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我親愛的父母。
世間一切皆有因緣,感激千因萬緣匯聚,終讓我成瞭你們的女兒。
我要送些東西給你,
我的孩子,
因為我們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們的生命將被分開,
我們的愛也將被忘記。
但我卻沒有那樣傻,
希望能用我的贈品來買你的心,
——《贈品》泰戈爾
饕餮記·叁
第一章青稞餅
零
寒冬將至,她的奶水即將幹枯,而孩子依然幼小。
暴風雪就在鼻尖,她能嗅到它,甚至能從空氣中嘗到它——那仿佛是某種幹燥的,帶著咸味的有形之物。她知道很快天地都將轉為雪白,將她能獵獲的一切活物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層之下。
擔憂令這母狼徹夜難眠,令她離開瞭兩個沉睡中的孩子,走出瞭洞穴。
一輪圓月靜靜地俯視著她,山林籠罩在幽藍的光芒當中。她踩著厚厚的松針,一路走上瞭山脊的高處。就像無數同輩曾經在月夜中做過的那樣,她在最高處坐瞭下來,朝著頭頂的月亮放聲長嚎。
山谷中傳來回響。她豎起瞭耳朵,側耳傾聽。和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一樣,回應她的隻有陣陣松濤而已。
母狼靜靜等待瞭一陣,便重新站瞭起來,抖瞭抖身上的毛。她剛要轉身,便被嚇得朝後一跳
一團耀眼的金色火焰,仿佛憑空出現一般,懸在瞭她前方的空中,還在朝她越逼越近!
母狼想要立刻逃走,卻有比那火焰更加可怕的無形威壓,寸寸襲來,讓她不得不將肚腹貼上瞭地面,發出陣陣含糊的嗚咽。
金焰兩側先是冒出瞭一對山羊般的長角,接著睜開瞭一雙融化瞭的黃金般的眼眸。這頭頂金焰的巨獸生有一張龐然大口,噴著滾燙的,帶著火星的氣息,發出的卻是嬌俏的女聲:“為什麼我們一定要來這裡啊?這裡這麼冷,有什麼東西可以吃嗎?”
母狼幾乎魂飛魄散,直到有一隻人類的手,撫摸上瞭她的背毛。之前施加在身上的威壓忽然消失瞭。
“別怕,她是我的坐騎,雖然是隻饕餮,可隻是看起來兇,從來不亂吃東西的。”
那人朝母狼露出微笑。真是奇妙的人類,像是有柔和的光,在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發出來。
“貧僧法號蓮燈,曾在佛前發下宏願,願能照亮世間,渡盡眾生苦厄。今夜從此地路過,不想卻聽到瞭如此悲傷的狼嚎——你可是正有為難之事?”
母狼將他帶回瞭洞穴,將正在沉睡的一對兒孩兒推給他。
“這……還真是少見的景象。”蓮燈註視著他們。這對兄弟枕在彼此肚皮上,呼吸相聞,渾然不分彼此。
“你是在哪裡撿到的他?”
母狼回憶起一陣火光,模糊的煙霧、刺痛和人類的呼喊。然後是被扔到灌木當中的小小包裹。她不知道要如何傳達給眼前這人。但蓮燈卻點瞭點頭,就像能直接讀到她腦中所想。
“你可知道,你分瞭一半的乳汁給他,你自己兒子活下去的希望就少瞭一半?”
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兒子。母狼警惕地看著他。他們都吃瞭我的乳汁,他們是兄弟。
“是,可你的人類兒子終究是要成長起來的。他沒有你和你的狼兒子那麼尖利的牙,可以撕開兔子的脊背——到那個時候,你要用什麼來喂養他呢?”
母狼沉默地望著年輕的僧人。她的眼睛猶如漆黑的、陷落下去的洞口。
蓮燈緩慢地念瞭聲佛號,伸手從懷中取出瞭一隻六角形的銀盒,盒身上鑲嵌著珍貴的珊瑚珠和綠松石。
“這盒中所盛的青稞餅,猶如母親的乳汁一般甘甜,若咬下一口,再蓋上盒蓋等上片刻,還能自動還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以在即將到來的暴風雪中,養育你和你的兒子們。”
洞口傳來不滿的咆哮聲,是那隻饕餮:“那明明是突厥土司剛剛送你的寶物,是你辛辛苦苦替他降伏瞭雅魯藏佈江中作怪的惡龍,才賺回來的!”
蓮燈卻一伸手,將饕餮頭頂的金焰也抓瞭一團下來,它懸在空中,靜靜燃燒著。
“我將這饕餮金焰也送給你。它可破除迷瘴與邪祟,驅散寒冷,照耀你和你的子孫——願他們永遠銘記你曾經的慈悲。你教我再度領悟,眾生皆有佛性。貧僧曾走遍神州想要尋找它,未曾想竟在此處與它相遇。”他雙手合十,朝著母狼深深地拜瞭下去。
洞外,暴風挾裹著拳頭大小的冰棱和雪碴,氣勢洶洶地撲來,卻在洞口的金焰面前退卻瞭。
黑暗荒寒的世界中,這洞口就像是一盞明亮安詳的燈。
自那之後,無數個晝夜像流水一般地過去瞭。
寒來暑往,繁花和白雪彼此交替,母狼的子孫繁衍生息,逐漸能夠化為人形,成瞭這片山林的守護者和巡遊者,優秀的獵手,同時也是忠心耿耿的友伴。
他們管自己叫做“查幹”,在本族的語言裡,這是“白狼”的意思。他們保持著對人類的好奇和親近,或許是因為記得他們的祖先曾經與人類同為兄弟,嘗過同一口乳汁,分享過同一份青稞餅。
直到五百年後的某一日,查幹族最後一位幸存者藏身在樹叢之中,準備刺殺他同母異父的人類兄弟。
一
鷹嘴崖已經近在咫尺,可李慕淵的血快要流盡瞭。
一路上,他都伏在馬背上,將那隻珍貴的盒子護在身下,同時也緊緊地壓著左肩上的傷口。那是一支帶著倒鉤的飛箭留下的,箭桿已經被他折斷,但他並沒有機會拔出箭頭。
現在想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北狄人的箭頭上,從來都不會是幹凈的。才剛進入那奴山的范圍,李慕淵便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整個人似乎都在從馬背上跌落,朝著下方厚厚的積雪陷落下去。
他甚至聽到呼嘯的山風之中,傳來他曾經熟悉的歌聲。感到有一雙溫柔的手,撫摸過自己的下巴。
母親,他隱約地想著,我回來瞭。
緊接著他便一個激靈清醒瞭過來,自己並沒有跌落,而是用一雙蒼白失血的手,牢牢地抓住瞭馬鞍,直到鷹嘴崖近在咫尺。
這是那奴山中一處猶如鷹嘴般凸起的懸崖,兩側都是陡峭嶙峋的山石,為層層積雪所覆蓋。隻要一點輕微的震動,它們就將從兩側傾瀉而下。
這是李慕淵精心為自己挑選的葬身之地。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迅速地控制瞭狂奔的馬匹,讓它轉為小心翼翼地碎步前行,同時觀察著四周。箭上殘留的毒素讓他的視線模糊不清,但他仍然敏銳地察覺到,左側一叢低矮的灌木上頂著的雪塊,在無風的平靜之中,忽然簌簌作響,墜落下來。
就像有人正潛伏在其中,滿懷仇恨憤懣,睜著雙滾圓的眼睛,隨時準備撲上來咬斷他的喉嚨。
他傢那隻小狼崽子,總算還沒有蠢得無可救藥。
李慕淵居然有幾分欣慰。他索性放松瞭馬匹,任由它一點一點緩步向前,直到站到瞭鷹嘴崖的邊上。
他掙紮著下瞭馬,背靠著馬身,將那隻珍貴的盒子取出來握在手心。那隻手上滴落著鮮血,直打滑。他險些要握不住它,卻始終沒有讓它從手中掉落。
視野邊緣的黑霧彌漫上來,覆蓋瞭他的意識。
他閉上瞭眼睛。
身著黑衣的少年站立著死去瞭,嘴角還殘留著發黑的血跡。他瘦削得猶如一道影子,猶如一枚釘子,死死地釘在雪地當中,仿佛千軍萬馬也無法撼動。
四名北狄裝扮的騎兵追上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其中一名想要貿然上前,卻被為首的制止瞭。
“這傢夥是隻毒蛇,就算凍僵瞭,也依然有能咬人的牙齒。還記得查幹族的下場嗎?”他用馬鞭指著死去的李慕淵,語氣輕蔑,“那群野蠻人收留瞭他,還妄圖跟他稱兄道弟,結果呢?”
