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是朱成碧。
這是常青沖入室內之後的第一個想法。
他先是松瞭口氣,緊接著心又懸瞭起來——眼前受苦的女子雖然不是朱成碧,卻也是他認得的人。
之前,不,應該說是在遙遠的未來,他隨朱成碧前往陽澄府,要吃無腸公之時,曾前來阻撓他倆的那名細腰女。
連那能映出必然發生之事的霧鏡也在,它整個被鑲嵌在瞭細腰女教人強行打開的殼內。那細腰女身上貼滿咒符,眼看是被人活生生地制成瞭鏡架,已經氣息奄奄。
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卻像是有瞭精神,憤憤地笑瞭起來。
“國師大人,蒙你所賜,一直逼迫奴婢觀看未來,你想不想知道,奴婢最終看到瞭多遠的未來?”
她垂著長發,像是根本看不清常青,隻將他當作瞭段清棠,一股腦地說瞭下去:“你不是想將我們斬盡殺絕嗎?結果到頭來,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付諸東流!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耗盡瞭細腰女最後的力氣。她很快便低下頭去,再無動靜,唯有身旁的鏡面上霧氣湧動,仿佛風暴的入口。
不能看!
常青在心中警告自己。一旦觀看,便無可更改,再無轉圜餘地!
然而就在此刻,那支生花妙筆卻在他的背上撞瞭一下。
他毫無防備,朝鏡面上撲瞭過去。
鏡面上的霧氣頓時消散瞭,將細腰女所見的未來也呈現給瞭他。
又過瞭許久,常青的手才從霧鏡上放瞭下來。
“這是未來?”他自語道。
“這是未來。”白澤在他心底回答。
“你早知道這一切會發生,所以才想要引她去尋段清棠的墳墓?”
“不。”白澤回答,“我之前並不知道我能成功,還能成功得這樣徹底。”
“你不會成功的。”常青慢慢地握緊瞭雙手,“我會阻止你。”
他終於明白瞭,那在漢白玉寶座之後寫下“可救阿碧”的人——無論他是誰——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讓自己在此刻來到此處,從而從霧鏡當中,看到那樣可怕的未來。
“你也知道的,霧鏡所映出的一切,必然發生。”白澤道。
“這霧鏡也曾經映出過我血肉模糊的死亡。”常青反駁,“而我現在依然在這裡。”
“那是因為有一隻愚蠢的兇獸不惜為你逆天改命。你不會忘瞭吧,她為此向我獻祭瞭一顆心。”白澤冷笑道,“饕餮之心,可不是普通的祭品。”
“我也能逆天改命。”常青回答道,“要知道我們此刻身在五百年前,段清棠的殺陣未成,黑麒麟也沒有現世,一切都還來得及。”
對的,隻要他更改瞭現在,就再不會有那樣的未來。
連同他和她共有的相遇,也會一並遭時間的洪流所淹沒。
可即使是這樣的代價,他也自認為自己付得起。
“區區一個人類?”白澤嘲笑道,“雖然你現在越來越像我,可你依然隻是個人類。要做這種事,你需要繼承我全部的妖力。”
“你以為我不明白嗎?”常青伸手撫摸著自己的前額,慢慢地道,“此刻你就快要死瞭,提這種建議,不過是因為你想要完全地吞噬我的神智,想要完全繼承這個身體而已!”
“也許是的,”白澤在他耳畔嘶嘶地笑著,“但是,也有可能,你並不會被我吞噬。也有可能,結果正好相反——你繼承瞭我的全部妖力,反而吞噬瞭我!”
若果真如此,他還能算是人類嗎?
還是,他會成為新的白澤?
一瞬間,他再度望見那闊口寬臉、雙目猶如燃燒的黃金的獸,脖子上還系著自己當初畫給她的鈴鐺。
他望見她生出利爪來,毫不留情地踩斷瞭自己的手臂。
白澤大人。她這樣叫他,語氣中仇恨洶湧。
那一刻他胸中劇痛,比被折斷的手臂還要厲害。
可即使如此,也比不上他今日在霧鏡當中所見的未來。
生花妙筆懸停在常青面前,嗡嗡作響。
常青隻稍微眨瞭下眼,便又回到瞭山桃樹簇擁之下。對面的棋盤旁邊,坐著滿頭白發,額有紅紋的白澤。他看上去跟常青一模一樣,手中捏著枚黑子,朝他翹起瞭唇角。
“怎樣,要不要賭一把?”白澤問,“要不要賭上你所有的一切,去改變那個必然發生的未來?”
