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讓我們想象一座城市。
它位於終南山以北,潼關以西的關中平原,西鄰六盤山,東邊則是朝著南方奔騰而去的浩瀚黃河。
這是一座欣欣向榮的城市,這是第一次,有十萬戶以上的人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一起。在未來,還將有來自大食、波斯、日本的商人,帶著沉香、龍腦、玳瑁、靈犀等等奇珍異寶,進入這座城市,再帶著珍貴的瓷器、絲綢和茶葉離開。紫髯碧眼的胡人隨處可見,平康坊內的樂伎最擅長的不是琴蕭,而是琵琶和胡旋。這是貞觀初年的長安。
讓我們想象一個僧人。
這人相貌普通,緇衣草鞋,年歲約莫在三十左右。無論身處怎樣悲慘不堪的境地,抑或是行走在如何富貴堂皇之所,嘴角都帶著同樣若有若無的微笑。這人說話的速度很慢,吐字卻非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般,能直接敲入人心。
日常出行的時候,右手腕上纏著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左手托著隻化緣用的紫砂缽。
那個時候,塵世和靈界斷絕已久,還在人間活動的妖獸並不多。困擾著人們的,更多的是由人心中的願望沉淀太久,所形成的各式各樣的妖魔。
聚集瞭更多人口的長安,前所未有地聚集瞭更多的歡笑、眼淚、歌舞,也聚集瞭通宵達旦的歡愉和夜不能寐的渴望,更多的怨恨、悲傷、恐懼,而這一切催生出瞭層出不窮的妖魔。
有的隻是躲在閣樓裡發出奇怪的吱呀聲,而有的,則會在月亮下面的薄霧中攔著路口,擇人而噬。
入夜後的長安不得不實行宵禁,這也是原因之一。
幸運的是,長安城裡並不缺少寺廟和道觀,也不缺少降魔者。這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傳說他已經修滿瞭十世,卻舍棄瞭成佛之路,發下宏願要照耀世間,普渡眾生苦難。
他因此被人們稱為蓮燈尊者。
他與其他降魔者不同,很少讓超度的對象直接灰飛煙滅,而總是用那隻紫砂缽予以捕捉。
“沒辦法,傢裡的孩子胃口太大。”蓮燈常常苦笑著解釋:“就這一點點怨念,還不夠她塞牙縫。”
貞觀三年的夏至之夜,就是這個蓮燈和尚走入瞭長安城的天牢。
獄卒一開始並沒有註意到他,他正在往碗中倒酒。看守天牢並不是一份令人愉悅的差事。這裡關押的都是不久便將問斬的死囚,他們中的很多人在來到這裡之前便已經經過瞭刑訊,連肢體都殘缺不全,躺在牢房中也隻會發出斷續的咒罵和呻吟。在炎熱的夏季夜晚,牢房中還會傳出嚴重的腐臭,久久不散。
對此,獄卒本人發明瞭他獨有的一種應對方式,便是每日一斤的燒刀子。但這一次,酒液忽然在半空中凝結成透明的一片酒幕,掛在甕口的邊緣。周遭的一切都靜止瞭,再也沒有蒼蠅飛舞的聲音,連那些咒罵和呻吟也都消失無蹤。
他睜大瞭眼睛,全身都定住瞭,無法動彈。
蓮燈走到瞭他身後。背對著他的獄卒聞到一種類似於檀木和蓮花的香氣,然後是拂過頸後的兩根手指。
“溺酒蟲。”他聽見有人說:“也罷,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兒吧。”
獄卒打瞭個哆嗦,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脊髓當中被抽提出來,整個人猶如被兜頭淋瞭桶冰水。再看手中的酒甕時,竟然再也不覺得那酒香宜人。
他身後之人並沒有停留太久。在將溺酒蟲扔進瞭紫砂缽之後,他徑直走向瞭最裡間的牢房。
整座天牢都被寂靜所籠罩,唯有這裡,這間窄小、悶熱、散發著惡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還在照常進行。有人發如飛蓬,衣衫破爛,端坐在牢中,正在彈著琵琶。
琴弦錚錚,卻總是不成調子,似乎是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樂器的新手。但他懷抱琵琶的樣子卻又輕車熟路:微微側著頭,與那琵琶頸項相接,溫柔得猶如環抱著心愛的少女。
蓮燈輕不可聞地嘆瞭口氣。“羅灰兒。”他喚道。
琵琶聲停瞭。
“你被折斷瞭十指,挖出瞭髕骨,明日午時就將受腰斬之刑,可你現在還在彈琵琶。”
“挖出瞭髕骨,可他們沒能挖出我的心。”彈琴之人以明顯的胡人口音回答。他蓬亂的頭發呈現出鐵銹般的紅色,當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著喜樂之音,它迫不及待要沖出我的胸口。”
“貧僧能幫施主一把。”蓮燈道,“貧僧能治好你。”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讓我重新長出髕骨?
“不能。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來的息肉——隻要一觸碰到它們,就會帶來錐心之痛,而這令施主在彈奏中分心,對吧?”
環抱琵琶之人轉過臉來。果然,此人雙側鼻下各垂有一條細細的息肉,約有半尺來長。這嚴重地影響瞭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應是極為英俊的,還有一雙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這有什麼意義呢?法師?你進入天牢,隻為替一個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減輕病痛?”他平靜地問。
“我佛慈悲。更何況,你心中的音樂,是世間罕見的美味,不該隨著你一起湮滅。”
蓮燈遞出瞭手中的紫砂缽,它忽然開始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猶如正在將世間各種鮮美之物混合起來,慢慢熬煮。連羅灰兒都被香氣所誘,吸瞭吸鼻子,靠攏瞭些。他鼻下的息肉輕不可見地顫抖瞭一下,蠕動起來。
蓮燈出手的速度非常快。羅灰兒隻覺得有虛影在眼前一閃而過,鼻中一輕,兩隻息肉便消失瞭。
蓮燈已經穿過牢門,立在他眼前,念瞭聲阿彌陀佛。他兩側的袖子微微鼓動,過瞭一陣,竟然傳出瞭排簫和箜篌之聲。
“這是兩個小樂神。想必是為施主心中的音樂所感,從上界降臨到此。”蓮燈指著袖子解釋道,“如今病痛已去,夙願將成,施主可願與之合奏一曲?”
那是,怎樣的樂曲呢?