“可查幹族的聖物還在他手中。”一名手下提醒。
確實。被這叛徒盜走的寶盒,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透過指縫,還能望見盒身上鑲嵌的珊瑚珠。
首領作瞭個手勢,四名騎兵以扇形分散開來,緊接著一聲呼哨,朝著死去的李慕淵同時開始瞭沖鋒。
馬蹄聲震動著山崖,在兩側的山壁間回蕩,細碎的雪塊開始墜落。然而首領毫無察覺。北狄的騎兵慣於在平原上征戰,對山區可能蘊含的危險一無所知。他眼中隻有越來越近的黑衣少年,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他手中的寶盒——成功瞭嗎?
電光火石之間,李慕淵卻猛然睜開瞭眼睛,反手扣住瞭他的手腕!
“一群蠢貨。”他輕蔑道,緊接著抬高瞭聲音,“烏爾嘉,還不趁現在!”
兩側的山崖應聲震動,重重積雪滾落下來,猶如奔騰的河水,朝懸崖邊上的他們洶湧而下。
與此同時,一匹威武的灰狼躍出瞭樹叢,在崩塌的雪流當中輕松地奔跑著,如履平地,甚至還口吐人言——“李慕淵!”
李慕淵的回應是扔出瞭一直扣在手中的盒子。
它在空中旋轉著,劃出一道銀光,直直地打中瞭那灰狼的鼻子。外表雄壯的灰狼頓時就停瞭下來,捂著鼻子開始瞭呻吟。
“怎麼還是那麼蠢?你——”李慕淵喊道。
緊接著,雪流迎面而來,將他徹底吞沒瞭。
二
名為烏爾嘉的灰狼在鷹嘴崖的邊上徘徊。
雪崩震動著山谷,又持續瞭一段時間才慢慢靜止,在崖下堆出瞭一座不小的雪山。他嗅著李慕淵留下的血跡,一時間隻是茫然失措,不由得伸長瞭脖子,朝著懸崖下方長嚎起來。
那嚎聲充滿說不出的孤獨,疑惑,還有憤怒,在空蕩蕩的山谷中一路回響著,漸漸遠去。
卻沒有任何回應。
原本不該如此的。那奴山中,原本有著整整一族的查幹人。烏爾嘉還記得,每個月圓之夜,大傢全都化出狼形,一起在林間自由地奔跑。那是無拘無束的慶典之夜,任何一人嚎叫起來,都會引起整座山頭上,其餘族人的回應。
甚至,在每年的跳月節,那個月亮最大,也最圓的晚上,連那奴山的山神也會現身。她是匹山嶽般巨大的白狼,渾身籠罩在雲霧當中,如同露水一般閃閃發光,與他們一同奔跑。
召喚山神降臨的是烏爾嘉的父親,查幹族的薩摩大人。他會燃起篝火,將查幹族起源的故事再一次講給族人,尤其是孩子們聽:騎著饕餮的僧人從天而降,賜下珍貴的金焰驅散寒冷,也賜下寶盒中的青稞餅。
他會打開寶盒,將其中的青稞餅分給族中的孩子,每人一小塊,並且告訴他們,凡是分享過同一塊餅的,便是兄弟。
除瞭李慕淵,烏爾嘉的阿娘失落在外的兒子。
他那時剛被人從山下找回來不久,總喜歡縮著脖子,斜著眼睛,冷冷地看人,就像是隻不祥的烏鴉,嘴裡吐出的也盡都是嘲諷。
“我不是你的兒子,更不可能是你們的族人。”黑衣的少年抱著雙臂,對薩摩道,“你不該派人找我的,我娘既已再嫁,便與我毫無瓜葛。我這人無父無母,多年來孑然一身,過得不曉得多麼快活——誰稀罕兄弟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時狼形的烏爾嘉正好得瞭塊兔子的後腿骨,在一旁趴在地上啃得不亦樂乎。
李慕淵掃瞭他一眼:“何況還是這麼蠢的兄弟。”
……被鄙視瞭。
更悲哀的是,烏爾嘉在那之後很久才意識到自己遭到瞭鄙視,意識到李慕淵從來沒有真正成為過查幹族的一員。否則他背叛全族人的時候,不會那麼輕易。
可他現在死瞭。叛徒李慕淵死瞭,死於一場由烏爾嘉親手制造的雪崩。
在過去的一年裡,烏爾嘉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自己如何撕開李慕淵的喉嚨,如何朝他的頭頂砸下山石,將他活活埋葬。這是他的憤怒,是那奴山最後一個查幹族人的復仇。
他躲在鷹嘴崖上的樹叢中,就是為瞭刺殺李慕淵。
可當這一切真的成為瞭現實,他卻陷入瞭茫然。
灰狼彎曲瞭後腿,坐瞭下來,垂頭看著山崖下方。他身上的長毛在山風中微微起伏,胸前掛著狼牙形狀的玉石,還在隱隱地發著光。
等等,狼牙玉仍在發光!
烏爾嘉站瞭起來——李慕淵還活著!
三
烏爾嘉沿著鷹嘴崖下較為緩和的坡道,踏著積雪和碎石,一路下到瞭被雪崩所覆蓋的谷底。他記得李慕淵的血的味道,又有狼牙玉的指引,即使如此,也頗是費瞭一番工夫。待他發現瞭李慕淵,又將其毫不溫柔地刨瞭出來,才發現這人已經整個都凍僵瞭。
他在李慕淵的身上嗅著。這人肩頭上的箭傷有一種奇怪的味道,讓他皺瞭皺鼻子。李慕淵的臉明顯地凹陷瞭下去,一條腿呈現出不自然的形狀,隻有刻薄的嘴唇還是原樣,卻毫無生息。
狼牙玉仍在閃爍,但卻逐漸虛弱。
這裡這麼冷,隻要丟下他不管,他很快就會凍死。
灰狼長長地出瞭一口氣,扭頭就走。他的腳掌在雪地中留下一長串腳印,離僵死的李慕淵越來越遠。
這本來就是你的心願。他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別忘記過去每一個你對月長嚎,卻無人回應的夜晚——別忘瞭造成這一切的人是誰!
