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上有滂沱大雨,下有無底深澗——噩夢總是這般開場。
那少年在陡峭的山崖上艱難攀爬,渾身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之中,濕透的黑發緊貼著前額。
他懸在少年後方,遠遠地看著他。
雨點急速墜落,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身體,如同一把把銀光閃閃的匕首。
教他知道,自己又回到瞭這一天,又在做這個夢。
少年的動作緩慢而艱難。他知道那山崖本就光滑得寸草不生,再加上雨水沖刷,讓少年常常需要再三嘗試,才能抓緊突出的石塊,將體重小心地挪過去。
細小的石礫隨著少年的動作簌簌而落,掉進他們下方漆黑如夜的深澗中。
甚至沒有一絲聲響。
他還知道,少年的力氣快要耗盡瞭,但他離崖頂隻有不到半丈的距離。
“隻要爬上去,隻要爬上去……”
他聽見少年喃喃地,在給自己鼓勁。
如果能夠,他真想閉上眼睛,這樣就可以不聽,也不用看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就在少年身下,山崖上突起的石塊將會開始顫抖,從中開裂,爬出完全由巖石組成的,相貌醜陋的人形怪物,一個接一個地朝他追過來。
小心!他想要提醒少年。
當你終於爬上山崖的時候,千萬不要抬頭,那裡會有
閃電劃過天空,一瞬間,亮如白晝。
有人自黑暗中而來,矗立在崖頂,居高臨下地望著一隻手已經摸到崖頂的少年。
那人前額正中睜著一隻鮮紅的眼,滿滿都是嘲諷。
“為何要逃?”他問少年,“難道你以為你能逃得掉?”
“你殺瞭他們!”少年怒道,“我都看見瞭,我會告訴所有人——”
帶眼紋之人出手如電,扣住瞭少年的手腕,狠狠一提,將他懸在瞭深澗之上:“我當初搜遍瞭全部屍首,也未能找到桃源圖,它必然在你手上。交出來,我就不把你扔給它們。”
石怪的吼叫聲從下方傳來,少年悚然一驚。
那旁觀者懸在空中,看著這早就發生過的一切。
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知道,接下來的十四年裡,每一個晚上自己都會在噩夢中被它們活生生地吞噬掉四肢,知道他將會被困在一副動彈不得的身軀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他早知道這一切——當時的他會不會後悔?
然而少年卻忽然朝旁觀者所在的方位看瞭過來。
雨水沖刷下,他面色蒼白,卻睜著一對澄澈大眼,朝十四年後的自己粲然一笑。
“不悔。”他輕聲道,“我包澈,縱死不悔。”
他一口咬在瞭扣住他手腕的那隻手上。
旁觀者閉上瞭眼。
他仿佛也跟那少年一起被甩向瞭空中,開始瞭朝著深澗的,永無止境的墜落。
直到落入瞭石怪的包圍當中。
骨頭被咬碎的聲音,在雨夜當中分外清晰。
“你又何必如此倔強?”
旁觀者僵硬的脖頸後方,傳來瞭陰冷的男聲,慢吞吞地說:“你癱瘓在床,得有十四年瞭吧?我乃神獸,與你們這些低賤的人類不同,我有無盡的壽命,我等得起,可你,未必還等得起瞭。”
“等不起的人,是你。”
他回答。
“我很快就要死瞭——隻要我一死,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桃源圖的下落。”
更多的石怪從他身邊的黑暗中湧出,將他團團圍住。它們將會碾碎他手臂上的每一寸骨頭,再活生生吞掉他的一雙腿。
一夜一夜,永無休止。
這可憐的囚徒卻無聲地笑瞭起來:“我將它藏在瞭一個你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緊接著,他全身一頓,窒息感如潮水般蔓延上來,壓在胸口。
“既然如此。”陰冷的男聲道,“我也不必再等瞭。”
掐住自己脖頸的,是一隻冰冷的手。困住他的黑暗正在消退,他知道噩夢即將結束,自己將會醒來。可那隻手並不肯隨著夢境消失,它緊緊地鉗制著他,要壓榨幹他體內最後一絲生命
“阿澈?你又魘著瞭嗎?”
忽然有一個新的聲音響瞭起來,打破瞭他的困境。
連同扼住他的那隻手,也受瞭驚動,一並消散瞭。
“看你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這裡。”這人柔聲哄他,又取瞭溫熱的帕子,給他擦臉。包澈還在狂跳的心,漸漸地平緩下來。這人便開始跟他說些鎮上的傢長裡短,還有他這幾日新得的笑話,想要哄他開心。
十四年瞭,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隻是癱瘓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邊的這個人,依然如同當年,似乎永遠都是一副歡歡喜喜的樣子,即使天塌下來,也不能讓他生出愁容。
“眼看中秋節又要到瞭,猜猜今年我又給你備瞭什麼好吃的?”
這人眉眼帶笑,聲音卻輕顫:“包傢的無私藕。”
包澈睜開瞭眼睛,微微掙動起來。這人輕輕握住瞭他的手腕。
“此藕無私,冰心可鑒。阿澈,你記得的,我咸希堯也記得。”
包澈便不再掙動瞭,隻睜瞭一雙眼睛,去望窗外將圓不圓的一輪明月。
雲遮霧蓋,煙雨重重,唯有這輪圓月,十四年來依舊光明澄澈,不染纖塵。
一
武陵山下有個竹溪鎮,鎮上有位咸老板,出瞭名的擅長做藕。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極薄,幾乎能透光,卻每隔兩片都連接不斷。在中間夾上肉餡兒,用蛋液和面粉裹瞭,炸得外層金黃酥脆,裡面的滾燙鮮香,卻是恰到好處。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紅花藕,每一個藕孔裡都塞滿瞭半透明的糯米,外層均勻地蓋瞭層蜂蜜,再點綴上一兩點桂花,咬下去時,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絲絲纏繞,沁人心脾。
可要說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還得是用豬骨燉瞭整整一日的藕湯。燉到這個份兒上,那湯已經是乳一樣白,而靜靜臥在其中的藕塊,已經整個都酥爛瞭,卻還是維持著完好的形狀。
隻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鹽,一點香蔥,便足以讓方圓十裡的人們趨之若鶩。
但咸老板卻有個怪脾氣:他傢的藕湯,隻送,不賣。
凡是想喝他傢的藕湯的人,都得給他講一件趣聞軼事,還得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若是他聽得高興瞭,自然少不瞭送上一碗湯。
可若是惹得他不開心,小心他老人傢把攤子一撤,大傢誰都沒得喝。
這一日,從外地來瞭個年輕公子,聽說瞭咸老板的規矩,大概是覺得自己肚子裡藏的奇聞軼事格外豐富,便一路找瞭過去。
他聽人說,要找咸老板,就往鎮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樹下去尋。等他到瞭樹下,已經是中午,大槐樹的濃蔭下面滿滿是人,擠擠挨挨地站成瞭一圈,個個都望著圈子裡面,一聲不吭。他探頭看瞭半天,沒有看見半間店鋪的影子,隻有一塊無精打采的白佈掛在槐樹最矮的枝條上,寫著一個“湯”字。
那湯的香氣卻是實打實的,一陣陣地飄過來,勾得人的心都要酥瞭。
他便輕輕地咳瞭聲,說道:“請問——”
這下可瞭不得瞭!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轉過來,朝他怒目而視。
從槐樹的枝頭上滑下來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豎起瞭一根手指。
“噓——”這小孩學著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瞭咸老板,誰都沒有湯喝!”