打個比方,就好像一隻生活在地底,長達十一年的蟬,忽然有一刻,暴露在瞭陽光之下。
突然降臨的光明令他頭暈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他胸中充滿瞭音樂,充滿瞭歌聲,止不住地想要歌唱——於是,在短暫的夏季結束之前,這原本來自最泥濘和骯臟之處的生命不斷地歌唱著光明、喜悅和安樂,甚至忘記瞭近在咫尺的死亡。
貞觀三年夏,琵琶樂師羅灰兒因偷盜丹陽公主府上的鵪鶉枕,被判腰斬。行刑時圍觀者甚眾,都在期待能聆聽國手今生的最後一曲。誰料羅灰兒一直保持著沉默,至死不曾動過琵琶弦。
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將最後一曲獻給瞭那個驚鴻一瞥的短暫夏季,從此再無遺憾瞭。
一
她踏著虛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每走出一步,腳下都會生出些晶瑩的漣漪,卻並不消散,而是朝她身側的水面聚攏,升騰,再旋轉著分裂出花瓣——是一朵瑩瑩生光的蓮花,花心中托著一點細小的火光,替她照著亮。
走得多瞭,這樣的蓮花燈在湖面上越來越多,所發出的光漸漸照亮瞭她所要去的前方
一間普通的茅屋,屋頂鋪著簡陋的稻草,屋前卻很不協調地搭著寬大的前廊。廊下掛著盞圓滾滾的燈籠,上面是空白的,一個字都沒有。
跟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越走越近。那燈籠下面橫躺著個年輕公子,正低頭耍著手中的一隻九連環,將鐵環甩得鏗鏗作響。此人一身雪白錦衣,後背繡著隻腳踩著牡丹,身披祥雲的紫色麒麟,神氣活現地朝她瞪著一雙大眼。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頭也不抬地道:“咱傢的闊口將軍可算是回來瞭!這次又吞瞭幾萬戶?”
她一臉漠然,徑自從他身上踩瞭過去,還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瞭蹭鞋底。
不管他哇哇大叫著抗議,她循著無法忽略的濃鬱香氣,低頭進瞭茅屋。她所前來尋找的蓮燈和尚正盤瞭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著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著紫砂缽,也不知道燉瞭多長時間。
“鮑魚,瑤柱,烏參,香菇。”她深吸瞭一口氣,細細分辨道,“還有什麼?”
“還有貧僧近日來新得的一樣滋味。”蓮燈睜眼對她一笑,又搖搖頭。“不行,阿碧,我曉得你必定是餓瞭,但眼下火候還不到,你還是先去凈手,再等著吃晚飯……”
她餓嗎?朱成碧想,原來,這也是餓嗎?
就像是,身體中間空出瞭一個大洞,不斷有風聲自其間呼嘯而過,就像是,絕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東西,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滿足。
就像是,弄丟瞭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她本來還要再仔細思索的,誰曉得秋子鱗現出麒麟原型,朝她一側撞瞭上來,要咬她的脖頸。她勃然大怒,也現瞭原型,腰一扭躲瞭開去,反身咬住瞭秋子鱗頸後的軟皮,將他按倒在地。秋子鱗喉嚨裡嗚嗚叫著,用兩條後腿兒死命踹著她的臉。
“第一百五十六次對戰秋子鱗,”朱成碧滿意地在心中的墻上畫下新的一筆,“哼,依然是本姑奶奶勝出。”
“打架的小孩沒有晚飯吃喔。”
蓮燈和尚終於回過頭來,嚴肅道。
這邊兩隻立刻乖瞭,翻身起來便親密無間地排排坐在一起,兩雙眼睛都巴巴地望著他手中的紫砂缽。
蓮燈和尚此人頗為有趣。
他是修滿瞭十世的高僧,一顆佛心光芒耀眼,同時還累積有十世的重重記憶——記的全是歷史上的各式菜譜。平日裡除瞭降妖除魔,業餘時間便都花在瞭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鉆研著新的菜式。
朱成碧後來之所以親自操刀飲食,跟被他一開始就將口味養刁瞭不無關系。
蓮燈和尚化塔之後,她一點一點地回憶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勢,回憶起他選擇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點一點地學著做出來,想要重新找回記憶中的味道。
真奇怪,這麼做的時候,她總覺得蓮燈就站在自己身後,微笑著看著自己。隻要她不轉身,就會以為一切都還維持著原狀,一切都還跟過去一樣。她所失去的人們都還在她身邊,就像現在,蓮燈微笑著將紫砂缽朝她端瞭過來,秋子鱗站在他的身側。
那缽內傳來如此濃鬱的香氣,隻消聞上一下,她體內的空洞便尖銳地疼痛起來。
好想吃。
“今天阿碧辛苦瞭,你先嘗。”
朱成碧朝那紫砂缽伸出瞭一隻手。
一瞬間,洶湧的渴望幾乎要將她淹沒。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她新生出的獸牙緊緊咬著,連刺破瞭自己的嘴唇都不曾察覺。好想永遠留在這裡,留在蓮燈身邊,便再也不用忍受饑餓折磨。
然而她最終還是收回瞭手,將另一隻手的掌心攤開給他倆看。她手中,是一株鮮紅色的萱蒲形狀的小草,已經燃瞭一半。
懷夢草。
點燃它,便能與所思念之人在夢中相會。
“貞觀十二年,真正的蓮燈和尚為瞭鎮壓被斬斷雙角,化作黑麒麟的秋子鱗,在一處叫做無夏的江南小城,以身相殉,已經成為瞭一座七層的石塔。”她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蓮燈道。
因為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我守著你化成的塔度過瞭五百年。她這樣想,但並沒有說出口。
“你們如今,不過是我燃起懷夢草之後,出現在我夢中的幻象而已,這是唯一能再見到你們的方法。”
他們二人依然並肩站著,望著她。
“既如此,你又為何要召喚我們入夢?”蓮燈問。
“因為不知為何,我近來忘記瞭很多事情,無論是五百年前的,還是五百年後的,似乎都有缺失。”
她皺起眉頭來,追問道:“因此我來問你,還記不記得貞觀三年,長安城中有佛像跳出瞭畫卷,在夜間行走的那樁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二
最初遇見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每日傍晚,當黃昏的光線猶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隨著沉重的吱嘎聲,長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門都緩緩關閉,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將會空無一人。隻有巡夜的金吾衛偶爾會經過,除此之外,便隻有更夫、盜賊和老鼠還醒著,時不時地在夜間的長安城中出沒。
當然還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這名更夫所負責巡視和報時的,是安業坊和光福坊之間的道路。據他回憶,佛像是在他敲響三更之後突然出現的,高達十丈有餘,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嚇得伏地跪拜,結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著朱雀門的方向走瞭起來。
更夫趴在地上,捂著眼睛發抖。但他依然註意到,並沒有腳步聲傳來——如此龐然大物,在移動時既沒有踩踏房屋,也沒有激起任何塵土。
它就仿佛是由雲霧構成的幻象,直接從更夫身邊經過,對他絲毫不加理睬。
然後就此消失瞭。
京兆尹認為這表示長安城中又新添瞭案件,為此增加瞭士兵巡邏的次數,並在佛像出現之處嚴加搜查。大興國寺的住持則認為這是吉祥之兆,率領著數十位教眾在佛像現身沿途焚香、祈福,連續念瞭好幾日的經。然而無論是贊美還是詛咒都沒有讓這一現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現,並且每一夜都朝著朱雀門的方向行走,然後消失。
進瞭朱雀門,便能進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極宮。
在這樣的情形下,皇帝終於開口,向長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蓮燈尊者尋求幫助。
“我想起來瞭。”朱成碧道,“你那次為何帶瞭秋子麟,卻沒有帶我?”