忽然一陣旋風阻擋瞭他的腳步,在他的腳掌面前卷起一股細小的雪柱。灰狼茫然抬頭四顧,想要換個方向走,卻有新的雪柱擋在他面前。更多的風正掠過兩側的山崖,朝他湧來,將細碎的雪羽灑在他的鼻尖。
“不,不!”烏爾嘉咆哮,“為何你依然承認他?他不是我的兄弟,他甚至不是我查幹族人——他隻是個人類叛徒!”
有一瞬間,風中傳來喃喃細語,就像是他失去已久的族人們在朝他訴說。他甚至感到有溫柔的手撫過瞭自己的下巴。可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隻知道這是山神母親的意志,而她的意志,從來都不可違逆。
灰狼低下瞭頭,轉身朝雪地中的李慕淵走去,在他身側低伏下來,將其圍在自己溫暖的肚腹中央。
“好吧,好吧!”烏爾嘉恨恨道,“這是山神的意思,可不是我要救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躺下的方位,正好讓胸前狼牙形狀的玉貼上瞭李慕淵的額頭。那玉石隨著李慕淵殘留的呼吸一閃一閃,漸漸地,竟然讓他的臉色逐漸好轉起來。
那奴山的山神在治療李慕淵。他早該料到的,狼牙玉對李慕淵有反應,意味著山神依然承認他是查幹族的一員。可這怎麼可能?烏爾嘉想得頭都疼瞭,兩隻爪子煩躁地在雪地中來回刨,恨不得挖出兩隻坑來。
李慕淵卻睜開瞭眼睛。這人傷得如此之重,幾乎不能動彈。可他一發現自己被灰狼團在懷裡暖著,竟眨瞭眨眼睛,促狹一笑。就像是漫天烏雲當中忽然露出瞭一線陽光,很快又消散無蹤。
烏爾嘉的爪子便僵硬在瞭半空。
但李慕淵立刻收起瞭笑容,失望透頂地道:“怎麼?都已經一年瞭,你竟然還沒有成為薩摩??”
烏爾嘉頓時就後悔瞭——真該讓他凍死算瞭。
“……果然還是對你這小狼崽子期望過高。”李慕淵用袖子遮住臉,喃喃道,“若你已經是薩摩,這場雪崩的規模絕不會如此之小,我也絕不會還能活下來。”
他是對的。烏爾嘉曾親眼見過自己的父親行使他身為薩摩的威力——當他召喚山神降臨之時,可讓風暴改換方向,讓雨水提前降臨,讓整座那奴山都震動不止。與之相比,自己的能力還遠遠不夠。
但他絕不會在李慕淵面前承認這一點。
“這場雪崩的規模可不小。”他掀起瞭上唇低沉地道,“至少摔斷瞭你的一條腿——雖然我更希望摔斷的是你的脖子。”
李慕淵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接著朝他伸出一隻手:“把裝青稞餅的盒子還來。我以為你已經是薩摩,才扔給你的。”
“……那是我查幹族的聖物。”烏爾嘉警惕地朝後退瞭退。
“廢話!”李慕淵輕車熟路地從系在他脖子上的佈袋子裡,將那隻六角形的盒子翻瞭出來,托在手上。
“這盒子裡的青稞餅,無論被吃多少次,都不會減少,這樣的寶物,歷來隻有查幹族的薩摩能夠保管。”他望著那盒子輕聲道,“我既將它盜出,北狄的大薩滿絕不會善罷甘休,在新的追兵到來之前,必須將它重新放回山神洞——”
“這又是何必呢,當初不是你將它獻給北狄人的嗎?”烏爾嘉反唇相譏,“難道你忘瞭嗎?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就在我面前,你朝他們下跪,朝他們搖尾乞憐——你這個叛徒!”
滾燙的憤怒湧上胸口,難以抑制的渴望湧上來,他想要撕開這人喉嚨,吞咽他的鮮血。
可山神並不希望他死掉。
更何況……那雙眼睛,與阿娘的眼睛,如此相似。
人與狼對視著。最終卻是李慕淵先轉開瞭臉,發出低低的笑聲。他掙紮著,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蠻力,硬是拖著斷腿站瞭起來,一面疼得面容都扭曲瞭,一面卻珍重其事地捧著那寶盒,挪瞭一步,又一步。
“你做什麼?!”烏爾嘉大喊,跳過去攔住他。李慕淵朝他的狼身上虛弱無力地推瞭一下,失去瞭平衡,眼看要倒地,卻被他叼住瞭脖子,甩到瞭背上。
“抓緊瞭。”他從牙縫裡氣哼哼地道,“一會兒掉下去摔死,可別怪我!”
他的背上傳來陣陣輕微的震動。
“不許笑!”
四
李慕淵並沒有能夠笑太久。他趴在烏爾嘉的背上,隨著他攀爬的動作左右搖晃,很快便做起夢來。
他夢見自己在暴風雪肆虐的荒野上艱難地跋涉,四肢都掛上瞭冰棱,失去瞭知覺。就在不遠處,有一處被金色火焰照亮的洞口,仿佛一盞安詳而又寧靜的燈。他甚至聽到瞭孩子的嬉戲聲,還有溫柔的女聲,在一疊聲地囑咐,小心點兒,跑慢些,不要摔到瞭頭。
母親。夢中的李慕淵張口喚道,卻沒有能夠發出任何聲音。
他想要離那團火焰近些,再近些,腿上卻傳來一陣劇痛。一隻渾身雪白的獸,不知從何而來,已經咬住瞭他的半條腿,將他朝濃重的黑暗之中,一點點地拖瞭進去。那獸的前額上,浮動著一隻鮮紅的眼睛。
不好,這是中毒帶來的幻覺!
他曾見過無數人,因為中瞭這種毒,在高燒和痙攣中死去,死前還不斷地夢見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場景。要破除它,唯有一種辦法。
李慕淵掙紮著,摸索到瞭肩上殘留在外的斷箭,將其狠狠一拔。劇痛猶如閃電,將他死死定在原地。有一瞬間,他嘗到瞭喉嚨中血的腥味。但四周的幻覺如同潮水般消退下去,讓他看清瞭自己真正所在之地,一處狹窄的坳口,正好位於兩座山巖之間。
他被塞在坳口的裡側,身邊緊挨著便是灰狼起伏的腹部。那灰狼躺在外側,正睜瞭雙莫名驚訝的狼眼,望著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狼背上已經積瞭薄薄一層的雪。看起來,他們在半路遭遇瞭風雪,被堵在瞭這裡。
“李慕淵,你這人……可真夠狠的。”他傢的傻弟弟盯著掉落在地的箭頭,皺著鼻子。
李慕淵忙著料理傷口,沒有理他。他已經認出瞭這處山坳,因此心情莫名地大好,還有空伸手在灰狼背上薅瞭一把:“還是我傢弟弟體貼,居然又找到瞭這裡,還跟上回一樣,生怕我給凍著瞭……”
灰狼甩起瞭尾巴,砸在李慕淵的斷腿上。李慕淵的臉立刻就青瞭。
“你不是我哥。”烏爾嘉嘟噥著。
李慕淵完全不以為意。他的臉色剛好轉一點,便又指點著頭頂的巖壁:“上回也是你先找到這處避風的地方,若不然,我一人迷失在山中,必死無疑——你看你刨出來的痕跡都還在……”
“我是故意的。”灰狼忽然開口,“我故意帶你在山裡兜圈子,想要將你扔掉,結果是我太蠢,居然跟你一起迷路瞭。”
他等著李慕淵慣常的嘲諷,結果他卻輕輕地笑瞭一聲:“我知道。就你那點兒小心眼還想瞞過我?不過因禍得福,卻叫我在這裡有瞭場終身難忘的奇遇。”
“什麼奇遇?”