常青沒有回答。他隻是朝白澤走去,將手心中出現的白子扔上瞭棋盤。
一瞬間,黑白兩子彼此交纏,彼此旋轉,混為瞭一體。
“讓我們來下,最後一局!”
八
重劍在霍依然手中嗡嗡作響。
自段清棠現身後,它便明顯地興奮起來,劍身上時不時有光華湧動,就像是有活物在封條之下左沖右突,想要掙紮脫身。
霍依然因而始終保持著對段清棠的戒備。
段清棠對此毫不在意,反倒是對他們身旁的漢白玉石碑群表現出瞭濃厚的興趣。他守著石碑,喃喃自語,甚至還伸手撫摸著上面殘留的符文的痕跡。
“依你所說,如今該是五百年後?大唐已經不復存在?”段清棠忽然轉頭,朝霍依然問道。
“我是如此說,國師可願意相信?”霍依然反問。
“我原是不肯信,但看這風化的程度,若沒有幾百年的時光……”段清棠說到這裡,忽然止住瞭,像是頗為感慨,“天地悠悠,亙古往來,宮殿樓閣,皆為廢土。這五百年後的神州大陸,總該是百姓安居樂業之所,再無妖獸興風作浪瞭吧?”
霍依然回之以沉默。
段清棠等瞭一陣不見她回答,詫異地問怎麼?我輩出生入死,隻求子孫後代,能有一處安寧之所,免於妖獸侵襲,難道竟是不可得?”
“國師這次忽然現身,當是場意外。”霍依然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以她一貫的冷靜分析著,“以國師神通,必定是要想方設法歸返五百年前。若是對現在的事知道太多,恐怕會影響你歸返之後的作為,未必是什麼好事。”
段清棠微微地瞇瞭瞇眼睛。
“你倒是聰明……”他嗤笑道。
這句話剛起瞭個頭,他們頭頂上便響起瞭拍翅聲。霍依然抬頭望去,但見原本已經飛走的妙音鳥群,竟然又重新返回。天幕之下,有無數鮮紅的面紗盤旋飛舞,一雙雙雪白的、屬於女子的手朝著霍依然伸瞭過來,有的指著她懷裡的劍,也有的指著段清棠。
她們在朝她急速地歌唱著,就像是在警告。
這劍怎麼瞭?
霍依然的腦海裡剛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眼角便瞥見瞭段清棠的動作
此刻正慢悠悠地從道服寬大的袖口中滑落出來的,是一根澄黃生光的長笛。
傳說中殺死過無數妖獸的綠桐。
“住手……”霍依然大喊。
已經晚瞭。
段清棠將笛子湊在嘴邊,吹出瞭一個單音。這個就像是隨心所欲,胡亂吹奏的音符,卻在他們身周法陣的層層共鳴和反射之下,被生生加強瞭無數倍。
轉眼間,妙音鳥的哀鳴聲也加入瞭進來。她們是擅長歌唱的鳥兒,本就對聲音異常敏感,這一下遭到的刺激過大,竟有不少當場雙耳流血,捂著頭從空中墜落。
霍依然朝她們跑瞭幾步,終究還是停住瞭。她面前是不斷掙紮著的妙音鳥們,鮮血和殘羽混跡在一處。可她身後的綠桐笛還在繼續吹奏,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快住手!”
事態緊急,她也顧不得重劍的異動和妙音鳥們的警告,終究還是出瞭手。但她並不想真的殺死對方,隻是翻轉瞭手腕,用劍身拍向瞭段清棠手中綠桐的末端——若一擊得中,笛聲必然會被迫停止。
這一擊她雖未盡全力,但也催動瞭劍氣呼嘯,未曾想到,卻在中途便遭遇瞭莫大的阻力。
那段清棠伸出瞭一隻手,手心中光華流轉,竟是靠單手接住瞭劍身。
不僅如此,從他手心中還傳來一股吸力,將重劍牢牢地吸住瞭。
“奇怪。”段清棠終止瞭吹笛,望著那劍道,“這倒是少見。”
霍依然想將劍再奪回來,誰知此刻劍身上的響動越發厲害瞭,連帶著封印用的佈條也朝空中飄浮,一根根地松散瞭。
一瞬間,她耳邊充滿瞭冤魂的嚎叫聲,其中最響的,卻還是段清棠的一聲呼喝松手!”
