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忘憂糕

起初,那隻是些含糊不清的混響。

它們從四面八方托舉著他,環繞著他,溫柔堅定,悠揚不絕,猶如亙古不變的重重海浪。也不知過去瞭多長時間,他漸漸想起瞭語音的含義,終於分辨出那些一再重復的男聲和女聲,所唱的是死後世界深不可測的危險。

東方有十日代出,流金鑠石,西方有流沙千裡,玄蜂若壺,北方有增冰峨峨,南方有雄虺九首,等等等等。再加上情深意切的“魂兮歸來!”多麼標準的招魂曲。

以為通過恐嚇,就能讓他的靈魂重新聚攏,乖乖回到身體中去。如果不是沒有真正的身體,他簡直想要冷笑。任何一個像他這樣,選擇瞭魂飛魄散永不超生的人,都有絕對的理由不願重回塵世。

現在是誰這麼愚蠢,竟然不辭辛苦,要招他的魂?

這個念頭剛剛成型,他便覺得身上一沉,居然撞入瞭一副新的軀殼,待要掙脫出去,卻是不能。等他將這身體好好探查瞭一番,卻幾乎被氣得半死。

這根本就不是血肉之軀,連僵屍之類都算不上,居然隻是一副潦草的勉強拼湊起來的木偶!若不是胸口還有一處搏動的熱源,在源源不斷地傳來靈氣,他懷疑自己都無法順利使喚這副身體!

“誰幹的?!”他怒吼著坐起身來。

金黃色的液體隨之四濺。這副木偶之前該是被保存在充滿瞭這種液體的池塘中,直到他的魂魄真正降臨的這一刻。池邊用鮮紅的朱砂描繪著繁復的咒符,他隻需要隨意一瞥,便能發現四五個錯誤。

難怪他視野模糊,關節還在喀喀作響!

這些該死的愚蠢的傢夥!他們現在不唱招魂曲瞭,而是在咒符之間朝他跪瞭一地。

“誰允許你們擅自打攪我?”他一把抓住瞭其中一人的脖子,怒急攻心地一使勁,那人的脖子咔嚓一聲便折斷瞭,整個頭顱都掉在瞭地上。

斷口處的木渣還殘留在他的手心。但他並不記得自己之前有過這樣大的手勁,能徒手折斷木偶的頭顱。

他緩緩地,探究式地轉過那隻手:從胸口的熱源處開始,這副木偶之軀逐漸開始覆蓋上新生的血肉——是青春光滑的,健美的肌膚。他低下頭,看著金黃色液體表面上反映出來的影像:一張與他年輕時極為接近的臉,隻是面頰處隱隱有著鱗片。

“還請息怒,國師大人。”一個瘦削的高個子年輕人突然出現,站在跪瞭一地的木偶當中,他的半邊臉上罩著張檀木制成的面具,面具邊緣殘留著燒灼的傷痕。始作俑者來瞭。

“把我真正的身體還給我。”他嘶嘶咆哮,發現自己的舌尖有著奇妙的分叉。

“在下也知道,讓國師大人呆在這樣一副身體裡,實在是委屈。但您當初魂飛魄散得太厲害,就算勉強成功招回魂魄,也非得用定魂玉才能鎮壓得住。”年輕人朝他走瞭幾步,“但這定魂玉珠並非凡物,乃是從一隻曾有千年道行的大白蛇的額前活生生挖出來的。相信對國師大人接下來要做的事,不無裨益。”

絕大部分都是檀香,並無血肉的味道。他伸出舌尖,在空氣中像真正的蛇一樣嘗著。這年輕人跟四周跪瞭一地的傀儡一樣,早就並非活生生的生命。

隻除瞭他的眼中,燃燒著的一點火光。

憤怒,仇恨,還是野心?

“那麼,你想讓我對付的是哪一隻妖獸?”年輕人面露驚訝,還想再說什麼,而他揚手打斷瞭他,“要湊齊我的魂魄並非易事,我不信你如此大費周折,隻是為瞭讓我坐在這池裡跟你閑聊。”

他自負地攤開瞭雙手:“更何況,我曾做過什麼,又最擅長什麼,你難道不是一清二楚?”

戴面具的年輕人的眼中有幽暗的光閃過:“國師大人一生斬殺妖獸無數,連那黑麒王秋子麟,都曾是您手下敗將,叫您生生折斷瞭雙角,取出瞭麒麟血。神州大陸上,誰人不知?隻是您安眠之後這五百年,妖獸並不曾死絕,依然在危害人間。”

“怎麼可能?通天引斷絕,它們無法歸返靈界,早該全都枯竭而死才對!”

“雖無法歸返,但塵世之中,仍有少許靈脈殘存,可供其茍延殘喘。另外,妖獸中也有兇悍的領頭者,獨霸靈脈盤踞一方,任誰也奈何不得。”

他皺起眉來:“誰這麼厲害?”

年輕人從袖子中取出一副早就藏好的卷軸,朝他展開:“國師大人可識得這幅畫?”

他當然認得。那是五百年前,他親手所繪。

畫中女子兩頰的紅暈,是他一瓣一瓣采瞭桃花,碾出瞭汁液染成的。他甚至還用真正的黃金削成瞭粉末,想要點出那一對兇悍而又嬌憨的金眸。

然而等他真的想要落筆,卻忽然發現自己不記得她眼睛真正的顏色瞭。似乎還有什麼更加重要的事,也一並遺失在瞭浩瀚的記憶之河當中。他也曾徒勞地想要憶起,卻最終隻能抓住河面上一閃而過的些許光影。

就算憶起瞭,又能如何?上一世魂飛魄散之時,他忽然想通。他與她之間,早就隔著刀山血海,重重仇恨,終生不得泅渡。他一點一點撫著畫中女子的臉,雙肩抖動,無聲地笑起來。

“阿碧,阿碧!”他嘆道,“果然還是你!”

戴檀木面具的年輕人露出瞭心滿意足的笑容:“歡迎歸來,段清棠國師。”

越靠近凌虛谷,靈脈帶來的靈氣就越充沛。

常青站在雲船的船頭,攤開瞭雙手。迎面而來的風挾裹著充沛的水汽,帶著清晨草木特有的甜香,他甚至還能聽出空氣中充滿細微而又和諧的顫動,混雜在鳥鳴之中。即使是他這樣不甚敏感的人類,也如此心曠神怡。就更不要提對妖獸的影響瞭。

從他們在空中遙遙望見仙山的那一刻起,他身邊那具兩人來高,頭戴寶冠,身披綬帶的木制金剛內部,就傳出瞭此起彼伏的“咿咿”驚嘆聲——很快又被一聲做作的咳嗽給喝止瞭。

常青心中好笑,面上還是裝作不知,等著那隻戴冠冕的肥老鼠爬出瞭金剛的頭頂。它原本是想要擺一個英俊瀟灑的出場姿勢,誰曉得剛一接觸到濕潤的水汽,立刻一個激靈,整個體型膨脹起來,轉眼之間便和金剛的個頭一般大小。

“喔喔喔喔喔!直接來自靈界的靈氣果然不同!如此純粹!”它喜氣洋洋地梳著胡子,又朝常青道:“美人,美人,快來看,孤是不是英俊瞭很多?”

“是——”常青瞥瞭一眼它已經蔓延出來,鋪在雲船甲板上的肥肚皮,忍笑道,“真是天下第一英俊的鼠王陛下。”

拋開體重問題不提,這位便是如今無夏城中統領三十六氏鼠族的鼠王陛下。自從上次修好瞭常青的生花妙筆,又半真半假地用一隻鐲子將他定位成瞭鼠族王妃之後,便一口一個美人地叫著他。常青糾正瞭幾次也沒能糾正回來,後來便由得他去瞭。你能跟一個化為人形後都不滿八歲的幼童較個什麼勁呢?

“原來這便是凌虛谷?”加大號的鼠王陛下趴在雲船的欄桿上,朝雲霧中望去,“孤之前一直以為是座山谷——結果卻是座懸空的山?”

在他們眼前,是一座層巒疊嶂,青翠如蓋的仙山。山間雲霧繚繞,成群結隊的仙鶴繞著山頭翩然而舞,傳來聲聲遙遠的鶴鳴。唯有懸空著的山底裸露著巖石,垂著條條藤蔓,在來自下方的,終年不息的風中晃動著。那下方的風穴,便是靈脈所在瞭。

“掌櫃的說過,這裡原本是座山谷。當初黃帝隔絕靈界與塵世時,未能完全割裂,兩界之間至今殘有不少相通之處,致使靈氣泄露不止——其中一處,便恰好在谷底。”常青解釋道。

泄露的靈氣形成瞭風,將谷中的沙石吹起,又在半空中重新凝結,幾千年的歲月累積,一點點形成瞭他們如今所見到的仙山。有無數的妖獸如今在這山上繁衍生息,儼然一片世外樂土。

直到如今。

常青在心中長長地嘆瞭一口氣。

那飛舞的仙鶴中有眼尖的,見瞭這樣一艘由雲織成瞭帆,飛在空中的三桅大船遙遙靠近,便朝他們飛瞭過來。到跟前時,化做瞭身有鶴翅的道童模樣,朝他行禮:“我傢谷主自送出求救信後,日夜盼望。誰曉得常公子親自前來,真真是感激——”

道童的寒暄剛進行瞭一半,忽然生生止住,面露驚恐。那原本環繞在他們身邊,一直穩穩地托著仙山,充滿著靈氣的風,竟然毫無預兆地止歇瞭。

他再不肯耽擱,轉身便朝山上趕瞭回去,一邊發出尖利的呼哨聲。其餘的仙鶴也紛紛響應,朝山林之中,一隻接一隻地紮瞭回去。

伴隨著一聲巨響,仙山底部自下而上,竟然出現瞭數道裂痕!裸露的山石緩緩崩裂,裹著沙塵開始墜落。更多驚惶的鳥群自山林中飛瞭出來,甚至還有一兩隻遊龍也受瞭驚,繞著山體飛行,長吟不止。

“這是怎麼瞭?!”鼠王驚道。

“靈脈出瞭問題,隨時可能會枯竭。”常青答道。

從風止的那一刻起,他便從袖中滑出瞭生花妙筆,想要繪出一座自船體通向山上的橋梁。可誰想到如此關鍵的時刻,筆尖卻生澀無比,任他再三努力,也隻能凝出一兩點墨汁,彷徨地懸在空中,構不成任何形體。隻要稍一凝神,前額就會傳來劇痛,仿佛有團火焰要生生冒出。

有陰冷的男聲,近在耳畔,用白澤的語氣嘲諷道:你確定你能救他們?就憑你現在的樣子?

“閉嘴!”常青喝斥著。

已經不能再猶豫瞭。凌虛谷的鶴群已經重新升上瞭天空,脖子下掛著小籃,裝的是些不能飛翔的小妖獸,朝雲船的方向飛來。可還有更多的,諸如鹿蜀熊羆,獋犬豪彘之類,盡都擠在震動不休的山頂,哪怕彼此踐踏,也無處可去,隻得遠遠地望著他。

很久之前,也曾有晶亮的獸眼這樣望過他。

熊熊烈火之中,萬丈深淵之下。

他心一橫,將手指放在口中一咬,疼痛迅速襲來,將前額的火焰逼退瞭些。他又將指上的血滴在瞭筆尖,終於潤開瞭生澀,在空中一劃——

一道虹橋凌空而起,在獸群的歡呼聲中,跨向瞭凌虛谷的山頂。

“快讓大傢都上船!”

凌虛谷的谷主是個身不足三尺的老頭,須發皆白,腦門高高凸起,活像個縮小版的壽星。他杵著根比他個子還要高的拐杖,在鶴女的攙扶下上瞭船,喘息未定,就要朝著常青跪拜。

常青過去扶他,又好言勸慰瞭幾句。

“凌虛谷原本是我等的傢鄉,數代不曾離開過,誰想到突然遭此橫禍,靈脈斷絕,逼得我們背井離鄉——”谷主將袖子掩在臉上,嘶啞地哭著,“如今的神州大陸,多處靈脈都突然斷絕,我這一谷的民眾,還不曉得要去哪裡再尋同樣的安身之處……”

常青無言以對。他直起身來,望著四周。凌虛谷的谷民大部分都上瞭船,鼠王率領著屬下,正指引著它們安頓,提供食水,照料傷員。他在其中望見瞭一傢子鹿蜀,雄鹿扭轉瞭脖子舔著背上的傷,它的妻子帶著一雙兒女,依偎在他身側。

鹿蜀的皮毛花紋如虎,佩之可宜子孫,是獵人最喜歡捕殺的對象。離開凌虛谷,這一傢子全都活不到明天早上。陰冷的男聲又起。

常青移開瞭視線,可白澤的聲音窮追不舍:你看見那群翠鳥瞭嗎?你可知道無夏城的貴婦,願意花多少錢來換一隻點翠的簪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為瞭保持簪子的色澤,每一根羽毛都是活生生拔下來的?

“你閉嘴!”

你不是已經做瞭選擇,將誓言忘得一幹二凈,要站在那饕餮一邊嗎?現在為何還要做這些無用之事?

他幾乎能想象出,白澤正裂開嘴角,露出遍佈其中的細密牙齒。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師長。連他用筆繪出的第一樣東西,也是它所教授的。它甚至曾經不惜用自己的血肉拯救他。在它將他當作棋子,當作誘餌,放到朱成碧身邊之前。

“你說的對,我已經做出瞭選擇。但我並沒有忘記我許下過的諾言。”常青喃喃回答,“我——”

船身猛地劇烈晃動起來,打斷瞭他。

那突然停滯的風穴中,竟又毫無預兆地噴射出瞭比之前狂暴得多的氣流!雲船在氣流的沖擊之下顛簸不已,眼看有要側翻的風險。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鼠王將身形一晃,膨脹瞭兩倍不止,死死地將翹起來的甲板又給穩穩地壓瞭下去。

……原來還有這等好處。常青暗想。

可驚呼聲並沒有停止,反而更加高亢瞭:“天啦,被甩出去啦!”

“那是誰傢的孩子?!”常青飛奔過去,隻能望見一個小小的影子揮舞著四肢,墜進瞭雲霧之中。

他當機立斷,也跟著跳瞭下去。

“美人!”鼠王大喊起來,也要撲過去。

它這一動,整艘船又開始瞭顛簸。它隻得一點點縮小瞭體型,等恢復成原本大小,再爬上船舷張望。可雲霧茫茫,哪裡還有常青的影子?