李慕淵的眼中閃著嘲諷的光:“當然是被熊給拖走啦,實在是千載難逢。”
烏爾嘉咬緊瞭牙。他就猜到李慕淵一定會提這件事,還一定會用這種語氣。當初他們躲進山坳後不久,就有一隻原本該在冬眠的棕熊,不知怎的受瞭驚動,發現瞭他倆的蹤跡。烏爾嘉空有一副壯實體型,卻被嚇得屁滾尿流,腦中一片空白,隻曉得翻過瞭肚皮,就跟小狼崽子一般地求饒。
是李慕淵拔出瞭懷中的匕首,跟棕熊對峙。可他勢單力薄,轉眼就被熊拖瞭出去,在茫茫雪地中,消失瞭蹤跡。烏爾嘉回過神來,再追出去時,他跟熊都已經不知去向。
“我沒跟你說過吧?我那時流瞭好多血,以為這次肯定活不瞭——卻有一隻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白狼出現瞭,她身周裹著雲霧,眼睛亮得好像星辰。”
李慕淵朝空中伸出手,就好像一個在荒野中跋涉許久的,凍僵瞭的旅人,朝著遠處可望而不可及的金色火焰,伸出手去。
“它趕走瞭棕熊,救瞭我。那是我第一次相信,山神真的存在,而且竟然願意來救我。像我這樣的東西,山神居然也承認我是查幹族的一員——”
“它現在應該非常後悔,那隻大白狼。”烏爾嘉忽略瞭對方語氣裡的酸澀,幹巴巴地道。
李慕淵緩慢地笑瞭:“你說得對。”
忽然間,烏爾嘉再也無法忍耐瞭。狼牙玉在胸口著瞭火一般地滾燙,逼迫著他把梗在喉嚨中多時的疑問問出來:“你當初究竟為何要出賣我們?北狄人給瞭你什麼??”他咬牙切齒,“就算我待你不好,可父親將匕首賜給你,阿娘將青稞餅喂給你,他們當你是親生的兒子,連山神都承認瞭你。而我,我甚至還……”
李慕淵定定地看瞭他好一會兒,重新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我根本不是你哥。”他緩緩道,“你剛剛自己不也這麼說?本大爺四處流浪慣瞭,發現還是孤身一人更加快活。”
“那你為何還要將青稞餅還回來?”
“啊呀!”李慕淵驚訝地睜大眼睛,“小狼崽子,你居然也學會動腦子瞭?”
烏爾嘉隻覺得腦子裡啪地一聲,就好像繃斷瞭一根弦。他不管不顧地撲向李慕淵,滿心想著直接咬斷他的脖子算瞭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耳畔忽然響起瞭鈴聲。
五
鈴聲猶如金玉相擊,在風雪聲中時斷時續。
烏爾嘉認得這鈴聲,之前那棕熊口吐白沫,血紅著眼睛朝他和李慕淵撲上來的時候,也伴隨著同樣的鈴聲。他還未來得及動作,原本躺在地上的李慕淵卻一個翻身,趕在他前面沖進瞭風雪中。
……所以他之前什麼斷瞭的腿,什麼受瞭傷需要自己背的可憐樣子,全都是裝出來騙人的吧?!
烏爾嘉心頭窩著火。他也想要跟出去,卻聽見李慕淵低低的呵斥聲:“你別出來!”
從他的角度看出去,是李慕淵獨自一人立在雪地中,匕首已經抽瞭出來,在手中閃著寒光。他微微弓著身子,像是在忍受著疼痛,一條腿的姿勢仍然極不自然。但他的背影卻穩如磐石。
上一次,他也是這樣,擋在遍地打滾的烏爾嘉和棕熊之間。似乎他總是隻能躲在後面,看著李慕淵的背影。但是這一次,這一次……
烏爾嘉咆哮起來,露出雪白尖利的犬齒,鼓起瞭背毛,寬闊的肩膀上的肌肉一寸寸緊繃。
“我不再是小狼崽子瞭!”
灰狼自洞口一躍而起,朝李慕淵撲去,沉重地砸進瞭雪地。雪霧升騰,他在其中睜大瞭眼睛,辨認著那些朝他和李慕淵逼近的影子。
雪地的反光中,他們步態略顯僵硬,看起來就像是活動的雕塑,如此熟悉的輪廓
“父親!”烏爾嘉欣喜地喊。
查幹族的薩摩大人,那頭威風凜凜的白狼率先顯露出瞭身影。他比烏爾嘉足足大上瞭一圈,長毛上落滿雪花,一隻眼睛上橫貫著一道傷痕。在他身後的是查幹族其餘的族民,烏爾嘉熟悉他們中的每一個,能喚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一瞬間,他曾以為永遠失去之物,竟然重新回到瞭眼前。
“父親……”烏爾嘉忘情地搖起瞭尾巴,朝白狼沖瞭過去,他甚至抬起瞭兩隻前爪,想要象之前那樣,和父親嬉戲。
“蠢貨!等一下!”李慕淵在他身後發出瞭警告。
可他沒有停下來。
整整一年,他獨自在山林中徘徊,朝著月亮發出孤獨的呼喚,卻再無回應。那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瞭。甚至當那領頭的白狼一語不發,隻朝他張開大口,利齒陷入瞭他頸項上的皮肉,眼看就要撕開他的咽喉,他也隻是呆呆地立在原地,隨時準備倒地求饒。
拯救他的是一柄尖利的匕首,它破空而至,擦著烏爾嘉的頭皮,刺入瞭白狼的脖頸。緊接著烏爾嘉便被人撞瞭出去,在雪地裡翻滾瞭好幾圈,才哀叫著停住瞭。他爬起來,發現被白狼銜在口中的人,換成瞭李慕淵。
“你父親……被北狄人捉去的查幹族人,全都被大薩滿做成瞭靈寵,傀儡一般,隻聽金鈴號令……”
匕首仍插在白狼的脖子上,卻沒有一絲血流出來。李慕淵一手下垂,已經不能動彈,另一手抓著白狼的牙齒,還在奮力地想要掙脫出來。
“你再成不瞭薩摩,他們便隻能永遠如此——”
咔嗒一聲。李慕淵的聲音忽然消失瞭。他仍然望著烏爾嘉的方向,可眼中的光一點點地熄滅下去。
更多的狼朝李慕淵聚瞭過來。他們姿態僵硬,撕咬的動作卻有條不紊。
金鈴的聲音仍在繼續,時而遙遠,時而卻猶如近在耳畔。鈴聲中,不斷墜落的雪花忽然靜止瞭,緊接著開始升向天空。月亮移動,讓位於從西邊升起的太陽。溪水從河流中升起,回到山頂,又重新化為雨絲,升向雲層。