這一聲輕柔得很,卻猶如雷霆萬鈞。
霍依然竟因此摔瞭出去,隻覺得兩耳轟鳴,伸手一摸,便是鮮血。
段清棠手心上懸著重劍,朝她走過來。
“我再問你一遍,這五百年後,可還有什麼作惡的妖獸?”
霍依然連嘴角都淌出血來,卻隻給瞭他一個輕蔑的笑。
“也罷。”段清棠嘆道,“你不說,我自己也能讀。”
他將綠桐在霍依然的頭頂輕輕劃瞭劃,霍依然頓覺渾身一顫,仿佛有狂風刮過全身,又朝頭頂湧瞭過去。
而段清棠望著她頭頂的空中,就好像那裡正展示出來隻有他一人能讀取的影像。
“這是……夔龍?還有狌狌?姑獲?原來你是專門獵捕妖獸的賞金獵人,這五百年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妖獸禍害一方?”
並不是如此!霍依然很想這樣喊。並不是所有的妖獸都是人類的敵人。例如被你毫不留情地傷害的妙音鳥,就是我的朋友。
我們的確曾經彼此廝殺不休,可我們也在學著和平共處。
霍依然拼命地回想著記憶裡曾有的溫暖片段,想要將那些珍貴的影像也傳遞給段清棠。可她一抬頭,望見瞭段清棠懷中那把重劍。
那劍身上封印得有數不清的冤魂,自她得到它以來,一直在竭力控制。沒想到這劍到瞭段清棠的手中,卻如魚得水,一鼓作氣地沖破瞭封印。此刻劍身上的冤魂已經升騰起來,將段清棠包繞在其中。
她無論想要傳遞給他怎樣的溫暖回憶,都是徒勞。
“扔掉它!”霍依然喊。
段清棠卻充耳不聞,他還在看著霍依然的回憶。
“究竟是為何?”他喃喃,“那麼多的流血犧牲,卻還是要跟野獸共享土地,我輩的所作所為,又有何意義?”他忽然沉默瞭,接著輕輕地笑起來黑麒麟,窮奇軍……原來是這樣!秋子麟啊秋子麟,我原先隻想著奪取通天引,沒想到卻忽略瞭你!”
“扔掉這把劍,它會吞噬你!”
“是嗎?”段清棠終於回應瞭她,“若它真如此危險,你為何不曾被它吞噬?更何況,它與我如此協調,真是難得。”
伴隨著這句話,有更多的冤魂,自段清棠身上升騰起來——那些被他殺死,又無處可去的妖獸的魂魄,帶著痛苦和仇恨呼嘯著,跟劍身上原本的冤魂融合為一體。
可段清棠看不見這一切,他還在由衷地贊嘆著好劍,確實是好劍啊!”
幾聲細軟的啾啾聲打斷瞭他常青公子?!是常公子嗎?終於找到你瞭!”幾隻青鳥懸停在段清棠的上方,但它們對他的身份仍有懷疑,遲疑著沒有靠近。
“快逃!他並不是……”
段清棠隻輕輕地揮瞭揮手,霍依然便朝一側摔瞭下去,雙目緊閉,失去瞭知覺。
而那幾隻小小的青鳥,也被重劍上的冤魂纏繞著,瞬間吸成瞭幹屍,啪啪幾聲,掉落在地。
隨著鳥屍一起掉落的,還有幾封用蠟封在竹筒裡的信。
段清棠一封接著一封地讀著。
“全都是寫給常青公子的求救信,我跟他有那麼像嗎?”他故意朝一旁昏迷不醒的霍依然問道,“這封就更有意思瞭。‘朱成碧掌櫃發瞭瘋,捉瞭我傢主母大人,說要做蟹黃蛋炒飯’……”
怎麼可能?他認識的那隻饕餮雖然饞得很,卻也懶得出奇,既有蓮燈和尚這名大廚在身邊,斷不肯自己親手做飯的。
區區五百年時光,就將她變成瞭廚娘?莫非,跟這個叫做常青的人也有關系?
