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夜幕低垂,一星孤懸。
已是深夜,江上的漁火僅剩瞭一盞,照著一艘泊在橋下的烏篷船,隨著江水的蕩漾微微搖晃。忽有一絲水紋朝著船頭破浪而來,可剛到燈光可及之處,又消散無蹤。
艙中的人不安地嘟囔瞭幾句,翻動著,最後索性坐瞭起來。燈光照亮瞭他的側臉:是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懷裡抱著個未滿周歲的嬰孩。
新的水紋再次浮現,離船身隻有幾寸的距離。這引起瞭男孩子的註意,他將嬰兒小心地放下瞭,又將手裡一直攥著的一隻皮影小人塞到瞭襁褓裡,四肢並用地朝船頭爬去。
江面上波紋叢生,越來越密集。男孩忍不住好奇,伸瞭隻手指到水下,水底之物紛紛纏繞上來,光滑冰冷,猶如發絲。他悚然而驚,不由得一哆嗦,手上的發絲又散開瞭。
“做什麼呢?仔細掉下去。”艙內傳來睡意朦朧的女聲。
“娘,我們什麼時候能到無夏?”
“這岸上便是無夏城,等天亮瞭,咱們就上岸尋你爺爺去。過來守著丫頭睡吧。”
“沒事兒,我把風將軍留給丫頭瞭。風將軍是蓋世英雄,一定會保護她的。”他朝艙內應道。
他並不知道,此刻身後的江面正在翻滾不休,無數血紅發絲猶如簾幕一般升騰而出,將冰冷的江水滴落在他頭頂。當他終於僵直著身體轉過頭去,眼前已是一整張從水底緩緩冒出來的巨大人臉。一道猙獰的傷痕已經劈瞎瞭它的一隻眼,但另一隻眼中精光閃爍,猶如餓狼。
男孩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起來。一旁的燈忽然熄滅瞭。
一
眨眼間,薄雪上憑空出現瞭串串腳印。
腳印很淺,形狀猶如朵朵梅花,卻比貓的掌印要大上一圈。看它行走的態勢,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野獸,繞著路逍遙轉瞭一圈,又再停在他面前,盤腿坐瞭下來。
路逍遙雙手環胸,隻是冷笑。
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見識過瞭“忽然在腦後刮起來的陰風”,“莫名熄滅的蠟燭”和“腳下踩到的老鼠骷髏”。看樣子,無論躲在這座鬧“鬼”的融秋園裡的玩意兒究竟是什麼,它為瞭阻止他,已經將傳聞中的幾大本事盡都使瞭出來。
這些本事,若是用來嚇唬無夏城裡的一般人,倒也罷瞭。路逍遙可不怕這個。他看起來年紀小,卻已經在魚龍混雜的興善街上混跡瞭六七年,渾身上下除瞭二兩骨頭,剩下的都是渾脾氣。於是,他反倒是故意往那腳印上踩瞭一腳。那梅花似的腳印叫他踩碎瞭,露出地下的石磚,分明刻瞭個“冰”字。
“原來在這裡,叫老子好找!”
他蹲下去,拂開碎雪,想要尋找掀開石磚的機關。這融秋園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誰,將冰窖修在一棵桂花樹旁,自園子荒廢以來,無人打理,桂花樹的根須越盤越緊,竟是將整座冰窖的入口都遮擋瞭起來。路逍遙又推又敲,可石磚封得死死的,絲毫動彈不得。
“好哇,鼠老三,竟敢騙你老子!”
他跳起來破口大罵。
“老鼠?”忽有一個奶聲奶氣的女童聲驚呼道,“在哪裡在哪裡?”
雪地上出現瞭更多梅花般的爪印,驚慌失措地躥來躥去:“老鼠!老鼠!”
接著便是砰的一聲。隱形的小野獸撞在瞭桂花樹上,層層積雪嘩啦一聲傾瀉下來,頓時堆成瞭座小山。
路逍遙哈哈大笑。原來不過是隻隱瞭身的小妖獸,看起來腦子還不太好使。
“你還笑!都是你嚇唬小鸞,你是壞銀!快出去!”
積雪被團成瞭球,一隻接一隻地扔瞭過來。路逍遙稍一側身便輕松躲過瞭,反倒朝她的方向邁瞭一步。
女童顫聲道:“你,你再邁一步試試看?”
“爺爺我還就過來瞭。”路逍遙滿不在乎。
“這,這裡是私宅!外,外人不得入內!”
路逍遙索性盤腿坐瞭下來:“老子偏偏看上這園子瞭,風景不錯,準備就此喝點小酒,幹脆住上一夜再走,不不,從明天起,老子就搬進來住……”
這是在胡扯。除夕剛過,四周除瞭積雪便是枯枝,蕭瑟得很,哪裡來的風景。他來這裡,是因為鼠老三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融秋園的冰窖裡藏有一盞罕見的玉燈。
如今看來,他分明是被鼠老三給騙瞭。路逍遙心頭憋屈,幹脆耍起無賴來。誰曉得雪堆裡那至今不見形貌的女童忽然“哇——”的一聲,哭瞭起來。
這下一發不可收拾。她先是號啕,接著是抽泣,到後來竟然連連打嗝。路逍遙在一旁聽著,厚如城墻的臉皮底下居然也翻出來一丁點兒愧疚感:“喂,我說,別哭瞭——”
“你,嗝,你是壞,嗝,銀!”
“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路逍遙高舉著雙手,朝雪堆旁湊瞭湊,“我說,小鸞妹妹,你在這園子裡多久瞭?有沒有聽說過,一盞玉燈?據說這燈的工藝頗為特殊,無論怎樣傾斜,油也不會灑,火也不會熄,若是能偷——啊哈哈我是說,借來看看……”
他尷尬地揉瞭揉鼻子,卻不知被何物在腳踝上一纏,再往後狠狠一拖。路逍遙猝不及防,整張臉朝下砸進瞭雪堆裡,沾瞭一臉的雪。
“什麼鬼東西!”
借著雪地反光,他望見那緊緊纏住腳踝的詭異玩意兒,竟然是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把血紅的發絲!他一個翻身要起,那發絲朝他腿上又繞瞭一圈,將他再次拖翻在地,一路朝荒廢的院子深處拖去。路逍遙想起之前草叢中的老鼠骷髏,才真的驚慌起來,伸瞭兩手在地面上亂抓,一邊扯著嗓子叫罵。
更多的發絲從他的記憶中纏繞上來,它們浸透瞭冬天的河水,如此冰冷。遙遠處傳來誰不曾停歇過的尖叫。他緊緊地抓住手心中唯一能抓住之物,跪在泥濘之中:那是隻金甲紅纓,手持銀槍的皮影小人——
“風將軍救我!”
路逍遙閉著眼,聽得簌簌風聲在耳畔流動,細碎的雪灑在臉上,身上的發絲卻已經松瞭。他試著微微睜開一隻眼:纏在身上的紅發不曉得何時遭人攔腰截斷,斷口還凍著塊大冰坨子。
身旁的雪地上又出現瞭梅花樣的小腳印,正在猶猶豫豫地朝他走過來。路逍遙忍不住地往外冒壞水兒,指著空中便道:“老鼠!”
