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蛋炒飯
零
天還未亮,陽澄府的八重纓將軍便被人從床上拽瞭起來。
叫醒他的是隻披著皮甲的小蝦,頭頂著一隻明顯太大的頭盔,裡面傳出的聲音甕聲甕氣的:“將軍,不好啦!有入侵者!”
八重一驚,頓時睡意全無,轉身取瞭掛在墻上的長槍,推瞭門便要迎敵。
“誰這麼膽大包天敢侵我水府?”他一面朝外走一面問那小蝦,“難道不曉得,我傢主公跟無夏城內的饕餮大人交好?”
再怎樣的入侵者也不怕,若是自己搞不定,便給那位大人去信求助。任憑是誰,若是惹怒瞭她,隻怕也是盤子裡的一道菜……
八重這樣盤算著,誰知他進瞭中庭,便驚得瞪大瞭獨眼,一動不動。
就在他們頭頂,自搖曳著光線的湖面,居然伸下來瞭一條女子的手臂。那手足有屋舍大小,每隻指尖都描著朵桃花,艷麗無比。她在湖水中摸索著,將陽澄府自上而下翻瞭個一塌糊塗。
隔著湖水,八重還能聽見再耳熟不過的成年女子聲音,正在喃喃自語:“這隻不夠肥呢,這隻太老瞭,不夠嫩……”
八重杵著長槍,緩緩地坐瞭下去。他隻覺得疲憊萬分。時不時地,便有水族尖叫著被那隻手捉瞭去,拎出瞭水面,緊接著不一會兒,又被撲通一聲嫌棄地扔瞭回來。
“將軍!”那小蝦還在催促,“趕緊請主公向饕餮大人求救啊!”
“求什麼救啊。”八重絕望地說,“這就是那位饕餮大人……”
他剛說到一半,便見那隻手緩緩升起,手中抓著的赫然是隻青色母蟹——竟然是他傢主公夫人!!
“這個不錯,母蟹蟹黃更香,適合做蛋炒飯。”女聲接著道,語氣還頗為欣慰。
另一邊,無腸公已經遙遙地追瞭過來,一路喊著:“尊駕,尊駕,不是說百年來吃一次麼,這百年之期還未到啊!再說,您向來吃的不都是我嗎?!”
可對方充耳不聞,抓著母蟹便離瞭水面,就此揚長而去,隻留下八重跟無腸公君臣倆面對著一片廢墟。
他傢主公本來就臉色鐵青,如今更是難看至極,胸膛起伏好幾次,幾乎要氣暈過去。
“快,快去請謫仙大人!!”無腸公好不容易重新開口,“還有,向錢塘君求助!”
錢塘君的轄地就在無夏城旁邊,在其餘水族的眼裡,他不僅能堅守錢塘江數百年,甚至還跟朱成碧保持著相當不錯的關系(也就是單方面的不時拜訪和搶劫式的大吃大喝),必定是受她另眼相看的。
可若是無腸公知道錢塘君此刻處境,不知又會作何感想——原本威風凜凜的赤龍正在自己的寶座上盤繞成一團,瑟瑟發抖。他身旁是一把明晃晃的長刀,連帶著赤龍頸項上的半邊鬃毛一起,釘入瞭寶座的靠背。
那刀名為冰牙,通體晶瑩剔透,映著錢塘君一張驚慌失措的龍臉。
刀的主人站在他對面,半瞇著一對金眼。
“他在何處?”朱成碧問,“我已經備齊瞭做蛋炒飯的材料,就等他回來吃瞭。”
“吾真不知!”錢塘君開始還在奮力掙紮,見她越逼越近,一對虎牙已經露出瞭唇角,不由得高聲叫瞭起來,“常青公子隻是給瞭我那賬簿,從此之後再未出現瞭呀!!”
“你知道他的名字。”朱成碧喃喃,“你們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可你們誰都不肯告訴我。”
她一側眼上的紅妝都花瞭,看起來分外詭異。
“我找得這麼辛苦,可你們所有人都將他藏瞭起來!”
錢塘君心中咯噔一聲。
他聽朱成碧說話語氣,與往日大不相同,竟是顯露出瞭幾分瘋癲。
“尊駕,你,你這是怎麼瞭?”
難道她自服下忘憂糕這一年多以來,記憶錯亂,相思成疾,終於造成瞭再糟糕不過的後果?
朱成碧卻一伸手拔出瞭長刀,又順手將錢塘君拽瞭過來,用龍身打瞭個結。
“歲數是大瞭些,做不得刺身瞭。”她這樣說著,一手拽著赤龍的尾巴,將他一路拖走瞭,隻留下最後一句話,“不過若是片成片兒,做成湯,他說不定會喜歡?”
又過瞭好一會兒,水晶殿裡的蝦兵蟹將們才從饕餮可怕的威壓當中解脫出來,一個個面面相覷。
“愣著幹什麼?”終於有隻腦子轉得快點兒的,弄清瞭眼下的形勢,“朱掌櫃的這是要瘋瞭啊!我們全都沒有活路瞭,還不趕緊叫常青公子回來!!”
