左手。差一點兒,他就要喚出阿零的名字。
小羿師在對面無辜地望著他。
他伸出去的手略有尷尬,最後還是就勢拍在瞭對方肩膀上:“還是再詢問一番嫌犯吧。”
就徐若虛看來,孟秀才不像是發瞭瘋。
孟秀才名玨,字琰臣,少而好學,才思敏捷,能七步成詩。他跟徐若虛早先曾就讀過同一處書院,由同一位夫子啟的蒙。真要算起來,徐若虛還得喚他一聲孟師兄。
如今的孟師兄身陷囹圄,數日未曾梳洗,頭發亂如飛蓬,看起來倒真有幾分瘋癲模樣。可他衣裳雖臟,還是整理得一絲不茍,又不像是徹底喪失瞭神志。
徐若虛隔著牢門喚他,他也隻是面對著牢房的墻壁,前後搖晃,喃喃自語,兩手都捧在心口,也不知道攥的是什麼。
仔細聽瞭,他反復念叨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句話:“妖獸!妖獸!是我害瞭曉芙……”
“琰臣兄!”徐若虛腦中忽然靈光一閃,“你所說的妖獸,可是黑白相間,狀如巨豬?”
這句話起瞭作用。至少孟琰臣不再前後搖擺瞭。他轉過頭來,蓬發間露出一隻發亮的眼。
“《神州妖事錄》上有載,這種妖獸名為夢貘,喜好以夢為食。若你與曉芙在夢中所見到的妖獸正是這般模樣,那曉芙如今昏迷不醒,必定與它有關——”
“你信我?”孟琰臣沒頭沒尾地道。
“啊?”
“你信我跟曉芙曾在夢中相會?!”孟琰臣忽然便撲瞭過來,撞在牢門上,發出哐當一聲。
徐若虛下意識往後退去,卻讓他抓住瞭手。
“他們都不肯信我,他們都說我發瞭瘋。可我分明記得夢中,曉芙喂給我的新鮮荔枝的滋味,她還跟我說,她要留著那核,作個紀念。我進她房中喚她時,她還攥著那荔枝核,攥得那麼緊,我花瞭半天,才將她的手掰開來。”他將一樣東西使勁往徐若虛的手裡塞,”看啊,看啊,就是這個。這能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是那妖獸吃瞭曉芙,要趕緊抓捕它歸案,還能救曉芙一命!”
“可是夢貘趁你們相會,吃瞭曉芙?”
“……不,我沒見著什麼黑白大豬。”孟琰臣眼神呆滯,“我的夢中,是璀璨晶瑩的一樹瓊花……”
二
那個暑熱難耐的夏日午後,孟琰臣夢見瞭一樹瓊花。
雲霧繚繞中,花樹高達丈許,枝頭上托舉著奇異的花盤,邊緣九朵蝴蝶一般的瑩白花朵,包圍著中央金黃的簇簇小花。
孟琰臣贊嘆不已,不由自主地飄瞭過去,又聽見樹底下有人說:“這是四海無雙的瓊花。世間唯有心志堅定,品性高潔的少年,才會在夢境中開出這樣的花朵。”
隔著花葉,那人的相貌看不太分明,隻望見他寬大的玄色衣袖,邊緣飾著流雲。
“隻是眼下,這株瓊花開得還不夠繁盛,還得錦上添花地加上一筆。”
玄衣人拍瞭拍手,從樹後轉出一位羞答答的少女。孟琰臣一見她,頓時雙耳轟鳴,猶如雷擊。
“曉芙,你,你怎會在此?”
他還想再說,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接下來的話。上個端午,曉芙聽從其母的吩咐,給孟傢送過掛在門上的艾葉和柳枝。兩人因此打過一個照面。
自那之後,孟琰臣再未見過她。但曉芙的影子卻無處不在。哪怕是隔著層層的牽牛花、隔著葫蘆架,他也能感應到院墻另一端的她。細碎的對話,隱約的嬉笑,從石磚上掠過的清淺腳步,任何一樣,都能讓他幸福上整整一天。
相較於孟琰臣的手足無措,少女卻展現出瞭令人敬佩的勇氣。她緩緩上前,兩頰都帶著紅暈,直視著孟琰臣,往他的唇間塞瞭一顆剝好的荔枝。
“小哥哥,你嘗嘗,甜不甜?”
孟琰臣隻覺得心都要跳出來瞭。
曉芙接著說:“小哥哥,你不曉得,自從……我總是想著你,走路時想著你,繡花時也想著你,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我是不是病瞭,是不是要死瞭?”
她轉動手腕,給他看手心裡一枚荔枝核:“眼下你果真到我的夢裡來瞭。我便真是死瞭,也是歡喜不盡——這個,便給我留作紀念吧。”
她竟然與我是一般的心思!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孟琰臣簡直想要放聲大喊,他身邊的那株瓊花,像是被他所感染,一朵接著一朵,冒出瞭更多晶瑩如雪的花盤。
玄衣人數瞭又數,最後還是遺憾地搖瞭搖頭。
“唉,仍是不夠。”
孟琰臣連忙向他道謝:“多虧這位先生仗義相助,讓我與曉芙在夢中相會,方才知曉瞭彼此心意……”
“我也不是為瞭別的。”那人冷冷道,“隻因你若越歡喜,這瓊花便會開得越繁盛,你這場夢的滋味,也就越美妙。”
他朝前一步,露出的半邊嘴角微微裂開,裡面隱約是細密尖利的獸齒。
不好!孟琰臣心中警鈴大作,連忙扯過一旁的曉芙,想要將她護在身後。誰知道他一回頭,少女身邊忽然出現瞭幾個似人非人的怪物,全身覆蓋著猴子般的長毛,竟然沒有五官,隻有下顎上兩寸來長重重交錯的利齒,覆蓋瞭整整半張臉。
曉芙發出瞭驚叫。孟琰臣一陣慌亂,其中一隻怪物卻猛地朝他沖瞭過來,直直地撞上瞭他的臉。
他身不由己朝後退去,不由得屏住呼吸,以為會傳來鼻骨碎裂的疼痛,卻隻聽砰的一聲,已是仰面朝天,摔在瞭自傢床邊的地上。
“定是它們,在夢中吃瞭曉芙!”