“哎呀!”隱形的小妖獸撞進瞭路逍遙懷裡。他整個鼻尖都灌滿瞭寒冷的氣息,差點凍出個噴嚏來。
“你又騙小鸞!”
手指一痛,是隱形的小牙齒咬瞭上來。路逍遙不掙不動,任由她含著。誰知從尖利的虎牙開始,懷中的女童一點一點地顯露出瞭形體:冰雪般瑩白的肌膚,深井般孤單的眼睛,隻有細嫩的嘴唇因為沾瞭他的血,有那麼一丁點兒紅。他之前猜她不過六七歲,現在看起來,似乎還要更小一點。
“這血的味道……南哥哥,是你回來瞭嗎?”
咦?咦咦咦咦咦?
二
路逍遙在自傢門框上一下一下地撞著頭,含淚問著蒼天:究竟整件事情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一開始,他很順利地進入瞭融秋園,準備去偷,啊,不,借那盞玉燈。可誰能想到會招惹出那麼可怕之物呢?還一旦惹上,就貓兒抓糍粑一般甩不掉瞭!整整一夜,小鸞眼淚汪汪地粘在瞭他的褲子上,隻要他稍微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她就又開始哭得打嗝。
要不是他信誓旦旦地騙她說自己隻是去給她買糖糕,馬上回來,他路逍遙的英雄人生就要以變成保姆的形式終結瞭!
不過,若要嚴格說起來,也不該算是保姆。雖無法判斷小鸞的種類,但她必定是某種小妖獸無疑,該是被融秋園原本的主人養來看傢護院的。五百年前黑麒麟被蓮燈和尚鎮壓於蓮心塔下,許多靈獸滯留人間,其中跟人類立下契約的也不在少數。
融秋園荒廢已久,小鸞獨自在其中也不知待瞭多少年。這下吞瞭路逍遙的一滴血,竟將他錯認成瞭原本的契主。
回想起詭異的血紅發絲,路逍遙的脊背上滾過一陣寒顫:無論如何,老子絕不再回融秋園瞭!
“老婆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路老爺子站在門口不解地問,手裡還托著盞沒來得及做完的八角燈。自從路逍遙的奶奶去世之後,他就這樣瞭,管誰都叫老婆子。
路逍遙頓時便站直瞭:“我……我看咱傢的門歪瞭,幫著修一修。”
“明個兒就是元宵節瞭,兒子跟媳婦都要回來,還帶著二狗子跟丫頭,你趕緊給做點兒好吃的。”
路逍遙側過身讓爺爺進瞭門,一邊摸著鼻子咕噥:“二狗子二狗子,說瞭多少次瞭,老子明明叫做路逍遙……”
路傢並不算寬敞,再加上無論是地面還是桌面,都擺滿瞭各種樣式的燈籠,更是顯得窄小。路逍遙自幼看到大,知道那是些紅紗圓燈、六色龍頭燈、蝴蝶燈、二龍戲珠燈。路老爺子是無夏城中制燈的一把好手,當年腦子還清楚的時候,曾想過傳給路逍遙。可路二狗那時正忙著惹得整個興善街雞飛狗跳,還自作主張地給自己起瞭個一聽便是英雄人物的大名,這學制燈的事,早就被他拋在瞭腦後。
“二狗子啊。”
路逍遙渾身一僵。
路老爺子在八角宮燈的綢面上畫著,一面絮叨:“可不要小看這燈,每個人心口都有一盞。它要是亮著,周遭就都是亮堂的。哪怕是在天上的人,也能被它暖和著,照著,就不會覺得冷。”
他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拍瞭拍路逍遙的心口。
你,你終於肯想起來瞭嗎?路逍遙差點喊出來:明日根本就不是元宵,而爹跟娘還有妹妹早就……如果丫頭還活著的話,怕是該跟融秋園裡的小女孩一般大瞭吧?
“怎麼瞭老婆子?你盯著我幹嗎?”
“沒,沒幹嗎……”路逍遙垮下瞭肩膀。
路老爺子的手卻忽然一抖瞭,手裡的燈眼睜睜摔在瞭地上,燈油撒瞭出來,污瞭新畫的綢面。
“……人老嘍。”他慢吞吞地彎腰去撿。
這種事情並不是第一次發生,所以鼠老三一提起融秋園中的燈,路逍遙才會動瞭心。若是他昨晚能順利拿到……
心口的那隻手似乎還在,連被它觸碰過的地方開始燒灼。
“奶奶的,老子豁出去瞭!不就是個還在流鼻涕的愛哭鬼嗎?”
三
路逍遙從鄰居傢折瞭一整枝打著花苞的臘梅,接著又去瞭集上,從攤上摸瞭包桂花糖糕就走。攤主也曉得路二狗子無賴得很,叫嚷著勉強追瞭兩下,他回身把臘梅扔瞭過去:“拿這個抵瞭啊!”
一想起小鸞看到桂花糖糕後兩眼晶晶亮的樣子,路逍遙的心裡便美滋滋的。他懷揣著糖糕,一路哼著歌,一直走到融秋園門口才覺出不對勁來。
青天白日的,哪裡來這麼多的老鼠!
這些老鼠個個都有一年生的小貓大小,見瞭他竟然也不躲,隻顧著成群結隊,朝著桂花樹的方向一動不動。枝葉間垂下來一隻穿著繡花鞋的小腳,正在努力地想要縮回去。
糟糕!小鸞最怕老鼠!
桂花樹下還站瞭個路逍遙從未見過的少女,披著件仙鶴羽毛織就的大氅,頭頂的雙髻下簪著的,卻是這個季節根本不該有的鮮活的紫玉蘭。
路逍遙往前沖瞭兩步,又覺得不妥,一側身縮在瞭旁邊枯萎的紫藤架下,聽得樹下的少女開口:
“你若再想不起來,我就要派這些老鼠上樹瞭。”
桂花樹的枝葉抖瞭抖。小鸞明顯地哽咽出瞭聲。
路逍遙頓時義憤填膺,叫那不同尋常的玉蘭花勾起來的一絲謹慎也蒸發無蹤,幹脆大搖大擺地走瞭出來:“是誰跟這兒欺負人呢?問過你傢路二爺沒有?”
“南哥哥!”小鸞在樹上差點哭出瞭聲。
雙髻的少女緩慢地轉過頭來,一臉的啼笑皆非。
“南哥哥?”她上下打量著他:“這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玩意兒?”
從她的鶴氅下面鉆出來隻肥碩的大個兒老鼠,一身的皮毛油光水滑,頂著隻金光閃閃的小冠冕。它湊在她的耳邊,也不知說瞭些什麼。
路逍遙一見它就來氣:“鼠老三!你是不是騙我?”