“自然是因為我更聰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鱗插嘴,“若是你,恐怕隻曉得上去就是一口,連朱雀門都不會剩下……”
朱娘按著他的臉,將他撥到一邊去瞭。
“麒麟是瑞獸,若隻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動便消散瞭。”蓮燈解釋道,“若真是神跡,也不至於沖撞到我佛。”
朱成碧鼓起瞭臉頰。
“況且,那佛像隻是煙塵所構成,一點都不好吃。”
蓮燈連忙哄道。
總之,貞觀三年夏季的某個傍晚,蓮燈和尚站到瞭朱雀門前。曉得佛像要來,連守門的兵士都躲避瞭。隻剩他一個身單力薄的和尚,背靠著城門,手中所能依靠的隻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而已。
時辰尚早,他閉瞭眼睛,將金剛經默念瞭幾十遍。
頭頂的城樓上忽然傳來感慨聲:“沒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若那佛像隻是幻影,光這金剛經便足以驅散它。”
“貧僧沒想那麼多。”蓮燈朝城樓上抬瞭抬眉毛,“隻是碰巧這段背得最熟罷瞭。”
“這麼說,我倒也有背得熟的幾句。”那人調笑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幾句還沒有背完,他們面前的虛空中,便有巨大的佛像自動凝結出瞭身形。比起曾經在更夫面前展現的形象來,眼前的佛像越發高大瞭,原本應該寶相莊嚴的面上橫眉冷目,是一副怒容。唇邊還隱隱有利齒生出。
它朝蓮燈和尚緩緩俯下身來,似乎在打量著他。
這還是第一次,有目擊者引起過它的註意,
教那雙沒有眼瞳,純粹靠墨筆勾勒出來的眼睛盯著,連蓮燈也不由自主地生出瞭一絲緊張感。
接著它便朝他伸出瞭手掌,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想要抓住一隻蟋蟀——那手掌有半間房的大小,從頭蓋下,要將蓮燈按在下方。
蓮燈連眼都沒有眨,隻喊瞭聲:“等等,秋子麟!”
已經晚瞭。
靠近佛像面部的城樓一側忽然爆炸開來。一團銀白色的影子從中飛出,直接穿過瞭佛像的臉,而後者,因為全部註意都在蓮燈身上,並沒有來得及躲開。
身著銀白錦衣的貴公子得意洋洋地落瞭地。正是秋子麟。然而他並沒有能得意太久:佛像的臉自動地復瞭原,重新生出瞭五官,連怒容都沒有變化。不,似乎那利齒的長度更長瞭些,眼中隱隱有紅光生出。
“這傢夥,難道是用面團子捏成的嗎?”秋子麟喊。
“你好像惹得它更生氣瞭。”蓮燈毫無危機感地指出。
佛像的動作忽然加快瞭幾十倍,居然一把抓住瞭秋子麟,他在它掌中蹬著腿兒,一面對蓮燈道:“這力道!絕對不是幻象!也不是什麼邪祟!”
“那是妖獸?”蓮燈若有所思。
“呸!這世上還有見瞭本王不下跪的妖獸嗎?”
有,而且她昨晚剛又揍瞭你一頓,然而蓮燈並不打算說出實話。他還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什麼惹惱瞭它?
迄今為止,所有的目擊者見到的佛像都是平靜的,並沒有襲擊人的事件發生。唯獨今晚出現的面帶怒容。是因為自己念的金剛經?還是因為秋子麟的存在?
“你再念一遍!”蓮燈催促道。
秋子麟掛在半空搖晃:“再念一遍什麼?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這一句出來不打緊,佛像氣得雙眼冒火,將他朝蓮燈所在的方位狠狠一甩
蓮燈悠哉地閃向瞭一旁。
砰的一聲巨響,蓮燈身後的朱雀門應聲裂成兩截,過瞭一陣,秋子麟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裂口中傳瞭出來:“本王的袖子破瞭!這是清雲閣的限量版,一年隻發售二十套的!”
“秋子麟這隻繡花枕頭。”朱成碧搖著頭評價,“你真該帶我去的。”
“帶你去,又當如何?”秋子麟不服氣。
“自然是一口吞瞭。”朱成碧斬釘截鐵,“這世上還沒有我吞不瞭的東西呢。”
秋子麟一臉的“我就知道”。蓮燈卻頗有深意地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
“是,你能吞瞭佛像。但你卻降伏不瞭它。經此一役,我和秋子麟已經知道瞭佛像的本體。”
“是什麼?”
“是心魔。”
三
所謂的心魔,一開始隻是普通的願望而已。
若能得以滿足,這願望自然就消散瞭,可有的願望並不能得到滿足,有的願望,連想一想都覺得是罪惡。到後來,連許下它的人都不肯承認它,隻將它深深地壓抑進瞭內心,然後徹底忘記瞭。就像一枚種子,被埋進瞭深不見天日的土壤深處。
但它並不會就此消失。
它隻會在黑暗中沉淀,凝結,發酵,甚至具有瞭形體,邁出瞭畫卷,行走在一個又一個夜間。
但要降伏它,卻也是容易的。
隻要尋找到那個孕育出心魔的人,替他完成這願望即可。有的時候,單單是說出心魔的存在,便能令其消散。這佛像對“愛”之一字如此敏感,當是因愛而生的心魔。朱成碧猜測著,接著問:“這麼說,你和小秋找到瞭心魔源頭,於是令佛像消散瞭?”
蓮燈沒有立刻回答。秋子麟卻搶過瞭話頭:
“沒有!我剛從門裡爬起來,就聽到瞭琵琶聲。佛像立刻便消散瞭。”
“琵琶聲?”
“對,而且根本不成調子。蓮燈還說什麼悲涼,根本就隻是有人在亂彈而已。”
“然後呢?”