一
一時間,無夏城附近哀鴻遍野。
但是遺憾的是,他們口中唯一能救苦救難的常青公子對此卻一無所知。
即使是西王母座下血統最純正、速度最快的青鳥,要找到他,也要費上好幾日的工夫。它們從無夏城出發,需得一路向北,再向西,越過連綿的平原、奔湧的黃河和莽莽群山,才能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上尋到他的些許蹤影。
此刻,他正跟著一名賞金獵人一起,行走在繁華喧鬧的市集當中。
與無夏城中的市集不同,這裡所售賣的一切都帶著濃鬱的西域風格,有花紋繁復的波斯地毯、中原罕見的生著蛇皮的瓜果,還有帶彎曲長頸的樂器,能發出撕裂錦帛一般美妙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駱駝奶、美酒和香料的味道,幾乎令人感到迷醉。
但這一切都不能讓常青身邊的賞金獵人產生動搖——這人目不斜視,急匆匆地朝前走著,甚至還將懷裡的重劍抱得更緊瞭些。
相比之下,反倒是常青,或者說,至少是外表上看起來是常青沒錯的這位,顯得悠閑許多。
他慢慢悠悠地跟在賞金獵人後面,嘴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然而賞金獵人忽然停住瞭腳步。
“怎麼瞭?霍依然?”
對方沒有回答。常青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屋舍的陰影掩蓋之下,是一名和著手鼓的節奏,正在翩然而舞的西域舞姬。她戴著艷麗的面紗,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卻偏偏露出瞭一段雪白的腰身。那腰間還裝飾著一整圈珍貴的寶石,隨著舞蹈的節奏,閃爍不止。
“確實是美人。”常青打趣道,“你該不會也動瞭心?”
這句玩笑收到瞭霍依然一個警告的眼神。
盡管通常都做男裝打扮,面色陰沉,但霍依然其實是位姑娘——雖然連她自己都常常會忘記這一點。
“紅顏皆白骨,都是假的。”她冷冷地說,“我隻是覺得那些寶石分外可疑。”
“確實,”常青回答,“那不太像是普通的舞姬能負擔得起之物。”
“不僅如此。自你我進入這城鎮以來遇到過多少位舞姬?為何隻有這一位佩戴寶石?其中必有古怪。”
“隻有這一處古怪嗎?”常青反問,“你有沒有想過此處既無水源,也無道路,茫茫戈壁中,如何憑空來的這麼一座繁華城鎮?”
“所以我有一個猜測。”霍依然簡短地說。
是什麼?
常青等著她的解釋,誰曉得根本沒有下文。
霍依然已經徑直朝著舞姬走瞭過去,一面解著左手上畫滿符文的佈條。
“等等,你該不會是要——”
那舞姬發覺霍依然靠近,停下瞭舞蹈,主動地朝她迎瞭上來,用纖細的手指描畫著她的肩膀。
“喜歡嗎?”面紗下面的紅唇翕動,湊在霍依然的耳邊說。
“跟我走吧,我傢中有美酒,還有珍寶,都獻給你一個人……”
她的話語帶著濃厚的西域口音,魅惑無比。
倘若霍依然隻是個普通的男子,又或者,倘若她不是自幼便跟著一群妙音鳥長大,聽慣瞭它們的魅惑歌唱的話,隻怕也難以抵抗。
然而此刻,霍依然依舊面無表情。
“我猜,那裡還有不少你吃剩下的人類骨頭吧?”
話音未落,她已將左手緊緊按上瞭舞姬的額頭,掌心下泄露出絲絲金色的光芒。
舞姬的慘叫聲和金毛犼的咆哮聲一同響瞭起來。
“唉唉,你可真是粗暴直接。”常青評價道。
“但是有效。”霍依然反駁。
從她按住舞姬的頭的那一刻起,他們周圍的市集就開始潰散,屋舍倒塌,瓜果枯萎,所有行人都止住瞭動作,先是僵硬猶如木偶,緊接著便從邊緣開始,一點點散為晶瑩的砂礫。
他們所在之處,依然是荒無人跡的戈壁。
四顧茫茫,唯有風聲呼嘯。
唯一沒有消失的是那名舞姬——不僅沒有消失,她甚至還在他們眼前膨脹瞭近十倍,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倆。
她的面紗已經叫霍依然掌心中沖出來的金毛犼撕裂瞭,露出的面龐雖然黝黑,但好歹仍保持著人形。相比之下,那已經完全化成蟲形的下半身才更是蔚為壯觀,除瞭披著嵌滿寶石的甲殼之外,還一共朝前生著六隻長腿。
“我的猜測是對的,”霍依然點頭,“是蟻獅。”
不僅是蟻獅,還是一隻盛怒當中的蟻獅!
它仰天長嘯,緊接著便朝他倆揮舞著長腿撲瞭過來。
霍依然早就躍躍欲試,這次連重劍的封條都未曾解開,便迎瞭上去。
她手中的重劍和蟻獅腿上的利齒一次次相交,發出刺耳的聲響。
“蟻獅,喜歡,寶石,和人肉。之前,幻象,都是,她造的。為的,就是,捕獵,路過,商隊。”
霍依然一邊打,一邊繼續跟常青解說。
“不對吧。”常青還在一旁琢磨,“若隻是一隻普通蟻獅,靠什麼維持這種大規模的幻象?”