無夏城,天香樓。
他將這六個字反復在指尖摩挲著,幾乎要磨穿瞭紙背。
看來,非得去一趟江南不可瞭。
九
茫茫的戈壁灘上,一隻小小的蟻獅在荒草和石礫間爬行。
要再過五百年,它才能修煉出上半截人形,再盜瞭玉石寶座上的定魂玉日晷,方才具有瞭施展大型幻象的能力,在戈壁灘上憑空幻化出一座繁華的城市,並且最終,吸引來瞭附身常青的白澤和賞金獵人霍依然。
然而此刻,它隻不過是一隻普通的小蟲,正從藏身之所爬瞭出來,準備尋一些落單的螞蟻充饑。
誰能想到,一團龐大的陰影從天而降,朝它撲瞭過來,陰影中金眼灼灼,招搖著一對山羊般的長角。
蟻獅嚇得魂飛魄散,隻曉得倒地裝死。那陰影中又生出瞭利齒,作勢要咬
“阿碧。”從一旁傳來瞭溫和的男子聲音,略帶著警告意味,教那利齒懸在瞭半空,“那是什麼?你連手都沒有洗,就要胡亂吃東西?”
聲音的主人接著教育道。他是名三十來歲的僧人,穿著件風塵仆仆的緇衣,下擺都讓沿途的荊棘叢給掛破瞭。
那陰影隻得放過瞭蟻獅,悻悻地轉瞭向,朝這僧人撲瞭回去,居然化做一個隻有三四歲的小姑娘,委委屈屈地趴在瞭他肩膀上。
“肚子餓!”小姑娘控訴,“好久都沒有零嘴兒吃!”
“這一路上如此荒涼,能有個活物就不錯瞭,哪裡來零嘴給你吃。”跟在他們身後的一匹馬開口說道。
這馬可相當瞭不得,它身有鱗片,頭頂龍角,怎麼看怎麼是一副麒麟模樣,連那背上嶄新的馬鞍,都墜著華麗的流蘇,編織著瓔珞和寶石。
正是臨時化為馬形的秋子麟。
在他旁邊的兩人,自然便是蓮燈和尚和朱成碧。
貞觀十二年的十月,蓮燈和尚帶著通天引從長安出發,步行前往敦煌,要將通天引封印在敦煌的藏經洞裡。
這一日,是十月初四。
而此刻,距離秋子麟被斬斷雙角,化為黑麒麟,隻有不到十二個時辰。
“說真的,這馬鞍也太沉瞭。”秋子麟扭轉著脖子,抱怨道,“喂,阿碧,明明你才是坐騎!你來背一會兒!”
小姑娘外形的朱成碧朝他吐舌頭,做著鬼臉說道汝先打得過我再說!”
“你……”
“你倆若是覺得辛苦,不如現在便回長安去。”蓮燈插話道,“貧僧靠這一雙腿也能走得到敦煌。”
這一對兒活寶頓時閉瞭嘴。
蓮燈接著朝前走去,秋子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朱成碧在蓮燈肩膀上掛著,百無聊賴,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我不能直接馱著汝飛去敦煌?”
“此乃修行。”蓮燈不動聲色。
“那為什麼遇到活物也不能吃?”朱娘越發委屈瞭,“我不管,下次再有活物出現,無論是誰,我都一定要吞瞭他——”她忽然止住瞭話頭,翕動瞭一下鼻翼。
“等會兒,我也聞到瞭……”秋子麟在後方說。
“很好吃,很好吃啊啊啊!”
上一刻還乖巧地趴在蓮燈和尚肩上的小姑娘,轉眼間便膨脹瞭形體,成為遮天蔽日的龐大陰影,朝一側湧瞭過去,重又凝出身形。
“這次我一定要吃掉!咦咦咦咦?”
蓮燈和尚跟秋子麟趕瞭過去,望見被朱成碧揪著衣襟按在下方的,竟是名年輕俊俏滿頭白發的人類公子。朱成碧此刻恰好又是成年女子的模樣,頭頂生角,耳垂明珠,眉間描畫著一朵艷麗的桃花。
她趴在這人身上仔細嗅著。兩人在草叢間大眼瞪著小眼,垂下的發絲都絞纏在一處。
“段……”朱成碧皺瞭眉問,“不對,你是誰?”
被朱成碧按住這人,正是被定魂玉日晷帶到五百年前的常青。
他與白澤的最後一搏,一開始是在棋盤上黑白子間的廝殺,到瞭後來,最終還是成為瞭雙方神智間的彼此吞噬。
隻是,一個人類的意識,如何能與白澤上千年的執念抗衡呢?
屬於白澤的種種記憶和情緒,如同洪水般席卷而至,一時間他隻覺得自己猶如搖搖欲墜的孤島,幾乎要被連根拔起。
不能忘。不能忘!