他再朝圈子中央望瞭望,這下終於看見,有個人整靠著樹根打瞌睡。看起來倒是斯斯文文的樣子,不像是個廚子,反倒像是個讀書人。
旁邊有個簡陋的攤子,架著隻半人來高的甕,底下的火已經熄瞭,隻有焦黑的木炭上還殘留有幾星火光,隨著那人的呼吸一閃一閃的。
“咸老板傢有個病人,癱瞭好多年瞭。”開襠褲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釋,“要照顧那人,他夜裡總是睡不踏實,這藕湯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湯的時候打個盹兒是常事——啊啊啊啊,醒瞭醒瞭!”
人群起瞭騷動,開始以一種驚人的默契朝著那位咸老板湧瞭過去,又在離他五步之外停瞭下來。大傢都是眼巴巴地,望著他慢吞吞站起來,慢吞吞地伸懶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攤前——卻不動那口燉著藕湯的甕,反倒是抽出瞭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裡撈出一節藕來,開始剁絲。
那小孩兒跟個猴兒似的,早就躥上瞭槐樹,一轉眼落在瞭咸老板身邊,穩穩地排在瞭第一位。
“今日的湯……”他討好地抓著咸老板的袖子,問。
“近來有什麼有趣的事兒嗎?”
咸老板刷刷地剁著藕絲,連眼皮都不抬。
“呃,我傢的母豬昨日一口氣下瞭十二個崽兒……”
“下一個!”
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那從外地來的年輕公子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嗤笑一聲。
“就這也算趣事?倒不如,來聽聽看我講的事,絕對是真實的,而且你們全都不曾聽過。”
他朝前走。人們讓瞭開去,給他留出瞭一塊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環視著四周,嘴角微微上揚。
“你們可知道,什麼是桃源圖?”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緊瞭緊。
“還有誰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個,段,段……”
“沒錯,是唐朝國師段清棠所繪,據說畫的是他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國師很喜歡這幅畫,到他死的時候,甚至是隨這幅畫一起下的葬。”那年輕公子輕輕地道,似乎頗為感慨。
“這些咱老早就聽人講過瞭!”開襠褲小孩挺起胸來,“連我都曉得,那桃源圖上記載著找到段清棠墳墓的方法,誰要是能找到桃源圖,誰就能找到國師墓,裡面可是藏著好多的寶貝呢!”
“是嗎?”年輕公子反問,“那你們就沒有奇怪過,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經下葬的桃源圖會重現人世?又是誰在桃源圖上留下瞭找到國師墓的方法?”
眾人叫他吊起瞭胃口,伸長瞭脖子等著下文,誰曉得他一轉身,朝著咸老板瞇著眼睛一樂。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湯喝。”
按這位終於喝飽瞭湯的年輕公子的說法,當初段國師知道自己天命將盡,早早地便開始修建墳墓,還抓瞭兩隻珍稀的白靈犀作為鎮墓獸。他死後數百年,這些靈犀的後代在他的墳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漸形成瞭與世隔絕的小小村落。
因為段清棠喜愛山桃花,他的墳墓外,也種滿瞭山桃,這處村落,也被後世人稱為桃源。
幾百年的時光裡,難免有幾個外界的人類無意中闖入桃源,叫裡面生活的靈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莊之外,竟還有別的天地。終於有一日,一隻白靈犀帶著桃源圖離開桃源,進入瞭塵世。他改換瞭形貌,自稱姓靈,甚至還和人類成傢,有瞭兒女。
桃源圖因此在靈傢世代相傳,據說他們的祖先將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記在瞭桃源圖中。
“你說得不對啊!”聽到這裡,有人反駁,“桃源圖明明是包傢的!若不是那包傢的小子串通劫匪給偷瞭去,還害瞭三十幾個鏢師——”
他剛說到這裡,便隻聽刷的一聲,一把菜刀貼著他的頭皮飛瞭過去,插進瞭槐樹的樹身裡,刀把還在微微顫動。
“對不起,失手瞭。”
咸老板在一旁黑著臉,毫無歉意地說。
他接著又轉向瞭剩下的人們:“大傢都散瞭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點兒收攤回去陪阿澈。”
人們眼看喝湯無望,三三兩兩地也就散瞭。隻留下那個外地來的年輕公子還站在原處,笑得像隻狐貍。
咸希堯也不搭理他,徑直過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誰?”他望著刀尖問道。
那年輕的公子在他身後鄭重其事地作瞭個揖:“在下是無夏城天香樓的賬房,名叫常青……”
“算瞭,”咸希堯打斷瞭他,“無論你是誰,我都不感興趣。”
他重新回到原處,又開始刷刷地切那藕絲。
“切到細如人發,卻沒有一根帶絲。”常青在他背後嘆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傢的無私藕?”
“你——”
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圖三個字,已經是膽大,如今又拿無私藕來問他,咸希堯隻覺得心頭鬼火根本壓不住,手裡的刀拎起來便要蠢蠢欲動,恨不得能當場便剁瞭他。
偏偏在這個時候,之前那小孩朝他倆跑瞭過來,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咸……你快回去,你傢,你傢的癱子要不行瞭!”
咸希堯手裡的刀一下子掉瞭。
二
當天夜裡,阿澈還是去瞭。
他纏綿病榻這許多年,早就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最後幾日,完全靠一口氣撐著。就是這口氣,還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堯想瞭想,覺得他是還在惦記著什麼,便從枕頭底下,將阿澈的那節玉藕摸瞭出來。
他之前聽阿澈說起過,每個包傢子弟,都有一節隨身攜帶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這節藕所用的玉頗為特殊,是他自胎裡便一起帶來的。就算被逐出瞭包傢,終生不得回鄉,阿澈還是要帶著它。
咸希堯把玉藕捧去給阿澈,他卻搖瞭搖頭,又朝他動瞭動下巴。
十四年瞭,雖然阿澈不肯開口跟他說話,可咸希堯對他的動作已經異常熟悉瞭。“這是,要留給我?”