它拉沓下來胡子,淚汪汪的剛要哭,下方暗沉沉的雲中便刺出瞭光芒。那光越演越烈,朝兩側拉伸出翅膀,很快凝結成一隻夜色一般黑的鵠雕,幾下拍翅便止住瞭下落之勢,重又朝著雲船所在之處升瞭起來。

鼠王這才松瞭一口氣,過去迎接。被鵠雕穩穩地抓在手中的正是常青,他的懷中還抱著個頭頂生著銀白色犀角的小男孩。那孩子像是被嚇傻瞭,愣愣地睜著眼,不哭也不笑。

“小萱!”凌虛谷的谷主杵著拐杖趕瞭過來,“真是謝天謝地……”

常青面上一僵:“這孩子叫小萱?他可是罕見的白靈犀?”

“正是。這孩子是前些年流浪到凌虛谷的,也不知道受瞭什麼刺激,一直這樣呆呆傻傻的,隻對這個名字還有一點反應。”

常青撫摸著小萱的頭頂,檢查著他的犀角。靈犀的犀角與心相通,本來該瑩白生光的,如今卻是暗淡一片:“小萱,你還記得我嗎,我是——”

話還未說完,那孩子便朝他的懷中猛撲過去,張口便咬在瞭他的頸側,喉嚨中還嗚嗚作響。

鼠王頓時炸瞭毛,一聲呼哨,老鼠們立刻圍攏過來。常青抱緊瞭懷裡的小犀牛,朝鼠王搖瞭搖頭。細細的血流正沿著他的脖頸流淌,可他一聲不吭地任它咬著,舒展瞭眉眼,笑得如此溫柔。

“終於找到你瞭,小萱。”

他並沒有忘記曾經許過的諾言。

或許並不能救它們全部,可他的雙手既能抱住這一個,就絕不會再松手。

回到無夏時,已是深夜。

無夏城中燈火俱寂,可蓮心塔仍是光焰四射,塔頂還懸空掛著兩盞圓滾滾的燈籠,在夜空之下靜靜燃燒。他們駕著船,穿越薄薄的夜霧一點點靠近,終於看清——哪裡是什麼燈籠?盤踞在蓮心塔頂的,分明是隻闊臉巨目的怪獸,頭頂山羊一般的長角,披散著金焰組成的長長鬃毛,整個後半身都隱藏在陰影中,難以分辨。見雲船靠攏,它朝他們發出瞭咆哮。帶火星的熾烈的風,幾乎掀翻瞭雲船。

“……誰又招惹她瞭?”鼠王現出瞭人身,站在常青身邊問。頭戴冠冕的小男孩臉色略有些發白。

“啊,這次沒把天香樓也咬下去一半,看起來問題不大。”常青散漫地應道。

一見那對燈籠,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望旁邊的天香樓。所幸天香樓完好無損,總算這回不用再承擔維修費用,可見他平日裡反反復復的念叨終於也有些效果。

常青的心情頓時大好,望著那隻饕餮的眼光也不由得溫柔瞭很多:“真是漂亮的鬃毛,你說是不是?近來她胃口不怎麼好,似乎餓瘦瞭不少……你說下回給她畫個鈴鐺,就戴在脖子下面如何?”

鼠王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他:“美人你還真是——你知不知道,孤要費多大的勁兒,才能勉強站立在這裡?”他抬頭看瞭看饕餮,又轉開瞭目光,似乎不能與她對視。

常青這才察覺到,除瞭他跟鼠王之外,整個雲船上的妖獸全都擠在瞭另一端的船頭,像是拼命想要逃離卻又不能,一隻隻蜷縮起瞭身體,噤若寒蟬。

上古的兇獸,其威壓並非尋常妖獸所能比擬。

難怪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盤踞在天香樓頂,痛楚地嘶吼著。

五百年裡,孤身一人。蓮燈和尚拋下她化成瞭塔,妖獸們百般畏懼而不敢靠近。在他出現之前,她是如何獨自捱過這漫長歲月的?

難怪白澤知道,她一定會留下他。就算他身份成疑,居心叵測,她還是選擇瞭留下他。

常青忽略瞭心口的抽痛,朝那張懸在空中的大臉湊招瞭招手。她輕車熟路地靠過來,伸長瞭脖子,好讓他撓她的下巴。

“平白無故地,搞這麼大的排場做什麼?”他悄悄問。

“誰叫他們是外來的?”她舒服得喉嚨裡直打呼嚕,“上我的地盤,當然要先嚇唬他們一下,好叫他們曉得誰說瞭算。哼!”

“好好好,自然是你說瞭算的。”他朝她眨瞭眨眼睛,接著退瞭一步,鄭重其事地雙膝下跪,“拜見尊駕。在下幸不辱命,救得靈犀谷妖獸三百八十二口在此……”

那張獸臉叫他嚇瞭一跳,朝後一縮,緊接著火焰和陰影都朝中央聚攏下去,掉落出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眉間點著朵艷麗的桃花,睜著對金眼就過來扶他:“你這是做什麼?”

她一伸手,拽的卻是他脖頸受傷同側的手臂。

常青皺瞭皺眉頭。

“你脖子上那是什麼?”她在空中嗅瞭嗅。

“什麼都沒有!”

朱成碧豎起瞭眉毛:“都是你說這回非幫凌虛谷不可,我才允你出手,如今又弄得一身的傷回來!看這牙印分明是哪隻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妖獸!”

常青靜靜地看著她。他隻覺得心口如此溫暖,像是有某樣東西正在悄然融化,不由得想要伸手撫摸她的發絲。

你確定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的人,真的是你?

白澤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那聲音像是口深井,傳來空空的回響。他的手就此懸在瞭空中。

朱成碧對此毫無察覺,她正拎瞭裙子,叉著腰朝獸群呵斥:“誰敢吃他?本姑奶奶都還沒有吃過!!這是我一直舍不得吃,留到以後要慢、慢、吃的!”

“咳咳!”常青在她背後連聲咳嗽。

獸群叫她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哪個敢回應?

她一轉眼,望見瞭凌虛谷的谷主,過去將他揪瞭出來:“凌虛谷既毀,你們這三百多口無處可去。原本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你們暫住無夏城,隻要不妨礙到蓮心塔,也未嘗不可。”她鼓起臉頰道,“但你們不識好歹,竟累他至此,姑奶奶突然不想再收留你們瞭!天地之大,你們愛去哪裡便去哪裡!”

谷主掛在她手上晃悠著,跟隻長著白胡子的桃子似的。他苦著臉,將手中的拐杖朝她遞瞭過來:“尊駕,你幾千年來吃遍神州,享用美食無數,可曾嘗過我凌虛谷中特有的忘憂果?”

谷主將拐杖往甲板上一磕,杖頭上頓時葳蕤生光,轉眼凝成枝葉,再一轉眼,結出瞭三枚果實。

“若能允我谷中眾妖在無夏城中暫避一時,我願將其獻給尊駕。這忘憂果共有三顆,白的可讓人忘記憂愁,紅的可尋回失落的記憶,至於這黑的嘛——”

“我知道。”朱娘突然打斷瞭他,“蓮燈曾教過我。”

三枚不同顏色的果實在她的金眼中晃動。白如雪,紅似火,而黑的,沉甸甸的,如同宿命。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它們,仿佛陷入瞭回憶。

常青不由得有些擔憂,朝她走瞭兩步,她卻又恍然驚醒,伸手便將忘憂果摘瞭下來:“哪兒來那麼多廢話。成交!”

常青不解地問道:“你要這個做什麼?”

“你不曉得,這個可好吃瞭。”她一邊把果子在手上轉著玩,一邊道,“等著我做忘憂糕給你!”

凌虛谷中的三百多口,就此進入瞭無夏城。

它們中也有些積累瞭幾百年的修行,便化作普通人類,安頓下來。實在沒有變形能力的,就充作是他們的寵物。幸好無夏城民見多識廣,又有巡獵司在旁坐鎮,對一般的妖獸並不畏懼。剩下的體型過大,又或是過於珍稀少見的,便跟谷主一起,假稱是外地來巡遊的馬戲團,借住在寒潭寺中。

常青見過的那隻受瞭傷的鹿蜀,也變成瞭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帶著老婆一起,在蓮心塔對面擺瞭個煎餅攤,還給自己起瞭個人類名字,叫做陸九色。這鹿蜀倒也老實,整日裡隻曉得起早摸黑埋頭幹活。他攤一個煎餅,他老婆便往上面磕一個雞蛋。旁邊的背筐裡裝著兩隻小鹿蜀,爭咬著同一根麥草。

小萱也跟他們在一起。

自從咬瞭常青一口之後,小萱再無任何反應,整日裡也隻是呆呆地,坐在陸九色的攤子旁邊,望著天香樓發愣。常青幾乎日日都去看他,跟他說話,可小萱再沒流露出認識他的樣子。

開始陸九色一傢對常青還有些敬畏,後來見他總帶些天香樓特有的好吃好玩的來,人也溫煦可親,慢慢也就熟瞭,肯跟他說些心裡話。陸九色的老婆嘴比較碎,絮絮叨叨地,開口閉口說的都是這一對兒女。

“離瞭靈脈,便隻有這些普通的麥草吃。我們這一對兒牙口都老瞭,吃什麼不是一樣,隻可惜瞭他倆。成日裡吃草吃草,眼看著連皮毛都沒有瞭光……”

“認真幹你的活兒吧。”陸九色打斷瞭她,接著又低聲撫慰道,“能有一口吃的便不錯。人傢肯收留咱們已經是盡瞭心……”

常青摸瞭摸小雌鹿的頭,雄的那隻不甘寂寞,也擠過來要摸,兩條一模一樣赤紅的小尾巴在筐裡掃著。

“桃花。”一旁的小萱忽然道。

常青一驚。他從未聽過小萱開口說話,此刻見他睜著一對銀白色眼睛,望的是天香樓的圓窗,頭頂犀角隱隱生光:“九九八十一瓣,重瓣山桃。”

天香樓的圓窗上,雕刻著的確實是重瓣山桃。一朵究竟有多少瓣,他卻並未數過。

朱成碧愛這種桃花,凡她所到之處,不僅屏風上要繪得有,簾幕上也要繡得有。興致上來時,她還要在桃花林中開宴席,請上一群山精遊龍,催弦拂柱,飲酒作樂。他也盡都依著她,一株一株地替她繪出來。

人面桃花相映紅。他念著這詩句,自桃花的縫隙中偷看她,隻覺得她臉上紅暈,像是被那桃花的汁液點染出來的一般。

“你也喜歡這種桃花?”他牽小萱的手,“走,我帶你去樓上仔細看去。”

他倆剛進瞭天香樓,就遇上瞭朱成碧。

她自從得瞭忘憂果,便把自己關在房裡悶著頭搗鼓,甚至不許翠煙跟櫻桃兩個進去幫忙。十來天瞭,常青這還是頭一回見她。她眼看是有些疲憊,雙眼下沉著陰影,一側的嘴角卻上揚著,心情頗好的樣子,朝他招手。

“做好啦!”她懷裡抱著隻通體透明的水晶匣子,一面下樓一面解說,“我用瞭忘憂果的果汁,染瞭三種顏色的忘憂糕。說來也不難做,不過是將糯米大米混在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大棗、桂皮、松仁,一並細細地研瞭,制成瞭米漿,再上屜蒸上半個時辰——”

她珍重地將水晶匣放在瞭他手上。匣中靜靜地躺著三塊桃花形狀的涼糕,用櫻桃醬跟蜂蜜點染出瞭花心。白色那塊質地尤為通透,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忘憂忘憂,真能令人忘記憂愁?

“哎?這玩意兒又是你從哪兒撿來的?”朱成碧一伸手,把躲在他身後的小萱揪瞭出來。

“這孩子的娘去世前曾將他托付給我。”常青苦笑,“可我將他弄丟瞭,這次在凌虛谷才又遇到。”

“白靈犀,據說犀角生光,可驅鬼魂,通幽冥,照亮一切陰暗。我還以為早被貪婪的人類獵殺光瞭呢。”朱成碧把手放在小萱的角上,那角尖隱隱有光,卻很快暗淡下去。

“可有恢復的希望?”

她搖瞭搖頭:“不行。痛苦的回憶太多,將他重重圍困,才成瞭如今這個樣子,除非——”她看瞭看常青手中的水晶匣,“不如幹脆讓他吃瞭這白的,忘得一幹二凈,從此恢復正常,如何?”

常青皺瞭皺眉。小萱會變成這個樣子,原因他也猜到瞭。任誰親眼見著母親被獵人割斷犀角,生生流血而死,都會在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創傷。

可是,要因此就選擇遺忘嗎?

那些跟小萱母親相關的,美好的回憶,也會跟著一起灰飛煙滅嗎?重要的是,小萱自己若是能開口,也會同意這樣做嗎?

“罷瞭。便是你同意給他吃,我還舍不得呢。”

朱成碧見他沉默不語,又朝水晶匣子點瞭點頭,慢悠悠地道:“這三塊忘憂糕,我留著還有大用處。”

傍晚時分,淅淅瀝瀝地下起瞭雨。

有道人紫帔青裹,著元始寶冠,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細雨之中。細雨紛飛,卻沒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穿越瞭漫長的時光,終於站在瞭這裡,卻依然和整個世界都毫無關聯。

“常公子?”陸九色遠遠地問。

那人沒有答話,隻是繼續向前。天色陰暗,隻有陸九色的煎餅攤上的爐膛中還有明亮的一團火,照亮瞭這人的臉。不,不是常青。雖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這人除瞭俊朗,更有凌厲如刀的氣勢,微微上挑的劍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雙眼。

“養得不錯。”他朝陸九色身邊的背筐抬瞭抬下巴,“平日裡吃的都是些什麼?”

陸九色愣瞭一下,才反應過來此人問的是那一對兒小鹿蜀。

“也沒有什麼。”陸九色含糊回應,“不過是些麥草之類。”

“麥草……”那道人點點頭,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這一口麥草,若是給瞭奶牛,還能換得一口奶,能養活一名失母的人類嬰兒——用來養這樣兩個東西,能換得什麼?”