常青在風暴之中牢牢抓住最後的一點自我,反復地對自己說她已經什麼都不記得瞭,而我答應過她,由我來念念不忘的。若是連我都忘記瞭,這世間便再沒有人記得——”
就在最關鍵的那一刻,他耳畔響起瞭筆靈的嘆息。
“你會被撐爆的。”它警告道,“若你願意,可以將你最珍貴的記憶暫時放在我這裡,由我代為保管。”
接著便是一片空白。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是滿頭白發。
內心那屬於白澤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過,可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交給瞭筆靈什麼。
所幸他依然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來到五百年前,所肩負的使命——他是要改變歷史,改變命運。
“我是段清棠國師的徒弟,名叫袁錦楣。”常青爬瞭起來,垂著雙手,規規矩矩地道,“我傢師尊有口信讓我帶給蓮燈尊者。”
他已經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在一旁拽著自己袖口的朱成碧,可她偏偏不曉得撒手,還在跟蓮燈和尚懇求著:“不能吃嗎?真的不能吃嗎?明明這麼好吃?”
連秋子麟都看不下去瞭,哄她道:“阿碧,既然這麼好吃,你是不是得想個辦法把他留下來,省得日後吃不到?”
“有道理!”朱成碧恍然大悟,立刻跑到一旁琢磨去瞭。
這樣也行?!
常青忽然有點兒明白瞭,為何日後他再遇到朱成碧,她會口口聲聲地要將自己“留到將來慢慢吃”——原來是有這樣的教唆犯在一旁!
“段國師既然專程派你到此,必定是有重要訊息相告。”蓮燈問道,“是關於何事?”
“我師尊說,他夜觀天象,算出尊者原定要走的潼關道上水源已經幹涸,還請改走旁邊的以嶺道,雖然多花些時日,但一樣到得瞭敦煌。”
蓮燈和尚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安靜地看著他。
常青面上雖然平靜,內裡其實甚為心虛。他所說的當然是謊言,潼關道上沿途都有充足水源,也有避風之所,但它直通段清棠的殺陣所在之地。
雖然法陣現在未成,但他並不肯冒這個風險。如果能說服蓮燈和尚改走以嶺道,則可以遠遠地避開法陣。
就看對方願不願意相信自己瞭。
“阿彌陀佛。”蓮燈註視他良久,終於雙手合十,朝他欠瞭欠身,“貧僧看這位施主頗為面善,就依施主所言罷。”
十
這天晚上,有漫天的星光。
蓮燈一行尋瞭塊巨石作為隱蔽之所,由朱娘打瞭個噴嚏,噴出一團小小的饕餮金焰來,當作取暖和照明之用。若是有普通的野獸路過,遠遠見到這火焰,也會自動躲避。
常青原本是要走的,可朱娘一直鬧著要吃他,哪裡肯放手。他一心軟,居然任由她將自己拖瞭一路。
眼下他盤腿坐在火焰旁邊,跟蓮燈和尚隔著火焰遙遙相望。秋子麟早化為人形,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肚子上還趴著個隻有三歲的朱娘,也是睡得不省人事。
說起來,他上一次見到的蓮燈,還隻是蓮心塔裡的石像。
那石像是朱娘親手雕刻而成,雕工粗劣,面目模糊,卻自有一股安詳自若的神態,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讓此人動容。
如今石像竟然成瞭真人,常青隻覺得恍如隔世,不由得感慨萬分。連蓮燈跟他說話,他一開始都沒能反應過來。
“抱歉,尊者剛才在問什麼?”
“貧僧是想問,袁施主不是這裡的人吧?”
常青心中一跳,謹慎地回答:“在下是江南人氏。”
“不,貧僧的意思是說,袁施主並不屬於這個世界。”隔著金焰,是蓮燈平靜如古潭的雙眼,“你自己或許並無察覺,但貧僧能看到,施主身上有千絲萬縷的因緣,如同細小的絲線,全都連向遙遠的未來。”
“我……”常青想要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蓮燈將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貧僧不問你從何而來,隻問你為何到此?”
為何到此?
那一刻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總是趴在圓窗前,望著蓮心塔的朱成碧的身影。
再早一點呢,是那隻獨自活過五百年孤寂時光的獸,在天香樓頂長聲嘶吼,痛楚輾轉。
不要緊,他默默地對自己說,那樣的未來不會實現瞭。
偏偏在這個時候,那小小的朱娘從秋子麟的肚皮上滾瞭下來,壓住瞭常青的衣袖,居然就勢將他的袖子一抓,滿足地墊在臉下,說起夢話來:“好吃!好好吃!”