它將烏爾嘉重新帶回瞭一年多以前,李慕淵被棕熊拖走的那個晚上。
那個時候李慕淵已經上山有些時日瞭,已經被薩摩帶著見過瞭山神,舉行過瞭儀式,正式成為查幹族的一員。查幹族的全體成員都圍坐在一起,中央是燃燒著的饕餮金焰。在它的照耀之下,父親唱著禱詞,將紅泥一點一點地抹上李慕淵的臉:“若你狩獵,有山神護佑著你,若你行路,兄弟將與你同行。”
李慕淵的樣子有些愣愣的,塗瞭滿臉的泥之後,他看起來不再那麼冷冰冰的瞭。
兄弟?烏爾嘉聽見他喃喃。
然而他還是沒有能夠和烏爾嘉分享一塊青稞餅。這次強烈反對的人換成瞭烏爾嘉。
莫名其妙多出來個人類“哥哥”,分去瞭母親的註意力倒也罷瞭,連父親也將隨身的匕首送給瞭他——那是用父親脫落的犬齒制成的,按照查幹族的傳統,烏爾嘉才該是它的繼承者。
嫉妒沖昏瞭烏爾嘉的頭腦,第二天他就拖著李慕淵去瞭荒野“打獵”,滿心打算著如何扔掉這個從天而降的禍害,結果卻犯瞭蠢,連同自己一起迷瞭路。
之後烏爾嘉想瞭很久,卻始終想不通為何棕熊沖上來的時候,自己看到的卻是李慕淵堅定不移的背影。
明明最討厭自己,總是嫌自己蠢的人就是他,不是嗎?我也,我也,最恨他瞭。恨不得他死掉,最好他現在就死掉
當時他追瞭出去,卻隻發現瞭李慕淵的血跡,剩下的隻有茫茫黑夜——跟現在一樣,他將嘴插進瞭雪堆裡,一邊嗚咽著,一邊流著眼淚。
在烏爾嘉的一生中,從未有一刻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軟弱。
如果他能再有力量一些就好瞭,如果他能再聰明一點,能及時地發現父親和其他族人行走時的不對勁,如果他能嗅出來,空氣中並沒有他熟悉的氣息。
更多的風朝這匹嗚咽著的灰狼湧瞭過來。這是來自那奴山各個角落的風。這一次他終於聽清瞭風中夾雜著的細語。那是個前所未有的溫柔的女子聲音,和阿娘如此相似,卻又不完全一樣。
為何你在哭泣,我的孩子?
那是,那奴山的山神的聲音。
也是最初那匹母狼的聲音。數百年來,她仍在看顧著山林和她的子孫,她的魂魄,和死去的所有查幹族人的魂魄匯聚在一起,至今仍在那奴山的上空巡遊。
“母親!”烏爾嘉向她祈禱,幾乎用盡瞭畢生的虔誠,“請賜予我力量,讓我可以看顧我的族群。請讓我無比強大,足以守護我重要之物。”
請讓我,救回我的兄弟。
六
灰狼猛地睜大瞭眼睛,接著狠狠地咬住瞭自己的前腿,以免慘叫出聲。
他渾身的肌肉都在鼓動,變形,骨骼咯咯作響,仿佛開始重新排列。這脫胎換骨般的痛楚讓他的雙眼都泛出瞭血色。然而與此同時,包繞著他的風也越發強烈起來,將附近的積雪全都挾裹瞭進去,層層堆積在灰狼的身上。
緊接著,那些由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風,毫無預兆地消散瞭。此刻站立在原地的,是一匹籠罩在雪霧當中,閃閃發光的白狼。
當他咆哮出聲,整座那奴山,都在應聲顫抖。
金鈴沒有止歇,仍在催促。但是被它所操縱的查幹族的靈寵們,連同曾經的薩摩在內,他們似乎認出瞭這隻白狼,低伏在地,向他表示瞭臣服。
他再靠近,他們便哀叫著,逃入瞭山林。
白狼走向瞭李慕淵。或者說,曾經是李慕淵的碎片。他低著頭,將鼻尖伸給他,似乎還期待著那人能伸出一隻手來,放在他的鼻子上。
但那怎麼可能?
李慕淵的一隻胳膊已經離開瞭身體,連折斷瞭的那條腿都不知去向。不過……白狼翕動著鼻翼,探尋著。雪地上的血遠少於他的預期。事實上,自從李慕淵在洞中拔出瞭箭頭,他就不再流血,就好像僅有的不多的血液已經流幹瞭一樣——他胸前的狼牙玉忽然又再閃爍起來。雖然微弱,卻很頑強。從雪地中竟然真的抬起瞭一隻手,放到瞭白狼的鼻梁上。
“……”烏爾嘉盯著那隻手,幾乎將自己盯成瞭對眼兒。
李慕淵還活著!在經受瞭這樣嚴重的傷勢之後!
“你,你究竟是什麼?”他驚疑交加地問,嗅著李慕淵折斷的肢體。那並非是人類的血肉,而是冰冷的木頭。像我這樣的東西。李慕淵曾經這樣形容自己。東西,而不是人。
鼻梁上的那隻手握成瞭拳,緊接著一拳揍在瞭烏爾嘉的鼻子上。
“這麼說,當初救瞭我的根本不是山神,而是你?”李慕淵質問,“你既然有這樣的本事,為何還是沒能成為薩摩?”
烏爾嘉捂著鼻子眼淚直流,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勁兒又泄瞭,威武的白狼猶如太陽底下的雪雕一般噝噝蒸發,重新恢復成原本的大小。
“為何一定要我做薩摩?”他喊道,“我知道自己是個軟蛋,比不上父親,也比不過你——父親連貼身的匕首都給瞭你,你明明比我更適合做薩摩!”
細微的鈴響從山林中傳來,打斷瞭他倆的爭執。
糟糕!那使用金鈴的人還在附近!
烏爾嘉剛剛意識到這一點,李慕淵便已經采取瞭行動。他殘破的軀體行動起來,竟然有鬼魅般的敏捷,等烏爾嘉跟著跑入瞭叢林,看到的已經是倒在李慕淵腳下的北狄薩滿裝扮的屍體。
刺穿這人心臟的,正是父親送給李慕淵的匕首。他曾用它救瞭烏爾嘉一命,在被狼群撕咬的時候,他居然還有閑心將它從原薩摩的脖子上拔出來。
烏爾嘉謹慎地靠近。他之前隻知道李慕淵陰沉狠毒,現在才知道他真正狠毒起來有多厲害。
“你現在後悔瞭嗎?”李慕淵背對著他,上下拋接著匕首,“脫胎換骨,兩次化為白狼——救的卻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不知道什麼怪物。”烏爾嘉回答,“我們查幹族人,隻救自己傢的兄弟。”
李慕淵的動作停止瞭。他殘破的肩膀有些發抖。
“哪怕我是個叛徒?”