離開牢房許久之後,這句話依然在徐若虛耳邊回蕩。他的手腕上,似乎依然還能感覺孟琰臣猶如鐵鉗般的根根手指。
孟琰臣說的是真話。
他塞到徐若虛手中來的荔枝核也是真真實實的。徐若虛將其舉瞭起來,對著陽光看瞭看。黝黑,沉甸甸的,表面有明顯的四棱。
這個時節無夏城中絕不會有新鮮荔枝。荔枝這物最為嬌嫩,從枝上采下隻需一日,立刻變瞭味道。就算嶺南有產,待運到無夏,也早就不能吃瞭。
但這種新鮮荔枝他不僅認得,而且就在昨天還剛剛吃過。就在天香樓。
三
天香樓在無夏城的存在頗為特殊。
說它是無夏城中數一數二的頂級食府吧,它又常常半年都開不上一次業,冷清的時候簡直是門可羅雀。說它生意凋敝吧,掌櫃朱成碧的一道菜又是千金難求,多少人趨之若鶩,都不見得能分得到一杯羹。
但極少有人知道,外表是名嬌俏少女的朱成碧,其真實的原形卻是上古的兇獸饕餮。她留在無夏城,隻是為瞭履行當年跟蓮燈和尚的一個承諾,要守護蓮心塔。整個無夏城中,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絕超不過十個。徐若虛不巧正是其中之一。
這一路吃吃吃,甚至吃到人傢夢裡去的行徑,倒挺符合饕餮的作為。
會是朱成碧吞吃瞭曉芙的魂魄嗎?可那瓊花樹下的玄衣人是誰?曉芙房中的奇異薰香又是從何而來?
徐若虛一進天香樓二樓的雅間,便踏入瞭雲霧當中——在他頭頂是一整片廣闊無垠的夜空,星辰在天際閃爍,視野中央一株流光溢彩,晶瑩如雪的花樹。
幸得眼前尚有熟悉之人。天香樓的賬房常青立在那樹下,持著支外表普通的筆,正在繪最後一枚花瓣。
“啊,你來的正好。”他頭也不回地道,”來看看這瓊樹畫得像不像?”
徐若虛一路踢著齊膝深的流雲,踱瞭過去,內心震動不已。眼前這一幕,跟孟琰臣所說的夢中情形竟然如此相像!
“……這是何物?”
“來瞭個挑剔的食客,說是對什麼都沒有胃口,非要對著瓊花才能吃得下東西。”
“竟有人敢挑剔朱掌櫃的手藝?”
這人還活著麼?沒有被吞掉吧?
常青像是對他所想之事一清二楚,苦笑道:“此人身份有些特殊……”
他還要往下說,朱成碧卻從樹身後轉瞭出來。她一手托著隻砂鍋,一手拎著裙子,氣哼哼道:“如此挑食,怎麼不餓死你算瞭?”
另有一人在樹後一本正經地回應:“方才早已說過,這道白果荔枝姑獲煲,雖然用瞭我送你的新鮮荔枝,但所用姑獲太老。姑獲鳥這東西,一超過五百歲便口感如柴,完全不能吃。再者火候也不對,白果太爛,肯定是你急於求成,又動用瞭朱雀焰的緣故……”
朱成碧將砂鍋朝徐若虛懷裡一扔,立時就要撲向樹後。常青根本看也不看,直接伸手,一把就拽住瞭她身上的束帶。
“誰也別攔著我,這次一定要吞瞭他!”
“喔?”常青慢吞吞地松開瞭她,“去吧。”
朱成碧原地跳瞭下:“湯包你不攔我?”
“去啊?吞瞭莫先生,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所言及是。”樹後之人贊同道,“還是小友的這樹瓊花畫得漂亮,隻可惜終究是假的,不如我曾在嶺南嘗過的‘瓊華夢’,隻有最純粹、最高潔的少年人,才能有這樣的心魂,開得出這樣的花朵……”
徐若虛心頭一跳。連饕餮化成的朱成碧都不敢隨便吞吃的,必定是某種厲害的妖獸,而他所流露出的,對瓊華夢的向往,對人類漫不經心的態度——徐若虛幾乎可以肯定,此人便是在夢中吞吃曉芙的兇手!
僅憑自己一人之力,絕不可能將其擒獲,反倒會打草驚蛇。還是先偷偷溜走,回巡獵司再作計較……
“咦?”樹後之人卻忽然止住話頭,四下嗅著。
徐若虛剛退瞭一步,便見他躥瞭出來,卻是個文質彬彬的儒雅男子,果然身著有雲紋的玄衣,撲上前來一把抓住徐若虛就開始嗅。
“咦咦咦咦咦咦?”他指著徐若虛,扭頭朝一旁道,“分明藏著這等美食,卻舍不得拿來給我麼?”
朱成碧嘆瞭口氣:“摘瞭眼鏡便是個半瞎,你戴上眼鏡再看看?那是能吃的麼?”
這位莫先生依言從懷裡摸出枚水晶磨成的鏡片,朝鼻梁上一架,整個人頓時散發出一種驚人的學究氣來。他揪著徐若虛又打量瞭一陣,看得徐若虛寒毛倒豎,終於遺憾地嘆道:“不能吃啊,真遺憾,好不容易有能入眼的。”他摘下瞭眼鏡,悲傷地想回到樹後,卻一頭撞在瞭樹幹上。
“恕常某直言,莫先生,再餓下去,你便要沒有力氣瞭。”
“小友此言甚對。”莫先生文縐縐地道,“但鄙人是有氣節的,便跟那高潔的瓊花一樣,除瞭瓊華夢,我其他的東西一概不吃!”