阿澈便朝他笑瞭,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無憂無慮,就好像他還是他們當初相遇時,那個在包河旁邊打馬而過的少年郎。
咸希堯便有一瞬間的恍神。
等他回過神來,阿澈已經落瞭氣,可一雙大眼還是睜著的,其中的光芒在一點點地消失。咸希堯隻覺得一陣陣的茫然,下意識地伸手撫在阿澈臉上,想幫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裡苦,阿澈,”他低聲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他再也說不下去,一口氣哽在喉嚨裡喘瞭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淚來,卻又咬牙忍住瞭。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歡看他開心的樣子,若他哭瞭,阿澈就舍不得走瞭。
十四年苦捱,終於一朝解脫。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慘白得很,懸在阿澈的靈堂上方,把整個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喪事本來就辦得簡單,阿澈在竹溪鎮幾乎是個隱形人,沒有什麼人前來吊唁。隻有咸希堯一人替他守靈。
但他還是做瞭無私藕。
這麼些年來,每到中秋節,就給阿澈做無私藕,已經成瞭他的習慣。這道菜也是他們包傢原先的規矩,是要將包河裡的藕細細地切瞭絲,再用冰糖拌瞭,意思是“此藕無私,冰心可鑒”。
便是要不斷地提醒後人,任憑到瞭什麼時候,都不要因為一己私欲,墮瞭這一顆冰雪般皎潔的心。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嫌這冰糖拌藕實在太甜,便帶瞭廚下的桂花酒給你,那年的中秋節,是咱倆一起爬到屋頂上,賞的月?”
咸希堯獨自守著火盆,往裡面燒著紙錢,想起來,就叨叨幾句。
“你連在屋頂上,都坐得四平八穩,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後來你曉得那酒不是我自釀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罰抄寫瞭三百遍的包傢傢訓,還把我的份兒也一並抄上瞭……你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
火盆裡的火苗躥瞭兩下,他就以為是阿澈聽到瞭,湊瞭過去,差點燒到瞭眉毛。
明明是離火焰這麼近的地方,他還是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寒。
“你啊,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像君子的傢夥。”他低低笑著,“若說你偷瞭桃源圖,倒不如說是我偷的,可信度還高一點……”
院門忽然開瞭。
不曉得哪裡來的一陣冷風卷過來,差點吹熄瞭他燒給阿澈的火盆。
咸希堯惱怒地抬頭,便看見晃動的十幾隻火把下面,一張張明暗不定的人臉。自阿澈去瞭之後,他的腦子便渾渾噩噩的,花費瞭不少力氣,才認出是竹溪鎮上的諸位鄉親。
他們到這裡來做什麼?是來吊唁阿澈的嗎?
站在中央的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朝他走瞭兩步,滿臉的為難。
“咳,咸老板,這個時候來跟你說這事兒,原本是不合適的。可聽崔三兒說,你屋裡那個癱子,原本是姓包的?”
崔三兒便是那日差點被他用菜刀削瞭頭皮的混混,今日連面都沒敢露。
咸希堯緩緩地站起身來,隻覺得手腳冰涼。
“你日常喚他阿澈——這麼說,他便是夥同劫匪,殺瞭三十幾名鏢師,還偷瞭桃源圖,因此被趕出包傢的那個包澈?”
“不是他做的。”咸希堯愣愣的,隻曉得重復這一句,“而且他已經死瞭。”
這句話一出口,便如同有人朝他頭頂上倒瞭一整桶冰水。咸希堯在過去十幾個時辰裡所不願意面對,不願意承認的事實,終於因為這一句話清晰起來
阿澈已經不在瞭,卻獨留他一人在這世間存活。
“唉,這麼大的事情,你不該瞞瞭鎮上人這麼多年。我竹溪鎮幾百年來,不曾窩藏過這等作奸犯科之徒。眼下他是死瞭,可你是不是還打算要將他葬在鎮外?”
“這可不行啊!”旁邊一個滿臉橫肉的婦人打斷瞭老者,“我們傢傢戶戶的祖墳都在那兒,這是要壞瞭鎮上的風水的!”
咸希堯到這裡才慢慢反應過來。
他們是要趕阿澈走,就算他死瞭,也不肯放過。
確實,將阿澈葬在異鄉,也並非他所願。他該帶阿澈回徽州,回包傢,將他葬在他們初見時的包河旁邊。可阿澈已經被包傢逐出瞭傢門,從族譜上除瞭名,縱死也不能回鄉。
他能將他葬在何處?天地之大,竟然沒有一處方寸之地能供他安息。
他的阿澈,要變成孤魂野鬼瞭。
咸希堯不發一語,轉身就往後屋走,腦子裡嗡嗡作響,隻盤旋著幾個字:老子的刀呢?
他終於找到瞭平日切藕的菜刀,拎起來就要往外去,卻被旁邊伸來的一隻手抓住瞭刀背。
是那位自稱是天香樓來的常青公子。
他用兩隻指頭壓著刀背,刀身便沉重起來。咸希堯掙瞭一下,沒掙動。
“放手,要不連你一起砍瞭。”他低聲道。
“咸老板,你十三歲中舉,官至清河縣令,乃是聞名遐邇的神童,若不是因好友蒙冤,憤而辭官,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卻要靠手中的刀說話嗎?”常青勸道。
“什麼神童?老子的爹娘都是菜販子,自幼便是混世魔王,若不是阿澈……若不是他推舉我進瞭包傢的書院,識得瞭幾個字,哪來的什麼狗屁前途?”咸希堯冷笑道,“如今他連死瞭都得不到清靜,還要遭人如此侮辱——不過你說得對,不該靠刀說話的。他們還不配。”
咸希堯松瞭手,將菜刀留在瞭常青手裡。他整瞭整衣領,又撣瞭撣袖子,轉眼又是一副讀書人的斯文模樣,踱著四方步便去瞭前院。
沒過多久,前院中便傳來一陣女人的哭喊,接著是眾多的怒吼,拳腳交加之聲不絕於耳。
咸希堯又回來瞭,面上頗有得意之色。
“你做瞭什麼?”常青問。
“做瞭什麼?”他緩緩咧開嘴,“我在這裡十幾年,用藕湯換得的閑談趣事,摞起來能頂到房梁——這一件件都拼湊起來,你猜有多少是這些人私底下偷藏起來的,見不得光的秘密?我剛才隻不過是當面揭穿瞭其中的一些,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打瞭起來。”
幾百年來沒有人作奸犯科?真當他那一年的縣令是白當的嗎?
“我還以為,咸縣令之所以混跡市集,以藕湯換故事,其實是為瞭收集更多的證據,查清當年的迷案,好替你的好友洗刷冤情。”
常青緊盯著他:“難道不是如此?”
咸希堯猛地回頭看著他,接著又笑起來:“激將法對我沒有用的。你以為十四年來我不曾收集證據?可——”他說到這裡,又搖瞭搖頭,一瞬間竟顯得萬分疲憊。
“我不明白,這一切究竟跟你有何關系?讓你這樣窮追不舍?”