“大,大膽!眼看本鼠王在此,還敢大呼小叫!”那戴冠冕的老鼠翹起瞭胡子,一邊使勁地朝他擠著一隻眼睛。
“你裝什麼裝?忘瞭你偷吃我爺爺的燈油,掉進水缸裡差點淹死的時候,是誰好心救瞭你一命?還說要報答我,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麼?”
“孤,孤那是為你好!總有一日你會感謝孤的!”
戴紫玉蘭的少女卻緩緩地笑起來,露出一側尖利的虎牙:“我道是誰,原來是路傢的二狗子。整日裡隻曉得偷雞摸狗混吃等死,像你這樣的小混混,無夏城裡不知道有多少個。你還真以為自己是英雄,路見不平,好拔刀相助?”
裙擺之下,陰影起伏,連少女本身的形體,都在一分分地增大,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咆哮的回響:“不過是個外強中幹的孬貨罷瞭!”
眼前竟出現瞭隻饕餮巨獸!雙目燃燒著金焰,寬闊的獸臉自半空中俯視他,喉嚨中吞吐著滾燙的烈風。
會被吃掉!這是路逍遙腦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快逃,快逃——
可他逃瞭,小鸞怎麼辦?
路逍遙已經後退瞭一步,又生生停住瞭。這一步踩在瞭桂花樹下冰窖入口那塊青磚上,發出咔嚓一聲。之前他以為封死瞭的入口,竟然有所松動。
路逍遙心頭雪亮,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饒命啊!”
巨獸冷哼一聲,略微抬瞭抬頭,不屑至極。
路逍遙就地一滾,翻身便手腳並用地上瞭桂花樹,在枝葉間尋到瞭小鸞,將她攔腰一抱,便跳瞭下來。這一跳瞄準的是冰窖入口的青磚,他全力在松動的角上一踩,整塊青磚翻瞭起來,將他倆都吞入瞭地下。
那巨獸頓時大怒,撲瞭過來,卻還是遲瞭,隻能在青磚之外不甘地抓撓著。
有錢人傢的地窖入口常有些小機關,多虧路逍遙之前在這方面積攢有豐富的經驗,此刻總算是死裡逃生。他抱著小鸞跌入瞭窖底,摔得呲牙咧嘴,半天都爬不起來。
“奶奶的,什麼都看不見……”路二狗子還在罵著,周遭的黑暗中便溢瞭出耀眼的光芒。
小鸞舉著盞樣式古樸的玉燈,燈座的形狀尤為特別,是一隻正在滾著繡球的獅子。燈光將冰窖的四壁都照亮瞭,露出一尺來厚的冰層。冰層之中,是一叢叢被封凍住的血紅發絲,猶如海浪般層層翻卷,似乎還在無聲怒吼。路逍遙大著膽子過去敲瞭敲冰壁,指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做的?”
“小鸞做的。”小女孩點點頭,“不能讓下面的東西跑出來。南哥哥,你說過的,讓我一直守在這裡。”
“不冷嗎?”
“冷。但小鸞不怕。”
“噓!”路逍遙忽然捂住瞭小鸞的嘴。
在他們頭頂,巨獸抓刨的聲音已經消失,一個新出現的男聲在說:“都跟你說瞭這樣硬來不行。”
“若她再想不起來,到瞭元宵節時該怎麼辦?”
“你這樣逼迫,她嚇得更厲害,越發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瞭。還是先回去罷,我給你包得有浮元子,已經煮上瞭,眼下該是熟瞭……”
“不吃!”少女氣哼哼地道,過一會兒又忍不住問,“什麼餡兒的?”
四
“那兩人是誰?”路逍遙聽得頭頂的對話聲漸漸遠去,問:“為何他們會跟鼠老三在一起?”
“他們是壞人!用老鼠嚇小鸞!”
“這是何物?”他又指著冰層中的紅發。
“壞東西!”
“你又是什麼?”
“我是小鸞啊!”小鸞歪瞭頭看他。
路逍遙默默地捂住瞭臉。
“算瞭。來給你看個寶貝——”
他朝懷裡摸瞭摸,瞬間變成瞭苦瓜臉。那桂花糖糕早就被壓碎瞭。但小鸞還趴在他的膝蓋上,眨著雙期盼的大眼。
“咳,咳,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
路二狗子最愛講的,自然是他心中的大英雄,風泊南風將軍的故事。
話說這位風將軍年少的時候,也是無夏城中的混混兒一個,到十五歲上時,不知怎地忽然就開瞭竅,浪子回頭,終於肯學習風傢祖傳的獅吼槍。當初蓮心塔下隻壓住瞭黑麒王,他麾下諸多妖獸,尚有許多流散在神州各處,數百年來興風作浪。風泊南仗著槍術初成,又少年氣盛,竟一個接著一個地挑戰瞭過去。
金甲小將,獅吼銀槍,一時蓋世無雙。連朝廷都受瞭驚動,封他為神威將軍。
“話說有一日,這風將軍走在路上,抬眼一望,但見前面一片波浪翻滾,你道是何物?卻是那燭龍之發!這燭龍身長十裡,左眼為陰,右眼為陽……”
路逍遙來瞭勁兒,隻講得熱血沸騰,就好像那鬥檮杌,斬燭龍的人便是他自己。待到他終於停下來時,小鸞已經仰天倒在他懷裡,睡得人事不省。
他低頭瞧瞭一會兒,伸出根指頭戳瞭戳她圓鼓鼓的臉。小鸞的臉頰軟軟糯糯的,跟個糯米豆沙年糕似的。路逍遙心中像是被塞滿瞭什麼柔軟之物,沉沉地直往下墜。
“丫頭。”他輕輕地喚瞭一聲。
但他仍記得那盞稀罕的玉燈就放在他們身側。它還有一星光亮,卻偏偏在他伸手能及的范圍之外。
路逍遙幾乎將自己的腰擰成個麻花,也沒有碰到。無奈之下,他隻好將懷裡的小鸞小心地挪開一點兒,再奮力一揮手——
玉燈被他碰翻瞭,滾出去撞在瞭冰壁之上。
一瞬間,燈光照亮瞭原本凍在冰壁中之物,將黑洞洞的眼眶和雪白的頭骨都暴露在路逍遙面前。路逍遙渾身一個激靈,冷汗就下來瞭。
那是隻被血紅的發絲糾纏的老鼠,他意識到。發絲從它的肋骨中穿過,又從眼窩中穿瞭出來。但它姿勢猙獰,像是還在奮力掙紮。竟然是被活活吸幹的麼?