他又像是想起瞭什麼,扭頭望向徐若虛,從懷裡摸出一株草,可憐巴巴地遞給他。
“若有一天,你遇到瞭什麼特別開心的事情,一定要點燃它召喚我去你夢裡啊!一定啊!”
躺在徐若虛手中的,是一株形似萱蒲,通體鮮紅的小草。他認得它,知道它的名字——懷夢草。
漢代郭憲的《洞冥記》有載,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去世後,漢武帝思念成疾,東方朔獻上的,便是這種草。點燃它,便能與思念之人,在夢中相會。
被他的掌心所溫暖之後,它開始散發出某種奇特的草木清香。跟按檢司在曉芙閨房中找到的薰香球中殘留的味道一樣。
四
“這便是懷夢草?”
魯鷹伸瞭兩根指頭,將那紅草拈在半空,皺眉道。
“沒錯!這位莫先生,原型必定便是夢貘。他利用瞭曉芙的一片少女之心,誘得她燃瞭懷夢草,讓她入瞭孟師兄的夢。為的就是要讓孟師兄夢中的瓊花開得足夠繁盛,好成就他心心念念想吃的瓊華夢。”
徐若虛將探查到的線索和盤托出。
“巡獵司能下逮捕令,抓捕莫先生麼?”
魯鷹緩緩搖頭:“如今仍無確實的證據可定罪,除非我們能在它潛入夢中,食人美夢時當場抓住它。況且,你剛上天香樓,便遇到莫先生,未免過於湊巧。此事似乎另有蹊蹺,還是稍安勿躁——”
“那要待到幾時?”徐若虛著急起來,“若是放任這隻夢貘不管,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曉芙出現!”
這句脫口而出的話,竟然一語成讖。接連數日,無夏城中陸續出現瞭新的受害者,都如曉芙一般,在某一天入夢之後,再不曾醒來。臥房之中,都有著懷夢草燃燒後留下的香氣。
這些人裡,甚至包括瞭孟琰臣。徐若虛再入牢房,想要再詢問些細節,便見孟師兄靠著墻壁,面上是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仿佛正在做著不願意醒來的美夢。他掰開他發僵的手指,見他掌心中,是一根鮮紅的懷夢草,已有大半都燒成瞭灰燼。
這次,莫先生又是如何誘惑的他?是不是告訴他,隻有入夢,才能重新尋回少女的魂魄?
“混賬!”他一拳錘在墻上,“為瞭口腹之欲,竟然罔顧人命,再這樣下去——”
難道就真的拿這夢貘沒有辦法嗎?
除非能進入夢中,在其犯案的當場將其拿獲,可這夢貘隻在夢中出沒,形蹤隱秘,如何能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誰?
不,還是有跡可循的,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受害者都是無夏城裡的少年秀才,就跟徐若虛自己一樣。莫先生甚至還親口承認過,他想吃徐若虛。
徐若虛藏在袖袋裡的另一隻手,將那株完整的懷夢草越握越緊。
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還殘留著些許不安,他還記得,莫先生咧開嘴角,露出細密獸齒的樣子。
可即使他能等得起,奄奄一息的曉芙也等不起瞭。
終於還是燃瞭懷夢草。
徐若虛隻是閉瞭閉眼,下一刻再睜開,便已經獨自站立於一處廢棄的庭院,面對著一樹半開半謝的雪白瓊花。院中霧氣彌漫,周圍房屋的輪廓包裹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瓊花樹上趴著個他認得的人——
“莫先生!”他下意識朝後退瞭一步。
這個莫先生跟在天香樓上見面時的學究樣又有不同,眉眼更加細長,眼波流動,生生地添瞭三分嫵媚。他手中還托瞭隻白玉質地,通體生光的雙耳酒樽,聽得徐若虛叫他,笑瞇瞇地應道:“終於肯點燃懷夢草瞭?可是有瞭什麼歡喜之事?”
“你,你怎麼來得如此之快?”
“當然是因為一直在等你!這些天我也去瞭別人的夢裡,可沒有一人的瓊花有你這樣的良材美質,我隻嘗瞭一口就跑瞭!”
難怪又有新的受害者!徐若虛暗中握緊瞭拳頭。
莫先生像是毫無察覺,從樹上跳瞭下來:“好瞭,別耽誤時間!為瞭今晚,我沐浴、更衣、薰香,還帶來瞭合適的餐具!”他捧著白玉樽,沖著樹幹說。
“……我在這邊。”徐若虛無奈道。
“啊,抱歉。”莫先生再次摸出水晶薄片來架在鼻梁上,終於在濃霧中搞對瞭方向,“這下好瞭。讓我來嘗嘗吧,這第一口……”
無風,但瓊樹整個顫抖起來。徐若虛隻覺得內心一空,就見瓊花的花瓣紛紛掉落。莫先生捧著白玉樽,一片一片地接那花瓣,看著它們在樽底融化成薄薄一層液體。他嗅瞭又嗅,才珍重地抿瞭一口。
“噗——”他瞪著眼睛,“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是這麼苦?甚至比我第一次見你時還要苦上幾分?痛苦、燒灼、絕望、追悔莫及,你是不是失手傷瞭誰?”
徐若虛頓時啞口無言。
他之前曾為歹人所控,親手燒傷瞭玄蜂所化成的阿零。為瞭避免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已下瞭決心,再不開口召喚阿零前來瞭。
“啊啊啊啊,太可惜瞭,本來還以為能吃到飽的!不是說瞭有開心的事情才叫我的嗎?又跟先前的秀才一樣不能吃。”莫先生將整張臉都抵在瓊花樹上,垂下瞭肩膀,“好餓——”
先前的秀才。
徐若虛的眼前閃過孟琰臣亂如飛蓬的頭發,和瀕臨瘋狂的發亮的眼。憤怒在他胸中燒灼,讓他朝前踏瞭一步,質問道:“你吃掉瞭曉芙,隻是因為孟琰臣的夢不合你的口味?”