常青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接著伸手擦瞭擦自己的前額。
用來遮掩的脂粉開始掉落,鮮紅的,猶如眼睛一般的紋路漸漸顯露出來。
“這一切跟在下有莫大的關系。”
三
據常青說,他原本隻是個普通人類,卻因緣際會,跟一隻額上生有鮮紅眼睛,渾身蜷曲白毛的妖獸有瞭牽連,後來更是被它附身。
“自我被白澤附體之後,總有些跟它有關的記憶滲透過來。我隱約記得,似乎是在某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它曾經站在一處山崖上,向一名少年逼問過桃源圖的下落。”
常青皺著眉頭:“但這些記憶都是碎片,並不清楚,我也是多方探查,才曉得桃源圖原來還跟段國師的墳墓有所關聯。白澤一直想找到國師墓,這我倒是早就知道——”
“所以你也想找到國師墓。你們都想找國師墓,好拿到其中陪葬的無數珍寶。想一想,定魂碗,閑晴壺,光是這些流傳出來的物件便已經價值連城,要是能找到整個墳墓的所在……可你們找不到桃源圖。”
咸希堯搖瞭搖頭:“如今阿澈死瞭,你便以為我是個突破口,以為他死前,必定將桃源圖的下落告訴瞭我。”
他面色蒼白,眼中卻像是燃著幽暗的火。
“可你們全都大錯特錯。阿澈至死不曾開口,他從十四年前,被人從竹溪鎮旁的溪中撈上來之後,便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
那麼多的追問、質疑、咒罵,他也不曾說出他究竟去瞭哪裡,桃源圖又在何處。
哪怕是跟咸希堯,阿澈也咬緊瞭牙關,不發一語。
咸希堯有時候也想知道,被阿澈這樣堅守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秘密。可知道又如何?阿澈已經不在瞭。
“人雖已往生,可冤屈仍在。”
常青像是看穿瞭他的所想。
“包澈含垢忍辱十四年,你難道就不想替他洗刷冤情,查明真相,好讓他能回鄉安息?”
咸希堯狠狠地咬著牙。
“好。”他最後說,“我就讓你看看當年案件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咸希堯點起瞭一盞燈,帶著常青進入瞭內室。
這裡原本是阿澈的居所,如今隻剩下昏黃的燈光,灑在空寂的床上。咸希堯喉頭發緊,忍著不去看那張空蕩蕩的床,隻過去將床旁的竹簾一拉。
燈光照亮之處,是一張小桌,上面擺放著一棟兩層的袖珍小樓。彩紙糊成的屋簷,削短的樹枝圍成的城墻,小樓背後山形起伏,一條山路穿過泥塑的森林,隱約可見。
阿澈常常在夜裡被夢魘所困,他好不容易將他重新哄睡,從此便再無睡意,在他床邊獨坐到天明——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回到這張桌子跟前,凝視著自己親手做成的這副模擬沙盤。
十四年前的那場劫案,便是發生在這裡。
“那天夜裡下著大雨,山路泥濘,負責押送桃源圖回徽州包傢祠堂的三十五位鏢師,和以包傢子弟身份隨行的阿澈,便是在這處客棧歇息。”
咸希堯從城墻上隨意抽瞭根樹枝,指點著。
“我擺放著黑色鵝卵石的,便是這三十五位鏢師最後被發現的地方,他們中間,最後隻有一個活瞭下來,但也重傷昏迷。”
常青低瞭頭,去看那些散落在院子中的小小的黑色石頭。
“這麼說,他們並不是在床上被人殺死的。”
“並不是,他們死法各異,姿態不同,但無一例外,均是兩兩成對,拼死搏殺而死。”
“……有人讓他們發瞭瘋。”常青沉思道,“食物,或者飲水當中被人動瞭手腳。客棧的老板有最大的嫌疑。”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咸希堯答道,“可我後來探聽得知,鏢師們非常小心,一路上都用的是自帶的食水。”
“那麼是有內應……”
常青把後面的話咽瞭回去。咸希堯露出苦笑。
“果然連你也這樣想。”
他掀開瞭紙做成的屋頂,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捧出瞭一塊潔白的石頭。
“那天夜裡,阿澈原本是在客房休息——”
那天夜裡下著很大的雨。
雨聲掩蓋瞭一切。包澈一開始對發生的異變一無所知。
但他很快受瞭驚動,翻出窗外,逃走瞭。
雨水沖刷,他所留下的痕跡所剩無幾。但幾個關鍵的腳印出賣瞭他,顯示出他一路沿著山路爬上瞭山。
然後就此銷聲匿跡。
“就在這裡,阿澈的痕跡忽然憑空消失瞭。他一路奔跑,甚至還曾經摔倒,沾瞭一身的泥水,照理說逃到哪裡都會留下蹤跡。可到瞭這裡之後,一切都消失瞭。現場隻留下幾塊奇異的碎石,最奇怪的是,還有一張完全空白的圖,其裝裱和大小,都跟原來的桃源圖一模一樣。”
“所以,咸縣令,你花費瞭十四年,無數個夜晚苦苦推敲,最後的結論是——”
咸希堯緊咬著牙,不肯回答。
“憑空消失,必定有人接應。既有事先準備好的空白圖,必然是用來替換真桃源圖的假貨。所以……”
咸希堯抬起手中的樹枝,顫抖著指向唯一那塊潔白的石頭。
“就是阿澈做的。他夥同瞭外人,偷盜瞭原本屬於包傢的桃源圖。”
區區十幾個字,他喘瞭三次,萬分艱難地說完。
連你也不相信他?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喊著,連你都懷疑他,背叛他?
“你信嗎?”常青問。
“我搜集到的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這一個結論。”
“但是你不信。”
“沒錯,我不信!”
咸希堯緊緊地捏著樹枝,直到它“咔嚓”一聲,在他手中折斷瞭。
“我不信!縱然全天下的人都說是阿澈做的,我也不信!我咸希堯在此對天發誓,一定要找到真的桃源圖,還阿澈一個清白!”
常青緩緩地露出瞭微笑。
有一個瞬間,他額上的眼紋似乎更加鮮紅瞭。
“在下到此,便是來助你達成心願的。”
常青柔聲道:“聽說這樁案子還有一個關鍵的人證,便是那個唯一存活下來的鏢師,但他也受瞭重傷,差點瞎瞭一隻眼睛?”
“沒錯,等他醒來,已經是數月之後。在這期間,阿澈先是在雨夜失蹤,接著十幾日後,被人發現漂在數百裡外的竹溪鎮的溪水裡。在官府看來,這必定是分贓不均,教賊人扔入瞭水中。可這鏢師醒來後,又說真兇另有其人,是個滿頭白發,跟你一樣額有紅紋的男子。”
“沒錯!”常青脫口而出,“那便是白澤!”
咸希堯繼續道:“可他空口無憑,也無人相信。後來聽說一座叫無夏的江南小城有疑似之人出沒,這鏢師便趕瞭過去,從此再無音信。”
常青張口結舌瞭一陣,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
“這位鏢師……可是姓魯,善使弓箭,有一柄後羿射日時留下來的神器,名喚追日弓?還一天到晚地拉長個臉,最喜歡一言不合就亂射無辜路人??”
咸希堯無語地看著他。
“兜兜轉轉一大圈,居然還是要回無夏!”