這邊霍依然已經躍上瞭蟻獅的後背,一路爬瞭上去。
蟻獅不停地翻動著身體,想要將她甩下來。
可她如履平地,一直爬到瞭它依然保留著女子外形的頭頂。
她橫過瞭手中的重劍,劍身上的封條開始朝空中漂浮瞭起來,露出的劍身湛湛生光。
一時間,風聲凜冽,仿佛有無數冤魂同時呼叫。蟻獅身上的血肉在那光芒照耀下漸漸融化,她先是慘叫一聲,接著卻咬牙切齒,面露猙獰。
自她的前額上,漸漸浮現出來一隻玉石質地的日晷。它嵌在血肉之中,通體瑩白,其上的刻度清晰可見。
霍依然愣瞭一愣。
蟻獅沒有放過這個轉瞬即逝的機會,一扭頭將霍依然甩瞭下來,轉身便逃。
“它竟有定魂玉!”霍依然翻身落在瞭常青身邊,沖他說。
“這可糟糕瞭。”常青道,“一隻擁有定魂玉的蟻獅,比普通蟻獅的危害可大多瞭。”
“必須追上它,至少得拿走它的定魂玉。”霍依然回應道。
她一直望著蟻獅消失的方向,所以不曾發現,站在她身後的這個常青露出瞭意味深長的一抹微笑。
二
常青拿出瞭生花妙筆,幾筆便繪出瞭隻生著雪白長毛的狻猊。兩人騎在狻猊身上,驅使著它爪下生雲,沿著蟻獅留下的痕跡追瞭過去。
蟻獅這類妖獸慣於挖掘陷阱,再將不慎掉入其中的獵物拖入巢穴中吃掉,因此它的巢穴不會距離陷阱太遠,必定就在附近。
作為經驗豐富的賞金獵人,霍依然言簡意賅地向常青解釋。
而這一隻,剛才已經被霍依然所傷,就算躲入巢穴之中避而不出,要想捕捉也並非難事。
剛說到這裡,兩人身下的狻猊卻不知為何,竟猶如太陽底下的雪獅子一般融化瞭。
倉促之下,也來不及再繪新的坐騎,他倆就此墜瞭下去。
所幸狻猊之前飛得並不算很高,霍依然在空中調整瞭姿勢,穩穩地落在瞭地上。一旁的常青就沒有這麼好的身手瞭,結結實實地摔瞭下來,面露痛楚,半天都沒有爬起來。
霍依然過去扶他,卻被他躲開瞭。
“並不是……很嚴重……”他倒吸著冷氣說,“隻是地上正好有塊石頭……”
地上確實有塊石頭,而且是一塊戈壁灘上很罕見的漢白玉。四四方方,有如棋盤,絕大部分都被砂礫所掩埋,露在外面的一面鐫刻著無從辨認的銘文。
常青落下來的時候,正好撞到瞭這塊石頭。
現在那隻接觸過它的手掌已經發黑,猶如被烈火燒灼過。
“你可認得這是什麼?”霍依然問。
常青還在看著自己的手掌沉思,被她問瞭好幾遍才反應過來。
“我知道這是什麼。”他低沉地說,“這是一處法陣。如果我沒有猜錯,在這附近還會有更多類似的石碑,它們組合在一起,形成的是一個專門捕殺大型妖獸的死陣。”
他說得沒錯,霍依然果然在附近找到瞭更多刻有銘文的漢白玉石碑。
雖然都已經遭風沙掩埋,露出的部分也高低不一,但她仍能看出這些石碑被人精心設置過,是圍繞著遠處的某個中心,一圈一圈地排列著的。
之前的狻猊也是受這法陣影響,所以才消散瞭嗎?霍依然暗自揣測。
“但為何蟻獅會逃向此處?而且看它的蹤跡,分明是朝法陣的中心而去的。”
“這法陣看來設置已久,得有數百年瞭吧?”常青回答,“日曬雨淋到如今,上面的符文早就去得七七八八瞭,就算還有功效,也大不如前。那蟻獅正好借它來保衛巢穴,也有可能。”
“但它依然燒傷瞭你的手。”霍依然緩緩說道。
“我運氣不好,正好撞上符咒還是完整的這塊。”常青聳瞭聳肩,轉身要走,“咱們還是去追那蟻獅要緊……”
然而霍依然沒有動。
不僅如此,她還慢慢地握緊瞭重劍的劍柄。
“我剛才也有碰過同一塊石頭。”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它並沒有灼傷我。或許它隻是對妖獸有反應。”
常青轉過頭來,斜睨著她。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分外陰冷。
“我說得沒錯罷,白——”說這句話的時候,霍依然早已在動手解除重劍的封印,然而她最終並沒有能夠完整地吐出白澤兩個字。
她身後的砂地忽然爆炸瞭,他們所追捕的那隻蟻獅從中一躍而出,六條蟲腿交錯襲來,眨眼間便將她按倒在地。
奇怪的是,它身上一點受傷的痕跡都沒有瞭。
那上半身的女子之前曾經血肉融化,面上露出斑斑白骨,卻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恢復瞭原本的容貌。不僅如此,她的口中還生出瞭一對尖利的大顎,開合間咔嚓作響,便要朝霍依然的頭上襲來。
霍依然轉過劍身抵擋,那大顎咬在重劍之上,發出鐺的一聲。
可那蟻獅並不肯罷休,竟將全副重量都壓瞭下來,霍依然奮力抵抗,卻還是隻能看著眼前尖利的大顎朝自己的胸口越來越近。