常青忍不住垂頭,看著她熟睡的臉,微微上翹的鼻尖,還有鴉羽般烏黑的睫毛。
就像過去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阿彌陀佛。”蓮燈最後念瞭一句佛號,“世間諸事,皆是千因萬緣匯聚而成。你今日能出現在此處,必然有你的因果。”
常青像是被驚醒一般,抬頭問道:“大師,若我不想要那結果,該如何更改?”
蓮燈打量他良久,終究是開口道:“起戒念,定心志,以慧為刃,斷此因緣。”
蓮燈是對的。
常青暗暗下瞭決心。等明日天一亮,他就離開他們,獨自遠去,再不回頭。
他和朱娘之間,哪怕有再多的因緣,也該由他親手斬斷。
第二日,常青便送蓮燈他們上瞭以嶺道。
比起潼關道來,這條路須得穿過以嶺,在群山之間行走,平白地多瞭些艱險,因而少有人會選擇。尤其是最初的一段,兩側都是高聳的不毛山巖,隻留下窄窄的道路,從他們腳下蜿蜒至遠方。
他將三歲的朱娘從袖子上摘瞭下來,還給蓮燈,又道瞭別,目送著他們遠去。
“這四周的山勢如此陡峭,真是埋伏的好地方。”秋子麟又化為瞭馬形,山巖之間回蕩著他的馬蹄聲,“若是此刻有人在山上設下埋伏——”
秋子麟話音未落,隻聽得頭頂一片呼喝之聲,有旌旗搖曳,箭陣如林,自他們兩側的山巖上冒瞭出來。
看那最顯眼的旗幟,竟是西突厥的軍隊。常青頓時目瞪口呆。
改走以嶺道,是自己臨時起意,並不曾告訴過這世上任何一人。而且他分明記得,歷史上的十月初五,蓮燈和尚他們是在潼關道上遭遇的突厥軍隊,根本不是在此處。
他是改變瞭蓮燈他們的行進路線,可其餘的事件,也隨之有瞭相應的變化,隱隱脫離瞭他的掌控。難道,歷史最終還是要按照原來的軌跡前行?
常青這邊在震驚不已,那邊朱娘卻在揪著秋子麟的鬃毛:“烏鴉嘴!”
“是我的錯嗎?”秋子麟團團轉著,想要將她甩下來,一面喊道。
“說得對。”朱娘躍躍欲試,“待我將他們統統吞瞭——”
她隻來得及從秋子麟背上躍起來一半,便被眼疾手快的蓮燈一把抓住瞭衣領。這下她立刻老實瞭,如同貓仔一般收起四肢,蜷成瞭一團。
就在他們說這幾句話的工夫,對方的軍陣裡站出瞭一位將領,居高臨下,得意洋洋地喊道:“蓮燈尊者!我等在此恭候多時瞭!”
“阿彌陀佛。”蓮燈慢悠悠地問,“爾等所欲何為?”
“聽聞尊者攜有通天引這等寶物,要路過此地,我汗王心向往之,想請尊者借通天引一觀。”
“借?”蓮燈反問。
“借。”
“到何時?”
“這個嘛……”對方假意沉吟片刻,“便到我突厥也有瞭妖獸軍隊,可與那大明宮裡的皇帝一較高下時,如何?”
蓮燈長長地嘆息瞭一聲。
“現在明白瞭吧,為何貧僧堅持一定要封印通天引。”他悄悄地朝秋子麟說。
“何必跟他們廢話那麼多?”秋子麟耐著性子聽到現在,早就不耐煩起來。他朝空中踏瞭一步,又一步,蹄子下生出瞭祥雲,肋下生出瞭雙翼。馬形的幻象層層消退,此刻懸在半空中的是一隻光彩四射的紫色麒麟。
這麒麟叼瞭蓮燈的衣服,朝自己背上一甩,說道:“本王倒要看看,誰能攔得住本王!”
秋子麟的帥勁並沒能維持過三秒——他們下方蜿蜒的山道忽然震動起來,表層的土壤紛紛碎裂,上升,露出瞭帶鱗片的長蛇一般的身體。
山道的盡頭,有火焰般鮮紅的鬃毛緩緩升起,中央是一張巨大的人臉,睜著一對顏色截然不同的眼睛。
“燭龍?”常青認出瞭那怪物的臉,不由得叫道。
“要攔住大名鼎鼎的蓮燈尊者,怎麼能一點準備都沒有呢?”突厥的將領笑道。
秋子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慫瞭下去。
“不如我們還是回去走潼關道?”他建議道,“哎喲!”