常青嘆息道:“我帶你去找他!”
四
咸希堯之前聽說過無夏城。
五百年前,那蓮燈和尚便是在此處,追上瞭黑麒麟,又以肉身化塔,將麒麟王鎮壓於塔下。據說從此之後的數百年裡,無夏城都風調雨順,百姓們安居樂業,一派祥和。偶有幾隻搗亂的妖獸,也都被守塔的饕餮吞吃進瞭肚子。
因此在咸希堯的想象裡,這該是一座秀美的江南小城,有杏花煙雨,青瓦白墻,綠柳如煙,垂在流水之上
卻斷斷不該是眼前這般,斷垣殘壁,河道漫湧,活像是被某個巨人翻找得亂七八糟,又四處踐踏過的結果。
踐踏也就算瞭,凡是他倆目光所及,無論是橋欄還是城墻,全都貼滿瞭告示。
他本想問問常青這是怎麼一回事,沒曾想常青比他還要驚訝,站在其中一張告示前面愣瞭半天。
咸希堯過去讀瞭讀,因字跡實在太過潦草,他勉強能拼湊出個大概:這是在說有人在天香樓吃瞭霸王餐,欠瞭朱掌櫃的三百兩銀子之後,拍拍屁股便跑路瞭。此人長得大概如此這般,如果誰有此人下落,隻要告知朱掌櫃,便可得到豐厚酬謝。
“……‘芙蓉焰一份’,這又是何物?”
“那是人世間至高的美味,吃多瞭卻會被活活燒死的。”常青悶悶地回答。
咸希堯在竹溪鎮聽瞭十四年的鄉間八卦,對此早有豐富的經驗。他隻轉瞭半圈眼珠,便將這裡面的來龍去脈猜瞭個八九不離十,因此打趣道:“這麼說,若是能找到這位,綁起來送給那位朱掌櫃,便能一飽口福瞭?”
他伸手又拿瞭另一張告示,故作驚訝道:“啊呀,這上面還有畫像。”
常青幾乎是立刻轉身就跑——沒跑掉。咸希堯揪住瞭他,將那告示硬塞進瞭他手裡:所謂的畫像隻是黑漆漆的一團,比例嚴重失調,一對兒眼睛恨不得比臉還要大。
“這樣也能尋得到人?”咸希堯嗤笑道。
常青卻沒有笑。他垂著眼,看著那張輕薄的紙,低聲說:“這麼多年瞭,你的畫工什麼時候能長進一點?”
這句話很輕,被風一吹就粉碎瞭。
也不知道是說給誰的。也不知道那人聽見瞭沒有。
他們要找的那位十四年前幸存的鏢師,如今已經是無夏城巡獵司的魯鷹魯教頭。據常青說,要找他也不難,隻需要等到晚上,在他離開巡獵司的必經之路上埋伏等候即可。
咸希堯原本覺得,兩人要做的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又何需如此遮掩,但又想到白日裡那張塗得亂七八糟的告示,深覺這位常青公子在無夏城中得罪的人不少,便將反對又給咽瞭回去。
可他沒想到,這位常公子得罪的人還不止朱掌櫃一個。
他倆剛在魯教頭面前出現,連話都沒來得及張口說上一句,那一身素黑制服,渾身殺氣騰騰的魯教頭便毫不猶豫地開瞭弓,寒冰凝成的箭頭朝著常青呼嘯而來,眨眼間便要射穿他的咽喉。
“白澤哪裡走?!”
常青卻不讓不避,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
電光火石之間,咸希堯也拽不動他,心道這下糟瞭,耳畔卻又響起瞭新的風聲:魯鷹又射出瞭第二隻箭,箭頭上生著烈火,速度比第一支快上許多,竟然追上瞭第一支,在射中常青之前,將寒冰箭生生地融化瞭。
咸希堯退瞭一步,方才感到背上涔涔的冷汗。可這位常青公子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甚至還有心情跟魯鷹對吼:“你怎麼還是亂射人!”
“你怎麼不躲?”
魯教頭火冒三丈,兩三步逼上前來,一把拖過瞭常青便按在一旁的墻上。
“明明感應到是白澤,結果卻是你——好哇,好哇,一聲不吭,誰也不告訴,跑出去浪瞭四個多月,眼下終於曉得回來瞭?”魯教頭咬牙切齒地拽著常青的衣領,“還不趕緊跟我回天香樓!”
“我不能回去!”
一聽到“天香樓”三個字,常青開始慌瞭。
“你不曉得朱成碧都幹瞭些什麼!為瞭找你,她生瞭心魔,生瞭夜行的佛像——整個無夏城都快叫她翻過來瞭!”
常青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不可能,她明明吃瞭忘憂糕,不記得我瞭才對……”
“嗯?”魯鷹開始慢慢地捏著拳頭,發出咔嚓一聲,“你又動瞭什麼手腳?算瞭,還是先揍一頓再送回天香樓……”
“總之我不能回去!現在事情很復雜!咸縣令,你也說句話啊!”
咸希堯在旁邊咳嗽瞭一聲,慢慢地踱過來,又慢吞吞地替常青把額上掩蓋眼紋用的脂粉盡都擦瞭。
這下輪到魯大人發愣瞭。
五
“白澤附身??”
魯鷹不愧是在巡獵司常年辦案,經驗豐富,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立刻提出瞭一個關鍵的問題:“那我如何知道現在跟我說話的是你,而不是白澤?”
咸希堯心中警鈴大作,沒錯,按照這位常公子的說法,白澤當年曾經逼問過阿澈,也在尋找桃源圖,那他完全可能就是白澤——隻要跟在他和魯教頭身後,等他們拿到真正的桃源圖之後,再出手搶奪即可。
“你無法知道,我也無法保證。他現在隻是暫時退卻,卻隨時都可能再出現。”常青緊鎖瞭眉頭,“我甚至懷疑,連我們現在所說的話他都能聽見。所以,如果你們找到真正的桃源圖,千萬不可讓我靠近。”
魯鷹跟咸希堯對視瞭一眼。
“可有什麼破解之法?他的命門何在?”