“然後我循著琵琶聲進瞭大理寺的天牢,見到瞭一名叫做羅灰兒的樂師。”蓮燈回答道。
他將自己在牢中的見聞告訴瞭朱成碧。
“羅灰兒原本是丹陽公主府上的樂奴,因他奏得一手好琵琶,頗得公主的歡喜,卻因為偷盜瞭公主的鵪鶉枕,獲罪下獄。那鵪鶉枕為皇帝親賜,以七寶合成,但即使如此,原本也不至於死罪。可他卻一口咬定這是公主親手相贈,甚至要求公主出面對質。枕頭這等私密之物,如果贈送,必定是情人之間。這不是毀人清譽麼?”
“那丹陽公主又如何說?”朱成碧追問。
“公主根本不願與他對質。他因為玷污公主名聲,有損皇傢尊嚴,所以被判處瞭腰斬。”
朱成碧有點兒明白瞭。因愛而生,求之不得,又兼刑訊折磨,死亡在即。那樂師的心中因此生瞭妖魔,喚出瞭佛像,也是意料之中。
她這邊還在思索,蓮燈卻又捧起瞭紫缽。他的袖子也鼓動起來,飛出來兩個做飛天樣打扮的小仙女,渾身彩帶飛揚,環佩叮當。一個手中持著排簫,一個持著箜篌。
“阿碧,我知道你餓得狠瞭。正好我從羅灰兒那裡,得瞭這兩個小樂神之外,還有意外的收獲——我將它一並加在這道菜裡,慢慢地燉瞭兩個時辰。這是我能做到的,最接近於你曾經嘗過的那種滋味的菜肴瞭。”
他在說什麼?她曾嘗過什麼?
被放在她面前的紫缽,散發著令她全身都緊繃起來的香氣。但她卻連看都不肯看一眼。除瞭她曾經嘗過的美味之外,其餘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顧。
可那是什麼?
“我——”朱成碧想說我不記得瞭。她想說,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訴我,被我忘記的是什麼。
然而蓮燈也好,秋子麟也好,他們的面目都漸漸模糊起來。頭頂有清澈的光線透入,她開始身不由己地上浮,隻來得及回頭,向下,死死地望著蓮燈,直到那兩人的身形完全消失。
醒來時,她松開的右手中,隻有懷夢草燃燒後的灰燼而已。
四
繡著桃花的薄帳之內,彌漫著懷夢草燃燒的草木香氣。梳著雙髻的少女躺在其中,正在沉睡。
在她身側,點著一盞如豆的燈,那饕餮金焰隻剩最後一點,還在跳動不已。翠煙在一旁守瞭大半夜,隻覺得昏昏欲睡。可千萬不能真的睡過去啊!她反復提醒著自己。一旦讓這金焰熄滅瞭,姑娘就會永遠沉迷在夢中,再也找不到歸返的路途。
可她真的太困瞭,兩隻眼皮直往一塊兒撞。她和櫻桃本就是常青用生花妙筆畫出來的一對兒雙生婢女。自從常青出走之後,她倆就再也沒有回到畫上休憩的機會。
這樣下去,還能再支撐多久呢?她隻覺得眼前一黑,眼看身不由己就要朝那盞燈倒下去
突然有耀眼的光,刺穿黑暗而來,將她激得渾身一顫。再睜眼,便看見頭頂犀角的小男孩呆呆地立在面前,那犀角頂端湛湛生光,正是剛剛將她強行喚醒之物。“小萱!”翠煙喚道,“多謝你!”
那孩子不言不語,隻睜瞭一對大眼看著她。
這小犀牛當初是跟著凌虛谷的妖獸一起來的無夏。凌虛谷的妖獸們大多都在圍攻蓮心塔之時自爆瞭,剩下的也都無顏再逗留下去,陸續離開。隻有這孩子無處可去,便一直留在瞭天香樓。
一見他,翠煙便又想起瞭常青,不由得將他擁在瞭懷裡,絮絮地念著:“你也在想公子嗎?也不知道他去瞭哪裡?有沒有遇到什麼兇險?能不能吃得飽,穿得暖?這麼些時日,居然連信也不曾送來一封。姑娘又……”她有些哽咽,忍瞭忍,又接著道:“姑娘什麼都不記得瞭,隻當我跟櫻桃兩個是自幼跟著她的。我倆也沒有什麼別的念頭瞭,隻想按公子的心願,好好照顧姑娘便是——偏偏無夏城裡,又鬧起瞭這樣的怪物!”
一陣奇怪的吼叫聲自窗外傳來,她趕緊抱緊瞭小男孩,一疊聲地哄著:“不怕不怕……”
話是這樣說,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時,她還是驚得幾乎跳起來:“櫻桃?你嚇死我瞭!”
那站在門邊之人,不是櫻桃又是誰?可她看起來姿態頗為奇怪,一隻手中握著片葦葉,半身淋漓著海水,還隱約帶著一絲血腥。躺在葦葉的包裹之中,還在微微顫動的,是一塊雪般晶瑩的肉。
“我入瞭東海,捕瞭鮫人,這是第七節脊骨之上,三寸大小的那一塊……”
她還想再說,卻突然止住,朝前跌倒。翠煙過去抱住她,在衣袖之中一點點地摸過去,才發現她的半邊身體都已經不見,也不曉得是在捕獵鮫人之時失去的,還是本來就已經開始慢慢消散瞭。
她倆都終究會消散,重新歸復為一灘墨汁,隻是時候早晚的區別而已。
“上一回,姑娘也有幾個月不曾吃過任何吃食,就是得瞭這鮫人膾,才又開瞭口。”櫻桃垂目,看著那塊肉:“我應過公子,要好好侍奉姑娘……拿去喂她吧。”
翠煙又氣又急,幾乎要哭出聲來。
“你怎麼這麼傻?姑娘她什麼都不肯吃,一點點餓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沒有鮫人肉吃嗎?”
明明姑娘已經什麼都不記得瞭。明明吃下瞭黑色的忘憂糕,一覺醒來之後,便又歡樂起來,一如往常地鬧著要找各種珍稀的食材,做那些她和櫻桃聞所未聞的菜肴。可沒有一樣,能讓朱成碧吃上一口。
常常是隻聞一下,便吐瞭舌頭,嫌棄地扔到一旁,還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到底是什麼?”