“唉呀,本來還想提醒你一句的。”“常青”站在一旁,雙手都藏在袖子裡,事不關己地說。
“畢竟,武藝高強的賞金獵人在任何時候都很有用。”剛說完這句話,他便籠罩在瞭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不得不扭頭躲避。
那光芒自霍依然的重劍中升起,猶如驚鴻一般劃過半空,又在轉瞬之間消失瞭。
“常青”再扭過頭去,便見蟻獅的身體晃瞭晃,恰好從女子的細腰處整齊地斷為瞭兩截,上半截軟趴趴地滑落下來,躺在他面前——曾經的舞姬大睜著失神的眼睛,隻有額上的定魂玉日晷依舊泛著光澤。
“常青”不由得大喜過望,伸手就要去摘那定魂玉。
“小心。”霍依然在一旁說。
她耗力過多,一時無法動彈,隻得出聲提醒:“它未必已經死透瞭。”
可“常青”的手仍是落瞭下去。
“你猜我會不會信你?”他嘲諷地笑著。
三
白澤並不瞭解霍依然。
千百年來,這聰明的瑞獸挖空心思,使盡千方百計,甚至不惜用眼紋操縱人類,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時間長瞭,他也疑神疑鬼起來,總覺得每個人都在背後藏有陰謀。
但他顯然並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人,素來都是直來直去,從不會撒謊,也不屑於撒謊的。
所以他還是朝蟻獅頭上的定魂玉伸出瞭手。
他並沒有註意到,那隻沒有晷針,隻是刻著十二時辰的日晷,其晷面上忽然出現瞭一道陰影。
不僅如此,那道陰影還在悄然移動。
它原本指向酉時,現在卻指向瞭申時,足足朝前移動瞭一個時辰。
等白澤終於察覺到瞭異狀,已經來不及瞭
蟻獅口中伸出的長顎狠狠地咬在他的側腹,鮮血翻湧,沿著蟻獅的下巴滴落在地。
劇痛之中,白澤驚訝地朝下看去,卻看到瞭一張目眥盡裂的舞姬的臉。
這蟻獅明明已教霍依然斬為瞭兩截,卻為何轉眼間便恢復瞭原貌,甚至連被金毛犼撕裂瞭的面紗,都還一模一樣地掛在脖子上?
他之前以為那定魂玉隻是單純地加強瞭蟻獅的妖力,讓她能制造大型幻象,也能快速愈合。
難道竟是錯的?
但他此刻無暇再深思下去瞭。
這副身體畢竟屬於常青這個人類,負擔不起太重的傷勢,如果他死掉瞭,困在他身體裡的白澤也會跟他一起死去。
“真糟糕,隻差一點就能到手……”白澤望著眼前的日晷,不甘心地閉上瞭眼。他朝黑暗之中墜落瞭下去。
就在白澤占據瞭常青的身體,帶著霍依然追捕蟻獅的同時,真正的常青卻被困在生花妙筆之中。
他被山桃樹簇擁著,面前的棋盤上黑白雙子瞬息萬變,廝殺不休。
為瞭尋找克制對方的辦法,他手中持著白子,蹙著眉頭,想得都出瞭神。
因此當白澤渾身是血,“砰”地一聲掉落在不遠處時,常青嚇瞭一跳,不由得松瞭手,手中的白子就此落向瞭棋盤。
這一子下去,猶如石子擊破瞭平靜的湖面,整個黑白雙方的形勢重又開始變化。
但他並沒有急著察看棋盤,而是起身朝白澤走瞭兩步,又謹慎地停瞭下來,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你受瞭傷?”他明知故問。
對方連哼都懶得哼一聲。
“你既受瞭傷,為什麼這次我卻沒有自動回到身體裡?”常青又等瞭一陣,卻不見跟往常一樣有光芒籠罩住自己,忍不住問。
“你那身體教蟻獅咬壞瞭。”白澤居然有些幸災樂禍,“現在出去,隻怕要活活疼死。”
“若我死瞭,你也會死。”常青冷靜地指出事實,“之前若是我的身體受損,第一個急著療傷的就是你,怎麼這次……”
“這次不一樣。”白澤略有些喘息,休息瞭一陣才接著說道,“我受傷之處,是在段清棠設在戈壁灘上的殺陣之內。”
常青的臉色變瞭:“難道說——”
“是,正是當年他用來捉住秋子麟的大型殺陣。無論是怎樣兇猛的妖獸,隻要落入其中,都會喪失妖力,變得與普通人類無異。”
“但是,已經五百年瞭。”常青難以置信,“那陣法依然有效?”
“依然有效。”白澤恨恨地磨著牙,“段清棠這傢夥,真是不容小覷。”
他朝常青抬起瞭那隻被灼燒得焦黑的手。
“你看,這就是段清棠的仇恨,是人類對我們的仇恨。數百年來櫛風沐雨仍不曾消弭,依然熾烈猶如火焰——到頭來,我果然還是要死在人類的仇恨裡。”
他腹部的傷口一直在流血,如今已經形成瞭一處小小的血泊。可他並不處理傷勢,反而開始喃喃自語:“明明隻差一點,就可以拿到蟻獅頭上最後的定魂玉,打開靈脈,通往靈界的……之前在武夷山,若不是你阻止我,我都快要成功瞭!”
“你破壞掉的靈脈還不夠多嗎?”常青忍不住指責,“而且,你還需要一隻活生生的妖獸當作柱子,當作犧牲!”