常青沉默著,指瞭指額上那隻鮮紅的眼睛。
“不行,”魯大人否決道,“若我射這裡,你必死無疑。”
“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那麼多瞭。”
常青嚴肅地朝他一拱手:“魯大人,我帶咸縣令來此,是為瞭向你請教當年桃源圖被劫一案的真相。”
一提起桃源圖,魯鷹整個人顯得更加陰沉瞭。
連他左眼上的那道傷疤,似乎都在由內至外地散發著寒氣。
“是我害死瞭他們。”
他沉默一陣,最後才開口。
據魯鷹說,案發當晚是他負責守夜。其餘的鏢師們都已經熟睡之時,他卻聽到風雨之中有人斷斷續續地拍門,隱約還有呼救之聲。
他透過門縫,認出是自己的一位至交好友,兩人相交已有數年之久,時常把酒言歡,無話不談,卻沒想到此刻他竟然會出現在這裡,還身負重傷。
他無暇多想,開瞭門便將他拖瞭進來。
“那人氣若遊絲,躺在他懷裡,眼看是活不瞭瞭。”
可我還有最後的一句話,必須要趕來告訴你。
他這樣說。
魯鷹心中大慟,俯下身去,卻隻聽得對方陰慘慘地說:“桃源圖是我的瞭。”
魯鷹的左眼前先是閃過刀光,緊接著便襲來一陣劇痛。
“是那白澤動的手?”咸希堯猜測。
“不,白澤是瑞獸,從不肯沾染血氣。”魯鷹緩慢地說,“他也不知道用瞭什麼妖法,操縱瞭我的鏢師同伴們,讓他們額上也現出瞭紅色眼紋,就跟發瘋一樣互相攻擊。我先是傷瞭眼睛,又在混亂之中遭人刺傷瞭心肺,無法可想,隻好躺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
大雨傾盆的夜晚,雪白的刀光交錯。
人們彼此砍殺,在悶哼聲中一個接著一個倒地。
雪白頭發的男子站立在他們中間微笑著,他額前的眼睛,如血一般鮮紅。
從那之後,魯鷹再也沒有忘記過那人的臉,也從未放棄過復仇。
“那人生得什麼模樣?”常青插話道。
魯鷹一語不發地盯著他的臉,直到常青捂住瞭自己的眼睛。
“我就知道。”他喃喃,“難怪你一見我就動手——”
“那阿澈呢?”咸希堯沒有忘記最重要的問題,“魯大人,你那晚可見過阿澈?”
“包澈並未出現。從白澤現身,到我失去意識,都未曾見過他的蹤跡。”魯鷹答道,“咸縣令,你失去好友,我深表同情。但是僅憑我所知道的,並無法洗清包澈的嫌疑。他仍有可能是白澤的同夥——”
“不,不對,如果包澈是白澤的同夥,那他為何要冒雨逃走?”常青質疑道。
“如果他不是,那那幅假冒的桃源圖從何而來?”魯鷹反問,“那幅圖眼下就存放在巡獵司,是我跟總部借調過來的。據徐學士說,這仿冒品無論是紙張還是裝裱,都跟原來那份一模一樣,那可是五百年前的唐朝古物啊,如果不是存瞭要調包的心——”
“等一等!”咸希堯喊瞭起來,一種之前從未考慮過的可能性在他胸中膨脹,“魯大人,你說那幅畫此刻就在巡獵司?可否借我一觀?”
如果隻是要模仿一份假的桃源圖用以調包,直接用現在的紙張即可。誰會特地用五百年前的紙,來做一份贗品?就算能找到五百年前的紙,又豈能和桃源圖一模一樣?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贗品!
對面的兩人都是聰明人,叫他這麼一提醒,幾乎是同時想到瞭這一點。
“難道……”常青喃喃。
這麼多年,真正的桃源圖,原來一直就在人們眼皮子底下?
可它又為何會變得一片空白?
更多的疑問閃過咸希堯的腦海,可他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他們腳底下的地面陡然間上升,開裂,爬出來個全身都是由石塊拼湊而成的怪物。
“這,這是什麼?”咸希堯見得少,不由得指著它大叫起來。
緊接著,便有火焰組成的箭,從正面撞上瞭怪物身體中央,將它擊得粉碎,重新成為碎石。
可那些碎石仍在顫動,咯咯作響,要滾回到一處去。
魯鷹舉著追日弓,依然在警戒。而在他們身邊,還在傳來更多的咯咯聲。那些被夜行的佛像所踩碎,又還沒有來得及修復的殘墻碎石,此刻全都像有瞭生命一般,拼湊出瞭一個接一個勉強成型的人形。
這些石怪邁開瞭腿,越過瞭三人頭頂,走瞭起來。
“糟糕,它們的目標是巡獵司!”
魯鷹轉身便跑,咸希堯也跟瞭過去——不能讓桃源圖落在這些怪物手裡!
常青卻站在原地不動。
“常公子?”
“你們走吧,我不能接近桃源圖。”
他面朝著還在一個接一個爬出來的石怪,從袖子裡抽出瞭一支外表普通的筆。
“讓我來助你們一臂之力!”
筆尖破空之處,頓生龍吟。
六
咸希堯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在那個夜晚,阿澈究竟是如何翻過瞭窗戶,逃進瞭茫茫的雨幕當中。他甚至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少年喘息著轉過頭來,濕漉漉的黑發緊貼在前額,滿眼的驚惶失措。
在突然消失之前,阿澈一路都在急急地奔跑,就像有人在身後緊追不舍。
可事後,人們並沒有發現除他之外第二個人的痕跡。隻有沿途掉落的,一些奇異的碎石。
那些碎石並不屬於附近的山林,沒有人知道它們從何而來。
咸希堯曾因此反復演練過沙盤,卻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所有的疑問,終於在這一刻得到瞭解答。當他和魯鷹趕到瞭巡獵司,三隻石怪已經站在瞭院落之中。它們抓著屋簷的一角,一起用力,竟在吱嘎聲中,生生掀開瞭屋頂。
隨著這個動作,一陣陣的碎石從它們身上滾落,掉落在地。
咸希堯停下瞭腳步,死死地盯著那些碎石。
魯鷹在他身側怒吼,更多的烈火組成的箭矢擊中瞭石怪,似乎還有幾名身著羿師制服的身影出現,但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的註意。他隻是蹲瞭下去,撿起瞭碎石,緩緩捏在瞭手中。
是它們做的。
是它們將阿澈追入瞭雨夜,是它們害得阿澈蒙冤十四年,死不瞑目。
咸希堯捏緊瞭拳頭,直到石塊在他手中變得粉碎。
“什麼鬼玩意兒!!敢跟老子搶桃源圖!”
這位外表斯文,其實是個混世魔王的前縣令挽起瞭袖子,一把抓住瞭石怪的一條後腿,沿著它的身體爬瞭上去,一路攀上瞭石怪的肩膀。
這一系列動作猶如行雲流水,異常靈活,全都拜他年輕時候掏過的那些鳥蛋所賜。
“天字號,第七排,系著紅繩的那個!”
魯鷹在下方喊。
他一低頭,透過屋頂上被撕出的大窟窿,望見瞭原本的巡獵司書房,屋內書架翻倒,卷軸四處散落,已經是一片狼藉。幾隻石怪的大手正在其中交錯尋找,可它們的手指那麼粗,如何能輕易找到?虧得咸希堯眼尖,一眼就看見,翻倒的書架下面壓著一段紅繩。
他也顧不得其他瞭,直接跳瞭下去,石怪的大手眼看要掃過來,他側身一滾,正好停在那段紅繩旁邊,將帶紅繩的卷軸抽瞭出來。
“阿澈,我拿到瞭。”
他將卷軸貼在胸口,心中暗道。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覺胸口一熱,接著便是一陣接著一陣的波動,仿佛人的心跳一般。待他解開衣襟一看,自個兒一直貼身帶著的,阿澈留下的那節玉藕竟然在發光。
這是,怎麼瞭?