他的眼瞳瞬間收縮,豎立猶如蛇瞳。

“這樣小,勉強能湊一頂鹿蜀紋的皮帽子吧!”

天地間所有的雨點,都在同一個瞬間靜止瞭。

名叫陸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經消失,出現在原地的是一隻白首虎紋的異獸,火焰般通紅的鬃毛在空中飛揚,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經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著那道人的後腦落下去——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溫順的獸。但這並不意味著,為瞭保護幼獸,做父親的不會發狂。

在那個短短的瞬間裡,陸九色的腦中爆炸開來一團憤怒的白光,覆蓋過所有應有的謹慎和理智,隻想著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墜落在頭頂的雨點,嗅到濃烈的血腥。有溫熱的液體正沿著身側滾落。成年鹿蜀圓睜著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滿嘲諷的雙眼。

那人慢條斯理,將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瞭出來——是根兩尺來長,通體澄黃生光的長笛。

“嘖,竟然弄臟瞭我的綠桐。”道人隨意地甩瞭甩手中的笛子,將溫熱的血濺到瞭小鹿蜀的身上,它們在背筐中驚慌地擠成一團,發出瞭嗚咽。

在他身後,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劇痛讓他雙目赤紅,但他仍有最後的力氣,咬住瞭道人一隻袖子,死死不放:“我們……做錯瞭什麼……”

明明,隻想要一口麥草而已,隻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們什麼都沒有做錯。”道人答道,“隻是這塵世是人類的天下,不是你們妖獸該來的地方。”他的一側臉頰上,正有細小的蛇鱗一陣陣滾過,“不過,算你運氣好,我今日不但不會殺你,還有一樣東西送給你。”

陸九色已經開始模糊不清的視野中,晃動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玉杯,杯中淺淺一層液體,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他隻覺得喉頭發緊,口渴得厲害。

“用定魂玉杯盛的瓊華夢。”那人點瞭點頭,“雖然隻剩瞭這麼一點,對你來說,也該是足夠瞭。”

陸九色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濕漉漉的雨地裡,旁邊的爐火都已經熄瞭。

怎麼就睡著瞭呢?他抹瞭一把臉,心疼地檢查著蹭滿泥水的衣裳。幸好老婆不在這裡,否則她念叨起來,必定又是沒完沒瞭。他隻覺得腦子昏昏沉沉,想瞭半天,才想起有個長得很像常公子的古怪道人來過……似乎還對他做瞭些什麼?

他上上下下地拍打著自己,並沒發現任何異樣。除瞭喉嚨裡彌漫著一種特殊的甜味,猶如荔枝釀成的酒。難道那道人給他灌下瞭什麼?陸九色咽瞭口唾沫。他還挺喜歡這味道的,它讓他渾身都充滿瞭力量,輕飄飄的,仿佛隨時能從地上飛起來。

算瞭,不想那麼多瞭。他甩瞭甩頭,朝一旁的背筐伸出手去:“來,別睡瞭,咱們回傢——”

兩隻小鹿蜀頭頂著頭,安靜地沉睡著。稚嫩的小身體微微顫抖,摸上去卻是一片滾燙。

凌虛谷的妖獸們幾乎從未患過病。

仙山周圍靈氣充沛,草木茂盛,連花果都瑩瑩生光。他們長年浸潤其中,就算偶有微恙,也隻需要再沐靈氣,便能恢復。

可如今,靈脈已枯,唯一能讓它們重回靈界的通天引,又被鎮壓在瞭蓮心塔之下。驟然失去瞭靈脈滋養,又不適應塵世的食物,進入無夏城短短十幾日,倒有幾十隻妖獸病倒,全都送到瞭寒潭寺。

谷主因此焦頭爛額,連胡子都揪斷瞭不知道多少根。幸好他本身是隻千年人參成瞭精,揪下來的胡子都是參須,全都讓患病的妖獸嚼來吃瞭,勉強能吊著性命。

“這樣下去不行。”一隻蛟龍抬起頭來,朝谷主道。它原本奄奄一息地盤在柱子上,這一抬頭,脖頸上的鱗片紛紛掉落,露出下面蒼白的皮膚,“谷主,可否再與那朱……再與她交涉一番?我們並無意搶奪靈脈,隻求能與她分享一二,救得性命即可。”

凌虛谷谷主深深地吸瞭一口氣,默默搖頭:“這些天來,我與她交涉得可還少瞭?幾乎是每日都上一趟天香樓,可她說——”

砰的一聲,是房門狠狠地磕在瞭墻上。陸九色裹著一身的雨氣撞瞭進來,驚惶失措,懷中抱著一對癱軟的小鹿蜀:“谷主,我傢孩兒,你來看看我傢孩兒!”

被打斷的谷主緩緩轉過頭去,望著他。

陸九色這才覺得不對勁。

小小的一間僧房內,擠滿瞭他認得的谷中妖獸。可它們看起來如此陌生,他簡直都要不敢相認瞭。原本遨遊天際的遊龍,此刻鱗片脫落,皮膚裸露。身軀龐大的熊羆,瘦得隻剩下一副包裹著骨架子的熊皮。角落裡不斷地傳來撲騰著翅膀的聲音,是一隻全身抽搐的仙鶴,還在徒勞地嘗試著飛起。

難怪谷主望著他的眼神如此寧靜,底下是深深的絕望。

谷主繼續道:“那朱成碧說,我們的死活,與她無關。那蓮心塔中的靈脈,乃她獨享,我們休想靠近一步。”他將手放在陸九色懷中小獸的身上,又搖瞭搖頭,“你的孩兒們,恐怕隻有等死一條路瞭。”

“為什麼?”他不敢置信地追問,“為什麼?我們做錯瞭什麼?我們隻是想活……”

他擁緊瞭懷中幼小的身體,那一對兒小心臟因為高熱,在他掌心急速地跳動著。失去瞭傢園,忍受著塵世的喧囂,偽裝成普通人類,委曲求全地想要活下去。可即使是如此,也還是不夠嗎?他可憐的孩子究竟做錯瞭什麼,要忍受這種苦楚?

雪白的光再一次在陸九色的腦中爆裂開來。

待那光消退後,成年鹿蜀甩動著赤紅的鬃毛,噴著鼻息,站在原地。他隻覺得渾身上下充滿瞭力量,甚至能舔到口中新生出來的犬牙。

仿佛是被他所激勵,那隻盤在柱上的蛟龍也昂起瞭身軀,抖瞭一抖,竟有銳利如刀的鱗片刺穿瞭皮膚生長出來。旁邊趴著的熊羆竟也膨脹出瞭嶄新的肌肉,露出半尺長的雪白利齒,一邊滴落著唾液,一邊低沉地咆哮著。

真奇怪,陸九色隱隱疑惑,它們病得如此之重,忽然之間哪裡來的力量?他又朝空中嗅瞭嗅:果然,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荔枝味的酒香。

原來如此,它們也遇到過那古怪道人,飲瞭那白玉杯裡的液體。那東西可真帶勁啊,不僅給瞭他新生的犬齒,還給瞭他對鮮血的渴望。他溫順的一生中,從未象現在這般憤怒,隻想立刻便沖出去,將遇到的一切統統撕裂。即使要面對的是那隻令人畏懼不已的饕餮——

“就算是上古兇獸,也未免太過分瞭!”

“上蓮心塔!上蓮心塔!將靈脈搶過來!”

“橫豎不過是一死!”

忽有一陣狂風自敞開的門口席卷而來,裹著冰冷的雨滴,砸瞭激動不已的妖獸們一身。陸九色朝門口望去,一瞬間,有細小的閃電蜿蜒劃過天空,照亮站在那裡的人。

他滿頭黑發已經濕透,緊緊貼在臉側,一手護著懷裡的小萱,一手下垂,握著那隻喚出狂風的生花妙筆——正是常青。

酷似常青的道人出現在漫天雨簾中時,真正的常青正在教小萱作畫。

他握著小萱的手,扶著他,將沾瞭朱砂的筆尖落到灑金的宣紙上,輕巧地一勾,便是一個花瓣。

“看,這是你喜歡的桃花。”他哄道。然而那孩子隻會愣愣地看他,他一松手,筆就從孩子手裡掉瞭下去,滾在紙上,那朵桃花頓時洇成瞭一團。

朱成碧覺得好玩,一直抱著零食罐在旁邊看著。

“教妖獸畫畫,你還是開天辟地來的第一人。”她塞瞭一嘴也不知道是什麼,一邊大嚼一邊評價。

“我也是忽然想起來的。小萱內心悲傷的回憶太多,以至於看不見,也聽不見當下發生的事情。若他能將那些回憶一點點畫出來,不再堵在心口,說不定有助於他康復。”

“你對他倒還真的挺上心。”她悶悶道。

常青一笑,習慣性地要摸她的頭:“我應過他娘,要好好照顧他的。”

“你這人,就是心裡裝的事情太多。許下的諾言,答應過要救的人,全都念念不忘。”朱娘搖搖頭,“還是那句話,我隻擔心你哪天,會將自己賠瞭進去。”

“哪能呢。”他陪笑,“不是有位獨一無二的饕餮大人罩著我的麼?”他轉念一想,又問,“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活瞭數千年之久,積累下來如此多的回憶,有歡喜的也有悲傷的,不會彼此搞混嗎?會不會有一日醒來,連自己是誰都忘記瞭?”

“怎麼可能?”朱成碧嗤笑一聲,“無論是不重要的事,還是不重要的人,我從來不會記得,更不要提什麼悲傷的回憶瞭,那種無聊之物,轉眼便忘得一幹二凈!”她轉過金眼,遠望著圓窗外的蓮心塔,輕聲道,“我隻要記得真正重要的人就夠瞭。”

等她再度轉過頭來,卻驟然變瞭臉色。

常青跟朱成碧閑聊的時候,小萱獨自在一旁,摸到瞭他放在桌上的生花妙筆。

他原本不是很在意,那隻筆是有靈的,脾氣大得很,連對他都經常是呼來喝去,百般嫌棄,除瞭偶爾屈服於朱成碧強大的淫威之下之外,任何人都休想驅使它。沒想到的是,小萱隨意往空中一畫,拙劣的線條竟然化為瞭桃枝,轉眼開出花來。

他額前的犀角重又發出瞭光,猶如神助一般,繼續在空中添加著重重桃花,和花枝下的一男一女。女子靠在桃樹下,手中舉著杯子,似乎在邀人共飲。她對面的男子身著道袍,吹著長笛,一面回望著她。兩個身影都異常熟悉,常青隻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以小萱的年紀,還遠不到能獨立創作這麼復雜的畫的時候。那麼,是他之前在哪裡見過類似的畫,因此模仿著畫瞭出來?

常青覺得很是歡喜。雖然那一對人影最終都沒有成型,在空中懸瞭一陣,便猶如薄霧一般消散瞭,但他仍是看到瞭治愈的希望。帶著小萱去找陸九色的路上,他還在回想著。

“若是再加上一對長角呢,那女子倒有幾分像我認得的一個人。”他跟小萱絮絮叨叨地念著,“不過你不可能見過饕餮將軍吧?對瞭,那男子該不會是我吧?可我從未穿過道袍——”

他忽然住瞭嘴。不,那不可能是他。

那人的身影浮現出來時,朱成碧瞬間變瞭臉色。她將手中的團扇握得吱吱作響,雙目一點點轉為赤紅,唇上雖然還是在微笑,卻像是隨時能落下淚來。

她從未這樣看過他。也從未這樣看過任何人。

漫天的雨都滴落在他頭頂,是透心的寒涼。

怎麼?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白澤在他心底冷冷笑道。你不是連那人的姓名都一清二楚的麼?

“你閉嘴!”

然而他面前隻有一片茫茫夜雨,並無人回應。

沒想到再次見到陸九色,他卻已經化出瞭獸形。

“我送小萱回去找你,你卻不在,攤子也無人看管。”常青走向獸群,也不看別人,隻對著那隻成年鹿蜀說。

他帶著小萱回去時,陸九色的煎餅攤上隻剩下大灘血跡,一對兒小鹿蜀也不知去向。似乎有人在血跡中掙紮過,留下瞭一串帶著血的腳印。他沿著這腳印一路找到瞭寒潭寺,將谷主和妖獸們的對話聽瞭個一清二楚,眼見事態要無法收拾,不得不出面制止:“谷主大人,在下在無夏城多年,從未聽聞過城中有靈脈,更未見過類似之物。這其中必有誤會。”

聽瞭他的解釋,凌虛谷的谷主嘆瞭口氣:“常公子,你高風亮節,救瞭我們一谷三百八十二口,這份恩情,我谷中眾民銘記在心。可既然救瞭我們,又要讓我們在這裡活活餓死,是何道理?”他舉起拐杖,指向蓮心塔的方向,“那塔身靈氣四溢,即使在夜裡也光焰逼人,難道我們都看不見麼?”

常青遲疑瞭一下:“塔中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是用來鎮壓蓮心塔的。你們看見的,是佛珠的光。”

旁邊的蛟龍冷笑一聲:“五百年瞭,誰聽說過蓮心塔還需要鎮壓?”

“那是因為我!”常青抬高瞭聲音,“因為我盜瞭麒麟血,朝蓮燈和尚的像上傾倒瞭半瓶,蓮心塔身從此出現瞭裂縫,不得不靠佛珠鎮壓!”

這些話,朱成碧並未說過。是他自己猜到的。

它們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已經壓瞭很長時間瞭。原來說出來,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艱難。

“這答案,你們是否滿意?”

一道新的閃電劃過瞭天空,有一瞬間,似乎有悠長的蛇尾自窗外遊過,短暫地分去瞭常青的註意。

大白?不,不對。大白失去蛇珠,元氣大傷,此刻應該仍在西湖下沉睡才對。

凌虛谷主扭過頭,跟妖獸們湊在一起,說瞭些什麼,又朝他轉過臉來,滿臉皺紋都堆在瞭一處:“我們商量過瞭。既如此,隻好請朱掌櫃的暫借佛珠一用。”

怎麼可能?常青苦笑:“那是蓮燈和尚唯一的遺物。蓮燈和尚是誰,各位都知道。以我傢掌櫃的性子,絕不肯外借的。”

他每說一句話,都不得不往後退一步。盛怒的鹿蜀噴著鼻息,弓起瞭背,正在一步步逼上前來。在它身後,蛟龍鼓起瞭銳利的鱗片,熊羆掀起瞭上唇,露出瞭刀刃一般的利齒。他們曾經是他的朋友,為他所拯救,對他感激不盡,如今卻變瞭形,也變瞭臉。

谷主站在獸群中央,柔聲細氣道:“不必擔心,誰不曉得那饕餮最寶貝的是誰?若是用常公子去換,她必定是肯的。你便好事做到底,再救我們一回吧?”