“啥?”
“曉芙昏迷至今,難道與你無關?”
莫先生面露難色:“她昏迷不醒,是因為在夢中失瞭魂魄,說起來,我也難辭其咎……”
徐若虛瞧出瞭他的分神,抓住這個機會再朝前一步,一把搶走瞭莫先生鼻梁上的水晶片。
“把曉芙的魂魄還來!”
“誰跟你說是我幹的?”莫先生重新成為半瞎,伸瞭兩手在霧裡撲騰,“快把眼鏡還給我!”
忽然間,一陣遙遠的哀嚎穿透瞭濃霧,遙遙地傳瞭過來。他們兩個都停止瞭動作,靜靜地聽著那哀嚎聲。哪怕是在夢裡,徐若虛的脊背上也滲出瞭冷汗。
那是什麼?
“我得走瞭。”莫先生忽然驚慌起來,“它們要來瞭!”
徐若虛拽住瞭他的袖子,質問道:“那是什麼東西?你在害怕什麼?”
哀嚎聲似乎更近瞭些。不知何時起,一枚血紅的新月出現在漆黑的夜空邊緣,搖搖欲墜。
“把眼鏡還給我!”莫先生喊道,“是你的夢把它們吸引過來的。你如此痛苦自責,它們就喜歡吃這樣的夢,還有做夢之人的魂魄,如果我不能阻止它們,會有大麻煩的!”
要相信他嗎?可要是一旦松手,莫先生從此再不在夢中出現,所有昏迷不醒的人們就隻有死路一條瞭!
徐若虛抓著水晶片,他手心中滲出瞭汗水,讓它直打滑。
“用曉芙的魂魄來換!”
莫先生急起來,回身朝他面露兇相,接著就地一滾,化成一隻圓滾滾的黑白相間的大豬,甩著根大象似的長鼻子,在濃霧中瞎亂撲騰瞭一陣,居然也摸到瞭徐若虛所在的方位,將他攔腰一纏。徐若虛眼前一黑,隻聽得自己肋骨根根摩擦作響,就要有劇痛襲來。
危機時刻,身旁掉落一地的瓊花花瓣如遭狂風所卷,在半空中升騰盤旋,形成瞭一隻威風凜凜的箭頭。
“放開他!”
這聲呵斥聽來萬分耳熟,竟然是阿零!徐若虛隻聽得耳畔風聲驟烈,接著便是莫先生一聲慘呼,有溫熱的血濺到自己臉上來,纏繞在身上的長鼻也松開瞭。
他在純粹的黑暗中緩緩下沉,再睜眼時,仍是躺在自己床上,床頭的懷夢草已經燃盡瞭。
那隻白玉樽掉落在他身邊,還在滾動不休。
五
這白玉樽明明是夢中之物,此刻卻被徐若虛真真切切地攥在手裡,真是奇妙。
不過,曉芙手中的荔枝核也是同樣,墜落出瞭夢境,化為實物,想到這一點,徐若虛才覺得踏實瞭些。
他爹查看瞭一番,面色嚴肅地宣佈,這可不是普通的白玉樽,而是十二定魂玉器之一。
“昔日黃帝初治,山河動蕩,洪水滔天,黎民苦不堪言。幸有西王母騎白鹿而來,獻白玉環,黃帝命人琢為十二玉器,分散四方,以鎮山魂水魄,整個神州才有瞭接下來的數千年的安寧日子。”徐學士緊鎖著眉頭,“如今定魂玉器再度現世,也不知是兇是吉。”
連博聞強記的徐學士都這樣說瞭,巡獵司的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徐若虛親眼見著白玉樽被鎖進瞭巡獵司的庫房。自從上次啼鳥劍被蛇妖盜走,全巡獵司都大大跌瞭回面子之後,庫房便被整飭一新,設下瞭重重機關,眼看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疑案告破,整個巡獵司都洋溢著喜悅,連魯鷹的眉頭似乎都松瞭幾分。雖然沒有能夠抓住莫先生,但他既受瞭傷,又失瞭白玉樽,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繼續害人。巡獵司已下瞭通緝令,在無夏城中四處尋找,相信很快會將其捉拿歸案。
可徐若虛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
那些無名的滿面利齒的怪物呢?它們從何而來?莫先生所說的大麻煩又是什麼?
徐若虛捏著手心裡從夢裡一並帶出來的水晶薄片,將疑問在心頭轉瞭又轉,還是咽瞭下去。
徐若虛再一次夢到瞭血紅的新月,夢到瞭在無夏城屋簷上攀爬的無名怪物。
他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肆無忌憚地吞吃生人的魂魄,卻無力阻止。
他犯瞭個巨大的錯誤。
內心深處的某一部分,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可他怎麼也想不清楚,究竟錯在何處。
就在此刻,怪物群中忽然起瞭騷動,以某處為中心,開始向四周逃竄。月光下有流水般的刀光,自那中心處如雷霆暴漲,將沒有來得及逃走的怪物全都挾裹在內。
刀光過處,所有的怪物都隻剩下半邊身體,搖晃瞭一陣,紛紛從屋頂上跌落。
有一人自空中躍來,堪堪停在他身邊。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成年女子轉過臉來,冷冷的金眸直接望穿瞭徐若虛的身體。
她眼角的紅妝都花瞭,猶如滴落下來的血淚。
“那是饕餮將軍。”阿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同時襲來的還有焦糊的氣味。
他夢中的火焰在噼啪燃燒,將阿零團團圍繞。
“白玉樽已失,連饕餮將軍都入瞭夢。徐若虛,你現在陷在危險之中。整個無夏城都在危險之中。把你的手給我,讓我也入夢裡來。”阿零向來平靜的聲調都有瞭一絲波動,“讓我保護你。”
徐若虛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夢中的阿零從不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幾乎要相信這個阿零是真的,相信阿零並沒有被自己趕走。
他緊緊咬住牙關,最終隻吐出瞭一個字:“不。”
第二日清晨,白玉樽竟失竊瞭。
徐若虛匆忙趕到巡獵司時,天還沒有大亮。魯鷹早就到瞭,一臉凝重地站在大開的庫房門前,昨天放置白玉樽的地方,如今已是空空蕩蕩。
“怎樣?是被莫先生盜走瞭嗎?”他劈頭蓋臉便問。
“不是莫先生。”魯鷹咬牙切齒,踹瞭踹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某個老頭。
徐若虛這才註意到這老頭的存在,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是司裡的老吳嗎?昨天的機關,都是他親自設置的?”