後面那聲哎喲,是因為朱娘踩著他的眼睛,躍向瞭半空。甚至還在空中,她便擴散瞭身形,成為龐大的陰影。等陰影盡都散去,出現的是身披銀甲的饕餮將軍,頭頂的紅纓在風中獵獵飄動。
她轉瞭轉金眼,輕蔑地看瞭一眼人類的軍隊。所有的士兵都被嚇得朝後猛縮瞭一截子。
“阿碧,不得濫殺無辜。”蓮燈在秋子麟背上道。
“囉唆。”饕餮將軍回給他兩個字。
她橫過瞭長刀,刀尖直對著燭龍猶如山嶽般龐大的人臉。燭龍在對面回以咆哮,口中噴出火焰。
剎那間,刀光劃破長空。
十一
“等等,不該是這樣的!”常青在地面上喊。
從燭龍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便握住瞭袖中的生花妙筆。可不知為何,那平日裡叨叨個沒完的筆靈,此刻竟然緘默瞭,無論他多麼焦急,都無法催動。
偏偏這個時候,他耳畔還響起瞭另一個聲音。
“師尊?可是在尋找生花筆?”是真正的袁錦楣的聲音。
“你為何也在這裡?”常青四下搜尋著,卻不見說話之人。
忽然間,一個猜想浮現瞭出來:莫非,是這段清棠的徒弟,將突厥軍隊引到瞭此處?
“你是不是一直跟著我,還泄露瞭我們的行蹤?”他咬牙切齒地問。
“怎麼瞭?不是師尊你親自出馬,將他們引入以嶺道的嗎?”袁錦楣無辜得很,“徒兒我隻是順水推舟,傳瞭點消息給突厥人。”
常青教他給氣得半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對瞭,我還給師尊送來瞭生花筆,師尊怎會如此粗心,將它落下瞭?”
“別別!”常青袖子裡的筆靈之前還裝聾作啞,此刻卻尖叫起來,“別讓他把我拿過來!別讓我靠近我!”
“為何?”常青問。
“我跟你,壓根就不該出現在此處。你強行改變歷史,已經是違背天理,兩隻一模一樣的我,更是絕對不能碰面,否則——”
筆靈剛說到這裡,常青便眼前一花。有人轟然而降,銀甲之上濺滿血跡,肩上還帶著細小的火焰。
“忽然想起來,這邊還有個叛徒沒收拾呢!”饕餮將軍揪住瞭常青的衣領。
“不是我……”他微弱地辯解著。
就在此刻,他們頭頂的天空中,晃過瞭燭龍的臉。
它與朱成碧搏鬥正酣,對方卻忽然跑掉瞭,反而到這裡來揪住瞭一個人類。燭龍先是疑惑,接著是惱怒,追瞭上來,張口便噴出瞭一股猛烈的火焰。
常青隻覺得熱浪襲來,連發絲都在嘶嘶作響,燃燒成瞭灰燼,此刻要想再催動生花筆,已是來不及。
他和朱成碧,都暴露在火焰之下。
她是千年的兇獸,而他隻有單薄的人類之軀。
可他卻不管不顧,一把握住瞭饕餮將軍的肩膀,將她推向瞭後方,自己擋在瞭她的身前。
烈焰暴漲,隔絕瞭眾人的視線。
然而當它消退之後,卻有更燦爛的雪白光芒,在原地亮瞭起來。等光芒全都暗淡下去,跪在原地不斷喘息著的,是毫發無傷的常青。與片刻之前相比,他滿頭的白發更長瞭,如同瀑佈一般,鋪滿他的身前身後。
他就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摸索著自己的前額。
在那裡,正有一處鮮紅的眼紋,確鑿無誤地亮瞭起來。
他從白澤那裡繼承的妖力,終於在危急時刻發動,救瞭他一命,卻也將他變得——更像是白澤瞭。
“袁錦——”被他推開後,朱成碧原本是朝他伸瞭一隻手,想要將他也拽出火焰的。此刻那隻手懸在半空,終究是一點點地握成瞭拳頭。
“原來是你,白澤大人。”她冷酷地俯視著他,“這次引我們進瞭突厥人的陷阱,一定很開心吧?”