“為瞭成就大事,就是犧牲掉一兩隻又如何?”
“那是因為犧牲掉的不是你!”
白澤靜靜地看著他。
他已經不再使用常青的外型,而是重新恢復瞭神獸的模樣,一隻雪白的、渾身發光的獸,額上有鮮紅的眼紋。
就跟他第一次出現在年幼的常青面前,將生花妙筆帶給他時一樣。
“如果犧牲掉我,就能打開通往靈界的通道的話,我會做的。”他平靜而緩慢地說,“我就要死瞭,可我從未後悔過。隻要能讓塵世和靈界就此相通,我輩能夠回到傢鄉休養生息,再也不用與人類彼此爭鬥——我能做任何事,犧牲掉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那一刻,常青看到的並不是白澤。
他看到的是自己。
他看見自己興致勃勃地持著支筆,在一幅舊地圖上挨個兒圈點著,而朱成碧躺在他身後的美人榻上,用團扇擋著臉,慵懶地打著呵欠。
“等到有一日,人類也好,妖獸也好,都不用再彼此爭鬥瞭,你也不用再總是守著蓮心塔,我帶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陸,吃遍各地美食去。”
那時,他是這樣對她說的吧?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瞭呢?
他記得她回他以微笑,眼中是說不盡的悲哀。
“是啊,要是真有那樣一天就好瞭。”
他和她共同的願望,他和她曾經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祈求過的,幾乎絕不可能實現的美好場景。
竟然與白澤臨死前最終的心願,撞在瞭一處。
“你說得對。”常青點頭,“人類與妖獸爭鬥至此,不過是因為塵世的空間有限,靈脈更少,妖獸又無法歸返靈界所致。”
正因如此,他之前才會想要搶奪麒麟血,再開通天引。
他蹲下來,將一隻手放在白澤的心口。
“這是什麼?”白澤隻覺得從他手心中湧來熟悉的熱流,朝腹部的傷口湧去,驚訝地問。
“這是你之前傳授給我的妖力,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
常青站起身來,退瞭一步,整個身形都開始消散在光芒裡。
“我會助你拿到最後的定魂玉,在用它打開通道之前,你還不能死。”
四
剛睜開眼,側腹便有劇痛襲來。
常青略微蜷起瞭身子,等著白澤用重新得到的妖力修補傷口,一面暗暗地將那隻總是扔各種爛攤子給自己收拾的白澤罵瞭千百遍。
好不容易感到疼痛漸漸消退,他剛將手放下,脖子上便多瞭柄寒光閃爍的重劍,劍身上的封印已經解開瞭一半。
“你如今是白澤,還是常青?”
霍依然將他拎起來,按在旁邊的漢白玉石碑上,冷冷地開口。
他沒說錯吧,果然是爛攤子!
“我真是常青!”他趕緊解釋,“之前那個才是白澤!”
“之前那個也是如此說,還不是一樣誑我來戈壁灘上尋這定魂玉?”霍依然略偏瞭頭看他,一臉的不信,“除非,你能告訴我你在天香樓裡藏瞭幾份私房錢。”
“那不是私房錢,是給小梨攢的嫁妝!”常大人面紅耳赤,“也,也就在後院的玉蘭樹下面藏有一處……”
“喔?”
“‘朱’字的燈籠裡還有一份……”
“就這些?”
“還有圓窗前繪著桃花的屏風下面……你在記些什麼?!”
霍依然拿著支細筆在紙上寫著,還吹瞭吹紙上的墨:“很好,等你什麼時候得罪瞭我,我就把這張紙托青鳥送給朱掌櫃。”
“所以你信我是真的瞭?”常青問。
“早在把你按在石碑上,發現你沒被燒黑的時候就知道瞭。”霍依然淡淡地道,收回瞭重劍。
……他究竟是怎麼交上這種朋友的??
為瞭探查法陣,霍依然喚來瞭妙音鳥。
她朝天空伸出瞭一隻手,哼起瞭悠長的曲調,很快他們頭頂便響起瞭拍翅聲——前半截身體是披著鮮紅面紗的女子,後半截卻是巨鳥的妙音鳥們從天而降。
和以前一樣,她們圍繞著霍依然,撫摸著她,就像是在跳某種神秘的舞蹈。
緊接著,妙音鳥們轟然而散,飛上瞭天空。
再回來時,她們每一個的手中都抓著一塊戈壁上常見的石子,不同的隻是,有的是粗糙的砂巖,有的卻是鵝卵石。
她們一隻接著一隻地飛過霍依然腳下,用石子一點點地拼出瞭圖案,就像是圍繞著同一個中心旋轉的重重圓環。
“每一顆鵝卵石都代表一塊銘文清楚、仍有法力的石碑,而砂巖的正好相反,代表的是失效的。”霍依然對常青解釋,“而這個地方是蟻獅的巢穴,它現在正躲藏在裡面。”
“果然,它選擇瞭在失效的區域內築巢。”常青點頭,“得想個辦法引她出來。”
一隻妙音鳥在霍依然的耳畔呢喃瞭一陣,接著所有的妙音鳥都展開瞭翅膀,飛走瞭。
“她們不喜歡這裡。”霍依然望著鮮紅的面紗消失在天際:“這裡讓她們感到刺痛。”
“五百年瞭,段清棠的法陣還是這麼厲害。”常青點頭,“既如此,不好好利用一下豈不可惜。”
“你是說——”
“引那蟻獅到法陣最強之處!”常青朝地上的石子一指。
法陣最強處,也就是幾乎所有石碑都依然完好的區域,是整個圓形法陣的中心。
霍依然和常青在這裡找到瞭一樣特殊的東西,一個同樣以漢白玉石雕刻而成的寶座,靠背正中還有一處凹洞。
大小正好能放下蟻獅頭頂那枚定魂玉日晷。
“你來看,這洞裡還殘留著日晷的晷針。”常青對霍依然道,“可見那日晷本身是安放在此處,屬於法陣的一部分,直到被蟻獅偷走為止。”
他拿出瞭生花妙筆,在空中用墨汁繪瞭個端端正正的六邊形,每一條邊的墨汁猶如瀑佈般朝下墜落,又在最底處匯合在一起。
最終哐當一聲自空中掉落的,是一塊猶如磨盤般大小的水晶,每個面都在不斷地閃著光。
“太浮誇瞭。”霍依然抱著手臂在一旁評價。
“你啊,一點都不懂女人心。”常青反駁,“她們天生就是喜歡這種閃閃發光的東西,而且越大越好。”
竟說她不懂女人心?