“山神依然承認你,狼牙玉對你有反應。你將青稞餅又帶瞭回來。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現在不相信你是叛徒。”
李慕淵猛地轉過頭來,與他對視。
烏爾嘉誠懇地看著他,甚至還搖瞭搖尾巴。
“……果然還是個蠢貨。”李慕淵咬牙切齒。
七
按照李慕淵的說法,北狄的薩滿慣於操縱活生生的妖獸作為靈寵。他們通常會抽走妖獸的魂魄,隻留下軀殼,便於用金鈴進行操縱。
之前曾襲擊他們的棕熊便是如此。
但那些被北狄捉走的查幹族人並不是被抽走瞭魂魄,他們的魂魄在離開那奴山的那一刻就自動離體瞭。
“既然山神在這裡,所有死去的查幹族人的祖先都在這裡,沒有離開那奴山,那麼,父親他們失散的魂魄也一定還在這裡,在山林間巡遊。”李慕淵道。
“可我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
“那是因為你還不是真正的薩摩。你沒有經過神火的考驗。”李慕淵取出瞭懷中盛放青稞餅的盒子,“所以我盜回瞭聖物。這盒子中盛著的,可不僅僅是蓮燈尊者賜下取之不盡的青稞餅。”
他將匕首也抽瞭出來,將匕身在盒頂的珊瑚珠上一擦。幾顆火星冒瞭出來。它們在空中懸浮,並沒有轉眼間便熄滅,而是越燃越烈,逐漸連成瞭一整個燃燒著金焰的火圈。
“本想將它送回山神洞,再舉行儀式的,沒想到北狄的薩滿來得這樣快——現在就跳過去!你能成為真正的薩摩,找回父親他們失散的靈魂!”
他扭過頭,卻見烏爾嘉捂著眼睛,夾著尾巴趴在地面上:“我不行的!太可怕瞭!你不知道那火圈裡有什麼!”李慕淵過去拽他後頸,灰狼哀叫著,“黃金一樣的眼睛,好大的嘴!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可怕的妖獸!還有火焰,痛痛痛痛!”灰狼被拽得近瞭些,尾巴尖兒著瞭火,他嚇得趕緊吹滅瞭。
“怎麼會?我怎麼沒見到?”李慕淵嗤笑,“這分明是,分明是……”他凝望著那火焰,面上一點點露出癡迷,“如此美麗的火焰啊……”
他曾在荒寒的曠野上朝著它跋涉,在深淵之下朝著它凝望。他如此羨慕能在火焰照耀下自由歌唱的人們,羨慕到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瞭——卻隻能遠遠地看著它,不能靠近。
“不如我們一起跳吧?”灰狼忽然抬起瞭耳朵,“山神承認你,你也能做薩摩的!”
“……我?!”李慕淵現出為難的神色。
“他不能。隻要他再靠近一點,就會被那金焰活活燒死。那可是饕餮金焰,能燒毀世間一切邪祟之物,尤其是像他這樣的,不死不活的東西。”
突然出聲打斷他們的,是個瘦削的年輕男子,半邊臉上覆蓋著檀木制成的面具。
“啊啊啊,真可悲。”那男子朝他們走過來,站在李慕淵的背後。他倆看起來如此相似,就象是同一棵樹上砍下來的兩條枝椏。
烏爾嘉朝他發出瞭威脅的咆哮。他認得他,上一次就是這人一出現,原本站在自己身側的李慕淵立刻就像變瞭一個人一樣,機械地轉身,自山神洞中取出瞭聖物,然後跪在瞭這人腳下,將聖物獻給瞭他。
“去抓住那灰狼,再帶給我。”帶面具的男人輕描淡寫地命令道。
烏爾嘉後退瞭一步,看著李慕淵的眼神變得空洞,看著他抬起僅剩的手臂,手中緊握著匕首
“李慕淵!”他喊道。
哥哥。他在心裡念著,但卻沒有說出口。
李慕淵的眼角抽搐瞭一下,他的手臂停在瞭半空。
“不。”他說。
緊接著,兩道如此相似的影子在半空中交織在瞭一起,烏爾嘉的耳中灌滿瞭尖利的金屬摩擦聲。然而這一切結束得非常地快——匕首墜落,帶面具的男人將手插入瞭李慕淵的胸膛。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李慕淵。”他譏笑著,“他們給瞭你一個名字,又給瞭你一個虛幻的傢,你就緊緊抓住不放,甚至不惜從我手中逃出去。我也很想看一看,你的意願究竟能有多麼強烈——”
當著烏爾嘉的面,他將手上的“李慕淵”一點一點地拆散瞭,扔瞭一地。那不過是些齒輪,簧片,楔子,和木材制成的殘臂。
烏爾嘉撲過去,在那些碎片當中翻找著,李慕淵呢?他去瞭哪裡?他的哥哥去瞭哪裡?
“真可惜,終究隻是傀儡而已。”
到最後,那男人的手上隻剩下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珠,還在一下一下地發著光。烏爾嘉胸前的狼牙玉也在以同樣的節拍發著光。而他千載難逢地聰明瞭一回,用自己的長毛將它遮蓋瞭起來。
哪怕北狄的騎兵踏碎瞭積雪,自林間包抄過來,朝這灰狼拋出瞭繩索,勒住瞭他的脖子,他也很明智地一聲不吭。
李慕淵還活著。烏爾嘉咬緊牙關。他會將他找回來的。
八
巨大的狼形傀儡趴在林間,頭頂著一層薄薄的雪。
它看起來如此逼真,就象是隨時能從地上站起來。制作它使用瞭幾十張真正的狼皮,眼珠則是用琉璃制成的,內裡是嶄新的木制骨架。
數百名士兵花瞭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將它搭建成型,眼下隻差最後一步。
帶面具的瘦削男子爬上梯子,將一枚閃爍著光芒的玉石珠子,放進瞭狼傀儡胸前的凹洞。
像是有什麼機關被啟動瞭,狼的胸中傳來軸承轉動的聲音,琉璃眼珠也亮瞭起來。北狄的士兵發出瞭歡呼,直到大薩滿做出瞭讓他們安靜的手勢。
“我已經追回瞭逃犯,拿到瞭所需之物,眼下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大人,隻等山神降臨瞭。”
帶面具的男子回到他身邊,恭敬地欠身。
北狄的大薩滿須發皆白,面容嚴肅,額頭上佈滿深深的皺紋。他已經做瞭五十多年的薩滿,驅使過的靈寵不計其數。為瞭彰顯他的仁慈和念舊,其中特別受他寵愛的那些,還被他取出瞭第一節頸椎,一枚一枚地穿在瞭一起,制成瞭項鏈。現在那些白骨正掛在他的胸前,隨著他的呼吸顫動著。
這表示大薩滿非常激動。
“這麼說,你果然能捕捉山神?即使是山神那樣虛無飄渺的存在,也能被限制在你的傀儡之中,成為我的靈寵?”
人的欲望總是沒有止境的——有什麼樣的榮耀,能比得上捕捉一整座山的山神加以驅使呢?
相比之下,前日逃入山林,再不響應金鈴的那群查幹族的狼靈寵,又算得瞭什麼?