“白玉樽被盜,是在昨晚,這傢夥今早被人發現躺在案發現場,怎麼也喚不醒。我已經派人詢問過他的傢人,老吳從十天前起,便有瞭夢遊的毛病,他傢人怕他走丟,夜裡都是用繩子將他捆在床上。昨晚風雨交加,傢裡人一個不留神,他便走丟瞭,誰曉得竟然來瞭巡獵司!”魯鷹解釋道。
那麼,是莫先生利用夢境,操縱瞭老吳,盜走瞭白玉樽嗎?徐若虛暗想。不,不對,老吳在十天前起便有瞭夢遊的癥狀,可那時,白玉樽應該還在莫先生手中。
怎麼會有人提前料到巡獵司會設下陷阱,從莫先生處得到白玉樽?
除非——
“糟糕,巡獵司被人利用瞭!”徐若虛忽然反應過來,“有人埋下線索,一步一步引誘我們懷疑莫先生,待我們從莫先生手中奪瞭白玉樽,他再從巡獵司盜走它。一開始,這人的目的就是白玉樽!”
白玉樽已失,阿零在夢中說的,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會是誰?”
徐若虛尚未回答,原本躺在地上的老吳卻忽然睜開瞭眼睛。
“怪物!”他神志仍未清醒,隻是一味喊著,“有怪物!滿是尖牙!快跑!快跑!別讓它們靠近!”
那嗓音刺耳如銼刀刮過鋼板,徐若虛不由自主地打起瞭寒顫。一旁的魯鷹卻晃瞭晃,栽倒在地。
“魯教頭!”
徐若虛大驚失色地過去扶他,發現他雙目緊閉,竟跟曉芙一樣,陷入瞭沉睡,嘴角也是詭異笑容。忽然降臨的可怕靜寂中,隻有老吳一個人的聲音,還在來來回回地喊著:
“快,快跑!有怪物,有怪物!小心它們吃瞭你!”
六
糟糕,巡獵司外,尚有無辜的百姓!
徐若虛沖出瞭巡獵司,又緩緩停住瞭腳步。潮濕的石板路上彌漫著乳白色的晨霧,他的腳步聲被巷道兩側反射回來,顯得無比的空曠。他不僅沒有見到一個清醒的活人,甚至還差點踩到路中間沉睡著的幾隻野貓。
還有鳥兒,在空中飛到一半,忽然便收攏瞭翅膀,掉落在他面前。
此刻在人們的夢中,一定發生瞭什麼可怕的事!他蹲下去,將鳥兒還是溫熱的身體捧在手裡,心頭的恐懼就跟籠罩在身邊的薄霧一般,越來越濃。
“夢魘非常喜歡吃悲傷和恐懼,你會把它們吸引過來的。”有人遙遙地說。
濃霧之中,朝他一點一點搖晃過來的圓形燈籠上寫著個“朱”字,金焰所耀之處,霧氣全都消散瞭。
舉著燈籠那人最後停在他面前。
“常公子。”徐若虛認出瞭來人,“什麼是夢魘?”
常青並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面露疲憊,連眼下都帶瞭淺淺的青色。濃霧之中,忽然有細小的旋風呼嘯而至,直直撲向他手中的燈籠。金焰頓時動蕩不止。
常青抬瞭另一隻手,用筆在空中漫不經心地一點。他倆的身側響起瞭細不可聞的尖叫,漸漸遠去。
燈籠重又明亮起來。常青這才扭頭對他道:“隨我上天香樓吧。”
天香樓中彌漫著懷夢草燃燒的香氣。
當常青帶他進入瞭雅間,掀開瞭繡著桃花的半透明的紗幕之後,溫煦如春的草木香氣更是越發濃鬱瞭。
莫先生躺在地板上,閉瞭眼,兩手交疊在胸前,其中一隻手上纏繞著白紗。而在一側的美人榻上,朱成碧同樣閉著雙眼,也已經沉沉睡著。
徐若虛還沒能完全理解這一幕的含義,常青已經邁瞭進去,將燈籠放在地板上。金焰跳躍,照耀著他的臉。
“吃掉曉芙魂魄的怪物,便是夢魘。”
他從袖子裡取出幅卷軸,一點點展開。在白澤精怪圖的夢部中,緊跟在圓滾滾的夢貘之後的,便是那沒有五官,隻有利齒的怪物。
“夢魘和夢貘兩族乃是世仇。夢魘貪得無厭,不僅喜歡讓人們做噩夢,還會同時吞吃做夢之人的魂魄,讓人無法醒來。但夢魘生來懼怕夢貘,隻需一隻夢貘便足以守護一座城池,令人們夢境安寧。”
“所以莫先生便是守護無夏城的夢貘?”徐若虛恍然。
常青嘆瞭口氣:“是這樣沒錯,但你也看見瞭,他挑食得厲害。前些日子去瞭一趟嶺南,據說在那邊的夢貘同伴邀請下吃瞭一回瓊華夢,立刻不得瞭瞭,發誓從此非瓊華夢不吃,一直餓成這個樣子。現在他受瞭傷,又失去瞭白玉樽,力量大大削弱,再也無法和夢魘抗衡瞭。”
“所以,那些昏倒的人們——”
“他們的魂魄被夢魘吞吃,但眼下尚無礙。我已讓饕餮將軍也入瞭夢,若她能戰勝全部夢魘,他們便會復原。”
常青忽然轉過頭去,望著朱成碧。徐若虛也跟著望瞭過去,一道細細的傷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朱娘的臉頰上。
“常公子!”