霍依然豎起瞭眉毛,但卻沒有反駁。
因為她已經聽到,在圍繞著他們的石碑之間,傳來瞭蟲腿摩擦石碑的窸窸窣窣聲。
那蟻獅果然爬瞭過來!
她跟常青交換瞭個眼神,各自尋瞭塊石碑藏身。
按照先前的計劃,等蟻獅靠近,常青會將這塊水晶化為墨汁,重又在新的位置畫一塊更大的,從而將蟻獅一點一點引去霍依然躲藏的方位。
此刻蟻獅的力量會遭到法陣的削弱,變得如同尋常人類。
這時的它要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瞭。
常青躲在石碑後面,但見六條長腿晃動,蟻獅拖著巨大的肚子越靠越近,他手中的筆虛懸在空中,蓄勢待發。
一旁的霍依然將一隻手按在重劍的劍身上,封印重劍的佈條猶如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中浮動著。
偏偏就在此刻,常青瞥見瞭一行字。
它被人刻在漢白玉寶座的靠背後方,所以之前他跟霍依然都不曾註意到。
這句話的刻印很深,雖經過五百年風雨侵襲,仍不曾完全消失。
就好像刻下它的人提前預料到瞭,它會跨越五百年的時光,再與此刻的他相遇
“引蟻獅至此可救阿碧”,它這樣說。
用的竟是常青自己的筆跡。
這怎麼可能?電光火石之間,常青問自己,段清棠模仿瞭我的筆跡?可他如何知道五百年之後會有一個我,也伴在阿碧身邊?更重要的是,這句話意味著,朱成碧很可能有危險,而能不能救她,將取決於常青是否相信這句話。
蟻獅已經靠近瞭地上的水晶。
她伸出口中的大顎,試探性地碰著水晶的表面。
它竟融化瞭!
蟻獅迷惑不解,但她很快發現,它並沒有消失,而是出現在瞭漢白玉寶座的上方。
那裡的刺痛感比任何一處都更強,她很不願意靠近。
但那水晶懸在寶座上方,竟然旋轉起來,朝四面投射出斑斕的色彩。
蟻獅被迷惑瞭一般,緩緩靠近。
“你究竟在做什麼?”一旁的霍依然被常青搞懵瞭,朝他做著口型。
五
倘若常青和霍依然能擁有妙音鳥的翅膀和眼睛,能從高空中俯瞰這一座被遺留在戈壁灘上數百年的古老法陣,他們將會發現奇妙的事情此刻正在發生。
這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太陽西沉,無數塊漢白玉石碑在夕陽的映照下,朝東方的大地拖出瞭長長的陰影。
然而眨眼之間,其中一些陰影的方位開始緩緩移動,發生瞭改變。
直到所有漢白玉石碑的影子都指向瞭圓形法陣的中心,那張漢白玉雕刻的寶座。
這一刻,整個法陣看起來,就像是隻巨大的日晷。
而就在同一刻,蟻獅帶著她頭頂的定魂玉日晷,正好處於寶座之上,也就是整個法陣的中心。
巨變陡生。
常青和霍依然身側,朝向東方的那些石碑忽然亮瞭,甚至連那些銘文模糊,已經失去效力的石碑,也一同亮瞭起來。
這光芒很快便熄滅瞭,但接著朝向東北的石碑也亮瞭起來,熄滅後,是朝向正北的石碑發亮……
法陣中的光芒依次明滅,流轉不止,而且速度越來越快。
而那寶座上的蟻獅尖叫起來。她額頭上的日晷也同樣旋轉著光芒,在這光芒之中,常青他們眼見著她越縮越小,由成年的蟻獅縮小為幼蟲,又由幼蟲縮小為卵。
最後被風吹散的,隻是一撮輕煙。
而那日晷形狀的定魂玉最終啪噠一聲,掉落在瞭漢白玉寶座上。
之前常青聽霍依然描述過,這蟻獅無論遭受多麼嚴重的傷害,都能在短時間內恢復。之前她還以為是那定魂玉加強瞭她的復原能力,原來並非如此,而是直接逆轉瞭蟻獅身上的時間,讓她恢復到瞭受傷之前!