他靠得更近瞭些,想要再仔細看看,耳畔卻傳來咔嚓一聲:被他手掌覆蓋之下的冰壁竟然出現瞭一絲裂痕。
幾乎在同一個剎那,彌漫整個冰窖的血紅發絲開始瞭不安的震動,冰層碎裂的咔嚓聲連續不斷。
要,要出來瞭!路逍遙差點喊出聲來,但他卻動彈不得,有什麼東西膠著在心口,眼看就要呼之欲出——他難道不是在很早之前就見過類似之物嗎?就在暗沉沉的水底之下——
“你想要那燈。”
小鸞不知道何時醒瞭過來,她這一醒,滿室的紅發似乎有所忌憚,重新安靜瞭下去。
“小鸞想起來瞭,你一開始就說過,接近小鸞就是為瞭那燈。”
路逍遙很想梗著脖子說,就算如此,你又能將老子如何。可對著小鸞那雙清澈大眼,他的舌頭就象被凍住瞭。
小鸞翻身爬起來,捧過玉燈,塞進瞭他的手心。
“給你。”
……居然如此輕易?
“這本來就是南哥哥的東西。你不記得瞭嗎?是你把它給小鸞的。小鸞好喜歡,真想一口吞掉,但是它太燙瞭,小鸞含不久。”
小女孩漆黑的眼瞳裡,跳動著兩星火光。她久久地,贊嘆地註視著它。
“一願歲歲平安,二願花好月圓,三願山河寧靜,海清河晏。”她雙手合十,輕輕地哼唱起來,“這是你教我的歌,這是你的心願。小鸞記得,是煮浮元子的時候唱的,要加三次涼水,還要拍手,像這樣。”
你認錯人瞭。路逍遙握著那玉燈想,我根本不是你傢南哥哥。他拋下你,不知道去瞭何方,這園子荒廢瞭不知道有多少個十年,就剩你一個傻傻地在這裡等著……
啪,啪,啪。小鸞在空中擊瞭三次掌,最後一次,她把小手覆到瞭路逍遙的手上。
“小鸞沒有讓壞東西跑出來。小鸞乖不乖?”
“乖的。”路逍遙脫口而出,“你一人在這冰窖裡不冷嗎?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帶給你?是浮元子麼?我也會做,你等著,我做給你!”
五
路逍遙簡直想甩自己大耳刮子,這種話是怎麼冒出來的?不是明明打定瞭主意,一旦拿到玉燈給瞭爺爺,便再也不進融秋園的麼?更何況,還有冰窖中的血紅發絲,哪怕隻是回想起它的樣子,路逍遙的脊背上都會滾過寒顫:絕不能再向前瞭!
可就算他回瞭傢,把被子拉過來蓋住腦袋,還是能看見小鸞燦爛的笑容,聽見她說:“好的,要跟以前一樣的桂花糖餡兒的!”
真發愁。路逍遙又去撞門框。
“老婆子,這燈點不燃啊。”路老爺子又站在瞭門口,這回捧的是路二狗帶給他的玉燈。
“怎麼會?昨晚明明還燃得好好的。”
路逍遙接過來,老爺子在一旁指點:“這燈沒有芯,當然點不燃,就跟人沒瞭心一樣,這身邊的人就看不見亮光,也摸不到熱氣。”
路逍遙愣愣地聽著,低頭看瞭一陣懷裡的燈,燈座上的小獅子歪著頭,憨態可掬地回望他。他忽然便起身跑瞭出去,很快又折回來:“爺爺,你知道咱無夏城裡,誰傢的浮元子包得最好?”
路逍遙站在一棟三層的雕花木樓下面,抬頭望去,二樓的圓窗垂著半透明的輕紗,旁邊的紅紗燈籠上積瞭薄薄的一層雪,已經有些融化瞭,將燈籠上那個“朱”字都暈染得模糊起來。
“這便是天香樓?”
他嘀咕著敲瞭門,卻無人應答。他心下奇怪,伸手一推,那門便開瞭。廳堂裡空無一人,倒是櫃臺後面的算盤聲忽然停瞭,有人抬頭看他。
“一份浮元子,要糖桂花餡兒的。”路逍遙抬腿便在桌旁坐瞭,抖著腿兒道,“爺爺我一會兒打包帶走。”
櫃臺後那人慢吞吞地站起來,是個衣著精致的小白臉:“本店今日不營業。”他頗為遺憾地嘆口氣,“不過元宵節時會再開,不如你到那時再來?”
這個聲音非常耳熟,隻是路逍遙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他堅持道:“眼下離元宵也不過數日,我不信你偌大的食府,便沒有提前備下材料。便是為我現包一碗,又如何?”
那人望瞭他一陣,忽然翹瞭翹嘴角。
“也有道理。”他點點頭,“雖然我傢朱成碧掌櫃不在,那會包浮元子的人卻在二樓。你若是能說服他給你包上一碗,便賣給你也無妨。”
路二狗依言上瞭二樓,眼前卻有十來扇雕刻著仙鶴和祥雲的木門,一直延伸到前方不可見的陰暗當中。究竟哪一扇才是他要找的?
他一陣恍惚,竟有溫暖的水汽遙遙裹上面來,還混有糯米的香氣和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路逍遙尋著香味選中瞭其中一扇,伸手便是一推——
門後水汽迎面撲來,耳側隱約還有海潮聲。待得水汽漸漸稀薄,露出室內一張紅木長桌。一隻三足青銅鼎被放在桌旁,裡面的水兀自沸騰。有個年輕人坐在桌前,用紅繩挽瞭袖子,正在沾滿糯米粉的手心裡滾著隻浮元子。他聽得推門聲,也不回頭便道:“來得正好,快來幫忙!”
路逍遙“哎?”瞭一聲,便被他不由分說地抓住瞭胳膊拖過去瞭。
“這個,是在酸梅幹泡的水裡醃過六個時辰的鮮桂花,是剛從院子裡的桂花樹上摘的。你要將它跟冰糖一起放在臼子裡,細細地搗成糨糊。”他快活地道。
路逍遙離得近,望見他兩側眼角都有細細的皺紋,平添瞭些風霜,雙側手臂上各紋著一隻威武的獅子。左側的獅子踩著火焰,右側的獅子含著明燈。
風燈雷火,神威將軍。皮影戲裡唱瞭一遍又一遍,無夏城裡的年輕人誰不認得這風泊南將軍獨有的紋身?光是爭相效仿的,便不知道有多少。路逍遙也曾經動瞭心思,想要在兩側胳膊上紋上這風燈雷火獅,結果被路老爺子拎著拐杖追打出去兩條街,方才作罷。
這麼說,此人也是風將軍的仰慕者?路逍遙搗著糖桂花的餡兒,滿腹都是問號。
“你可知,這浮元子為何要做成圓形的?”那人將手裡的浮元子滾瞭滾,最後一攤手,雪白的小團子便滾入鼎內的沸水裡,消失不見瞭。
“因為啊,每一隻都代表著祈盼團圓的心願。”他在空中拍瞭兩下手,哼唱著:“一願歲歲平安,二願花好月圓……”
路逍遙的額角跳動起來。這分明是小鸞的歌!難道他便是小鸞的主人?
這念頭剛閃現出來,那人便停下手中動作,朝著屏風後面道:“朱掌櫃的,你回來瞭?”