相較於徐若虛的驚慌,常青反倒鎮定很多。他伏下身,彎瞭手指,輕輕地替她擦著那立刻湧出來的血。
“夢中一日,相當於現實中的一個時辰。從昨晚她進入夢中到現在,該是不眠不休,戰瞭有五個晝夜瞭。饕餮雖是強悍的兇獸,也有疲累的時候,受的傷多瞭,便會累積……”常青忽然哽住瞭,就像被什麼東西塞住瞭喉嚨,過瞭好一陣才艱難地重新開口,“我幫不瞭她——需要有人看守著這盞燈籠,替她和莫先生照亮,否則他們就會陷得太深,無法重新自夢中歸返到自己的身體裡。”
“你剛才說,是你讓饕餮將軍入的夢?”
“……是。”常青望著他,良久之後才回答,“是我求的她,再化出饕餮將軍來。”
“為什麼?你怎能如此驅使她?這跟當初那馴蜂人驅使阿零,不,跟我驅使阿零,有何不同?”
就像是忽然失去瞭控制一般,這些在他心頭盤旋多時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冒瞭出來。
“若她因你而受到傷害呢?你難道不害怕嗎?”
常青的眼神一點一點地冷瞭:“她已經因我受過傷瞭。”
徐若虛忽然想瞭起來,為瞭眼前這個人,那隻饕餮曾經付出慘烈的代價。她化出的無頭怪獸四處暴走,差點毀掉蓮心塔。是常青任她吞吃瞭自己,又再從陰影深處將少女形態的朱成碧拽瞭出來。
“我當然會害怕。和人類有瞭牽扯,從此再也無法自由的,並不僅僅是阿零。我常常想,她本就是驕傲任性的,若沒有我時時束縛,會不會反倒更加快活……”
“常公子!”徐若虛驚叫起來,“你的額頭!”
一朵鮮紅的眼紋正在他的皮膚下若隱若現,似乎隨時要沖出來。上一次,將朱成碧拽出陰影時,徐若虛也曾見過同樣的事情發生。
常青卻冷靜如常,將手掌按在前額上,一點一點地用力,竟將那眼紋生生抹瞭去。
“即使如此,我也絕不會松手。”
他面露痛楚,卻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我會守在這裡,即使要付出性命,也不會讓這火焰熄滅。”
徐若虛滿懷愧疚。
若不是他受瞭誤導,將莫先生當作瞭嫌疑對象,又自夢中奪瞭他的白玉樽,夢魘也不會不受壓制,害得眾人都失瞭魂魄不說,現在連朱娘也入瞭夢,連常公子也……
若有什麼他能做的事,能彌補一二……
對瞭,莫先生的眼鏡!他在袖中翻找一陣,將那枚小小的水晶薄片找瞭出來。
“若我也入夢,將這眼鏡給莫先生還回去,會不會對他有所幫助?”
七
徐若虛閉上瞭眼睛,感覺自己脫離瞭沉重的軀殼,開始緩緩上升。
他又一次站在瞭蓮心塔頂,望見夜空當中血紅色新月高懸,有如一隻瘋狂的、冷冷嘲笑著的眼睛,在那之下,沉寂的無夏城泛著青白的冷光。
唯一的亮色,是天香樓上常青看守著的燈籠——在夢中,它已經燃成瞭一團耀眼的火光,形狀有如一朵九瓣的金蓮。
他再定睛一看,天香樓上竟爬滿瞭夢魘!它們被那金焰所吸引,自四面八方趕來,正爭先恐後地沿著花窗和欄桿爬上二樓。常公子站在圓窗前,護著那團火,運筆如飛。凡被他點中額頭的夢魘,盡都尖嘯一聲,跌落出去。之前濃霧中被常青驅趕的尖嘯,竟然是這樣的由來。
“常公子!”
“還不快走?”夢魘的包圍中傳來瞭質問。
徐若虛一跺腳,扭頭就跑瞭起來。
剛才在蓮心塔上,他還望見瞭一隻足有五丈來高,黑白相間的大豬,正甩著長鼻,在遠處亂踩亂踏,弄得塵土飛揚。
眼下最重要的,是將眼鏡還給他!
利齒相擊,咯咯作響,緊跟在他的身後。
畢竟是個書生,徐若虛還沒有跑出去兩個街口,便喘息不止,雙腿酸軟,幾乎無力抬起。可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頭。那咯咯聲如影隨形,連同頭頂瓦片被踏碎的聲響,一直在他身後,甚至還在步步逼近。
不能害怕,他緊握著水晶鏡片提醒自己。恐懼和痛苦是它們最喜歡的食物,隻會吸引來更多的怪物。
正在此時,前方的地面上憑空冒出瞭一隻裹在長毛裡的猴爪,根根指甲都尖利無比。
徐若虛躲避不及,隻得眼睜睜看著它朝自己的腳踝上抓瞭下去。這一下徹底失去瞭平衡,整個人朝前平平地砸在瞭地上。
這一下摔得他眼冒金星,半天才支撐著爬瞭起來,第一件事情便是檢查手中的水晶片。就算是摔倒,他也沒有放開它。
“還好,還好,完好無損——”
他將那鏡片裹在袖中,擦著擦著,忽然便渾身僵直。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正貼在他的脊背上!
徐若虛的腦中飛快閃過滿面的利齒,他一點一點地扭轉瞭脖子。一隻夢魘的頭倒掛著懸在他身後,滿頭長毛還在晃蕩不止。
“啊啊啊啊——”
一柄明晃晃的長刀斜瞭過來,不輕不重地拍在瞭他的肩膀上,讓他把最後一個啊字咽瞭回去。
“啊什麼啊,好吵。”持刀的女將軍將手裡拎著的夢魘頭顱扔開,睜著對冷冷的金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她半邊臉上俱是鮮血,頭頂是一對山羊般的長角。
“朱……饕餮將軍?你救瞭我?”