隻可惜,眼下被觸發的法陣加強瞭日晷的功效,反而讓蟻獅幼化過瞭頭。
常青感慨著朝寶座靠近,想要將日晷撿起來。
“噓!”霍依然警告道,“石碑裡的光還沒有滅!法陣仍在起效!”
“沒事的,”常青一面彎腰去抓那日晷,一面回應,“法陣針對的是妖獸,而我現在隻是個人類。”
話剛出口,便有細小的閃電,沿著日晷,一路攀上他的手臂。
他大驚之下,想要再扔掉它,卻已經是不能。
就像是有什麼力量,牢牢地吸著他的手,要將他拽走。
連他身周的空氣都旋轉起來,形成瞭漩渦。
霍依然見勢不妙,沖過來,卻被那漩渦擋在瞭外面,無法靠近他。
“常公子!”霍依然大喊,將手中的重劍劈向瞭氣流形成的漩渦。
她隻覺得一陣劇烈的震動自劍身上傳來,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巨大的爆炸聲。
她被那聲浪震得朝後連退瞭幾步。
再定睛看時,眼前已經沒有瞭瘋狂旋轉的氣流,也沒有瞭常青,卻有另一個陌生人手持同一隻定魂玉日晷,站在漢白玉寶座前左顧右盼,身上甚至還冒著縷縷青煙。
他的相貌與常青有七八分的相似,一副尋常的道人打扮,頭頂上卻是一頂流光溢彩、價值不菲的蓮花寶冠,端的是氣勢非凡。
“奇怪,”這人自語道,“怎麼這乾坤滅絕陣轉眼間就自動建成瞭?”
霍依然舉著重劍,謹慎地靠近:“你不是常青,你是誰?”
“常青是誰?”這人反問,“你又是何人?這樣與我說話不覺得失禮麼?”
霍依然朝他攤開瞭手掌,給他看手心中升起的金毛犼。
“賞金獵人霍依然。”她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紹,“敢問閣下是?”
對方故意撣瞭撣袖子,又背起手來,這才開口:“大唐國師段清棠。”
相較於被莫名其妙送到五百年後的段國師,在漩渦中消失的常青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瞭。
他被那氣流團團圍住,幾乎睜不開眼,隻覺得那日晷吸著自己身不由己地向前。
待周身的氣流終於停止,他睜眼一看,眼前竟然還是那張漢白玉的寶座。
隻是看起來似乎新瞭不少?
他松瞭口氣,轉身便喚道:“霍——”
誰知身後除瞭呼嘯的風聲,空無一人。
不僅是霍依然,連同他記憶中所有的漢白玉石碑全都不知去向,眼前隻有一片茫茫戈壁。
似乎隻有西方天空中燦爛的晚霞還維持著原來的樣子。
若不是手中的日晷還在,他簡直要懷疑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境,不,有可能現在才是夢中?
常青的疑惑很快被一陣紛亂的馬蹄聲打亂瞭。
一隊身披明光鎧、腰挎橫刀的騎兵遙遙地朝他跑瞭過來,轉眼便逼近瞭眼前。馬蹄紛飛,鬃毛飛揚,將他連同寶座一起圍在瞭中央。
為首的將士朝他邁瞭半個馬步,盤問道。
“你是何人?為何一人在此?”
“我……”
“身後這塊大白石頭又是從哪裡來的?”對方不耐煩地打斷瞭他,“我看你如此支支吾吾,恐怕是西突厥的奸細吧?”
西突厥?
常青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胸前的護心鏡——那上面映著滿臉驚訝的自己。
早在唐代貞觀年間,東西突厥部落便已經先後歸降,世間哪裡再來個西突厥?況且這些將士的裝甲和武器,都古老得很,倒像是從哪本話本插圖裡直接冒出來的
不,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常青越想越心驚,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是哪一年?”
那將士愣瞭下,再開口時居然帶瞭幾分憐憫:“你莫不是腦子壞瞭?今日是貞觀十二年,十月初三。”
竟然是,五百年前!
難道一隻小小的定魂玉日晷,加上整個法陣的加持後,便有瞭這樣的能力,將自己送到瞭如此遙遠的過去?
常青的腦中翻江倒海,一時來不及回應。
那將士等得不耐煩,自馬背上伸瞭隻簸箕般大的手,便要抓向他的衣襟。
“好大膽子!”一個稚氣未脫的孩童聲音響瞭起來,“那是我袁錦楣的師尊!”
六
常青隨著眾人朝來聲處望去,但見一名道童拎著隻燈籠,站在戈壁朔風之中。
此人一張紅撲撲的圓臉,稚氣未脫,說起話來卻有板有眼,一副大人模樣。
“這些年若不是我師尊命我相助,爾等如何能鎮守到今日?為何如此無禮?!”他慢騰騰地走上前來,一面數落道。
“袁道長!是袁道長!”眾騎兵明顯是認得他,驚慌起來。
“這位果真是你師尊?那他豈不就是……段,段……”
常青抓住瞭這個時機,在一旁裝模作樣地清瞭清嗓子。
騎兵們的態度立刻發生瞭天差地別的變化,改口喚他國師大人,還連聲致歉,請他原諒之前的失禮。
“此處風高露寒,還請隨我們前往驛站歇息——”領頭的將士說道。
“不必瞭,我師尊既然是微服夜巡,想必並不想驚動各方。”袁錦楣老成地一揮手,“各位驃騎軍的將士們,就當今夜不曾見過我們師徒二人吧。”
等騎兵們一走,這袁錦楣將眉毛一揚,立刻拋瞭燈籠,撲過來拽住他的胳膊。
“師尊,師尊,”他跟尋常孩童一般撒著嬌,“我做得好不好?”