“是啊,是啊。”常青嘆道,“每個人都曉得我是她的軟肋。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會不會束手就擒!”

他握緊瞭手中的筆,在空中狠狠一劃。

群獸齊齊朝後一退,以為將要面對洪水或是風暴——卻空空如也。

關鍵時刻,他傢的生花妙筆又開始生澀瞭!

常青大急,正待再咬手指,手中卻一空。小萱一直被他護在身後,此刻卻沖瞭出來,抽走瞭他手中的筆。那筆也怪,到瞭小萱手中之後,竟然開始嗡嗡作響,整個都懸浮起來,籠罩在光芒之中。

“小萱!危險!”

小犀牛充耳不聞。他額上的犀角放射出如此強烈的光芒,雙眼灼灼:“不許傷害我娘!”

筆尖滴落出的墨團在空中瘋狂地旋轉著,緊接著猛然朝外爆裂開來,常青下意識地抬手一擋,衣袖上便是一道裂紋,像是被鋒利的無形刀刃給切過。他在小萱背後,所受傷害尚小。對面圍困他們的獸群就沒有那麼好運瞭,風刃所到之處,慘叫聲此起彼伏。

“我要……殺瞭你們!”小犀牛銀白色的眼瞳中,漸漸地湧出淚來,“我要殺瞭你們全部!”

風刃的攻擊毫無章法,連同他自己,都被切割得血跡斑斑,可他毫不在乎,還要驅使著那隻筆繼續攻擊。

這便是圍困他的回憶瞭。是每一日都在重復的,母親慘死時的情形。無法被忘記的仇恨,現在,借這隻筆的力量,終於蜂擁而出。

再這樣下去,他會殺死所有人,連同他自己!

常青一咬牙,朝小萱撲瞭上去,將他緊緊地擁在瞭懷中。風刃一刀接著一刀,落在他的雙肩,鮮血淋漓,他也不曾放手。

“小萱,小萱。”他忍著疼痛,在孩子耳邊喚著,“沒有人要傷害我們,沒有人要傷害你娘。她不在這裡,她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而這都是你的錯。你忘記瞭我們,背棄瞭我們。

閉嘴。常青想著。但他已顧不上再呵斥白澤瞭。小萱正在他懷中奮力掙紮,更多的風刃一起落下,常青背上又有幾處切痕瞬間綻開,深可見骨。他痛得腦中嗡的一聲,眩暈便湧瞭上來,連氣息也開始不穩。

幸好小萱在他懷中一點一點安靜下來,睜著雙流淚的眼睛望著他:“常……”

“是。”他嘗試著做一個微笑給他,“你終於認得我瞭嗎?”

“我認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麼時候帶我們回靈界?帶我回傢?”

常青胸口一陣劇痛。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隻是茫然四顧。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視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風刃所傷的鹿蜀,折斷瞭翅膀,再也無法飛起的仙鶴,還有哀嚎不止的遊龍。他自幼能通獸語,鳥獸也願意與他親近,他便自認為是他們的朋友。他曾允諾過,要為它們拿到麒麟血,再開通天引。

如今卻走到瞭這一步。

“都是我的錯。”他喃喃。

沒錯,陰冷的男聲在他耳邊盤旋,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都是你的錯!

新的閃電劃過天空,接著是隆隆的雷聲在耳邊炸響。待到雷聲停歇之時,那個曾經懷抱著發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輕人忽然將小犀牛推向瞭一邊,緩緩站起身來,嘴角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

一枚白澤眼紋在他的前額鼓動不休,鮮紅得猶如在滴血。

灰蒙蒙的天空,既無日月,也無雲彩。但仔細去看,能見到凝固的表面下,有細細的墨絲流動。

就像是在一整盆清水當中,滴入瞭一滴墨汁。

常青再次睜開眼睛時,所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而他身下,是平整地延展到天邊,毫無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他坐起身來,隻覺得頭痛欲裂。

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幹瘦老頭原本擔憂地看著他,此刻見他醒來,又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去看遠方的地平線。

“……我說,既然世間萬物你都能繪出,為啥不把這裡搞得稍微有生氣一點?”

被常青這麼一說,老頭立刻炸瞭:“混小子,若不是我及時出手,將你拽進筆裡,你這次就要完全被白澤吞噬瞭!這就是你道謝的態度?”

“謝瞭。”常青不甚有誠意地道,“不過,下次能不能不要用李白的樣子出場,看起來有點兒瘆人。”

眼前這幹瘦老頭,就是妙筆生花的筆靈。這隻筆在數千年的時間裡,輾轉於無數主人手中,漸漸地生出瞭自己的靈。常青剛拿到生花妙筆那幾年,筆靈對他不屑一顧,根本不曾出現在他面前。上回他搞瞭次大手筆,繪瞭整整一座無夏城,筆靈這才對他有瞭些興趣,肯時不時地現一下身。

在常青看來,筆靈現身與其說是為瞭指點他,還不如說是為瞭嘲諷他。

“你敢還挑剔我的造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與其他人不同,身上屬於白澤的血肉太多,他若要占據你的身體,簡直是輕而易舉,千萬要小心——你倒好,任由自己受傷,還流瞭那麼多血!”

抱怨歸抱怨,筆靈從善如流地將外形換成瞭個頭戴方巾,大腹便便的老爺子。

……就算是換成東坡居士也很瘆人好吧。常青捂住瞭臉。

“若不是你關鍵時刻沒墨,一到小萱手裡就興奮得不行,非要來場大風暴,我其實也不用流這麼多血的。”他咬牙道。

“那孩子是罕見的白靈犀!靈犀最為敏感,能跟我有最高的共鳴好麼?我換過這麼多主人,都沒有見過那樣純粹的心志,滿心滿意,隻有復仇一個念頭!”蘇東坡外型的筆靈訓道,“更何況,他跟我做瞭交易,存瞭他最寶貴的記憶在這裡。每一個使用過我的人,都存瞭一部分記憶在我這裡。”

“……我就沒有。”

“你還早得很!”筆靈指著他的鼻子,“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什麼都想要抓在手裡,你這樣如何能到忘我之境?如何能真正成為妙筆生花之主?”

筆靈的外表悄然發生著變化。現在站在那裡的,是個跟常青有幾分相似的英俊男子,披著三十六股紫紗制成的山水袖帔,頭戴道冠,身後還伴有五色雲霞,簡直是飄飄欲仙。

常青頓時啞口無言。

“你之前一心隻想要麒麟血的時候,心思是多麼純凈堅定,如今卻……你怎麼瞭?”

常青搖搖頭:“我隻是沒有想到,他也曾是妙筆生花之主。”

“他?”筆靈朝自己身上看瞭看,“啊,這傢夥是貞觀年間的國師段清棠,本事大得很,可通陰陽,測未來,算得上半個神仙。這人活瞭一百多歲,到安祿山造反的時候,他一人在長安城外對陣五萬叛軍,阻瞭他們三天三夜,後來精力耗竭,魂飛魄散瞭。”

“……我知道。”

筆靈發現他有點兒無精打采,想瞭想,蹲下來哄他:“你也不必氣餒,在我這麼多主人中間,你也是有優點的嘛。例如——例如——”他囁嚅瞭半天,最後憋出來一句,“幾千年來最窮最摳門的一個?”

“滾!趕緊送我回去!!”

醒來時,常青依然頭痛欲裂。

而且痛的還不僅僅是頭。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一雙手從手背到雙肩都被包紮得嚴嚴實實,連臉上都是傷口。最慘的是左手,手掌稍微一動就往外滲血,手指腫得跟胡蘿卜一般,活像是被人刺穿瞭個通透。

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處傷從何而來。

櫻桃和翠煙兩個在他床頭寸步不離,見他醒瞭,忙著端水送藥,雙眼都是紅紅的:“公子你怎麼不小心些,怎麼就從樓頂摔下來瞭?”

她倆這麼一提醒,常青恍然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全都因為朱娘想用金蠶把白澤釣出來,結果被訛獸所控,現瞭原型,將天香樓吃下去一半。光這筆修繕費用就花掉瞭整整半年的進項,常青自然心疼得要死,非要親自監督工程進度,結果摔瞭下來。

“姑娘讓你暫時不要管事瞭,安心修養要緊。”

常青想瞭一陣:“我大概是摔到瞭頭,有些糊塗。眼下還是三月吧?”

翠煙跟櫻桃對視瞭一眼:“是的。”

“我記得前幾日,凌虛谷的谷主有托青鳥送來封信,似乎沒有來得及拆開?拿來我看看。”

“你已經看過瞭。”冷硬的成年女子聲音從門口傳來。常青勉強轉頭,望見的卻是饕餮將軍。平日裡見她這副樣子見得少,他頗有些訕訕,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信中什麼都沒有寫,不過是些日常寒暄。說是新得瞭些仙茶,邀你過去共飲。”

是嗎?常青恍惚覺得她說的是對的,緊接著卻又開始頭痛。饕餮將軍嘆道:“你眼下這個樣子,如何能去作客?還是在樓中好好休養吧。”

常青於是開始瞭養病生涯。

朱成碧給他用的也不知道是些什麼藥,不出幾日,他臉上和手背的傷口便好得七七八八。隻剩下左手傷勢實在嚇人,恢復較慢。他享瞭幾日清閑,終究是個勞碌命,放心不下,總想找些事情來做。

朱成碧這幾日懶得尤為厲害,不說是開門做生意瞭,白日裡連美人榻都懶得下,瞇著雙金眼總是在打盹。天香樓裡安靜得很,連鳥兒都少來叨擾,幾乎能聽得到玉蘭花輕輕飄落的聲音。

常青便平白無故地,生出瞭些歲月靜好的感慨來。

“等到有一日,人類也好,妖獸也好,都不用再彼此爭鬥瞭。你也不用再總是守著蓮心塔,我帶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陸,吃遍各地美食去。”他找瞭幅舊地圖,用完好的那隻手持著筆,一處一處地圈點著,“你沒吃過揚州的富春包子吧?還有嶺南的煲仔飯?我聽說泉州那邊的山中,有極好的紅茶……”

他越想越美,不由得彎瞭眉眼,微笑起來。

朱成碧在一側靜靜地看著他。

“是啊。”她點點頭,“要是真能有那樣一天就好瞭。”

養病歸養病,帳還是要算的。

見他日日抱著算盤不放,櫻桃打趣道:“公子你何必如此勤勉?難不成還惦記著要在臨安開分店?”

他一邊撥著算盤珠子一邊回答:“你倆一人吃飽全傢不餓,我可是還要給小梨攢嫁妝的——”

等等,小梨是誰?常青忽然間惶恐不已。這個名字應當是萬分熟悉的,否則自己不會說得如此自然。但是與這名字相關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在瞭黑洞之中,他越回想,越是膽戰心驚。

“櫻桃,你告訴我,小梨是誰?”

櫻桃眼中有淚,還在勸他:“奴婢,奴婢也不知,公子你還是歇息去吧,這些勞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瞭……”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頭上生著銀白色犀角的小男孩忽然出現在瞭櫻桃身後兩步之遙的地方,皺著眉頭看著常青,一副隨時能哭出來的樣子。

常青能肯定,自己之前從未見過他。但為何他看起來如此熟悉?

“等一下!”

那孩子受瞭驚嚇,頭也不回,直接跑上瞭二樓。

常青也跟著追上瞭二樓。眼前是重重疊疊的雕花木門。一扇接著另一扇,似乎無休無止。

哪一扇是那長著犀角的孩子所進入的?

他遲疑起來,一扇又一扇地查看,卻差點被腳底下的東西所絆倒——定睛一看,竟然是寒潭寺的木制金剛,卻隻剩瞭半截。

他記得是鼠王和它的臣屬最喜歡乘坐的,卻為何損壞成這個樣子,遍體的傷痕,仿佛被野獸撕咬過?

“你究竟對美人做瞭什麼?”鼠王的聲音從最近的一扇門後面傳來,“為何自他被白澤俯身之後,你就將他藏瞭起來,任誰也不許見?”

“他傷瞭手,自然是還在休養。”回答的人是朱成碧,隻是略有些嘶啞。

“他傷的又不是右手,依然可以驅動生花妙筆,何不讓他助我們一臂之力?”

朱成碧低沉地咆哮起來,連門板都在震動:“誰也別想打攪他,他已經夠辛苦瞭!”

鼠王回以更猛烈的咆哮:“所以我才懷疑,以美人的性格,絕不可能袖手旁觀——你究竟對他動瞭什麼手腳?!”

有人在旁邊輕輕地拽著常青的袖子。他低頭一看,長犀角的孩子懷裡抱著隻水晶匣,踮起瞭腳尖遞給他。

忽然有碎片般的影像浮現出來:老人的拐杖頂端生出三枚不同顏色的果實,發瘋的鹿蜀朝自己一步步逼近,生犀角的小男孩站立在風暴之中,雙眼炯炯發光。

“小萱!”他喊道。

那些影像很快消散瞭,隻剩下越來越劇烈的頭痛。

他再也無法想起更多,卻已經明白瞭真相——眼前的水晶匣裡隻剩下兩塊忘憂糕,白色的那塊已經不知去向。

忘憂忘憂,她竟然給他吃瞭忘憂糕,連他的記憶也一並抹去瞭。

若鼠王說的是真的,他曾被白澤俯身,在那之後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常青再也無法忍耐瞭,伸手便推開瞭門——

雖然在朱成碧身邊隨侍多年,常青其實很少見到她以饕餮將軍的形態出現。

他更習慣於她梳著雙髻,眉間點著朵桃花,赤著雙腳,靠在榻上打呵欠的樣子。那時,嬌俏的少女猶如一隻慵懶的貓咪,簡直能給人造成”誰都可以上去順兩把毛”的假象。饕餮將軍則是另外一回事情。幾乎每次見她出現,無夏城都處於危難當中,面容姣好的女將軍總是一臉冷峻,金眼灼灼,頭頂的紅纓猶如燃燒著的明亮火焰。

她是如此強悍,如此美麗蓬勃,叫人轉移不開眼睛。

也因此,他從未想過她竟然受瞭傷,披散瞭長發,胸口上纏繞著層層白佈,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叫這場面嚇瞭一跳,滿心的憤懣和疑惑也跟著一起跳瞭跳。

這麼一遲疑,饕餮將軍立刻收攏瞭衣袖,將胸口藏瞭起來,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你來做什麼?”她問。

常青沒有立刻回答。他正盯著旁邊饕餮形狀的香爐。那香爐有一雙祖母綠的眼睛,也正在回望他。

“不是芙蓉香。”他喃喃。是另一種,專門用於麻醉和鎮痛用的香。但他此刻忽然想不起來它的名字瞭。這幾日來,朱成碧的袖間都是這種新的香味,他隻道她是興致一起,想要改換風格。卻根本沒有想過,那是為瞭能忍住傷痛,在他面前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究竟出瞭什麼事?你這又是何時受的傷?”