那扇屏風上繪著輪滿月,和月下一株落盡瞭枝葉,為積雪所覆蓋的山桃樹。一個影子出現在屏風之上,起初是生著雙角的成年女子,緊接著便縮小瞭形體,成為梳著雙髻的少女。路逍遙吃瞭一驚,他認得她,還差點在融秋園裡被她的原型給吞瞭。
他剛想逃,又忽然想起曾經聽人說起過:蓮燈和尚雖化身為塔,可他留下瞭守塔的妖獸,數百年來一直鎮守無夏——便是她嗎?
屏風後卻有淡淡的血腥傳來,包浮元子那人迅速站起身來。
“我沒事,這是鼠王陛下的血。”屏風後的朱成碧道,“融秋園的地下防線崩潰瞭三重,鼠族的三十六氏族傷亡慘重,連鼠王陛下本人都受瞭傷。”
她說的鼠王陛下難道會是……鼠老三?
“它又想借助溝渠進入河道?”
“元宵臨近,河道上船隻往來頻繁,它想要的恐怕跟上次僥幸逃脫時一樣,還是人類的新鮮血肉吧。”
那人長嘆一聲:“都是我的不是……”
“將軍何必這樣說?當年若不是你斬瞭燭龍,無夏城中不知還有多少百姓要遭殃,更不要說之後你還在融秋園裡守瞭幾十年,哪怕死後也留下瞭小鸞,才一直將它鎮到現在。”
燭龍之首!
路逍遙隻覺得頭頂落下瞭一道驚雷。那怪物長生不老,水火不入,再銳利的武器也無法將其殺死。據皮影戲裡所唱,風泊南用獅吼槍刺瞎瞭它一隻眼睛,又斬下瞭它的頭。可是之後呢?無人知道他帶著它的頭去瞭何方。難道此人真的是——
“隻可惜,小鸞如今忘瞭自己是誰,便再也鎮它不住。”
“若是將軍能早日做出浮元子,說不定小鸞便能想起來——”
“風燈雷火獅,風燈雷火獅,我早該想到的,你是風泊南!”
那人不耐地皺起瞭眉毛,轉過眼來。之前他怎麼會錯以為他很年輕呢?那分明是一雙蒼老而冷酷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睥睨過來。
“你又是誰?”
六
“我——”
路逍遙明明有好多話想說,可全都堵在瞭心口。
那可是風將軍啊。是蓋世無雙的大英雄,連他的皮影小人都身披金甲,出場時鑼鼓喧天,彩雲繚繞。他曾孤身一人挑戰潛伏在山中的燭龍,也曾率軍殺死過不止一頭暴走的檮杌。他光明磊落,俠肝義膽,無所畏懼——
“路傢小混混?怎麼哪兒都有你?”朱成碧質問,“你如何上得我天香樓?”
“我還道他是你請來的幫手。”
“就憑他?”少女輕蔑地哼瞭一聲,“隻怕還未望見燭龍一根頭發絲兒,便已經嚇得屁滾尿流瞭。”
路逍遙攥緊瞭拳頭。他很想大聲反駁,但她說得並不假。跟風泊南這樣的大英雄比起來,自己算得瞭什麼?一個逃兵而已,連爹娘跟丫頭都護不住……
“你懷裡是什麼?”風泊南忽然抬高瞭聲音。
路逍遙一愣,將藏在懷裡的玉燈取瞭出來。
“是小鸞給我的……”
“這是我風傢的定魂玉燈,在我風傢世代相傳。日子久瞭,連這燈本身都已經生瞭心魂,有瞭名字。”
風泊南朝他邁出瞭一步,又一步,適才的笑容已經蕩然無存。這清秀瘦弱之人竟有如此威壓——
“如此絕世珍寶,你又算什麼東西,也配拿著它?”
他朝路逍遙伸出瞭一隻索要的手。路逍遙遲疑地握著燈把,終於緩緩轉過瞭燈身,要朝他的手中落下去。風泊南哼瞭一聲,反手也抓住瞭燈身。
可路逍遙並未撒手。
“……我爺爺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盞燈。”路逍遙低低地說,“風將軍也說過,凡願隨他上戰場者,無論血統出身,皆視為同袍兄弟——你連這點都不知道,也要冒充風將軍麼?”
對面的人似是吃瞭一驚。
“更何況,六十年前,風將軍便已經解甲歸隱,他若是還活著,怕不是該有上百歲瞭!”
路逍遙眼中燃著怒火:“你究竟是誰?”
朱成碧笑瞭一聲:“如何?跟我說過的一樣吧。”
“倒也算有些骨氣,腦子勉強好使。”對面的年輕人雙手環胸,點瞭點頭,“如此,我也算能放心瞭。”
他伸出雙手,在空中拍瞭最後一下,然後握在瞭路逍遙的手背上,姿勢跟小鸞一模一樣。
“既然你也給瞭小鸞一滴血,我在此正式地將她托付給你。”
年輕人瞇起帶笑紋的眼睛,微微地笑起來。他面上浮現出更多的皺紋,發根一點點被刷為雪白。
伴隨著輕輕的“砰”的一聲,他在路逍遙面前散成瞭帶海腥味的水沫。
然而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還在隱隱回響。
我在此,將這滿城煙火的盛景,萬傢團圓的祈願,也一並托付給你。
“……他,真的是風將軍?”
“是真的。”朱成碧從屏風後轉瞭出來,手中捧著隻深紫色的貝,跟路逍遙一起看著那些水沫散落。
“你可聽說過蜃樓閣?閣主雪公子記得數千年間的龐雜人事,又兼有幻物成真之能。為瞭做出跟當年一樣的浮元子,我這回可是欠瞭他一個大大的人情。可惜的是,靠這隻貝隻能喚出他一次。他隻能在這世間再呆上短短的一刻。”
紫貝開合,將彌散在室內的霧氣再度吞瞭回去。
“而他用這僅有的生命,將小鸞交給瞭你。你想到什麼好主意瞭嗎?
“什麼?”
“獵殺燭龍之首!”
七
那壞東西已經饑餓難忍。
小鸞能感覺到它。守在這裡的每一個夜晚,她都能感應到它對新鮮血肉的渴望。它永生不死,但仍需要進食才能滿足貪婪的胃口。長久地被囚禁在地底下,已經讓它越來越瘋狂。
每一日,地底下盤繞著的紅發都在噝噝增長。
這麼多年來,除瞭上一次的逃脫,它隻能靠偶爾被它抓住的老鼠度日,但那怎麼能夠呢?就在薄薄的冰墻之外,便有無數鮮活溫暖的肉體。那些人類啊,他們如此軟弱,如此無助,對它的存在又一無所知。隻要它從這裡出去,隻要它能突破眼前的冰墻,從這裡出去——
“不。”小鸞睜開瞭眼睛,“你隻能被封在這裡。哪裡也不能去!”