常青離開無夏城,到今日,一共一百二十七日。
那隻將他忘得一幹二凈的饕餮,也將自己餓瞭,足足一百二十七天。
突然,自窗外又傳來瞭吼叫聲。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近瞭,連雕著山桃的窗欞都在顫抖。緊接著便是一陣狂風,刮得簾幕翻湧。
翠煙朝那最後的一點金焰撲瞭過去,將其靠在心口,用身體擋著風,生怕它熄滅瞭。
櫻桃卻在她身後,望著圓窗之外,幽幽地道:
“這怪物也不知道因何而來,隻在夜間出現,四處翻找,將整個無夏鬧得如此不得安寧。”
圓窗之外,閃過瞭一隻巨大的,用墨筆勾畫出來的眼睛。眉眼細長,天庭飽滿,那湊在天香樓前往內窺視的,赫然是一張佛臉。
就跟貞觀三年時的長安一樣,如今的無夏城中,也出現瞭夜行的佛像。它甚至還將亭臺樓閣都掀瞭開來,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些什麼。雖然每當第一聲雞鳴響起,佛像都會消散,但無夏城的民眾還是因此恐慌不已。正是為瞭解決這個異象,朱成碧才燃瞭懷夢草,進入夢中,向蓮燈和尚尋求解決之法。
櫻桃慢慢地站瞭起來,走到瞭窗前,回頭對翠煙笑著:“我已經做瞭決定。從今往後,就將姑娘托付給你瞭。”
“你要做什麼??”
話音未落,櫻桃已經躍向瞭窗外。櫻桃紅色的背影尚在半空,便被撕裂瞭——她整個人化作瞭一條赤紅色的長龍,猶如貫日的長虹一般,朝佛像射去。
那佛像一伸手,將她抓在瞭手中。
“櫻桃!”翠煙含淚喊著。
紅龍正血脈賁張,扭轉著身體,原本是要作拼死一搏的。那佛像湊在它耳邊,也不知道說瞭一句什麼,居然讓它止住瞭所有動作,睜大眼睛道:“原來是這樣,原來你是——”
翠煙隻來得及聽到這裡,佛像便兩手用力,將紅龍生生地從中間撕裂瞭。半空之中,並無血跡,隻有墨汁在淋淋漓漓地滴落下來。翠煙渾身顫抖不已,捂住瞭嘴,也將痛楚和嘶吼一並捂瞭回去。
要是公子在這裡就好瞭,他能救櫻桃,也能救我們大傢
“翠煙?”
有一隻女子的手放上瞭她的肩膀,按住瞭她的顫抖。那手白皙,修長,出奇地穩定。
翠煙轉頭,望見披散瞭長發的成年女子,一身戎裝,手中是一柄銀亮的長刀,另一隻手正緩緩松開。
懷夢草的灰燼從她手中滑落。
“姑娘,不,將軍!”她揪住她腕上的護甲,“那怪物殺瞭櫻桃,求你替她報仇!”
饕餮將軍卻略皺瞭眉。
“櫻桃?”她念著這個名字,“那是誰?”
緊接著,她忽然按住瞭胃部,緩緩地彎下瞭腰,虎牙咬著嘴唇。她本就形容消瘦,如此一來,更顯得面色慘白。
“姑娘,姑娘,你又胃痛瞭嗎?”翠煙心急如焚,“你不記得櫻桃也沒有關系,就算把我忘瞭也沒什麼——可你不能再這樣活生生地餓下去瞭!”
“無妨。”她擺瞭擺手,“我已經從蓮燈那裡知道瞭佛像的本體,不過便是某人的心魔。要對付心魔,除瞭找到源頭,還有另一種方法。”
她手中的刀越來越長,猶如月光一般發亮。
“一柄足夠快的刀,足以斬斷任何妄念。”
翠煙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饕餮將軍身形一晃,便已經不在原地。待她撲向窗口,便見那爬在天香樓上的佛像忽然僵硬瞭,不再有任何動作。
咔嚓一聲,一道明顯的裂縫,從那佛像的頭頂,一直貫穿瞭它的全身。
成,成功瞭嗎?
她提心吊膽地想著,就見佛像裂成兩半,朝左右倒下去,可還沒有來得及真正地倒地,便在半空中又開始瞭變形,猶如面塑的小人,被無形的手捏成瞭兩個跟之前一模一樣的佛像,重新又開始發出瞭吼叫。
饕餮將軍站在蓮心塔的頂端,眉頭皺得死緊。
“怎麼會這樣?難道,非得找到心魔的源頭不可?”
兩尊佛像同時伸手朝她抓來,她不閃不避。
“姑娘小心!”翠煙在下面喊。
千鈞一發之際,無夏城中響起瞭第一聲雞鳴。
兩尊佛像,連同伸向朱成碧的手,都一起化作瞭煙塵,被風吹散瞭。
五
“隻是單純地斬斷,就像你替那樂師割斷鼻中的息肉一般,對夜行的佛像並沒有用。”朱成碧盤腿坐在茅屋當中,對蓮燈道。
這是她燃瞭懷夢草的第二個晚上。散發著香氣的紫砂缽仍被放在火上熬煮著,折磨著她的饑餓更加強烈瞭,幾乎成為啃噬著內臟的千萬條小蟲。然而她仍不打算去理它,隻凝神聽著蓮燈接下來要說的話。
“當然不行瞭。”秋子麟蹺著二郎腿,一面拆解著懷裡的九連環,一面道。“當年羅灰兒死後,長安城中佛像依然在出現。這表示心魔的源頭並不是他。”
“不是他?”朱成碧問:“但他的琵琶聲可讓它暫時退避?”
“因為心魔的源頭之人,跟他有莫大的關系。”蓮燈轉頭去看秋子麟:“接下來既是由你單獨出馬解決的案子,便由你講述如何?”
秋子麟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坐直瞭身體,對朱成碧道:“求我啊?”
朱成碧一拳揍在他鼻梁正中央。
真要認真算起來,這樁案子其實發生在佛像夜行之前。
丹陽公主府上的一位婢女突然著瞭魔,整日滔滔不絕,說的都是些以她的日常絕對接觸不到的事情。
起初並沒有人當真,隻當她在胡言亂語。
可當她開始說些宮闈私密,什麼哪位後妃的閨房是如何裝飾,皇帝今日的夜宵又進瞭幾枚胡桃,連權貴之人的枕畔私語都說得活靈活現,便有當事人大感丟臉,坐不住瞭。
雖說是坐不住,卻也不能簡單地找人將這婢女悶死瞭事,此時她在長安城中已是相當出名,大傢都興致勃勃地等著她接下來會爆出哪一位的八卦。而到目前為止,那些謠言還隻是謠言,被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此刻若是誰氣急敗壞地跳出來殺瞭她,豈不是坐實瞭之前她所說的一切?