徐若虛望瞭望四周散落著的夢魘屍體,趕緊四肢並用地爬瞭起來。
“好渴,帶酒瞭嗎?”
“不,不曾。”
她深深地皺起眉頭,語氣裡滿是嫌棄:“那汝來此何幹?”
徐若虛沉默地攤開手掌,露出水晶片給她看。
饕餮將軍略點瞭下頭,便過來將徐若虛攔腰一抱,接著朝半空一甩。
“啊啊啊啊啊啊——”
“閉嘴!”
接下來,徐若虛經歷瞭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他被饕餮將軍猶如彈丸一般朝前扔向空中,高高升起,附近屋簷上攀爬著的夢魘被他所吸引,紛紛抬頭觀看——接著便在下一刻,被沖過來的饕餮將軍砍斷瞭脖子。此刻徐若虛已經過瞭最高點,正揮舞著四肢,猶如溺水之人一般地往下落。
饕餮將軍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把接住瞭他。
“……啊!”
“太吵瞭。”她簡短地道,一揚手,再一次將他扔向瞭空中。
如此五次三番。最後一次被她抓住衣領時,徐若虛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瞭。
他閉眼等瞭一陣,卻沒等到再被扔出去,再睜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那隻黑白相間的大豬,它趴在飛揚的塵土當中,已經奄奄一息。
“蠢貨,寧肯餓成這個樣子也不肯吃東西!”
她抓起徐若虛來。
“等,等一下——”
抗議絲毫無效。徐若虛飛瞭出去,撞在瞭大豬軟綿綿的肚皮上,又昏頭轉向地滑瞭下去。
煙霧迷蒙,塵土飛揚。
徐若虛咳嗽著爬瞭起來,一時看不清四周,隻有一個人站在他身後,兩手都籠在袖子裡,垂著頭看他。
“莫先生!”
他連忙道歉,又將懷裡的水晶眼鏡片取瞭出來。
“現在道歉又有什麼用?”莫先生不肯伸手來接,“夢魘數量太多,我們殺掉一隻,又會有更多的冒出來。到如今,它們已經吞瞭大部分無夏城百姓的魂魄,這些人的身體隻能一點一點地衰竭而死——”
說到這裡,他卻忽然止住瞭話頭,在空中嗅瞭嗅。
“你聞起來還是這麼香,要是能用你的瓊花做瓊華夢就好瞭……”
“那你便吃吧!”徐若虛忽然想到這一點,“你吃瞭我的夢,便能恢復體力,趕走夢魘。是我設下陷阱,誤傷瞭你,才有今日這種局面,這本就是我欠你的。”
莫先生半瞇著眼睛,咧開嘴,唇間有細密獸齒閃過:“真的?這可是你說的。”
話音未落,便有一株瓊花樹自徐若虛的腳底發瞭芽,越長越高,漸漸地抽出枝葉,開出累累的繁花。徐若虛卻被包裹在樹身當中,隻露出頭頸在外。
他隻覺得頭暈目眩,如同失血過多。
“一朵,兩朵,三朵。”莫先生抬頭,數著瓊花樹上的花朵,“你在發抖,你很冷嗎?沒有關系,很快就結束瞭。”
不,有什麼地方不對!
“之前你分明說過,我因為誤傷瞭重要之人而悲傷,所以我的瓊花是苦的,必須要我歡喜,這瓊華夢的滋味才會好。你現在,不再討我開心瞭嗎?”
“我說過嗎?”莫先生聳肩,“或許吧,我不記得瞭。”
他朝虛空中一招手,竟不知從何處取瞭樣器物來,開始一片一片地接著瓊花飄落的花瓣。
徐若虛視野的邊緣一點點發黑,卻還是盯著他手中不放——分明便是已經被人盜走的白玉樽!
“你不是真正的莫先生!你是陷害他的人!”
這人轉過臉來微微一笑。蜷曲的雪白長發猶如瀑佈般從他的頭頂披掛而下,同時冒出的還有前額上一隻鮮紅的眼紋。
“你是白澤!”
“啊呀呀,很久沒有遇到這麼聰明,味道又這麼好的人類小孩瞭。難怪莫無涯那頭豬想吃瞭你,連我都忍不住想要嘗上一口。”他端瞭白玉樽,湊到唇邊,竟然真的飲瞭一口,“愧疚、悲傷、思念、痛楚。從最純潔的靈魂的傷口中流淌出來的痛苦,真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滋味啊。”
白澤翻轉瞭手腕,將杯中淺淺的液體撒向瞭遠方。幾乎便在同時,遠處傳來瞭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定魂玉樽能穩固魂魄,也能提純你的痛苦和恐懼,這是夢魘最愛的食糧,它們很快就會蜂擁而至,將你的瓊花,連同你的魂魄一起,吞噬殆盡。”
哀嚎聲越來越近。白澤朝後退瞭一步,邁入瞭陰影。
“等他們吃光瞭你,就會更加強大。我倒是真的很想留下來,看看那隻饕餮最終被累垮的樣子,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後會有期——啊,不對,應該是,後會無期瞭。”
八
連血紅色的彎月都消失瞭嗎?