他忽然若有所悟,匆忙解開瞭手中的桃源圖,隻見那原本空白一片的畫幅上,重新出現瞭墨色的線條。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筆,一點一點勾勒出瞭原本的桃源圖:重重疊疊交錯的桃枝,雲霧繚繞間,有人吹著長笛,有人倚著桃花樹,正舉杯邀他共飲。
這果然是真正的桃源圖!
他悲喜交加,全副心神都投註在桃源圖上,完全沒有註意到從背後襲來的石怪的大手。等聽到耳邊呼嘯的風聲時,一切已經來不及瞭——他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飛瞭起來,猶如騰雲駕霧一般,被甩進瞭空中。
同時被甩出的,還有帶著紅繩的,散開瞭一半的卷軸。
“魯大人!接著圖!”
一瞬間,時間的流逝仿佛慢瞭許多。
咸希堯揮舞著手臂,猶如溺水之人般緩緩下落。
在他下方,便是眾人都要搶奪的桃源圖。另有兩隻屬於石怪的蒼白大手,一左一右,朝這隻小小的卷軸圍瞭過來。
而在更下方,魯鷹高高躍起,也朝桃源圖伸出瞭手。
緊接著,是輕輕的“嗡”的一聲。咸希堯懷中的那節玉藕,忽然光芒暴漲,形成瞭一個耀眼的光圈,將他、掉落中的桃源圖和魯鷹都籠罩在其中。
那光芒耀花瞭咸希堯的眼,他甚至出現瞭幻覺,望見桃源圖上的雲霧蔓延出瞭畫卷,新生的桃枝探瞭出來,擦過他的臉。他努力睜大眼睛,見那雲霧之間,居然出現瞭小小的村落。就在他的正下方,是綠蔭叢生,阡陌交錯,隱約還有雞犬之聲傳來。
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墜落,落入瞭雲霧之中。
眨眼間,光圈便消失瞭。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魯鷹和咸希堯。
隻有帶紅繩的卷軸還在輕飄飄地下落,畫幅上已經重新回歸為一片空白。
兩隻石怪的大手在半空中重重地撞到瞭一起,碎裂的石粉簌簌而落。
“原來如此!當年我居然看走瞭眼,放走瞭桃源圖。”
有人緩緩而來,伸手接住瞭空白的卷軸。在他身邊,所有的石怪忽然都停止瞭動作。
這人生得和常青一模一樣,連額上的紅紋都是一樣,隻是說話的聲音陰冷無比:“難怪包澈那混小子說,我永遠也找不到。早知如此,當年就該活撕瞭他才對!”
七
咸希堯坐在一棵山桃樹下,緊鎖著眉頭。
在他頭頂,山桃花開得正盛,燦如艷霞,再加上花枝間鳥語呢喃,雲霧繚繞,光看這一副景象,簡直是猶如仙境。
咸希堯卻根本無心欣賞。
自他和魯鷹墜入桃源圖中,至今已經十二日瞭,他們依然沒有找到離開桃源,重返塵世的方法。
此間的村民非常友善,見瞭他跟魯鷹兩個從天而降,非但不怕,反而將他們當做瞭貴客一般款待。咸希堯見他們服飾古舊,額頭上個個都生有溫潤如玉,發光的犀牛角,便曉得這就是傳說中的桃源村。
眼前的村民,便是為段清棠鎮墓的白靈犀的後代。
“這麼說,段國師的墳墓便應當是在這附近。”他對魯鷹道。
“是。應當就在這茫茫群山當中,但究其具體所在,卻無從確定。”魯鷹回答。
魯鷹是對的。桃源村的四周,都被群山環繞,並無與外界相通的道路。這裡適於耕作,氣候溫和,山桃花終年不敗,白靈犀們生活得相當舒心。他們也詢問過村裡的老人,都說確實曾有外人像他們這樣,從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卻並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離開的。
“為何他們總是要走呢?”老人疑惑,“留在這裡不好嗎?”
好,當然好。若能拋下一切煩惱,永遠留在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好——可是這樣一來,在外面的塵世間,再無人能替阿澈洗刷冤屈瞭。
這十二日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想通。阿澈當年在雨夜中的忽然消失,必然是跟他和魯鷹一樣,在危急關頭,由那節玉藕發動瞭桃源圖,整個被吸入瞭圖中,進入瞭桃源村。
至於玉藕為何能發動桃源圖,他卻一直不曾想通。
但阿澈當初既然能夠重返塵世,出現在竹溪鎮的溪流中,他跟魯鷹也應該能離開才對。可連日來,他倆嘗試瞭各種方法,卻隻是在山中打轉,最後總會回到原先的地方。
那段國師必定在桃源村外留下瞭某種陣法
他剛想到此處,身後傳來輕輕的沙沙聲,打斷瞭他的思路。
“誰?”他放聲問。
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攏著裙子,怯生生地從樹後探出頭來,一接觸到他的視線,便慌忙低下頭行禮,頭頂的犀牛角閃著粉紅色的光,明顯是在害羞。
咸希堯一看見她,頭立刻痛瞭起來,表面上還得整瞭整衣袖,做出一副斯文模樣。
“錦姑娘,找在下何事?”
這姑娘自從他和魯鷹進入桃源村之後,便頻頻出現在他倆身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每每被魯鷹那冷面煞星一瞪,又被嚇得泫然欲泣,扭頭就跑,咸希堯要追都來不及。
眼下是看魯鷹不在,終於找到機會接近他,準備表白瞭吧。
“我,我,我就是想問……”錦姑娘深吸瞭幾口氣,握著拳頭,終於喊道,“你認不認識一位叫包澈的小哥哥??”
“承蒙姑娘厚愛,在下感激不盡……”咸希堯散漫地應著,接著睜大瞭眼睛,“咦咦咦咦咦??”
錦姑娘真正想要表白的對象,卻是阿澈。
據她說,阿澈進入桃源後,曾有一段時間,與她朝夕相處。她暗中心動,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心裡話,阿澈便離開瞭。
靈犀與人類的壽命相差甚遠。塵世間已經是十四年的歲月流過,眼前的靈犀姑娘,卻還是花一般的年紀。在她心裡,阿澈也不過是走瞭一段短短的時間,必定還是當年的少年模樣。
“我想著,你既然帶著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錦姑娘柔聲道。
“等等,你說什麼?”咸希堯失禮地打斷瞭她。
錦姑娘不解地眨瞭眨眼睛。
“你懷中藏著的,不是他的犀角嗎?不然你們是如何開啟的桃源圖?”