他原本準備好的質問,終究還是抵不過對她的關心。可她隻是冷淡地應道:“不關你的事。”

常青隻覺得兩耳之間嗡的一聲,不由得將手中的水晶匣子越捏越緊。這傢夥從來都是這樣,什麼都不肯告訴他,自作主張地安排好一切,然後肆無忌憚的一意孤行!連消除他的記憶這麼大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是嗎?那這匣子裡的白色忘憂糕去瞭何處?這總關我的事情瞭吧?”

“原來如此。”一旁的鼠王點瞭點頭。他之前都跪坐在朱成碧身邊,此刻也站起身來。”你給美人服瞭忘憂糕。難怪你會收下谷主的忘憂果,原來是早有打算——”

“那忘憂果是少有的奇珍。”朱成碧喃喃:”我第一眼看到,便知道總有一日能派上用場。”

“為何要讓我忘記凌虛谷的妖獸們?你還讓我忘記瞭什麼?”

像是有烈火在腦中燒過,而他透過烈火看到瞭新的景象:被閃電刷得雪白的天空之下矗立著的佛塔,塔身的飛簷上遊動著的蛇尾,還有洶湧的,卷曲的雪白頭發,鋪天蓋地,遮蓋瞭整個視野。

常青猛地捂住瞭額頭——他被白澤附身後,發生瞭什麼?

“那群白眼狼?”朱成碧滿不在乎:”明明是你救瞭他們,他們卻得寸進尺,恩將仇報。我不明白,你還要記得他們做什麼?這忘憂糕,本來就是拿來消除憂愁用的。服瞭它,你便從此高枕無憂,世上的一切煩心事,都不用再掛念瞭。”

她望著他,專註而溫柔,眼光明媚,猶如藏著十裡春光。

就好像他是這世上最美味之物,除瞭他之外,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你不是想去揚州吃富春包子,去嶺南吃煲仔飯麼?我帶你去,我帶你走遍神州,我們去看塞北的雪原,去看東海的仙山——你什麼都不需要記得,隻需要留在我身邊就夠瞭。”

這是,多麼大的誘惑。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在心中勾畫過多少次這樣的景象:大雪落滿山谷,四周靜謐無聲,隻有他們兩人並肩而立,等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卻再無紛爭侵擾,直到用盡他所能陪伴她的,短短的這一生。

他原以為這是他一個人的願望,說出口時,也不過是當個玩笑罷瞭。

可她真真切切地將它擺在瞭他的面前,甚至自顧自地,已經采取瞭行動。

隻要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隻要他將凌虛谷的妖獸們忘得一幹二凈

身後有什麼人,一直在鍥而不舍,拽著他的袖子。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那個頭頂有著銀白色犀牛角的孩子。

在他被忘憂糕切割得七零八碎的記憶中,他還是記得他叫做小萱。

怎麼能忘得掉呢,怎麼能真的就閉目塞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明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已經許下過的誓言?

“你還是不明白……“他緩緩搖頭:”就算有數千年的壽命,可你還是不懂。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所有過去的一切匯聚而成的我。我們人類的生命本來就轉瞬即逝,如果再擅自抹殺自己的過去,等於是殺死瞭一部分的自己。”

朱成碧往回退瞭退。

“所以你還是要選擇想起來,即使那是痛苦不堪的回憶?”

“即使是再痛苦的回憶。”

他們久久對視,直到朱成碧挪開瞭眼睛。

“我明白瞭,你終究還是選擇瞭他們。”

可我真正想要選擇的是你。

常青死死地咬住瞭這句話,生怕它會自己冒出來。

“那匣中的紅色忘憂糕便能讓人恢復記憶,你咬一口吧。”

說完這句話,饕餮將軍便起瞭身,拿起瞭一側的長刀,頭也不回地出門去瞭。

紅色忘憂糕一直安靜地躺在水晶匣中,質地溫潤,像是用瑪瑙制成的。

鼠王頭戴黃金質地的冠冕,在他對面正襟危坐,眼神復雜。

“她到底是因何而受的傷?”常青追問:”我在外面看見受損的金剛,盡是被大型妖獸撕咬的痕跡——無夏城哪裡來的大型妖獸?除非……”

鼠王點點頭,冠冕上的琉璃珠一陣晃動。

“沒錯,正是凌虛谷中的那群妖獸。連續幾個夜晚,他們一直在圍攻蓮心塔,要她交出佛珠。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得來的幫助,原本一個個病得半死不活,一到瞭晚上,就立刻膨脹瞭形體,連平日裡溫順的,也變得嗜殺好鬥起來。”

“……可我不信,事情隻是這麼簡單。僅僅靠幾個發瞭瘋的妖獸,便能讓她受傷?”

鼠王盯著他看瞭一陣。

“不錯,這世上能傷她至此的人,總共也就那麼幾個。”

常青的心停跳瞭一拍,緊接著瘋狂地跳動起來。

“你若真要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便咬一口這紅色忘憂糕吧。”

小萱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這孩子雖不曾開過口,可眼神一直都系在常青身上,看著他取出瞭桃花形狀的忘憂糕,將它放在唇邊。在他白皙的指尖,它猶如凝固的鮮血。

“沒關系的。”常青察覺到他的註視,抬手安慰式的摸瞭摸那銀白色的犀角,接著便一口咬瞭下去。

糯米的香甜之中,是淡淡的桃花清香,還有一種很難辨識的味道。他一點點地辨別著,剛想開口對鼠王說點什麼,便有洪流般的記憶從腦海深處噴湧而出,讓他不由得捂住瞭自己的額頭,痛苦地呻吟著。

那個曾經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的男聲再一次自心底浮現出來。沒錯,他現在想起來瞭,自從飲下麒麟血之後,白澤的聲音便從未消失,自己又是怎樣苦心遮掩,一次又一次地將白澤眼紋從額上生生地抹下去。

一瞬間,他再度站在雲船之上,用指尖的血畫出救生用的虹橋。下一個瞬間,他卻站在瞭雨幕當中,滿心滿意都想著那個在桃花枝下跟朱成碧遙遙相望的道人,心中一片寒涼。

“等等!”他抓住瞭鼠王的肩膀:”那個道人!我在被附身的晚上見過,就在蓮心塔上!他現在長著蛇尾,我怎麼能忘記呢——必須得提醒她!段清棠——”

段清棠又回來瞭。

明明已經死去數百年,死前還魂飛魄散,可他竟然又復活瞭。

誰讓他復活的?他們想要做什麼?為何會出現在蓮心塔?

他死死地抓住鼠王,這些問題在腦海中翻騰,一個接一個地噎在喉嚨,可他一個也吐不出來。

眼前的景象正在發生新的變化:越來越多的雨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頭頂是從中間裂開的屋頂,露出夜空中層層翻滾中的黑雲。細小的閃電遊龍一般在其中蜿蜒。

這是他被白澤占據瞭身體的那個晚上。這是他所遺忘的記憶。

耳畔盡是妖獸們的呻吟,而被他抓在手裡的,再不是鼠王。滿頭的白發披散下來,擋住瞭他的臉,而他自發間望見的,是朱成碧的金眼。少女的頸項被他死死捏住,嘴唇已經有些發紫。

脖頸之上傳來輕微的刺痛——她的長刀已經在他的咽喉之上,卻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不過是個跟段清棠有幾分相似的人類,你便癡迷至此。”

不,不,這不是他要說的話!他想起來瞭,那時他剛從筆靈那裡得到自由,可身軀已經完全被白澤占據。

他雖盡力爭鬥,但一時無法獲勝。便聽見白澤用自己的聲音說著:“我當初選瞭他,又教會他用生花妙筆,為的就是今天!到如今,我占瞭他的身體,你便殺不瞭我,否則就是殺他,若我不占他的身體,你也一樣殺不瞭我,否則他就會是新的白澤!”

不,不!

他將全副的心力都集中在手上,一點一點地奪回控制權,重新松開瞭手指。

朱成碧掙脫出來,朝後退瞭一步,長刀掉落在他倆之間。

“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這叛徒的心臟挖出來,看看是什麼顏色……”

那時,他是親口說出瞭這樣殘忍的話吧?他親眼看見朱成碧眼中聚集起來的一點淚光——那淚水猶如火焰,點燃瞭他的胸口。有一瞬,他甚至靠著這憤怒的火焰暫時地奪回瞭右手的控制權

“我都想起來瞭。難怪她要消除我的記憶。”

常青跪在原地,將頭抵在鼠王肩上,低低地說。

美人在懷,鼠王全身都僵瞭,一動也不敢動。

“我撿起瞭她的冰牙刀,刺穿瞭自己的左手,以為這樣白澤就能退卻。可是——”

她曾問過他,即使是再痛苦的回憶,是否也要記得。

而他現在想起來瞭,她的血是如何沿著刀身流淌下來,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那觸感,足以令人終生難忘。

無星的黑夜籠罩著整個無夏城。

隻有蓮心塔依然光芒四射,猶如一朵九瓣的金蓮。這是子夜時分,黑暗和寒冷都濃厚到瞭極致。露水在石板上悄然凝結,即使是最警醒的狗也昏昏欲睡。無夏城中絕大部分的城民都陷在最深的夢境裡。

他們中的一些敏感者將會夢到獸群,夢到閃閃發光的尖牙和長角,夢到自屋頂上奔跑而過的龐然巨物,他們甚至還會以為在夢中聽到瞭它們撕殺時的咆哮,和跌落時伴隨著的瓦片碎裂聲。

每當第一縷晨光降臨,這些夢境均將消散,隱沒為碎片,再不被人記得。那些發生在夜晚的廝殺,將隻屬於夜晚本身。

但若人們肯仔細回想,說不定還能想起來,那伴隨著每一場夢境的隱約的笛聲。

夜空之下,它仿佛晶瑩細長的遊絲,裊裊不絕。

既像是召喚,也像是詛咒。

饕餮將軍站在蓮心塔頂。

塔身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身影威風凜凜,猶如戰神。

層層疊疊的青瓦之間,忽然一左一右,同時升騰起瞭兩團煙塵,方位卻截然相反。那煙塵在半空之中膨脹開來,轉眼間撲出瞭猶如鏡像一般的一對巨熊,身軀比尋常熊羆大瞭十倍不隻。巨大的熊掌帶著閃光的利爪在空中劃過,從不同的方位朝她襲去

卻在最後一刻,懸在瞭她的頭頂。

饕餮將軍收回瞭手中的長刀,伸出瞭一根指頭,在頭頂的那隻熊爪上輕輕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來,扭轉著身體,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剛才,有更快,更銳利之物,悄無聲息地斬斷瞭他們的脊骨。

那雙屬於饕餮的金眼甚至連眨都沒有眨一下。

但她並沒有放開手中的刀,仍在戒備。她在等待著笛聲響起。在過去的數個夜晚,這樣的事一再發生:無論她斬殺這些妖獸多少次,隻要笛聲響起,他們就會再度熱血沸騰,哪怕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朝蓮心塔爬過來。

就像現在這樣——一隻巨熊已經失去瞭意識,但是另一隻身上忽然發生瞭新的變化,它斷裂的脊骨從中間開裂,露出半邊白骨森森的胸膛,可還是掙紮著站瞭起來,再度朝她撲瞭過來。

她朝一側閃開,順勢將長刀插入瞭熊的肋骨之間,狠狠一扭。

白骨與刀刃摩擦,濺出瞭火星。尖銳的聲響讓她不由得皺起瞭眉頭。

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蓮心塔下。可那笛聲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所有的白骨都在卡卡作響,連同之前失去意識的巨熊體內的骨骼,都在掙紮著要脫離瞭血肉,重新拼接起來。遠處甚至又出現瞭新的妖獸——露著半截白骨長尾的龍,脖頸上血肉掉落的仙鶴。空洞的眼窩中已經沒有瞭眼睛,卻還是望著蓮心塔,燃燒著晶亮的渴望。

“嘖。”她搖搖頭:”雖然是些背信棄義的傢夥,但任人驅使到這個地步,未免也太過分瞭些!”

她將手中的一對兒長刀彼此交錯,緩緩拉開,刀身上燃起瞭熊熊的金焰,轉眼間形成一個巨大的燃燒的十字,懸在蓮心塔頂。

“破!”

簡短的一聲呼喝,十字形狀的火焰旋轉著飛瞭出去,直接射向瞭笛聲傳來之處。

遠處傳來瞭火焰爆炸的聲響。

那細若遊絲的笛聲頓時停止瞭,換成瞭一個男子帶笑的嗓音,悠悠地唱著清平調:“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

那歌聲如此清越美好,就該是在繁花深處舉行的宴會上唱起。就該是,酒已經飲過瞭三巡,每個人都已經微醺,美貌的舞姬甩著長袖翩然起舞,而心愛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該是在那樣的時候,他朝她走過來,手中的玉杯盛滿清澈的美酒,曾經唱起的歌。

饕餮將軍一點一點地攥緊瞭手中的刀,終究還是按耐不住,朝歌聲傳來之處撲瞭過去。

這是凌虛谷的妖獸圍攻蓮心塔的第七個晚上。

之前一直守著蓮心塔,寸步不離的那隻饕餮,終於第一次擅離職守。

“段、清、棠!”