“隻要查幹族的薩摩願意召喚山神前來,我就能為您捕捉它。”男子露出瞭笑容,但轉眼便將它收瞭回去。他直直地望著大薩滿身後另一個正在接近的人。
大薩滿並未察覺,還在喋喋不休:“那有何難?我們不是已經抓住瞭最後一個薩摩嗎?”
“他還不是薩摩。”大薩滿背後的人開口。
那是名俊朗出眾的年輕男子,一副南方宋朝公子的裝扮,滿頭黑發用玉冠束瞭,露出前額正中一處鮮紅的眼紋。這人隻是清清靜靜地站在那裡,便將整片寒冷天地映照得溫煦可親。身側雖是白雪重重,可他唇邊一抹笑影不減,仿佛舉手之間便能自雪中繪出新芽,喚出花朵。
“白澤大人?”大薩滿朝他轉過身去,“不用擔心,我知曉很多種說服的方法。”他緩慢地摩挲著胸前的白骨碎片,“那孩子一定會心甘情願地成為薩摩的。”
被稱為白澤的男子皺起瞭眉頭。
“不,讓我去說服他。”
烏爾嘉撕扯著腕上的繩子。為瞭從繩索中掙脫,他趁著看守不註意的時候從狼形化作瞭人形,可那繩子竟然也隨之變化,仍是緊緊地縛著他。
這樣下去,他要如何才能找回李慕淵?他一時著急起來,幹脆化出瞭尖利的犬齒,就要朝自己的手腕上咬下去——卻被人握住瞭手腕制止瞭。
“白澤?!”烏爾嘉認出瞭這人額上的紅色眼紋。他還記得,當初北狄的士兵捕捉查幹族人時,曾有個滿頭白發的男人將雙手都藏在袖子中,冷冷旁觀。
那人的額上,有同樣的紋路。
他想也不想,立刻將懷中裝青稞餅的盒子朝地上一摔——饕餮金焰冒瞭出來,將“白澤”團團圍困,眼看就要將他滅頂。眼前之人卻微微笑瞭起來。
“饕餮金焰?還真是,令人懷念啊。”火焰在他袖間躍動,他卻毫發無傷,甚至還伸瞭根手指去逗弄那金焰,就像對待一隻馴服的大貓,“我還道她終日隻曉得吃,沒曾想背地裡,居然也做過不少事情。”那人撿起瞭地上的寶盒,也不知道想起瞭誰,眼神異常溫柔。
“你,你究竟是誰?”烏爾嘉驚詫莫名。
“這個嘛,說來話長瞭,總之我叫常青,姑且算是被白澤附身的人類。”那人將青稞餅放回瞭他的懷裡,“我來是要給你講一個故事,向你借一樣東西。”
從前有一縷終日在荒野間遊蕩的孤魂。
它隻有一魂一魄,因此並沒有生前的記憶,並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走失在曠野中,再也無法回到母親懷抱的孩子,還是為瞭尋找最後的歸宿,而主動選擇瞭走向荒野的老人。
每當夜幕降臨,城鎮中亮起燈火,它便遠遠遙望著,聽著燈火下的嬉戲聲,卻無法靠近。
直到有一天,一名傀儡師用人類的血肉和木材作為材料,制作瞭一個少年的傀儡。為瞭讓這傀儡更象真人,他甚至啟動瞭招魂術。
這孤魂應召而來,於傀儡身上復活。
那名傀儡師,便是戴檀木面具那人,叫做檀先生。他和他一直侍奉著的神獸白澤,占據瞭北狄的宮廷,操縱著大薩滿。白澤攛掇著大薩滿,讓他捕捉查幹族人制作靈寵。他甚至還告訴大薩滿,那奴山的山神,才是真正值得馴服的對象。為此,需要拿到查幹族的聖物,盛裝著青稞餅的寶盒。
“他們知道你的母親是中原人,還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姓李的大兒子——那孩子確實曾經存在過,不過早已病死多時。檀先生制作的這副傀儡,就是根據那孩子的相貌制作的。”
那無名無姓的孤魂被送上瞭那奴山,作為烏爾嘉失而復得的哥哥,作為隱藏得極好的殺手和間諜。與烏爾嘉見面的第一天,他告訴他,自己叫做李慕淵。
是身在深淵,卻羨慕光明,還是雖羨慕光明,奈何身在深淵?
他從來沒有想過,查幹族人能夠這樣毫無芥蒂地接納他,讓他行走在他們中間,坐在他們的篝火旁,稱他為兒子和兄弟,與他分享同一塊青稞餅。
雖然他拒絕瞭。他沒有忘記,自己的魂魄和身體都是殘缺的。他也沒有忘記,一旦傀儡師出現,自己就會失控,一定會背叛。
後來,他果然被檀先生控制,盜走瞭青稞餅,但他撒瞭謊,告訴白澤,山神隻有在每年一度的跳月節上才能出現。這個謊言,為烏爾嘉拖延瞭整整一年的時間。這一年裡李慕淵處心積慮,終於從檀先生手中逃走,同時還帶走瞭青稞餅,送回瞭那奴山。
“所以,被你稱為李慕淵的,根本就不存在。”
烏爾嘉緩緩搖頭:“不,李慕淵是我哥哥。我知道他還活著。我會將他找回來的。”
常青將手放上瞭他的雙肩,與他鄭重地對視。
“那麼,你必須要成為薩摩,為瞭把你的族人們從靈寵狀態中拯救出來,也為瞭喚回李慕淵。”
九
烏爾嘉被捆住雙手,站到瞭饕餮金焰所組成的火圈面前。
現在的他,是名膚色黝黑,眼神警惕的少年,兩側的面頰上都用紅泥塗出瞭花紋。狼牙形狀的玉石掛在他的胸前,隱隱生光。
巨大的狼形傀儡被放在他的一側,琉璃制成的狼眼中也隱隱有著光芒。仿佛是在對狼牙玉作出回應。
是李慕淵嗎?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傀儡裡,還是回到瞭空無一人的曠野上,繼續徘徊?
“還不快跳?”北狄的大薩滿催促道。
烏爾嘉伸手抓住瞭胸前的玉石,緊緊握住。
他仍在懼怕——怎麼能不懼怕呢?對火焰的恐懼寫在狼的本能裡,即使他們現在已經能夠化成人形。
更何況,那裡還有饕餮的幻象在等著他。
沖入火圈,對他來說不亞於直接沖入饕餮的巨口,不亞於自尋死路。但這世上,有人值得你這樣做。
查幹族的少年發出瞭嘶喊,朝著火圈開始瞭沖鋒。
繩索從他身上掉落,他骨節變形,長發飛揚,落地的腳掌轉化為毛茸茸的狼掌。
以雷霆之勢撲向火圈的,是一匹已經成年,胸膛寬闊的灰狼。穿越火圈的瞬間,隻聽“砰”的一聲,他全身都著瞭火,開始燃燒。
那火焰吞噬著他的長毛,吞噬著他的皮膚,他的骨血,連他的骨髓都一並焚燒殆盡瞭。就像是有饕餮巨獸,用一雙金眼冷冷地俯視著他,正在將他一寸寸地咬碎瞭,活生生地吞吃下肚。
在他的有生之年,從未經受過,甚至從未想象過這般的痛楚。他以為自己一定經受不住,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去,事實上,如果能死去,或許還更輕松一點。
可他不能。有人還在等待著他。他牢牢地抓住這個念頭,將自己燃成瞭一盞燈,光芒足以照亮四野。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瞭風中的細語。它們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直到他終於聽清,那是他父親和族人們的歌聲,唱著在月光下奔跑的快樂,歌頌著哺育萬物的山神,歷數著查幹族歷史上最英勇的獵手。
這匹燃燒中的灰狼將爪子深深地插入瞭泥土,仰起頭來,發出悠長的狼嚎聲。他在呼喚著他失去的族人們,期待著他們能以同樣的方式回應。
然而有一個名字,是用人類的語言喊出的。它穿過瞭生死之間的蔭谷,甚至響徹在那片永恒的荒野之上——“李慕淵!”