無論他如何眨動眼睛,眼前都隻是一片純然的黑暗。
他覺得冷,手腳都失去瞭力氣。但他還是能聽到無數隻爪子在頭頂的枝葉間攀爬,聽到夢魘喉嚨裡的吞咽聲。它們在撕扯瓊花的花葉,每一口都像是在直接撕咬他的血肉。
它們來瞭又去,似乎永無休止。
夠瞭嗎?不,現在還不夠。再多堅持一會兒,再吸引多一些,最好能引來全部的夢魘——
“夠瞭!”有人撕開瞭他身後的瓊花樹皮,將他整個人往後拽去。
徐若虛迷迷糊糊地掙紮著:“我還沒有到極限,你得等我召喚你……”
“我的忍耐已經到極限瞭,徐若虛。”
一切隻用瞭短短的一瞬。
所有吞吃過徐若虛的瓊花的夢魘,全都在同一個瞬間,凝固瞭身形。它們原本是在往天香樓上攀爬,在無夏城的層層屋簷上奔跑,在與饕餮將軍對峙,此刻卻盡都仰面朝天。
就在那層層利齒之下,有什麼從內裡爆裂開來。
一隻玄蜂飛瞭出來,腳爪之間還抱著枚小小的光球,照亮被扔在下方,雕塑般一動不動的夢魘的殘軀。
徐若虛的瓊樹並不是普通的瓊花。在每一隻花瓣下,都藏著一隻致命的玄蜂。
“阿零,我還是不懂,你是如何入瞭夢的。”
徐若虛一直以為,玄蜂無法做夢,因此他夢中的阿零,隻是自己制造出來的幻象。上一次夢到血紅色新月時,他就是懷抱這樣的念頭,才對阿零說瞭”不”字。
“我一直在試著入夢。”那時,他身後火焰環繞著的阿零說道,“我在試著接近你,可你夢中總有愧疚組成的烈火。它們燒灼你,也燒灼我。日夜不休。”
一隻手從後面伸瞭過來,放在徐若虛肩上。
穩定,溫暖,重若千鈞。
阿零?!
這個阿零竟然是真的?
一直出現在他夢裡,一直忍受著火焰燒灼,而他無力阻止——竟然是真的阿零?
徐若虛猛地轉身,拉住瞭他的手,想要將他拽出來。跟之前一樣,他毫無辦法,也無法讓那火焰熄滅。
可眼睜睜地看著阿零受苦,其愧疚痛楚,遠勝過之前百倍。他一咬牙,既然無法將阿零拽出來,那他就將自己拽過去。
徐若虛再一次躍入瞭烈火。
火焰應聲而熄。
“我也不知,我隻是很想見到你。你不允許我去找你,那麼至少在夢裡能見到你。我嘗試瞭很多次,終於能讓全部的我陷入沉睡。”
就在他們頭頂,玄蜂們釋放瞭從夢魘體內得來的光團,那是之前被它們吞吃的人類魂魄。它們在空中拖出長長的軌跡,尋找著原本的身體,要落回去。
“你還在害怕嗎?你還在認為,你跟當初捕捉我,又驅使我去殺人的馴蜂人一樣嗎?”阿零問,“你如此聰明,為何總在這件事上犯傻?你曾為瞭我兩次躍入烈火,義無反顧——他也會如此嗎?”
“可我已放你自由……”
“你曾跟我解釋過‘自由’這兩個字。你說,它表示,我能去我心之所向,行我所願之事。呆在你身邊,助你尋找最後的真相,就是我所願之事。”
“可是——”
“而你別想阻止我,徐若虛。”破天荒地,阿零蠻橫地打斷瞭他,“記得嗎?你已經扯斷瞭金鈴,不再是我的主人瞭,所以你不能趕我走。”
更多的變化正在他們身邊發生,街道隆起,磚瓦掉落。在無夏城的中心,一株嶄新的瓊樹正在生長起來。它越長越大,甚至高入瞭雲霄,枝葉伸展開來,遮天蔽日,將整個無夏城都庇護在下方。
發著光的花瓣緩緩飄落,猶如下瞭一場晶瑩的雪。
阿零的眼角微微瞇起,從他的胸膛裡,傳來震動。
“阿零……你在笑嗎?!”
“天哪天哪天哪,真是前所未有的良材美質!世間罕有的堅定的心,如此純粹的靈魂,如此漫溢的歡喜!”一隻巴掌大小的黑白相間的豬,正被饕餮將軍夾在胳膊底下,扭著屁股掙紮著,“請讓我吃一口,哪怕就一口!”
“你當然從未見過瞭。”饕餮將軍應道。
她攤開手掌,去接那隨風而落的花瓣。
“這可是,獨一無二的,玄蜂之夢啊。”
九
沉睡的三人之中,徐若虛最先睜開眼睛。
常青背靠著墻坐在不遠處,手裡還松松地握著那隻筆。他看起來如此疲憊不堪,似乎連胳膊都無法再抬起。他們在夢中度過瞭那麼長的時間,可醒來後,陽光才剛剛開始熾烈。它掃清瞭籠罩在窗外的所有迷霧,也照亮瞭放在地上的那隻燈籠。
金焰還殘有最後一點,卻始終在燃燒。
“我們贏瞭。”徐若虛低聲道。因為幹渴,他喉嚨嘶啞。
常青默然,緩緩松開手中的筆。他很是掙紮瞭一陣,才起得身來,給徐若虛倒瞭杯茶。
“莫先生吃下阿零的瓊華夢後,體型越發壯大。剩餘幾隻夢魘都嚇得落荒而逃。隻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白澤,他跟白玉樽都消失瞭。”
“無妨。還會再見的。”
“常公子,我也不知該不該問……”徐若虛遲疑道,“你額上,是怎麼回事。”
常青伸手輕撫自己的額頭。
“啊,自上次為瞭畫無夏城飲瞭麒麟血,便如此瞭。”
“可那是,白澤的——”
徐若虛把後面的話咽回去瞭。常青微笑起來。
“我與白澤之間,總是要有個瞭斷的。隻是,在那之前,我有個不請之請——徐小公子,請你別告訴她。”
在他們身側,雙髻的少女閉瞭眼睛還在沉睡,完全不知此刻有人凝望著她,以前所未有的專註溫柔。
“……夢魘之厄既解,此後數十載,餘遍覽群書,未見有載玄蜂入夢者。然凡人入夢,皆因日思夜想,精誠所至,豈獨人有此情,而獸類者無此情乎?”
——《續神州妖事錄》崎嶇齋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