然而秘密還在日復一日地自婢女口中說出,甚至連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就算捂著嘴,那些話語還是在自動湧出。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她會提到誰,說出什麼不得瞭的話來。這簡直是懸在所有人脖子上的劍。
就有人因此找到瞭蓮燈和尚,希望他出馬解決此事。而蓮燈派去瞭秋子麟。
平心而論,秋子麟雖然打架不咋樣,但是對付起小姑娘來還是很有一手的。例如這一次,他接瞭案子,先是不著急去丹陽公主府上,反倒是去瞭平康坊,搖頭晃腦地聽瞭一整日的曲,接著又花重金買瞭支裝飾精美的琵琶,又纏著樂坊內的姐姐們教他彈瞭幾招。
“為什麼是琵琶?”朱成碧一頭霧水。
“看,這就是會動腦子的人和隻會用蠻力的人之間的區別。”秋子麟得意洋洋,“我之前探聽清楚瞭,這婢女著魔之日,正巧聽瞭公主府上一位新來的琵琶手奏曲。而且她提到瞭這麼些人,幾乎將朝裡朝外但凡有點名望之人全都扒瞭個遍,唯獨不曾提起過的,就是這位當時聲名正隆的琵琶國手。”
“難道——”
“沒錯。”秋子麟點頭,“正是羅灰兒。這兩人之間若是沒有點兒什麼,我就把這九連環吃下去。”
秋子麟將羅灰兒的成名曲學瞭幾段,自覺能糊弄人瞭,便悄悄去瞭丹陽公主府,在那婢女必經之路上等著。他擺好瞭姿勢,特地將自己美好的側臉朝向婢女走來的方向,待她真的出現,略彈瞭幾下,便故作驚慌地站瞭起來。
“曉得姑娘喜歡羅灰兒的琵琶曲,在下也學瞭幾招。”他語調誠懇,註視著那婢女,眼神溫柔,脈脈含情。待她也將目光轉過來,他又摸瞭摸鼻子,假裝看向一旁。
“原本是想討姑娘歡喜,可真的看見你時,腦中隻有一片空白,一點也想不起來該如何繼續瞭。”
那婢子的臉便一點點地紅瞭。
“這樣也行??就憑你那三腳貓似的技術?”朱成碧萬般驚訝。
“這根本就不是彈得好不好的事兒,靠的全是功力。”秋子麟吹噓起來,“總之,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跟她成瞭至交好友,曉得瞭她一個驚天的秘密。”
“還有什麼秘密,無非是她暗戀人傢羅灰兒。”朱成碧用手托著下巴,“以羅灰兒當年盛況,長安城裡暗戀他的女子沒有十萬也有八萬,算不得稀奇。”
秋子麟的嘴張得能塞進去一隻鵝蛋:“你居然也曉得‘暗戀’這兩個字?”
“什麼曉得不曉得?我好歹也——”
朱成碧的臉略微發起燙來,爭辯道。
也什麼?她忽然想不起來。難不成,她也曾經暗戀過某人,為之輾轉反側,瞻前顧後,小心翼翼,卻求之不得?可那是誰?
秋子麟還再繼續解說:“我要說的秘密比那個驚爆多瞭——她告訴我,她可是羅灰兒真真正正,唯一的愛人,兩人私底下定瞭終身的。”
“這是夢話吧。”朱成碧道,“羅灰兒乃是公主府的樂奴,就算有再高的名望,除非公主開恩,他終身不能脫離奴籍,連生死都掌握在公主手中,怎麼可能跟人定下終身。”
“我也是這樣說,誰曉得她說,能拿證據給我。當天夜裡我趁她不備,守在她窗下,不多時果然見她穿出窗來,飛走瞭。”
“飛走瞭?”
“沒錯,而且隻有一顆頭。”秋子麟兩眼放光,“這名婢子來自嶺南,祖上曾有飛頭蠻的血統。”
嶺南的山中,有少數族裔,可將其頭拔出,在夜間到處飛行,即為飛頭蠻。
雖說如此,卻並不害人,而且飛行中始終緊閉雙眼,以為自己在做夢。若是受瞭驚嚇,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隻有一頭,反倒會從空中掉落,活活摔死。
秋子麟跟著婢子的頭,在長安城中轉瞭一圈。她先是停在各傢達官貴人的窗外,偷聽瞭一陣。之前的那些八卦,便是這樣的由來。
接著她便去瞭羅灰兒的房裡,不一時便窸窸窣窣地出來瞭,口中還含有一物。此物隻有鵪鶉般大小,卻由七寶制成,通體放光。正是原本應該屬於丹陽公主的鵪鶉枕。也正是它將羅灰兒送上瞭腰斬臺。
“雖說如此,事發後,羅灰兒卻說根本不認得她,連見也未曾見過。這婢女一番傷心過後,反倒再也不能將頭拔出來夜飛瞭。”秋子麟道。
“她之前也都是正常人,直到聽瞭羅灰兒的曲才激發瞭飛頭的潛能。居然能教人將頭都拔出來,這究竟是——”
“是渴望。”
蓮燈忽然插話。他之前都在註視著那隻紫砂缽,現在才轉過眼來看著他倆。
“那婢子如此渴慕著碧眼的樂師,因此連自己的頭都拔瞭出來,隻為能在夜間飛去看她所愛的人。貧僧也采瞭這種味道,一並燉在瞭這口缽裡。”他語言中隱隱有著擔憂:“你,還是不肯嘗一嘗嗎?
第二根懷夢草,便在此刻燃盡瞭。
“是渴望啊。”
朱成碧站在蓮心塔頂,面對著又一次出現,還在不斷吼叫,翻找著的佛像,自語道。
所有心魔,都是由人心中的渴望所構成的。
就像那個婢女,因對所愛之人的渴慕,有瞭飛頭的異象,而在斷絕瞭這份心思之後,立刻又恢復瞭正常。若是能瞭解到這無夏城中夜行的佛像所渴盼之物,替它找到它一直在翻找的東西,也能解決這怪象。
她下瞭決心,朝佛像的方向躍瞭起來。
佛像伸手要抓她,她卻就勢登上瞭它的手臂,一路攀上瞭它的肩膀。
“你在找什麼?”她在它耳邊質問道。
佛像僵硬地扭過瞭脖子,嘴唇翕動,朝她吐出瞭一個名字。奇怪的是,她卻聽不到。
不,不應該是聽不到,否則她不會知道那是個人名。但她無法記住這個名字。它就像是落向深淵的石塊,朝她記憶深處的黑洞墜落下去,消失瞭蹤跡。
胃部的疼痛劇烈起來。她彎下瞭腰,隻覺得額前滿滿都是冷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失去瞭,在她的體內留下瞭龐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麼,以填補那空洞。但是無論吃什麼,味道都不對。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經吃過的美好之物。
“那究竟是什麼?”她怒吼起來,也不知道是在問佛像,還是在問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誰?”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樣的姿勢怒吼起來,迅速地一把抓住瞭她,將她深深地摁向瞭地面。
重壓之下,朱成碧隻覺得背後的石磚寸寸龜裂,聽見佛像喃喃地道:“好餓啊——”
雞鳴聲中,它再次消失瞭。
六
“我已經知道瞭,那在無夏城中行走的心魔的源頭所在。”朱成碧對蓮燈和尚道,“我已有所覺悟。”
“那你為何還要燃起最後一根懷夢草?”蓮燈問。
這麼說,他果然知道。朱成碧閉瞭閉眼睛。
這是最後一個,她能夢到他的晚上。之前為瞭替無夏城驅逐夢魘,她連續不斷地使用瞭大劑量的懷夢草,在夢中戰瞭數個晝夜。從那之後,懷夢草對她的效力便開始減弱。她一共隻能夢到蓮燈,三個晚上。
“因為,你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長安城中的心魔,它的源頭究竟是誰。”朱成碧回答,“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對她做瞭些什麼,才讓那心魔徹底消失?”