在她面前,透明的冰墻內全部血紅的發絲都在咯咯作響,連續不斷地啄著冰壁。眼看著冰壁上便出現瞭裂紋,緊接著在同一個瞬間由內向外爆裂開來,發絲頓時噴湧而出——卻在眨眼間,再度覆蓋上瞭新的冰層,被凍結瞭動作。
小鸞剛松瞭一口氣,冰層裡的發絲又再度咯咯地響瞭起來。
這樣下去不行。隻是封堵,燭龍的發絲會越長越多,對鮮血的渴望也越發嚴重。明明有一種方法能徹底摧毀它,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小鸞!看我給你帶瞭什麼?”
隱約的呼喚傳來,小鸞的瞳孔放大瞭一瞬:“南哥哥……”
劇痛在同一個瞬間傳來,一截潛行在地下的發絲得瞭這個機會,猛然彈出,竟然將小女孩的身體完全貫穿瞭。
路逍遙一打開冰窖的入口,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形:貫穿小鸞的發絲甚至還在鼓動,顏色越變越深。它竟然在吸小鸞的血!
“混蛋!”路逍遙腦子裡嗡的一聲,什麼也顧不上瞭,連害怕都忘得一幹二凈。他跳瞭下去,直接踩在瞭吸血的發絲上,翻轉瞭手中的食盒,將整整一碗滾燙的浮元子潑瞭下去。
這原本隻為泄憤的行為卻收到瞭意料之外的效果,發絲顫動起來,重新縮回瞭地下。路逍遙還在發愣,小鸞軟綿綿的身體就倒瞭過來。
“我想起來瞭。”她伸出一根指頭,勾出瞭路逍遙懷中的玉燈,“是火焰!我玉燈裡的火,能教它灰飛煙滅!”
他們身側的地面出現瞭更多的隆起,四面冰壁都在紛紛碎裂。
“小鸞,這裡守不住瞭,我帶你走!”
她退後一點,歪瞭腦袋看他:“我應過南哥哥,我要守在這裡。”
路逍遙頭都大瞭:“若我現在收回原來的話呢?小鸞,這裡不需要你瞭,你在這裡守得夠久的瞭——”
“你不是南哥哥,之前是我認錯瞭。”小鸞再次向後退去,一隻手捂著腹部的傷口,一隻手裡拿著那燈,“我已經想起來瞭。燭龍之發,須同時用冰困之,再用火焰燒灼。這世間唯有我能困住它,消滅它。我的心魂,就是這玉燈的燈芯。”
一朵光焰忽然自虛空中跳瞭出來,點燃瞭那盞原本沒有燈芯的玉燈。
“燈為心,雪為軀,吾乃風燈雷火獅,奉神威將軍風泊南之命,鎮守此處,不死不休!”
風雪大作。
路逍遙不得不用手臂擋住眼睛,連連後退。有狂暴的冰雪從窄小的入口倒灌進來,撲向小鸞,將她團團圍住。等風聲稍微止歇,路逍遙睜眼再看:立在原地的,是隻由冰雪組成的獅子,怒目圓睜,口中還銜著燃燒的玉燈。
“小鸞好喜歡。可是太燙瞭,小鸞含不久。”
記憶深處響起細嫩的女童聲。
小鸞!路逍遙以為自己喊出瞭聲,可他隻來得及發出瞭幾聲嘶啞的呻吟,冰窖的四壁便同時粉碎瞭,血發洶湧如波濤,席卷過來。
一時間,狂風呼嘯不止,那血發被一截一截地凍成瞭冰,中間沒有結凍的,又被火焰燒灼。焦灼的氣味頓時撲面而來,路逍遙捂住瞭鼻子。剩餘的血發嘶嘶叫著,開始往墻上的一處洞中回縮。
“哪裡走?”雪獅子用小鸞的聲音喊著。
路逍遙跟她一起追瞭過去。我們能贏!他樂觀地想著,我傢小鸞如此厲害,那燭龍這麼多年都是她手下敗將,這次必定也不例外——
雪獅子卻停瞭下來,盤腿坐在瞭洞前,抖瞭抖。原本堆在她身上的雪塊掉落下來,瞬間蒸發瞭。跪在洞前的依然是小鸞,可她面色灰敗,雙目無神,抖得像是身在寒風之中。
“小鸞,你怎麼瞭?”
洞裡躺著具幹癟的屍骨,想是被血發拖進瞭洞中,又吸幹瞭血肉,一直被纏繞在發間,眼下燭龍退走,才又露瞭出來。路逍遙走近瞭些,見那人身著戰甲,手中依然緊緊握著一柄七尺長槍,槍把上盤繞著銀質的獅爪。
就算他不認得那身戰甲,他也認得風傢的獅吼槍。
“我想起來瞭,我全都想起來瞭。我怎麼能忘記呢?南哥哥!他們逼你喝下瞭鴆酒,又逼你再度面對燭龍之首!我們剛給你慶過生,你還說要給我包糖桂花餡兒的浮元子——”
小鸞伸手去摳那已經幹癟的手指,哪裡還摳得動。
“那狗皇帝!用你時便封你為將軍,一旦以為你會威脅到他,便棄若敝履!而那些一直靠你守護,才有今日的無夏城民,他們隻顧著自己快活,根本不知道你早就死在這裡!”
冰窖內,風雪再起。路逍遙隻聽得砰的一聲,是那盞玉燈被砸在瞭地上。
“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有什麼值得守護之處!”
路逍遙搶過去撿起玉燈:它再度失去瞭燈芯,已經滅瞭。再回頭時,小鸞已經不知去向,冰窖中一片狼藉,數片雪花還在緩緩飄落。
待他喊著小鸞,想要爬出冰窖,腿上卻再次被發絲給拖出瞭。
路逍遙渾身僵直。他吊在冰窖入口上,緩緩回頭:血發簇擁當中,一張巨大的人臉正在慢慢升騰起來。它已經瞎瞭一隻眼睛,僅剩的那隻因為長期呆在地下,不適應天光,還在緩慢地眨動著。
記憶呼嘯而來,將路逍遙釘死在瞭原地。他再度坐在船頭,尖叫不止,再一次跳入水中,拼命遊走,等上瞭岸再回頭,眼前的江面上隻剩下漩渦,不見船隻的蹤跡。
他再一次在江邊反復奔走,尋找,最後隻撿到水面上漂來風將軍的皮影人偶。他再一次緊握著它跪在泥地裡,一邊磕頭,一邊哭泣:“爹,娘,丫頭,對不起——”
燭龍之首以翻滾的發絲支撐著,從冰窖中爬瞭出來。它似乎都懶得看路逍遙一眼,徑直從他身邊經過。他聽到它蠕動著厚厚的嘴唇,喃喃道:“肉啊——好想吃肉——好多好多的血——好多好多的肉——”
路逍遙再也支持不住,松開瞭手,讓自己滾回瞭冰窖。風泊南的屍骨依然躺在角落中,睜著黑洞洞的眼眶看著他。就在不久前,他才握過路逍遙的手,將小鸞和無夏都托付給瞭他。
可他托付錯瞭人。這樣赤誠的承諾,給瞭一個臨陣脫逃的膽小鬼。
若我是風將軍那樣的大英雄,或許今年的元宵,也是我們一傢團圓的日子,或許,我還能牽到丫頭的手,還能帶她去摘桂花,我給她做燈,做一百個。我給她包浮元子,包好多好多個,把手上的糯米粉,全都抹到她的鼻子尖兒上……
哪怕,我能有風將軍的十分之一……
無夏城裡的小混混路二狗伸出瞭手,自風泊南幹癟的手中,抓住瞭獅吼槍的槍把。他用盡瞭全身的力氣咬著牙根,用力往外一拔,長槍便到瞭他手裡。
他緊緊地握著它,就像那是他唯一能握住之物。
“等一下!”他大吼一聲:“要想從此過?先問過你傢路二爺再說!”