風聲呼嘯,自那奴山的四面八方趕來。
那風中挾裹著晶亮的雪花,拖著長長的,猶如飛羽的痕跡,帶著數不清的低聲細語。它們圍繞著著火的灰狼,仿佛無數顆彗星從天而降,要聚集到那灰狼身上去。
山嶺因此震動不止,北狄士兵們畏懼地四顧,大薩滿卻面露狂喜。
“就是現在!”大薩滿喊道,“山神來瞭!要降臨在這新薩摩的身上!現在就射死他,山神無處可去,就會進入巨狼傀儡——”
那巨狼傀儡突然開始動瞭起來。它轉動著脖頸,伸展瞭四肢,就好像對這副新的軀體還不太適應。
難道山神已經降臨在瞭傀儡之中?大薩滿一把推開攔路的士兵,朝巨狼傀儡伸出瞭雙手。
“我的!都是我的!”他搖動著手腕上的金鈴,如癡如醉,“聽從於我,臣服於我吧——”
巨狼漫不經心地朝他抬起瞭前爪,壓瞭下去。
它腳下傳來輕巧的咔嚓一聲。
“是你動的手腳,我都看見瞭,你喂它吃瞭什麼?!”檀先生抓住瞭常青,質問道。
“一點青稞餅罷瞭。”常青抬眼看著狼形傀儡,它正在踢開腳邊的北狄士兵,搖晃著朝燃燒中的灰狼走去,“吃瞭它,他從此再也不是無主的孤魂,真真正正成為查幹族的一員瞭。”他微笑起來,指向空中,“看,連山神都為他而來。”
“你不是白澤!我就知道,你是常青!”檀先生恨恨道,可被他抓住的那人微微一笑,轉眼間化作一張飄飛的紙片,上面畫著的小人還墨跡未幹。
那名自稱是白澤,卻具有常青外表的男子就此神秘地消失瞭,再也不知去向。
十
他在佈滿冰雪的荒野上徘徊,寒冷而且孤獨。
曾經有明亮的金色火焰召喚過他,有那麼短短的一刻,他甚至聽到母親呼喚他的聲音。
可他再也無法靠近一步。
有額上帶著鮮紅眼紋的獸,拽住瞭他的腿,將他拖入瞭黑暗。他已經被那野獸吞吃殆盡,現在還在遊蕩的,隻剩下一點殘骸。
可遠處忽然亮起瞭一盞燈。忽然有一個聲音,洞穿世間所有的冰雪,猶如呼嘯而來的長矛,將他釘死在原地——“李慕淵!”
……誰?
可他認得這聲音,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可他就是覺得,自己必須要做出回應。這殘存的意識掙紮起來,十指都摳入瞭冰雪,硬是從黑暗當中一點點地爬瞭出來。
忽然之間,他便重新具有瞭身軀,可它過於龐大,讓他一時無法適應。
正是那副北狄人用木頭制成的狼形傀儡。
他睜開眼時,有一名從未見過的男子站在他身前。那人朝他微笑,打開瞭裝飾著珊瑚珠和綠松石的盒子,取出裡面之物放在他木制的舌頭上。
他應該沒有味覺的,可它竟然在他的舌尖融化瞭。
猶如母乳一般的甘甜。
黑暗中,一點溫潤的光亮瞭起來。他想起自己曾經坐在金色的火焰旁邊,想起有人將紅泥塗到他臉上,想起瞭擁在肩膀上的胳膊和友善的笑臉。
有人曾對他說:“母乳一樣甘甜,美酒一樣醇美。吃瞭青稞餅,你便是我的兒子,烏爾嘉的兄弟。”
烏爾嘉。他喃喃。
眼前有一團耀眼的狼形火焰,形狀非常眼熟,暴風和雪柱圍繞著它,周圍的小人正在朝它射出箭矢。可它一心一意,隻是朝空中發出嚎叫:“李慕淵!”
那是他的名字!他想起來瞭,他是烏爾嘉的兄弟,查幹族的李慕淵。
更多的箭矢沒入瞭灰狼的長毛,呼喚他的聲音顫抖瞭一下。
蠢弟弟,李慕淵無聲地嘲笑著。就知道你沒有我不行。
巨大的狼形傀儡搖晃著,朝燃燒中的灰狼靠瞭過去。射向那灰狼的箭矢,盡都射到瞭他的身上,篤篤作響。他卻靠得更近瞭些,恨不得將烏爾嘉整個都擁在懷裡。
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似乎曾經有一回,烏爾嘉也同樣環抱著他,溫暖過他。
金色的火焰仍在燃燒,它從烏爾嘉的身上,蔓延到瞭他的身上。他曾對它渴慕不已,卻也畏懼萬分。
像他這樣的邪物,不生不死,不人不鬼,被饕餮金焰寸寸燒灼,隻有魂飛魄散一個下場吧?
“你這孤魂,註定要在荒野上漂泊,永遠也靠近不瞭那火焰,否則會被活活燒死。”戴面具的男人站在遠處,惡狠狠地詛咒著他。
我知道。可我能為它而戰。
我能為它而死。
難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結局嗎?
李慕淵咧開嘴,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感到自己一點點朝著天空升騰起來,出人意料的是,等待著他的並不是消散,而是無數雙溫柔的手。一匹由星辰組成的母狼出現在天空之中,那是那奴山的山神,前來迎接它的子民。
母親!他想。我終於回來瞭。
漫長的漂泊終於結束,從今往後,他將與山神一起,在那奴山的上空巡遊。不再寒冷,也永不孤獨。
灰狼身上的火焰開始熄滅,替代那火焰的,是雪一般晶亮的長毛。新一代的薩摩終於誕生。
護衛著他,身上插滿箭矢的狼形傀儡,也漸漸地燃燒殆盡。自始至終,它不曾挪動過分毫。
剩餘的北狄士兵發現瞭大薩滿的屍體。然而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為他哀悼,旁邊的山林中便傳出瞭狼群的嚎叫。迎接他們的,是終於重新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查幹族人的怒火。
領頭的白狼一隻眼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痕,它奔跑著,最終朝空中高高躍起。
它閃亮的尖牙,是士兵們眼中最後所見之物。
從今往後,你是我查幹族的子孫,你的族群將與你同在若你狩獵,有山神護佑著你若你行路,兄弟將與你同行金色的神火自天而降,照亮你的未來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將永不孤獨。
——《那奴山查幹族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