“你還記得,曾經有人找過我,為瞭解決丹陽公主府上婢女著魔之事嗎?”蓮燈道,“就在羅灰兒被腰斬之後不久,此人再次出現瞭。”
羅灰兒的死並沒有中止佛像夜行的異象。
它依然還在一夜夜地出現,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頭上甚至還生出瞭鮮紅的角,咧開的嘴角伸出瞭利齒。行走的方位也越來越明確瞭——原來並不是為瞭要進朱雀門,威脅到門內的皇城,而是為瞭到達就在朱雀門東側的丹陽公主府。
並且從此夜夜逡巡不去。
“一開始那佛像每夜都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指著同一間房間,到天明方才消失。”公主府上的來人對蓮燈這樣說。她是位年約三十的婦人,梳墮馬髻,著窄袖綠襦,儀態雍容大方。渾身雖上下不帶一點飾物,卻有一股清涼徹骨的異香。
“公主雖也覺得困擾,但佛像畢竟隻是看起來嚇人,並未真正有人因此受傷。可到瞭昨夜,佛像似乎等得不耐煩起來,竟然撕裂瞭門扇,想要闖進那屋裡去,屋內的仆役們拼死抵抗,它便拖走瞭其中一人,就地吃掉瞭。”
“吃掉瞭?”
“是的,就在庭院裡,當著所有人的面。嘎吱嘎吱地咬掉瞭腿,嘎吱嘎吱地咬掉瞭頭,就這樣吃掉瞭。”
婦人繪聲繪色地模仿著。
這樣可怕的景象,她敘述起來,依然面不改色。
“這樣一來,事情就麻煩瞭。”蓮燈道:“心魔這種東西,若不曾沾染血氣,便隻是普通的怨念集合,若能找到其源頭之人,替她完成心願,便能超度。”
“若是沾染瞭血氣呢?”
“連佛像都生瞭魔相,此人心內,必然已生瞭殺念,再沾染瞭血氣,付諸行動,隻是早晚而已。”
“已經生瞭殺念嗎?”婦人自語。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告訴我,那屋裡藏著的是什麼嗎?公主殿下?”蓮燈嘆道,“你雖然費心去掉瞭所有飾品,但忘記瞭身上的瑞龍腦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絕,去年一共隻進貢瞭十枚,乃皇傢所專用。”
“是我疏忽瞭。”丹陽公主一笑。她被揭穿瞭身份,卻也不見有驚訝之色,隻略揚瞭揚手中的帕子。
“那屋裡也沒有什麼,隻是之前有個婢子,與人私通,生瞭個碧眼的嬰兒,還不滿百日。原本這孩子是要跟母親一起治罪的,可我轉念一想,犯錯的是那母親,稚子何辜?”
蓮燈雙手合十,念瞭聲佛號。
“公主慈悲。”他緩緩道,“既如此,貧僧便隨公主走一趟吧。”
“碧眼的嬰兒?莫非是那飛頭蠻婢女和羅灰兒所生?”朱成碧猜測道,“可羅灰兒又說不認得她——啊,我明白瞭,他身陷囹圄,不願連累情人,因此撒謊,也是有可能的。”
秋子麟在一旁大搖其頭:“阿碧啊阿碧,你難得聰明一回,卻猜錯瞭方向。”
蓮燈和尚隨著丹陽公主一起回到瞭公主府,見到瞭那碧眼的嬰兒。果然如公主所說,尚未滿百日,隻是個溫暖柔軟,散發著奶香的小肉團子罷瞭。
他們去的時候,恰好遇到他睡熟瞭醒來,蹬著腿兒四處張望。蓮燈伸瞭一根手指給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著他咧出個燦爛的,口水滴答的笑容來。
那雙碧眼,跟羅灰兒的一模一樣。甚至連稚嫩的鼻骨,都帶著西域人的特征。
蓮燈便嘆瞭口氣,對公主道:“貧僧有個法子,可在今夜便斬除那心魔,永訣後患,隻是,要借這不該出生的嬰兒一用,望公主恩準。”
他一說到“不該出生”幾個字,公主便抓緊瞭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開瞭。
“尊者請便。”她最後回答道。
當天夜裡,佛像再次出現瞭。
蓮燈跟公主帶著諸位仆從,守在那嬰兒襁褓之旁,隻聽得庭院之中一陣痛苦吼叫,接著便是樹木折斷,風雨大作。從窗戶中看出去,能見那佛像面帶痛楚,衣襟上血跡斑斑,一步步朝他們邁過來。仆從們被嚇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也有拽著蓮燈的僧衣,求他相助的。蓮燈閉瞭眼,將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轉瞭又轉,隻是不理。
緊接著隻聽喀喀兩聲,眾人頭上的屋頂竟然教那佛像掀瞭開來,從中間撕成瞭兩半。一隻沾滿鮮血的大手伸瞭進來,在屋中摸索著,隨便抓住瞭一個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那婢女鬼哭狼嚎,隻喊著公主救命。一片慌亂中,蓮燈緩緩起身。
“何必再造殺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這裡。”他單手將那小小的襁褓一抓,舉向半空:“過來取吧!”
“不——”丹陽公主卻奔瞭出來,扭著蓮燈,要去夠他手中的嬰兒。
“一個婢女的兒子,就讓它吃瞭又如何?”
那佛像果然放下瞭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這是我的兒子!”丹陽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見你,眼睜睜看你去死——你來吃瞭我吧,吃瞭我吧!”
這後面的幾句,是喊給那還在摸索當中的佛像。
奇怪的是,佛像的動作,因為這短短的幾句話,便停止瞭。
“阿彌陀佛。公主以為,這是羅灰兒的心魔?”