八
路逍遙其實並不懂得什麼槍法。
他學著皮影戲裡唱的那樣,用長槍擺瞭個姿勢,大喝一聲便沖上前去。燭龍之首連眼皮都沒有抬,隻用發絲的尖端將他的槍尖一掃,他立刻失瞭準頭,跌入瞭發絲之中,教它團團纏繞,幾乎被裹成瞭個粽子。
人臉上僅剩的那隻眼睛懸在他面前,確認著:“肉?”
“肉你八輩祖宗!”路逍遙破口大罵,拼命掙紮,可發絲纏得越來越緊,將他越舉越高,懸在半空,眼看要朝人臉上張開的血盆大口落下去。
危機關頭,耳畔響起瞭獅吼聲。
小鸞?!
一團雪影隨之躍入瞭融秋園,赫然便是那威風凜凜的雪獅子。燭龍的動作迅速停止瞭。它拋下已經到手的路逍遙,重新鉆回瞭冰窖。
路逍遙被砸到瞭雪地上,眼前發黑,一時動彈不得。在他身邊,那隻雪獅子抖動著,忽然融化成瞭墨汁。裡面露出的人竟然是路逍遙曾在天香樓上遇到的那個小白臉。他聽朱成碧說起過,知道這人是跟在她身邊做事的帳房,名叫常青。
雪獅子一融化,常青便呻吟一聲,捂住瞭前額。在他手掌之下,似乎正有什麼鼓動著要冒出來,形成一隻鮮紅的眼睛。可他咬牙切齒,竟將那隻眼睛生生地按回去瞭。幾乎就在同一刻,朱成碧便出現在他身後,若有所思:“你近來也不知為何,總是疲累得很,這雪獅子不畫也罷……”
“不行!”常青打斷瞭她:“燭龍之首已經逃走,明晚便是元宵燈會,它蟄伏許久,等的就是眾人聚集的一刻,好大快朵頤!”
他的手指在筆上越扣越緊:“這雪獅子非畫不可!”
路逍遙聽著他倆爭吵,卻沒有一聲落到心裡。
他眼裡能望見的,隻有那盞失去瞭燈芯的玉燈。小鸞摔瞭它,他給撿瞭回來,捂在瞭懷裡。燭龍摔他這次,又給甩瞭出來。他等身上漸漸有瞭些力氣,便爬過去,重新將它抱在瞭懷裡。天香樓的兩人正在僵持,好半天才註意到他的舉動。
“小混混,你做什麼?”
“不能讓這燈熄瞭。我爺爺說的。我爺爺教我的。”
路逍遙摔得滿口鮮血,幹脆先咽瞭下去,再含糊地說:“這是風將軍的燈。他親手給我的……要是熄瞭,天上的人就看不見瞭,他們就,看不見亮光——”
他胡亂地揉瞭把臉,低頭看著懷裡的燈。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甭管這鬼玩意兒是什麼,你們要是準備找它的不愉快,就帶上老子一起。它不是怕火嗎?就算沒有雪獅子,老子也有法子跟這玩意兒死磕!”
一點火焰悄悄地落入瞭燈裡,在他的註視之下,漸漸蔓延開來。
九
無夏城裡出瞭兩件稀罕事兒:一是興善街上傢傳制燈的路老爺子,將他躲在傢中這幾年制作的上千盞燈籠都拿瞭出來白送,不出半日便被城裡的孩子們一搶而空。接著是路傢那個不務正業的路二狗子放出話來,凡是在元宵節這日,在城裡街上堆瞭隻雪獅子的人,都可上他那裡領一份糖糕。有人直接便去問路二狗:莫不是在哪兒撞瞭腦袋,竟肯做這樣的虧本買賣。
“虧不虧本不曉得。”路逍遙咧嘴一樂,“反正這糖糕是天香樓出的,沒花爺爺我一分錢。”
如此一來,天黑之前,無夏城中街邊巷口,都堆滿瞭大大小小的雪獅子。夜幕加深,滿街的燈籠一隻接著一隻亮起,路老爺子親手貼在燈面上的皮影小人緩緩轉動。
六街燈火,遊人笑語。火樹銀花,明月照水。
元宵夜正式降臨。
燭龍之首蟄伏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它為瞭這一天已經等瞭很久很久。
長久的饑渴沒能殺死它,反而磨練出瞭難得的耐性。它已經厭煩瞭一隻接一隻地捕捉老鼠,那怎麼能滿足它的胃口?它要等待的,是毫無防備的新鮮血肉。
例如現在,它頭頂傳來輕巧的腳步。
是個孩子吧?它再也按耐不住,頂開頭上的地磚,嘶嘶叫著探出瞭頭——
等等,有一個人影橫空出世,映在瞭半空:金甲長槍,是風泊南!而那孩子身邊居然蹲著隻雪獅子!
燭龍之首並不聰明,但它還記得這個人,記得他手中的長槍刺入眼眶的痛楚,記得那會吐出火焰的雪獅子。它且驚且怒,重新縮回瞭地下。
死裡逃生的孩子眨瞭眨眼睛,終於認為剛才是自己看花瞭眼。他拎著手中的燈,朝等待著的母親跑過去:“阿娘,阿娘,這攤上的浮元子什麼時候才能煮好?”
“快瞭快瞭,來跟阿娘一起唱歌。”
“阿娘,我又忘記瞭,你跟我說過的,我燈上的小人是誰?”
“那是皮影戲裡的風泊南將軍,是大英雄。”母親低頭看他,眉眼都笑得彎彎的,“他會保護我們的。”
燭龍之首還在地底穿行,憤怒而困惑。
它多次選好瞭獵物,然而這些幼小的獵物附近,不是有雪獅子鎮守,便是有風泊南的影子,為什麼?為什麼他會來得如此之快?不,那人已經死瞭,它明明已經將他拖進瞭洞中,一點一點地吸幹,他的血肉早就化成瞭它的一部分。
欺騙!這些人類竟敢欺騙它!
燭龍之首咆哮起來,拱開瞭頭頂地面,根本沒去想為何其餘的地面都覆蓋有青磚,隻有這處異常柔軟。它甩著發絲爬瞭出來,氣哼哼地轉動著頭顱,一眼就看見瞭一人抱著獅吼槍,吊兒郎當地靠在墻上。
“風泊南在此!”他甚至得意地亮瞭個相,“還不快速速就擒?”