饕餮將軍咬牙切齒喊。

名為冰牙的長刀劃破瞭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長虹,朝那個漫不驚心的歌者頭頂,猛地迎頭劈下

然而無論是刀勢還是火焰,到瞭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瞭一道無形的屏障,紛紛朝兩側散開瞭,讓他悠哉地唱完瞭下一句:“……看朱成碧顏始紅。”

金焰包繞之中,他玉樹臨風,神采飛揚,甚至還朝她挑逗性地眨瞭眨眼睛。

“別來無恙啊,阿碧?”

這是,瓊華夢所能起作用的第七個,也是最後一個夜晚。

若那突然出現的古怪道人說的都是真的,它們必須在第一縷陽光照耀到蓮心塔之前,進入塔中,奪得佛珠。

否則,一切都將結束。

巨熊也罷,遊龍也罷,不過是為瞭轉移那隻饕餮的註意力。真正能威脅到蓮心塔的,是一支以陸九色為首的小小的隊伍。它們在黑暗的掩護下,朝著蓮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構建起來的,以蓮心塔為中心的防線,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無聲息地崩潰瞭。

饕餮離開蓮心塔的時候,陸九色的前腳已經踏入瞭蓮心塔。

寒冷的佛堂當中,彌漫著混合瞭佛香的塵土氣息。他謹慎地一步一步朝前邁著。

蓮燈和尚的石像盤腿端坐在堂上,那串靈氣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掛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這裡!谷主是對的!”他輕聲喊道:”那饕餮不過是孤傢寡人,哪裡守得住——”

“誰說的?”

一個冷冷的男聲在角落裡道。

“誰說她是孤傢寡人,無人相助?”

陸九色猛然回頭。

一隻銀白色的獅子從黑暗中浮現瞭出來,然後是常青蒼白的臉。自他自傷瞭左手,又被那隻饕餮撿瞭回去,陸九色便再沒見他露過面。

短短幾日,他竟然瘦削瞭許多,幾乎要連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擔不起。

但他手持卷軸,緩緩朝陸九色逼近的步伐,卻又沉如山嶽,就像是千軍萬馬,也無法撼動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攔我嗎?”

莫慌。他對自己說。這人最是心軟,凌虛谷的妖獸們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們威脅他,要綁瞭他跟饕餮換佛珠,卻也未見他如何惱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著發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瞭我們,我可憐的孩子還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隻生著雙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軸中應聲而出,懸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諾過谷主,要讓我們在無夏休養生息!”

“蠱雕。”他絲毫不為所動,繼續念瞭下去,每念一個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獸從精怪圖中浮現出來:”肥遺。重明。英招。”

不,這不可能,難道他事先畫好瞭精怪圖上所有的妖獸,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喚出來嗎?即使是白澤——即使是那個繪制瞭精怪圖的神獸,也無法同時操控這麼多隻

那些必定隻是虛影!

“你答應過我們,要替我們開通天引的!”

陸九色喊出瞭這句致命的話。果然,常青顯出瞭一絲遲疑。他毫不猶豫,立刻跳瞭起來越過飄浮在空中的妖獸的虛影,朝蓮燈和尚的坐像撲去

卻被無數真實的尖牙和利爪噬咬進瞭身體。

“我是答應過你們,沒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過,你們盡可以來找我報復。”

常青的聲音遙遙傳來:”但是,但是,所有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任何人都不得傷她!”

他停頓瞭一陣,接著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包括我自己。”

紫鶴衣,綠桐笛。

段清棠還是唐朝國師的那一世,實在是立下瞭不少功績。除瞭替正處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兇吉,預測命數,應付大明宮中的皇帝為瞭長生不老而不斷冒出來的各種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忙著捕殺神州大陸上禍害一方的妖獸。

即使如此,他最為後世所稱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詣。

傳說他的笛聲能令白骨起舞,卻沒有人真正親眼見過。

後世模仿他的人猶如過江之鯽,最終並無人能真正模仿出綠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經過足夠多的妖獸鮮血澆灌,那長笛才會發出如此優美醇厚的聲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綠桐笛!汝居然復活瞭!”

饕餮將軍雙眼灼灼。每說兩個字,她手中帶火焰的長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帶著笑,但卻不得不朝後退卻。他藏在懷中,用來格擋她的攻擊的那張咒符,已經出現瞭些許裂縫。

“我聽說你曾尋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墳墓?——真是讓人受寵若驚。”

他調侃著:”莫不成,你還有什麼沒說完的話要跟我說?”

對方的攻勢卻突然停止瞭。連火焰都消退瞭。

身材高挑的女將軍握著長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記瞭。我們曾經有過約定——”

她輕聲道,又很快咬住瞭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著上一世。除瞭在夢瑤君的宴會上曾有過驚鴻一瞥,他借著醉意,冒昧地為她唱過一支清平調之外,他們之間並無特別的交集。在他斬斷瞭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瞭黑麒麟之後,他們更是成為瞭死敵。再後來蓮燈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陽關受傷過重,在無夏城陷入瞭沉睡,到他魂飛魄散之時,她仍未醒來。

他應該是心動過罷,否則不會將那雙桃花叢中的金眼,描繪瞭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餘的回憶這種東西,不過是累贅而已。

“你忘得一幹二凈,難怪叛瞭我們——我,蓮燈,還有小秋,難怪你將我們帶著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給瞭突厥人,難怪你在戈壁灘上設下瞭陣法,捉住瞭小秋!”

段清棠舔瞭舔分叉的舌頭,他有點兒不習慣這種指責。

“妖獸一日不除盡,神州大陸一日不得安寧。我與你從來都不在同一處,又何來叛與不叛?段某自認為問心無愧。更何況——”

他們所站之處,腳下的青磚忽然開裂,冒出銀白色的巨大蛇尾,將饕餮將軍死死地纏在其中,一對兒長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囉嗦不停,就是為瞭能將蛇尾探入地底,讓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過是婦人的作為罷瞭!”他嘲諷道:”哎呀呀,忽然忘記瞭,你本來就是個婦人——”

他忽然住瞭口。

銀白色的鱗片之下,溫度正在急劇地升高。他此刻的身體隻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開瞭些許。蛇尾包圍之中,饕餮將軍全身都燃起瞭火焰。那雙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黃金。”太好瞭,”她恨恨地道:”這下我終於可以放心地將汝碎屍萬段瞭!”

這是常青所經歷過的,最漫長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帶白骨的獸群和來自白澤精怪圖的各種虛影在他面前彼此爭鬥,撕咬著對方的脖子,羽毛和鱗片四處紛飛。畢竟是虛影,他所召喚來的妖獸不斷地在對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連續地召喚著它們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裡的生花妙筆都顫抖起來。

掌心中的虛汗讓筆桿打滑,他不得不用瞭更大的力氣才能握住它。

每一隻虛影都用瞭他的血才得以繪出,而他並沒有完全從上次失血的虛弱中恢復過來。等到東方的天空終於緩慢而艱難地透出瞭魚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經濕透瞭衣裳。晨光之中,最後被召喚出來那隻英招甚至已經無力維持形體,在隨之而來的第一聲雞鳴當中,轉眼便融化成瞭晨霧。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盡都失去瞭意識的獸群。恢復瞭人形的陸九色躺在中間,揉著眼睛。

“怎麼瞭,天亮瞭?”

“天亮瞭。”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們輸瞭。”

“你說什麼?什麼熟不熟?我的餅攤呢?”

陸九色在原地四肢並用地爬瞭半天,仍無力爬起。常青嘆口氣,過去扶他,一邊問:”你還記得多少?”

陸九色表情有些呆滯:”有個道人,他說,他說……最後一個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將結束。”

他扭過頭,朝後方的蓮燈和尚像望瞭一眼,接著深吸瞭一口氣,忽然死死地抓住瞭常青的手腕。

“常公子,你別怪我。”他喃喃。

陸九色的整個身軀都飛速膨脹著,猶如一隻古怪的大球,整張臉上的五官都變瞭形,還在嘶嘶地喊著:”這是為瞭我傢孩兒!”

鹿蜀的血肉之軀忽然由內而外,猛烈地爆炸開來。

這杯裡的瓊華夢可真是好東西。

那名半邊臉上都帶著面具,自稱是檀先生的年輕人,在將白玉杯帶給段清棠時,這樣感慨道。

它是一名心地純凈,品行高潔的少年之夢的結晶,但卻和一般的甜美的夢不同。這少年為瞭保護重要的人,曾兩次躍入火焰,義無反顧——這夢嘗起來除瞭悲傷,憤怒和痛楚,還有非凡的勇氣。

“服下它的妖獸將擁有遠超過平日的力量,不僅如此,這力量簡直沒有極限。你的憤怒越多,想要戰鬥的願望越高漲,它就能讓你越來越強大,讓你無所畏懼。”

然而,任何東西都不可能無限制地增長力量。總有一刻,血肉制成的軀體將承擔不起,隻有自爆一個下場。

這就是”一切都將要結束”的真正含義瞭。

他當然把這些提前告訴瞭凌虛谷的妖獸們,否則這最後一個夜晚,它們就不會如此拼命。

段清棠走在蓮心塔前的街道上。

在他身側,凡是接觸到第一縷陽光的妖獸,全都一個接一個脹滿瞭身體,無聲無息地爆炸瞭。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橫飛的血肉之間,嘴角甚至還帶瞭一絲詭異的笑容。若是隻看他閑庭信步的樣子,你會誤以為他此刻正走在生滿瞭芳草的河堤上,身側開滿瞭鮮紅的芙蕖。

凌虛谷的妖獸其實挺好用的,段清棠遺憾地想。真可惜,應該至少留一兩隻的頭顱來裝飾我的墓穴的。不過沒關系,他正準備去找朱成碧來彌補這個遺憾。怎樣的裝飾能比得上兇獸饕餮的頭顱呢?

要不是第一聲爆炸發生的時候,朱成碧忽然便丟下他,頭也不回地朝蓮心塔奔去,再差一點,他的綠桐就能貫穿她胸前的護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將割開他的喉嚨。

他其實非常期待,這兩個結果中究竟哪個能夠成真。

誰知道他真的到瞭蓮心塔下,隻見一片爆炸後的血肉狼藉,混合著一股奇異的帶墨汁味兒的腥臭。一個他從來未曾見過的小姑娘,梳瞭一對兒幼稚可笑的發髻,背靠著蓮心塔,懷裡還抱著一個人。

那人已經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瞭瞭。她卻將他抱得那樣緊,像是要將他揉碎瞭,打散瞭,再重新拼接起來。

直到看到瞭那雙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不會吧,你什麼時候有瞭這種奇怪的愛好?都活瞭多少年歲瞭,居然開始扮小姑娘?”

他仔細想瞭想,記憶裡全都是饕餮將軍的影子,並不曾有過少女。

“這是要騙誰?你懷裡那人?”他嘲諷:”不到十三四歲的樣子,胸那麼平,究竟有什麼意思?”

段清棠抽出瞭懷裡的綠桐,橫在她的頸項後面。隻需要輕輕的一個動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裝飾品。

可那小姑娘還是一動不動。

無論他嘲諷也好,威脅也好,她就當他完全不存在一樣。

段清棠忽然意識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成碧在哭。

那隻將世間萬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兩種的兇獸,那個天上地下橫行瞭數千年,肆意妄為無所顧忌的傢夥,那個剛剛跟他對戰瞭一整個晚上,連眉毛都沒有皺過一次的強悍霸道的女子。

她居然在哭。

是為瞭那個躺在她懷裡的人。

段清棠隻覺得莫名地煩躁,不由得豎起瞭瞳孔,面上生出瞭鱗片,露出一副猙獰蛇相。

明明剛才還在跟他彼此廝殺個你死我活的,明明那雙金眼裡,直到剛才還隻有他段清棠一個人的

“被炸得這麼爛,這人沒救瞭。”他嘶嘶地吐著舌頭道,一面想著,來呀,幹脆徹底發飆暴走,現出獸形來,咱倆再大戰一場,將這無夏城也好,蓮心塔也罷,一並都踩碎在腳下

朱成碧卻隻是點點頭。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這一切一定會發生。陽澄府的霧鏡中所映出的事,無論我做什麼,都註定會成真。我原以為,若他服下忘憂糕之後,再不記得他對妖獸們的承諾,或許,我能帶他走,到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去——或許,這一天能晚一點到來。”

她詭異的,不同尋常的平靜,竟讓段清棠莫名地生出瞭些許恐懼,還有他並不會承認的,尖銳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瞭一隻綠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著他的內臟。

朱成碧把懷裡的人放瞭下來,讓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細地給他擦著臉。

“他第一次上天香樓來時,也是臟得很,光跟我說瞭一句讓我吃瞭他,就餓得昏過去瞭。我給他擦幹凈臉之後,發現瞭他身上的生花妙筆。”

段清棠看清瞭那人的臉,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簡直太可笑瞭!

“這麼些年,就對著這麼一張跟我相似的臉?你該不會是我吧?”

“我原以為他是你。可後來才發現,這傢夥潔癖得要死,又愛碎碎念,摳門得恨不得一枚銅錢能掰成兩個花,怎麼可能是你的轉世?”

她垂著頭,看著他,語調溫柔至極。

“這人生性優柔寡斷,明明是為瞭奪麒麟血才上天香樓的,可竟然遲疑瞭足足八年,不曾動作。這人又心軟得很,想的都是他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許下的承諾就一輩子都記得,連跟他毫無關系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這樣的人,這樣的人類——”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連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在他們頭頂的天空中,翻滾著的陰雲正從四面八方朝蓮心塔聚集,猶如將風暴中狂怒的海面倒懸在頭頂。隻有塔尖的頂處還露著一處晴空。

身側的風正在強烈起來,鼓動著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與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你在做什麼?”他質問道。

“霧鏡中所映出的事,一定會發生。但,並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則,也一樣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隻需要,逆天轉命就可以瞭。”

“你要做什麼??!!”

原本散落一地的妖獸的血跡正在詭異地流動,自地面上朝她匯聚而去,最終在她身下構成瞭一處復雜的陣法。有新鮮的血,從少女纏著白佈的胸口滲透出來。她撕開瞭裹著傷口的佈,用手指沾瞭自己的血,點上瞭懷中那人的額頭。

“人肉為引,獸血為憑,天地神靈,聽我號令。”

朱成碧的指下,畫出瞭一隻鮮血淋漓的眼紋。

“請白澤!”