“好,好徒兒。”常青賠笑,又問,“你是如何認得我的?”
“你雖變換瞭形貌,和之前略有不同,但我認得你袖中的生花妙筆。”袁錦楣兩眼都是亮晶晶的,接著道,“你之前來信吩咐我的任務,我都已經完成瞭,西突厥的土司此刻已經知道,通天引就在蓮燈和尚身上。”
“喔。”常青心中一驚,面上卻依然如常。
“之前我是怎麼說的,你重復一遍,我看看你記住瞭多少。”他拿出印象中段清棠的架勢來,吩咐道。
“是。”袁錦楣恭敬地道,“師尊曾說,通天引可通塵靈兩界,乃國之重器,不該輕易封印。此番雖是奉瞭皇命,要奪通天引,卻也不可過於張揚。等突厥土司派出軍隊攔截蓮燈和尚時,咱們隻需候在一旁,即可漁翁得利。”
常青暗中握緊瞭拳頭。
據史書所載,蓮燈和尚攜通天引去往敦煌,途中遭遇突厥軍隊追殺,秋子麟更是落入法陣,最後被段清棠所擒獲。
他還記得,在那之後便是黑麒麟現世,以麒麟血開通天引,召喚十萬窮奇大軍,致使神州大陸生靈塗炭,哀嚎遍野。
那是貞觀十二年的十月初五。
也就是從現在算起的三日之後。
那即將成為大型殺陣,困住秋子麟的漢白玉石碑群,此刻尚未建成,還隻是一片荒野而已。
為何他偏偏來到瞭這個時間點上?
又是誰在漢白玉寶座後面用他的筆跡寫下瞭那句話?
“可救阿碧”——可最後落入法陣的並不是饕餮,所謂的救阿碧,又從何說起?
見常青這邊一直沉默,袁錦楣以為師尊還等著自己的下文,又想瞭想:“啊,您讓我帶來的芥子戒,在這裡。”
他將指頭一挑,大拇指上戴著隻玉石質地的扳指。
常青一見那光澤,便曉得是珍貴的定魂玉所制。
這定魂玉天底下一共隻有十二樣。為瞭尋找它們,白澤曾用盡瞭心思,花費瞭數百年時光。
沒想到段清棠身邊至少就有兩樣——現在還在自己手裡的日晷,以及袁錦楣手上的玉扳指。
這位國師大人真是不容小覷。
常青心中感慨,看那袁錦楣取下戒指,往空中一拋。那戒指剛一落地便膨脹起來,竟變成瞭一座小院,影壁和花園一應俱全,廊前甚至還有紫藤架。
“天色已晚,還請師尊早點歇息。”
道童朝他行瞭個禮,轉身便走,三步之後,便整個人連帶燈籠一起,憑空消失瞭。
常青踏進瞭屬於段清棠的院子。
起初他還小心謹慎,生怕驚動瞭什麼,讓這院子認出自己並非原來的主人,但剛邁瞭兩步,他袖子裡那支生花妙筆便嗡嗡地響瞭起來。
“不必如此畏首畏尾!”筆靈堂而皇之地訓著他,“這院子我熟得很!直接朝前再左拐,對,第一扇門!”
“你要帶我去看什麼?”常青忍不住問,又忽然想起來另一件事,“那漢白玉寶座後面的字你認不認得?可是段清棠模仿我的筆跡寫的?”
筆靈卻千載難逢地沉默瞭,半晌才哼哼道:“不是。”
“那是誰?”
“哎呀,總之天機不可泄露!”筆靈惱羞成怒,竟然讓整支筆都滑出瞭常青的袖子,筆身隱隱生光,筆尖直接指向瞭門內。
“你若還想救朱成碧,便隨我來!”
這句話讓常青閉瞭嘴。
無論是誰引自己穿越瞭五百年的時光至此,想必都是期待自己有所作為。
但他能做些什麼?
阻止黑麒麟現世嗎?他不是沒有想過,眼下段清棠的殺陣未成,一切尚有轉機,若是他趁機破壞瞭殺陣呢?
或許三日之後秋子麟就不會被斬斷雙角,黑化為黑麒麟,這樣一來,神州大陸得以保全,而蓮燈就不用化為蓮心塔,朱成碧也不會在無夏城中建起天香樓,守塔守瞭五百年。
她曾經珍視的人們,依然能夠陪在她的身邊。
可若果真如此,五百年後,白澤還會去尋找一個名叫常青的孩子,將生花妙筆傳授給他嗎?
連天香樓都不復存在瞭,他和她曾有過的一切,是否都會轉眼間化為雲煙?
常青的背上一點點滲出瞭冷汗。
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仿佛站在萬丈高空,腳下便是奔湧不息的時間的洪流。
是要選擇袖手旁觀,還是選擇往洪流中扔下一顆石子,激起漣漪,足以影響遙遠的未來?
然而就在此時,從那扇門後,傳出瞭女子痛苦的呻吟聲。
那聲音還頗為耳熟。
“阿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