“你已經死瞭!”
“老子……本將軍是不是死的,你自己跟過來看看啊!”說完這話,那人將長槍扛在肩上,扭頭就跑。燭龍之首緊緊跟隨,血紅的發絲如波浪般洶湧,朝他伸過去,伸過去,眼看就要裹住他的腿——
地面卻在最後一刻突然陷落,讓它摔進瞭足有兩丈來深的坑裡。坑底連同四壁都叫人潑上瞭水,結成瞭薄冰,它的發絲甩上去,卻隻能打滑。
無數隻細小的黑眼睛冒瞭出來,在坑的外緣圍成瞭一圈:是那些討厭的老鼠!
扛槍那人也站在坑外,垂著頭看它不甘地咆哮。
“風將軍是蓋世英雄,從來都是正面迎敵。我不過是無夏城裡一個無名的小混混而已,”他露出牙齒惡狠狠地笑,“能陰一把是一把,能陰兩把,是爺爺賺瞭!”
他拍瞭拍手,圍著坑的老鼠們立刻有瞭動作,一隻接一隻地運送來小小的桶,將裡面的液體倒入坑中。燭龍之首聞到瞭味道,不由地喊起來:“是油,是油!”
戴金色冠冕的肥老鼠被它的臣民們抬瞭出來,將叼在嘴裡的一隻火折子甩給瞭路逍遙:“如何?路二狗?孤說過,總有一日你會感謝孤的吧?”
“這次算你做得不錯!謝瞭!”
“啪嚓”一聲,那小混混點燃瞭手中的火折子。
“爹,娘,丫頭。”他喃喃,“你們在天上看著,我給你們點燈瞭!”
火折子旋轉著,自空中落下。砰的一聲,火焰開始熊熊燃燒。
燭龍之首發出陣陣哀嚎。它的發絲寸寸灰飛煙滅,眼看就要全部被燒毀,痛楚逼得它瀕臨瘋狂,可即使如此,它也還在蠕動著嘴唇,擠出笑聲:“隻是尋常的火焰,你是殺不死我的……”
最後一縷發絲甩瞭出來,將路傢小混混攔腰一纏,一並拖入瞭坑中。
“除瞭風燈雷火獅,誰也阻止不瞭我!”
一個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陰影中,遙遙地看著那對母子,看他們守著煮浮元子的鍋,拍著手,唱著祝願的歌:一願歲歲平安,二願花好月圓。
“那是,南哥哥教給我的歌。”
“那是,無夏城裡的百姓每次煮浮元子的時候,都會唱的歌。”
朱成碧從小女孩背後走瞭出來,跟她一起並肩望著那對母子。她的手中端著碗雪一樣白,雲朵一樣柔軟的浮元子,蒸汽裊裊,桂花的清香四溢開來。
“就算他們不知道風將軍最後因何而死,可他們依然記得他。他們唱著他的歌,記得他的心願,也記得他的名字。”她轉過金眼,看著小鸞。“你真以為,風泊南當初是因為皇帝的命令,才去白白送死的嗎?”
“他飲瞭鴆酒之後不久,融秋園中便傳來震動,是燭龍之首感應到他的虛弱,要突圍出來。風泊南的最後一戰,依然是為瞭護住你眼前這片繁華燈火。”
孩子牽著母親的手急急地朝前奔跑,情侶間含情脈脈地彼此對望,賣浮元子的小販在他們身側拖著長聲叫賣。潛藏在黑暗中的怪獸,以及為瞭阻止它的被吸幹瞭血肉默默死去的英雄——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就在現在,也有人為瞭這片燈火,正在默默地死去。隻不過這一次,沒有人會記得路二狗子。”
小鸞的眼睛突然睜大瞭:“你是說——”
“是的。”
“不可能,他靠什麼應戰?燭龍水火不入,隻怕我玉燈中的火焰。可那燈要靠我的心魂才能點燃……”
“靠著一片赤誠之心,他竟點燃瞭你的玉燈。人類有時候也能帶來些意外驚喜的,不是嗎?”朱成碧微笑起來,“要來嘗一口浮元子嗎?這可是真真正正的風泊南親手包給你的,整個無夏城裡,隻我天香樓一傢,別無分號。”
路逍遙撞上瞭堅硬的冰面。
左肩傳來咔嚓一聲,痛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燭龍之首就在他身後,它隻剩下光禿禿的一顆腦袋,還在朝他滾過來。
“肉——肉——隻要吃掉你路二狗——”它已經張開瞭大口,就像多年以前,它從江中冒出來,朝男孩頭頂氣勢洶洶地撲下去一般,要將他吞噬。路逍遙卻在此刻猛然轉身,舉起瞭懷中一直藏著的玉燈。
一星火焰,突然間光芒四射。
“說過多少遍瞭,爺爺的名字是路逍遙!”
他緊握著燈身,將火焰捅進瞭燭龍僅剩下的眼睛。
十
風小鸞終於吃到瞭遲到多年的浮元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人用新下的雪堆瞭隻雪獅子,又將傢傳的定魂玉燈放入瞭它的口中。他興許隻是覺得好玩,可沒曾想,燈盞的邊緣割破瞭他的手指。他給瞭她一滴血,也給瞭她生命。從那之後,她便是踩著火焰,口含光明的獅子。
她隨他而戰,又在他死後多年遵他遺志繼續鎮守,卻漸漸地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
可她總是記得他跟她許下的諾言,記得他親手包的浮元子的滋味——這是用庭院中那株早就枯死多年的桂花樹開的花做的餡兒,連糯米粉都是他親手磨的,親手篩過……
它如此滾燙,從小鸞口中一路滾向心口。她覺得自己簡直要融化瞭。
她真的融化瞭。成水,成淚,成透明的冰。她朝下去,滲入地底,沿著無夏城的地下水道一路向前,一路搜尋,終於找到冰坑當中,雙目失明的燭龍之首。
就在那吞下浮元子那一刻,風小鸞忽然想到瞭,可以徹底殺死燭龍之首的辦法。
眼看它已經咬住瞭路逍遙,幾乎將他半身都吞入口中。她卻已經悄無聲息地滲入瞭它的體內,沿著血脈,貫穿進入頭顱,再將它寸寸地結成瞭寒冰。
到最後,它已經完全成為瞭一座冰雕。路逍遙奮力一擊,它便粉碎瞭。
“……小鸞?”
她聽到路逍遙朝空中問。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透明瞭,隻覺得自己越來越輕,不由自主地要朝空中升騰而去。她用瞭最後的力氣朝他再靠近一點,努力用隱形的雙手輕輕撫過他的前額。
花好月圓,歲歲平安。
山河寧靜,海清河晏。
“小鸞!!”
紹興十五年元宵夜,無夏城驟降大雪。翌日晴,城東路二狗以新雪堆雪獅子,置燈於其口,名之曰“小鸞燈”。時人競相仿之,一時滿城雪獅子燈,蔚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