很久很久以前,靈界和塵世還沒有斷絕,那時妖獸與人類共同生活在一起。當黃帝贏得瞭與炎帝的戰爭,有一隻渾身生滿卷曲的白色長毛,前額和身側都生有鮮紅眼睛的神獸出現在瞭黃帝面前,向他獻上瞭白澤精怪圖,裡面記載有上千種不同的妖獸的形貌、名稱,甚至還有如何降服的方法。

黃帝借此將妖獸趕入瞭靈界,如果不借助通天引,兩界之間無法溝通往來。

這是一種被官方所承認並且宣揚的說法。

然而還有另一種說法:是黃帝掌握瞭一種特殊的陣法,以數千名人類和妖獸作為祭品,喚出瞭白澤,並逼迫它獻出瞭白澤精怪圖。

段清棠剛剛意識到,之前在蓮心塔下死去的凌虛谷妖獸,正好充作祭品。但是,這樣就足夠瞭嗎?

“你瘋瞭嗎?”他喊:”更改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

已經晚瞭。

那個被她視作珍寶一般的人類身上,已經出現瞭巨大的變化:蜷曲的雪白長發如同瀑佈一般從他的頭頂上披散下來,原本殘破的手臂和身體上開始生長出新的血肉。那人迅速地翻身坐瞭起來,用一種夢遊一般贊嘆的眼神打量著自己的雙手。

“終於是我的瞭。”他語調陰冷,咧開的嘴角閃過細密的牙齒。”這個身體,不枉我苦心經營多年……”

“別忘瞭,你還在我的陣內。”朱成碧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既應召而來,就必須滿足我的要求,用你的話來說,這是天地的法則。”

白澤咧瞭咧嘴角,試圖站起來——但幾束細小的閃電阻止瞭他。

“沒有用的,你在他身上花費的血肉太多,又多次附身於他,現在你們已經完全不分彼此。我用他的身體召喚你,限制你,簡直易如反掌。”

“你可真是狠得下心來,連他也能利用。”白澤嘲諷道,他一轉眼,瞧見瞭旁邊的段清棠,又呵呵地笑起來:”難怪……難怪,既然正主已經在瞭這裡,這個拙劣的假冒品就沒有用瞭吧?”

“段清棠之所以會重新復活,站在這裡,難道不是因為你暗中給瞭他從大白那裡搶奪過去的蛇珠?”朱成碧質問:”你讓他蠱惑凌虛谷的妖獸,進攻蓮心塔,難道不是為瞭借機控制湯……他的身體,好用他的手來傷我??你現在終於得償所願瞭,從今以後,你將一直呆在這個身體裡,哪裡也不能去。你將照管他,修補他的魂魄,維護他的心靈,佑他一世平安喜樂。”

白澤憤怒地咆哮起來,似乎準備獸化,但剛進行到一半,就被閃電束縛瞭回去。

“我殺不瞭你,更不可能殺他,但是,我可以幫助他控制你。”

“那,祭品呢?”白澤吼道:”按照天地的法則,這點妖獸的血根本不夠!我要求更多的祭品!”

朱成碧微笑瞭起來。

她朝陣法中央走瞭一步,又一步,拿起他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前的傷口上。

“你不是一直很想看我心臟的顏色麼?”

十一

他這是……在哪裡?

常青略有些迷糊。他隻記得陸九色的身體爆炸的那一刻,然後呢?然後他就孤身一人地站立在瞭一整片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上。頭頂的天空擠滿瞭墨汁構成的層雲,正劇烈地翻滾變幻著。

他望著自己的雙手:從邊緣開始,這雙手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

“跟你說瞭多少次要小心,你為什麼總是……唉——”

筆靈在他身後嘆道:”你的肉身現在重傷瀕死,魂魄雖然在最後一刻被我拉入瞭筆中,但也保管不瞭多久。”

常青回頭,又見段清棠漂浮在空中,頗為同情地看著自己。

所以……這回是真要死瞭吧?他望著自己逐漸消散的指尖想,真可惜,再看不到妹妹小梨出嫁瞭。還有朱成碧,她現在又是孤身一人,就跟五百年前被蓮燈和尚拋下時一樣。

他不曾忘記,蓮燈和尚化塔的晚上,那饕餮以獸形現世,吞瞭窮奇軍數十萬眾。

如今,如今……她又該怎麼辦?

“送我回去。”

“為何?”筆靈一愣:”你肉身損毀嚴重,回去也是白白受苦。”

“我想,再看她一眼。”常青輕聲道。

“……不能。”段清棠形態的筆靈不自在地盯著空中。

“為何?我隻求最後一眼。”

“總之不能。”筆靈幹巴巴地道:”你的肉身現在在一處非常強悍,足以逆轉天命的陣法中,不在我所能夠到的范圍——喂喂?你冷靜一點!!”

常青一把拽過瞭他的脖子,前後搖晃著:

“她又搞出什麼幺蛾子瞭!我就知道哪怕一刻不盯著她都不行——趕緊放我回去!”

他晃動的動作大瞭些,一不小心,整個人都撞向瞭筆靈的胸口,竟然猶如被什麼給吸住一般,穿瞭過去。一陣如同掉進瞭調色盤般的天旋地轉之後,周遭完全換瞭天地,再不是單調的死沉沉的大地,而是繁盛的,望不到邊際的杏花林,遠處有遙遙的琴聲傳來,還有女子的歌喉,在唱著一支溫柔纏綿的曲子。

段清棠形狀的筆靈就站在他身側,手扶著一株杏花樹,專註地看著什麼。來自原處林間的燈籠的光,照亮瞭他一側的臉,竟然也有幾分旖旎。

“你這不是挺會畫的嗎?”常青道:”這杏花林,這月亮,這宴會,如此眼熟,明明是夢瑤君傢——”

他想起來瞭,這分明是夢瑤島上的風光!

可筆靈完全不理他,像是下定瞭決心,開始朝著燈籠所照亮之處走去。常青身邊的景色也跟著移動起來,而他始終漂浮在筆靈肩膀後側的地方,終於跟著他一起,看清瞭之前他所望著的景象:燈光照耀下,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輕僧人席地而坐,面前擺滿瞭奇異的瓜果珍肴。在他的左側,四五位生著透明雙翅的蜉蝣小仙女,簇擁著一名容貌俊美,唇紅齒白的貴公子,爭先恐後地往他的杯子裡倒酒。而他的右側,他的右側是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擊。

那成年女子頭生雙角,金眼灼灼,發間簪著芙蓉,耳上垂著明珠,毫無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蓋上。那僧人一剝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張瞭口過去嗷嗚一聲吞瞭,又再懶洋洋地趴瞭回去。

“這滋味如何?”

“還好吧。”她漫不經心答道:”不過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樹,我都吃膩瞭。沒啥新玩意兒麼?”

“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嘗得差不多瞭,哪兒還有新玩意兒?”旁邊的貴公子插話道:”不過呢,今天晚上唱著‘看朱成碧顏始紅’,還端著酒杯過來的那叫做段清棠的傢夥,我看阿碧你就沒嘗過,說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該是蓮燈和尚,這是五百年前,夢瑤君的宴會

筆靈曾說過,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瞭一段記憶在妙筆生花之內,難道這便是段清棠舍棄的那段回憶?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邊的這位也不該是筆靈,應該是記憶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剛想到此處,成年的朱成碧便皺瞭眉道:”人肉不好吃。”

貴公子噗地一聲噴瞭一口酒出來。

“這吃嘛,有好多種吃法的。”他揮手趕走瞭蜉蝣仙女們,眉飛色舞地靠過來:”待我細細說與你聽。”

蓮燈和尚在後面重重地咳嗽瞭一陣,接著開口。

“阿碧,你如今年歲幾何?”

那女子皺眉,開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歲瞭吧。誰記得清楚?”

“剛才那人過來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該發作,為何沒有趕他走?”

“因為我並沒有覺得他討厭啊?”朱成碧道:”我隻是覺得耳根有些發緊,臉有些發燙,心跳也快瞭——夢瑤君的酒是不是有問題?”

旁邊的貴公子已經笑得捧著肚子,遍地打滾,遭到瞭朱成碧的一個威脅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癢瞭?”

那貴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識到,是被斬斷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這個時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調笑的同伴,蓮燈也還活著。

他們都還在她身邊。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蕩漾,那些鮮血和殺戮還隻是天邊的喧囂,遠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感覺,在你六千多年的歲月中,之前可曾有過?”蓮燈和尚接著問。

朱成碧露出瞭貨真價實的迷惑表情。

蓮燈和尚嘆瞭口氣:”阿碧,我當初將你帶入紅塵,便答應過要讓你知曉這世間諸多滋味。如今你也嘗過不少味道瞭,可這世間還有一種滋味,你從未嘗過。它可置人於死地,也可令人絕境逢生,可教人轉眼墜入地獄,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問你,若從此三生三世夢牽魂繞,念念不舍,你仍可願識得這滋味?”

“……我並不是常人,不會入輪回。”朱成碧思考著:”我也會從此念念不舍嗎?”

“說得也是。你的壽命如此長久,對你來說,念念不忘,未免過於不公。”蓮燈點頭。”我知道在靈氣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種名為忘憂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憂愁,紅的能喚回記憶,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凈你所有關於這種滋味的記憶。如果你嘗過之後又覺得後悔,便去尋找這種果子,做成忘憂糕吧——從此便能將那人忘得一幹二凈,猶如再入輪回。”

聽到這裡,常青終於明白瞭,為何朱成碧看著凌虛谷主獻上的忘憂果時,會有一瞬間的遲疑。

但她還是收下瞭三種忘憂果,用她的話來說,有”大用處”。

白色的給他吃瞭,清洗瞭記憶,紅色的又讓他恢復瞭記憶。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記的人,是誰?

眼前的景象再度變幻起來,蓮燈也好,秋子麟也罷,全都猶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顏料一般消融瞭。常青先是聽到瞭一陣清幽的笛聲,緊接著便望見瞭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筆下曾經出現過的畫一樣:身著紫鶴衣的段清棠吹著長笛,回身望著,眼神中盡是笑意。在他身側,靠著一棵重瓣山桃,懷裡抱著隻酒壇,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讓她喝太多,否則現瞭原形發起酒瘋來,如何收拾?

這些年來,常青隨口念叨她已經成瞭習慣,此刻完全忘記瞭這不過是段記憶,張口便要制止

“你還是少喝點兒吧,一共就隻有半杯的量,偏偏又愛找人拼酒。”

笛聲停瞭,緊接著是段清棠的聲音。

朱成碧哼瞭一聲,拍著酒壇子道:”最後一夜瞭,過來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發,跟蓮燈一起護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著她輕聲道:”通天引可溝通塵靈兩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搶奪,這一路艱險,還是得多加小心——”

“過,過來陪我喝一杯!”

他嘆口氣,在她身邊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從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瞭。”

“汝,汝們人類壽命短的很呢。”她喃喃:”我這一去,說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後,我又要到哪裡去尋汝?”

常青隻覺得喉嚨中酸澀無比。

他還記得,她曾跟他說過一樣的話。那時她也不知在陽澄湖的霧鏡中看到瞭什麼,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數十條人命換來的雙生菇,又弄壞瞭他的筆。他那時正在氣頭上,咬緊瞭牙關,就是不吃。

連她問他這句話時,他也隻是冷漠地回答她,該相逢時,自然會相逢。

他並沒有想過,再次問出這句話時,她已經獨自守瞭五百年的塔。那時她又一次遇到瞭與段清棠相似的人類——那時的她,是怎樣的心情?

眼前的回憶仍在繼續:段清棠從懷中取出瞭一隻外表普通的筆,在空中隨意一劃,便掉落下來一支開滿重瓣山桃的花枝。

“我出生的村子裡,種滿瞭這種九九八十一瓣的山桃花,這是我最喜歡的花。等我死的時候,也會讓他們找一處開滿桃花,碧水環繞的地方把我葬瞭。這樣,到我投胎時,就不會離這種桃花太遠。”

他將那花枝放入瞭朱成碧的懷裡。

“你且等著我。來世,我會出生在一個也種滿桃花的村莊,我會找到生花妙筆,再去尋你。”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這麼些年來,她如此愛這種重瓣山桃,如此喜歡在桃花簇擁之下開宴會,原來是這個緣故。

當初他剛上天香樓,她非但沒有吃掉他,反而為他做瞭一份蛋炒飯。他一開始既是惶恐,也覺得奇怪:為何蕓蕓眾生,偏就自己得瞭她的青睞,另眼相看。後來隨著相處的時日漸久,他自己也動瞭心,便將這疑問暫且拋下瞭。

直到此刻,這答案才猶如五雷轟頂:五百年來,她一直在等另一個人出現,等來的卻是不僅相貌有幾分相似,同時也拿著生花妙筆的自己。

那白澤處心積慮,果然下得一盤好棋。無論是自己,還是朱成碧,全都成瞭他操控的棋子。

隻是可憐瞭這一番癡心戀慕,如今看起來,竟是鏡花水月,一場笑話而已。

不知從何時起,他面前的兩人均已停止瞭動作,互相凝望著,猶如一幅美好的畫卷。常青忍不住伸手,想要觸碰朱成碧的臉,可在他的指尖能夠碰到她之前,整幅畫便一點一點地碎裂成瞭晶瑩的粉末,在他的腳底下,堆積成瞭砂礫。

更多的砂礫鋪展開來,一直綿延到瞭天邊。

現在,隻剩他獨自一人站在無邊無際的沙漠當中,身側是狂風呼嘯而過。

他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可是從手掌到手臂都已經開始消散。離開瞭肉體的魂魄,本來就無法長久存在。

……這便是最後的結局瞭吧。

出人意料的是,常青卻異常平靜。他甚至盤膝在沙漠中坐瞭下來,閉目等待著。

“……你不想再見她瞭麼?”

筆靈懸在他身後問。

“不必瞭。她等的人,本來就不是我。如今那個人終於回來瞭,雖然晚到瞭五百年,但是……我也該放手瞭。”

真奇怪呢,就算是魂魄的狀態,他的心依然在感到疼痛。

“若我告訴你,當年,是段清棠自己舍棄瞭這段回憶呢?若我告訴你,段清棠從那之後,便開始大肆捕殺神州大陸上的妖獸,還逼得秋子麟黑化,蓮燈和尚不得不化塔鎮壓呢?”