咸希堯掏出瞭那節玉藕。
它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晶瑩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隻在一端,有些許血痕。
阿澈曾經跟他說過,這是他從胎裡帶來的。他當時隻當他在說笑,並未在意。
“你看,這裡,還有這裡。”錦姑娘指點著,“這是犀角的紋路,看這切痕,是被人切斷,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雖然已經非常稀薄瞭,但阿澈有我靈犀血統,這一點確鑿無疑。”
包澈有靈犀血統?難道現今的包傢,與當初逃出桃源的白靈犀也有血緣關系?難怪原本屬於靈傢的桃源圖會在包傢世代相傳!
“但,為何他要切斷犀角?”咸希堯還在震驚,脫口問道。
“我也不知。”錦姑娘睜著一對澄澈的大眼,居然與阿澈有幾分相似,“我隻聽爺爺說過,外面並不太平,有好多壞人,都想要進桃源來,想要我們頭上的角——阿澈這麼做,也是為瞭避禍吧?”
忽然之間,最終的真相猶如雷霆一般,將他的五臟六腑都映照得通明。這就是阿澈十四年來閉口不提的秘密瞭——這個全是由靈犀組成的村莊。
若他說出瞭自己失蹤的真相,世人便會知道桃源圖本身,便是一條通往桃源村的通道。會有多少人為瞭段國師墓中的寶物蜂擁而至?到時候,這些與世隔絕,懵懂天真的白靈犀們,又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有無數的性命,懸在他的舌尖之上。
那個小小的少年,從此咬緊瞭牙關,以一己之力,單薄之軀,獨自扛起瞭一切。
一扛便是十四年。
此藕無私,縱身墮污泥,一片冰心,終不能改。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傻?”咸希堯喃喃,“為什麼你總是這樣,寧願自己承擔一切,也不肯告訴我,不肯讓我與你分擔?”
話雖如此,他心裡卻一清二楚,就算阿澈告訴瞭他,他也無法告知天下人,阿澈是清白的。這是阿澈守瞭十四年的秘密,他應當替他再繼續守下去才是。
哪怕這意味著,阿澈將永遠背負著殺人劫貨的罪名,意味著,就算他知道瞭真正的桃源圖的所在,知道阿澈是冤枉的,也隻能閉口不言。
阿澈死時,他並不曾哭。那時他胸中燒著烈火,鼓舞著他向前,向前,誓要挖掘出當年的真相。
一直到此刻,那火焰才轟然熄滅。
而他再也忍不住,終於在桃花樹下,泣不成聲。
八
錦姑娘還告訴他們,當初阿澈是站在桃源村外最高的山頂,躍入瞭空中,就此消失的。阿澈當年也曾多次嘗試後才知道,這似乎是離開桃源的唯一方法。
“多謝姑娘,你的一番美意,待我出去之後,必定轉告給阿澈。”
咸希堯站在山頂,朝錦姑娘行禮。
這是謊言,但他始終無法對著姑娘的笑臉,說出阿澈已經死去的事實。
“眼下有一句話,是我們桃源村的規矩。我曾經說給過阿澈,如今也說給你倆。”錦姑娘對他和魯鷹道,“此間種種,‘不足為外人道也’。”
咸希堯的身體一震,接著放松下來。
他鄭重其事地對她微微頷首,仿佛許下瞭千鈞的誓言。
“諾。”
緊接著,他與魯鷹一起,躍向瞭空中。
起初,是無休無止的下落,朝著流雲、飛鳥,還有雲間的彩虹,可漸漸地,下落的速度越來越慢,當飛鳥從他們身邊經過之時,他甚至能伸手抓住它,摘下它的一根羽毛——那羽毛在他手中,化作瞭一片竹葉。
他抬起頭,發現有光芒從頭頂射入。他們並不是在下落,而是在透明的水中向上浮,越來越接近那光明的所在
嘩啦一聲,咸希堯從飄滿竹葉的溪流當中探出頭來,連聲咳嗽。
待他倆渾身濕漉漉地上瞭岸,才發現早有人在岸邊等候,正是常青。
“果然在這裡!”他欣喜地迎上前來,“你倆無故消失,這些日子來音訊全無。我想著到竹溪鎮旁邊,包澈第一次叫人發現之處等著——果真叫我等到瞭!”
魯鷹便將進入桃源圖之後的所見所聞講瞭一遍,常青仔細地聽瞭,連連點頭。
“難怪你們消失後,我也試著要打開桃源圖,它對我卻毫無反應,原來是要用靈犀的角才能啟動。”
他從懷中取出瞭帶紅繩的卷軸,托在手心,又笑瞇瞇地,朝咸希堯伸出手來。
“縣令大人,借你的玉藕一用,讓我也試一試。”
咸希堯握著阿澈的玉藕。它又開始在他手裡發熱,就像他捧著的是阿澈的一顆心。
“常公子。”他低聲道,“我記得你曾經千叮萬囑,跟我們說過,決不能讓你接近桃源圖——”
這句話的尾音還沒有消散,他整個人都叫石怪抓住瞭頭,拎瞭起來。幾乎在同時,魯鷹手中的弓弦已經繃到瞭極限,銀光閃閃的箭頭就在“常青”腦後。可他面上微笑不減,仍朝咸希堯伸著那隻手:“我說,將那玉藕給我。”
“白澤!放開他!”魯鷹吼道。
“不然呢?”白澤笑道,“你要將我跟這副身體的主人一起射死嗎?”
石怪一點點收攏瞭爪子,咸希堯隻覺得頭骨咯吱作響,一陣陣的劇痛襲來。他痛得連意識都快要模糊瞭,卻隱約望見一旁的山林當中,出現瞭少年時的阿澈,依然是當初不染纖塵,無憂無慮的少年模樣,連額上的犀角也毫發無傷,正睜瞭一雙澄澈大眼,朝他微微頷首。
阿澈。
他也微笑起來,手上用力,將那如同心臟一般在他手中跳動的玉藕生生捏碎瞭。
白澤憤怒的喊聲灌滿瞭他的耳朵,頭頂的爪子猛然用力。咸希堯卻不管不顧,隻看著那少年阿澈的幻象,看著他衣袂如雲,漸漸地消散瞭。
那隱藏在群山當中的,桃花環繞的村莊,將永遠是一個秘密。
他等待著自己的死亡,卻聽見白澤的喊聲變成瞭慘叫——魯鷹終究還是射出瞭箭,這麼近的距離,那飛箭撞上瞭抓著咸希堯的石怪,在將它擊得粉碎之後,又再反彈回去,正中白澤前額鮮紅的眼睛。
他當場便血流滿面地倒在瞭地上。
“常公子!”
咸希堯一從石怪鉗制中脫離出來,便撲過去大喊。魯鷹卻不緊不慢地收瞭弓,踱過來,將那隻箭頭往外一拔,就見常青深吸瞭一口氣,翻身坐瞭起來。
“好痛!”他捂著前額上的傷口,“你xx也太狠瞭!”
魯鷹故作深沉地吹瞭吹那支箭:“不用謝。”
有武陵人捕魚為業,忽逢桃花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額皆有角,湛湛生光。言其真身為白靈犀,奉大唐國師段氏之命,鎮守其墓。……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桃花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