丹陽公主從蓮燈手中奪走瞭襁褓,緊緊地靠在胸口。“不是嗎?也對,明明是他負瞭我,是他將我送他的寶枕轉贈他人,才惹來殺身之禍。不過是區區一個樂奴而已,區區一個……”
有滾燙的眼淚,滴落在那碧眼的嬰兒頭頂。
那稚子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隻覺得有趣,還在無辜地轉著頭。
“羅灰兒行刑之前,貧僧曾聽他奏過一曲,其中不僅沒有能夠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連悲哀都沒有,隻是純粹的,光明燦爛的歡喜。”
蓮燈的袖子鼓動,兩個小樂神飛瞭出來,在半空中,開始演奏。果真是純然安樂的喜悅之曲。樂曲聲中,那血跡斑斑的佛像,一點點地蒸發成煙霧,縮小瞭身姿,最後隻剩下一個半透明的身影。
那人睜大瞭眼睛,望見瞭丹陽公主,隨即歡笑起來。原本是卑微的,泥濘當中的生命,卻有短暫的一瞬,窺見過天國。即使為之付出瞭性命的代價,也是值得為之歌唱的吧。
丹陽公主朝他伸出瞭雙手。可她還沒有來得及觸碰到他,他便已經消散瞭。
“丹陽公主以為羅灰兒背叛瞭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可他的死並沒有能夠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瞭那碧眼的嬰兒身上——她開始希望這個孩子也死去。
“但母親怎麼能致自己的孩子於死地呢?這願望被她深深壓抑瞭起來,藏進瞭心底深處,最黑暗的地方。終於化成瞭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聽完蓮燈的解說,朱成碧久久不語。
“可照你的敘述看來,她明明是愛他的。”
“是。”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並且在他已經死後,希望他們的孩子也去死。”朱成碧皺起眉頭來,“由愛生憂,由愛生怖,如果這就是愛的滋味,我真慶幸自己不曾嘗過它。”
蓮燈搖搖頭,朝她伸出一根手指,點向她的心口。
“不,你已經嘗過瞭,隻是又再忘記。”
自他的指尖觸碰到她心口之處,生出瞭一枝灼灼其華的重瓣山桃,繞著她的肩膀,眨眼間便盛放開來。
“好瞭,這下終於做完瞭,火候剛剛好。”
他將紫砂缽放到她的手上。“這是我尋瞭種種山珍海味,又加諸歡喜,渴望,怨恨,輾轉反側,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於愛的滋味。雖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說不定能讓你勉強填飽肚子。”
所有的蓮花燈都開始朝上方升騰起來。
連同她面前這人,也在一點點散成晶瑩的粉末。
從此之後,她將再也無法夢到他。
“啊,對瞭!”蓮燈忽然睜大眼睛,滿臉鄭重其事。她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話囑咐,湊過去聽,卻聽他笑道:“如果非要給這道菜起一個名字的話,就叫做佛跳墻吧!”
……果然還是個大騙子。
七
紹興十六年夏,無夏城中有佛像無故夜行。
該佛像現形於城南,行至蓮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輾轉嘶吼,形貌痛苦,民眾不堪其擾。後佛像危及蓮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現身,竟不攻擊佛像,隻吞噬自身。說來也奇怪,那饕餮一開始張開大口,吞吃組成它自己的陰影,原本在搖晃著蓮心塔的佛像,竟然也減慢瞭動作。
“姑娘!”翠煙趴在天香樓的圓窗之上,朝那張半空中燃燒著一對金眼的獸臉喊道,“你這是怎麼瞭?是餓瘋瞭麼?怎麼開始吃起自己來?”
“朱姑娘說,那佛像根本就不是什麼別的怪物,而是她自己。”小萱在一旁愣愣地說。
在夜間行走的佛像是某個人的心魔。
如果,是一隻饕餮執著的,無法熄滅的心願呢?那豈不是會形成這世上最強大的心魔?看她這樣子,難道是要活生生地將自己吞吃殆盡,好借以抑制那危及蓮心塔的心魔嗎?
“不行!這純屬瞎胡鬧!”翠煙急得團團轉,“果然公子一不在,她就無法無天瞭!”她一轉眼,看見瞭旁邊的紫砂缽。“姑娘剛才是不是說過,這是什麼?‘世上最近乎於愛的滋味?’”
若這次姑娘肯吃——若她肯再一次嘗試——會不會就能想起公子來?
天香樓的圓窗中,沖出瞭一隻搖頭擺尾的青龍,背上坐著個懷抱紫砂缽,頭上生角的小男孩。那饕餮已經將自己的身軀吞吃瞭大半,趴在蓮心塔下喘著氣,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青龍靠過去,懸在她頭頂,好言好語地哄著:“乖姑娘,你不是餓得很嗎?我這裡有好東西,來吃一口……”
那饕餮將龐大的臉氣哼哼地轉向瞭一側。
“不吃。”少女的聲音悶悶地道,“愛會生恨,會生怖,可怕得很呢!”
“那你就餓著!把自己活活餓得生瞭心魔,都不肯再吃一口!簡直是太任性瞭!”青龍七竅生煙,叉著腰念叨起來,“我之前是不是有說過……你看你現在……每次都是胃疼收場……根本不長記性……”
咦?這些話,好生耳熟。之前是不是也有人這樣念叨過她?是不是有人曾經在她胃疼的時候,滿頭大汗地幫她找藥,在她摔進雪地的時候,替她擦盡臉上的雪?是不是有人總是忍不住地要偷看她,在白紙上畫她睡著的樣子,還以為她不知道?
就算知道她是天上地下橫行無忌的兇獸,他還是要囉囉唆唆地念叨她,管束她,照顧她,保護她?
那明明是,非常重要的,絕對不可以失去的東西啊。明明是,一旦嘗過瞭,就再也無可取代的滋味。
就算是當初遭到腰斬的羅灰兒,也不曾忘記過。
“翠煙。”朱成碧忽然說,“你讓我……再嘗一次吧?”
小萱扔出瞭手中的紫砂缽。它在饕餮張開的巨口當中消失瞭。接著,那隻饕餮就開始瞭愣神。反倒是旁邊的佛像發生瞭變化:它的身上開始冒出層層的煙霧,身影越縮越小,最後凝固成一個半透明的人影。
翠煙隻覺得眼前一晃,金焰和陰影都席卷而去,隻有雙髻的小姑娘拎著裙子,朝那人影跌跌撞撞地跑著。
“你是誰?”朱成碧邊跑邊問。
那人朝她轉過身來,隻來得及莞爾一笑,便融化成瞭煙塵,隨風散去瞭。但她已經看清瞭他的臉。她認得這個人,記得他的名字。
“段清棠?”她驚訝道,“怎麼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