常青睜開瞭眼睛。

筆靈朝他俯沖瞭過來,試著將他的魂魄重新聚攏。可常青的形體仍在消散,速度甚至還加快瞭。

“我還要告訴你,就在你被困在筆裡這會兒,那饕餮跟白澤做瞭瞭不得的交易——”

從常青已經殘缺不全的身體中,飛出瞭無數晶瑩細小的光團,猶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一般,輕吻著他的臉。

那些光團嗡嗡作響,一個接一個用少女的聲音在他耳邊念著:“不是你說,人間的情侶也常常趁著這個夜晚相會?”

“那鹵梅水明明是給你的,那些河工算什麼,豈不是糟蹋我辛苦收集來的月桂?”

“若能有你相伴,這人世,卻也沒有那麼苦吧。”

恍惚間,他再一次望見瞭饕餮將軍。她註視著他,眼神專註而溫柔。她甚至將整個身體都朝他傾瞭過來,急切地等著他的回答,就好像他們兩個人的生死,都取決於他是否肯點頭

“你不是想去揚州吃富春包子,去嶺南吃煲仔飯麼?我帶你去,我帶你走遍神州——你什麼都不需要記得,隻需要留在我身邊就夠瞭。”

那是他的願望。

那一刻,她的眼裡看見的是他。不是段清棠,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曾經帶他升上天河看喜鵲搭橋,為他采集月桂,制作鹵梅水。在沙漠寒冷的夜晚,她溫熱的心臟,曾經跟他的心,以同樣的節拍跳動過。

這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回憶。

他怎麼能忘記,怎麼能懷疑

“請你,送我回去吧。”消散到隻剩下一半面孔的常青輕聲道:”我想,再看她一眼。”

哪怕是最後一眼也好,哪怕是死在她的身邊——這樣前所未有的心情,在他胸膛中燃燒著,猶如熾烈的火焰。想要現在就看到她,想要現在就將她抱在懷裡

他感到自己的魂魄重新又一點點聚攏起來,感到身體愈發沉重,像是在朝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墜落,緊接著,是一睜眼時刺目的光明。

有人正躺在他的臂彎中。他朝下看,望見朱成碧半瞇著的金眼,眉間的桃花鮮紅猶如血跡。

她的嘴角也有著血跡,卻綻開著一絲微笑。

有一樣東西,在他的手掌當中溫熱地規律搏動著:一下,一下。

在他重新回到身體的那一刻,白澤剛剛將它抓在手裡,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扯離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心臟。

十二

有慘叫聲自蓮心塔外傳來,接著轉為痛徹心扉的哀嚎,仿佛失去瞭愛侶的野獸。

這讓段清棠的動作稍微停滯瞭一下。

看樣子,那名與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類終於醒瞭過來,不得不面對眼前的慘狀——說真的,為瞭逆轉天命,居然不惜以心為祭,強行喚醒那人身上潛伏著的白澤,完全是愚蠢至極!

不過……當朱成碧這樣做的時候,那雙金眼中火焰熊熊,全是孤註一擲。

那顏色,可真是美麗啊。

連他體內的蛇珠,都不由得波動瞭一下,仿佛重新具有瞭活生生的生命。這感覺太過於詭異,完全在段清棠掌控之外,讓他不由得惱怒萬分,扭頭便進瞭蓮心塔——誰要救誰,誰又殺瞭誰,根本不關他的事情!

他來這裡最終的目的,是此刻就在他的手中,隻需要輕輕一扯便能從蓮燈和尚石像的脖子上拽下來的星月菩提。

它能幫助鎮壓蓮心塔,也能幫助他更好地與這副傀儡身體融合。

段清棠手上微微用力。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動作,也已經讓蓮燈和尚的石像上重新出現瞭裂痕。細小的碎片從石像身上掉落,可還沒有落地,便被一股來自石像底部的黑霧吸瞭進去。

那黑霧盤旋不止,轉眼間升騰起來,組成瞭四肢和身體,頭上是折斷一半的角——隱隱約約,是隻黑色的麒麟。

“秋子麟?”段清棠問道:”怎麼,在塔底下呆得不耐煩瞭嗎?”

那麒麟雙目赤紅,在半空中朝他發出瞭咆哮。

“滾!!”

“五百年不見,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你這個——”

他說到一半,卻猛然出手,朝黑霧中探去。黑霧攪動起來,伴隨著刺耳的眾鬼哭號,聲聲都在耳邊。可段清棠絲毫不為所懼,一把抓住瞭那麒麟頭上的角,將它拖瞭出來,甩在一旁。

黑霧瞬間便滴落在地,重新成為墨汁。

被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的,隻不過是個丁點兒大的小鬼頭,額上生著隻銀白色的犀角。

“手下敗將。”段清棠宣佈道。

一隻筆跟那小鬼同時被甩瞭出來,一路滾到他的腳下,被他踩住瞭。

“生花筆?還真是懷念啊。”他撿起筆來,搖瞭搖頭:”可惜隻學會瞭一點裝神弄鬼的皮毛。”

他轉身還要再摘佛珠,腿上卻一沉,是那小犀牛撲瞭上來,死死抱住他不放。

“你不能拿走佛珠!常公子說過,那是鎮壓蓮心塔用的。”

莫名的惱怒再度席卷上來,段清棠隻覺得額角的血管都在根根爆裂,一瞬間已是動瞭殺心。可他表面上還是平靜得很,隻低瞭頭,撫摸著小犀牛的角。

“我還記得,這神州大陸上一共兩隻成年的白靈犀,都被我拿來做瞭鎮墓獸。你是他們的後代子孫嗎?為何不乖乖呆在我的墳墓旁邊,替我守墓?”

他抓著小犀牛的角,將他提在瞭半空。小犀牛痛得眼中都是淚水,卻倔犟地一聲不吭。

“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你應該效忠的人是我!”

小犀牛在半空朝他踢打著,並不肯屈服。

“常公子,常公子,你們一個兩個,口口聲聲念著的都是他。可他現在又在哪裡?”

生花筆從他袖子裡滑瞭出來,他握住它,猶如握住利刃。

“背叛主人的小畜生,我現在就可以畫出刀子來割開你的喉嚨,看你的常公子如何救你——”

沒有反應。

他忽然發現,生花筆從剛才開始,對他就毫無反應。就像對待一個真真正正的死人一般。這副身體沒有佛珠加持,終究隻是傀儡罷瞭。

他略一走神,生花筆自己卻發起光來,筆尖上生出瞭重重花枝,盡是重瓣山桃,將他纏繞在其中,一時間不得動彈。連抓住小犀牛的那隻手,都不由得松開瞭。

那小犀牛摔在地上,卻顧不得傷痛,隻望著角落中,又驚又喜地道:“常——”

難怪。段清棠嘿嘿地笑瞭起來。

那姓常的一出現,連生花妙筆也自動認瞭主人。可惜他太蠢,不曾想過,現在握著這隻筆的人是誰。

段清棠豎起瞭蛇目,連指尖也生出瞭利爪,狠狠一握。既然不能為他所用,那就都毀去好瞭。

如此珍貴的生花妙筆,頃刻之間便成瞭一堆碎片,從他掌心簌簌而落。

那人類居然半點心痛都沒有,隻顧著將小犀牛扶起來,護在身後。他臉上的淚都還沒有幹,整個人都還在微微發抖,象是拼盡全力才能保持站立。

可他的眼神,跟那隻饕餮如此相似。

“你手上的,是她的血吧?”段清棠嘲諷道:”這可是你親手做下的事。若我是你,早就找個地方自我瞭斷算瞭——”

小犀牛聞言不由得瑟縮起來,抓緊瞭那人的袖子。那人輕聲道:“我是恨不得自我瞭斷,可我不能。她失去知覺前,用最後的力氣在我耳邊說瞭三個字——”

蓮心塔。

“這是她拼死也要保護之物,現在,她將它托付給瞭我。”

他朝前走瞭一步,又一步。

“所以,我現在還不能死。”

段清棠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他甩出瞭銀白色的蛇尾,眨眼間便膨脹瞭身軀,那些原本困住他的桃枝,輕而易舉地便被他折斷瞭。

“那麼,你要用什麼來阻止我呢?就用這種不堪一擊的花朵?”

“你忘記瞭。”那人忽然抬起頭,莫名其妙地說瞭一句。”你忘瞭這桃花的含義,也忘記瞭跟她的約定。”

“那些都隻是累贅而已!”段清棠喊道:”這神州大陸,是屬於我們人類的。是我們的祖先射下瞭九個太陽,治理瞭洪水,驅逐瞭妖獸——這每一寸土地,都沾著他們的血!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要回憶有什麼用?”

“有用的。”

那人微微頷首。與此同時,那些被段清棠折斷的桃枝,重又開始瞭生長,竟然比之前更加茂盛,重新將他圍困。

怎麼可能?妙筆生花已經被自己捏碎瞭不是嗎?

段清棠又驚又怒,偏偏那人還在囉嗦:”我們人類,是能從回憶中吸取教訓的生物。我們的祖先曾經為瞭生存而不得不屠殺妖獸,同時也被妖獸所吞噬。雙方的仇恨和鮮血都因此層層累積。但這並不代表著,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子孫也必須如此。”

那人擁緊瞭懷中的小犀牛。

“總有一日,人類和妖獸能夠共存,一起安寧地生活。這是我的心願。也是她的。”

朱成碧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人簡直是,太軟弱瞭!

段清棠完全失去瞭耐心。他將蛇身脹滿瞭一圈,又一圈,硬生生地再度撐斷瞭桃枝,緊接著取出瞭綠桐,自半空中朝那囉嗦的傢夥撲瞭過去。他倒是要看看,等他將綠桐笛從那人身體裡抽出來的時候,那張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然而他的身體卻突然僵硬瞭,直直地從空中掉落。

蛇尾抽動,一寸寸地重新化為傀儡。

他不甘心地抬頭去看——就在他胸腹之下,蛇身的七寸之處,釘著一截致命的桃枝。

“看似不堪一擊,卻有莫大的威力。”那人站在他面前,搖瞭搖頭:”誰叫你奪的是大白的蛇珠?”

原本叫他捏碎瞭的妙筆生花的碎片,此刻竟然微微生光,懸浮瞭起來,朝那人手心之上飛去,重新拼湊出筆的形狀。

在段清棠逐漸消失的意識裡,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說:“安心定志,則無堅不可摧。從今往後,你便真正為我妙筆生花之主。”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同樣的聲音,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但那是在何時,何地,他卻已經記不得瞭。連組成段清棠這個人的所有回憶,都已經一點一點地散落成瞭碎片,重新回歸到永寂的黑暗之中。

不過,好歹這一次,他弄清瞭那雙金眼真正的顏色。

這一次一定要記下來,可千萬別再忘記瞭

這是閃過他腦海的最後一個念頭。

十三

“所以,這個段清棠並不是真正復活,而是木制成的傀儡?”

朱成碧散瞭長發,靠在榻上問道。她氣息仍有些不穩,歇瞭一會兒才接著往下說:”我還以為白澤既然得瞭金蠶,便能順利找到他的墳墓——這麼看來,它也未曾找到段的真身,隻好借助檀先生的傀儡術和大白的蛇珠,令其強行復活。”

“哪兒有那麼好找,你當初不是找遍瞭神州大陸,也不曾找到麼?你還是少操點兒心吧。”

常青忍著心疼答道。

挖心之傷雖不是無法痊愈,但也頗為沉重。害怕勾起他的內疚,朱成碧甚至不允許他看望,連櫻桃和翠煙都趕瞭出來,要獨自一隻獸呆著舔拭傷口。常青隻覺得度日如年,日日都在她門外轉悠,若不是還有鼠王替他傳遞消息,知道她確實日漸好轉,他簡直都快要把樓板給走穿瞭。

十幾天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允許探望她。

她面色蒼白,虛弱瞭不少,但是一望見他便瞇著眼睛笑瞭起來。

“可曾帶瞭什麼好吃的給我?”

“自然是有的。”他握緊瞭手中的水晶匣子:”不過,你得閉著眼睛,我才喂給你。”

她不疑有他,果真閉瞭眼,乖乖地將他喂來的東西吃瞭,接著又靠回榻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那麼,小萱原來是段清棠的守墓靈犀的後代?”

“嗯,所以我在猜測,他所畫出的那幅畫,是不是年幼時曾在段清棠的墳墓中見過,不過,也隻是猜測而已。”

這麼說起來,或許小萱會知道段清棠的墳墓的確切位置?

他想到這裡,剛要開口,就見朱成碧已經閉瞭眼,靠在軟枕上,沉沉睡去。

他心中有萬般不舍,伸手輕撫著她額前的碎發。

“湯包?”她迷迷糊糊念道:”不要走。”

“我不走。”

“我帶你走遍神州,去吃各種各樣的好吃的——所以你不要走。”

“……好。”

他手中的水晶匣子已經完全空瞭。

最後一枚黑色的忘憂糕,已經在剛才,由他親手喂給瞭她。

等她醒來的時候,就會將他忘得一幹二凈。

白澤仍在他體內,不知何時會卷土重來。鼠王跟他解釋過那法陣的規則:一旦他松懈,白澤再現,它便會理直氣壯地向朱成碧再次索要她的心臟,作為祭品。

那樣可怕的場景,隻發生一次就夠瞭,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在確定能完全戰勝白澤,不被它所控制之前,他都不會再留在她身邊。

這是,艱難萬分的選擇,卻是最好的辦法。

常青離開無夏城的那日,滿城飛絮,楊柳依依。

他原以為在天亮之前就出發,可以走得悄無聲息,可一出天香樓,就被無數晶亮的小眼睛給圍住瞭。各種各樣的妖獸們口口聲聲,都說是曾被他所救過,受過他的恩惠,簇擁著他出瞭城。鼠王牽著他的衣袖,一口一個美人,淚汪汪地將他送到瞭蒼梧山上,再送下去,隻怕是要跟著他一起上路瞭。

“多謝各位,常某就此別過。”

生花妙筆跳出瞭他的袖子,在空中勾勒出一隻甩著長毛的狻猊。他騎瞭上去,朝送別的獸群拱瞭拱手,那狻猊便踏入瞭空中,帶著他飛瞭起來。

他越飛越高,眼前是開闊的大地,袖側是萬千流雲。

那些屬於他跟她兩個人的回憶,有他一個人念念不忘,就足夠瞭。

未來,又將是一段新的傳奇。

【《饕餮記貳》完】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