常青抬頭,與她對視。隻是短短的一眼,他卻覺得耗費瞭千年的時光。甚至當朱成碧朝他舉起瞭手中的長刀,他也不曾動彈。
“師尊!”真袁錦楣的呼聲又一次響瞭起來,“給你筆——”
冰牙刀落下的瞬間,有一隻外表普通的筆被擲出瞭人群,旋轉著朝常青所在之處急速地飛來。
它尚未來得及接近常青,便已引發瞭異象。常青身周出現瞭細小的閃電,緊接著是空氣旋轉起來,形成瞭風眼。甚至連朱成碧也朝後退瞭一步,以免被那暴風給吸瞭進去。
“阿碧……”她聽見那身處暴風中央的人,緩慢而清晰地喚著。
接著便是”砰”的一聲巨響。暴風和那滿頭白發之人一起消失瞭,她面前空無一物。
唯有從旁飛來的那隻筆落瞭下來,它餘勢未消,還在她腳邊打著轉。
再睜眼時,常青又回到瞭筆靈制造的空間之中,站在瞭山桃樹下。這一次,筆靈就在他旁邊,用的是段清棠的外表,正在氣急敗壞地走來走去。
“都說瞭,千萬不能讓我接近我自己!同一個時空,隻能有一個我存在!這下可好,不知會被彈向何時……”
常青若有所悟,將一直藏在袖子裡那枚定魂玉日晷掏瞭出來。
果然,日晷上重又流動起瞭光華,繞著中心飛速地旋轉著。
“若是被彈回五百年後,那真是莫大的幸運,可若是被卡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呢?”筆靈思來想去,還是氣憤不過,指著常青的鼻子,“就沒遇到過你這麼讓人操心的主人!”
“所以,你在唐朝時就見過我。”常青冷靜地說。
“是。”筆靈頓時尷尬起來。
“那你還裝作不認識我?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還各種考驗?你還說我心志不定,不配做你的主人?”
“這是法則!就跟命運本身會自我修復一樣,這也是天地的法則!”筆靈喊道。
“命運會自我修復。”常青重復,“所以,我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勞。秋子麟還是會被斬斷雙角,蓮燈依然會化塔。”
他在霧鏡中所看見的可怕未來,還是會成真。
“……也未必。”筆靈勸慰道,“颶風起於青萍之末,你的努力,必然會造成影響,隻是大小如何,目前尚未可知。不過,眼下看起來,若你真的要改變未來,必須要做出更大的犧牲,造成更大的、無可挽回的改變才行!”
說這句話的時候,筆靈和常青並不知道,他們穿越時空的舉動,確實對五百年後造成瞭影響
段清棠被交換到瞭五百年後,知曉瞭秋子麟將會黑化,還奪走瞭霍依然遍佈冤魂的重劍。
不僅如此,段清棠還帶著這把重劍,上瞭天香樓。
十二
天香樓中仙雲繚繞。
一樓的廳堂已經完全消失瞭邊界,無論朝哪個方向望去,都是重重疊疊的山桃樹林。那桃花正是全盛時期,艷麗得幾乎能灼傷人的眼睛。幾個生著鹿角的仙女坐在樹下,吹笛的吹笛,撥箜篌的撥箜篌,一派祥和安樂景象。
隻是不知道為何,她們的姿態總有些怯生生的。
桃花的花枝之間,還飄浮著些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裡面無一例外,都盛放著難得一見的珍貴食材。也有的也不知道囚的是何種妖獸,脹滿瞭整個水泡,隻將一對無辜的大眼睛眨瞭又眨,無聲地喊著救命。
朱成碧手持鸞刀,守著案板,正在埋頭刷刷地切著,偶爾會頭也不抬地朝空中揮揮手——便有一隻水泡朝她挪過去,然後悄無聲息地炸開,將裡面的食材端端正正地落到她的刀下。
她運刀如飛,幾乎在眨眼之間,便將一塊豆腐切作瞭頭發絲般粗細。
錢塘君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覺得頗為賞心悅目。
當然瞭,如果他此刻不是被鮮紅的捆仙索綁著,吊在房梁上,嘴裡還被塞瞭個仙桃,眼看就要就湯鑊的話,就更好瞭。
“尊駕,尊駕。”他又不敢吐掉那仙桃,隻得含著它,含糊不清地求饒,“吾已經上瞭年歲,腰肌勞損過度,前幾天眼裡還生瞭白翳,口感差得很,根本不值一吃……”
“收聲!”
朱成碧忽然停瞭手中的鸞刀,動瞭動耳朵。被她這麼一吆喝,仙女們全都發起抖來,音樂頓時也停瞭。
朱成碧猛地朝雲霧當中轉過身去。
自那個方向,正有一名溫潤如玉的公子,撥開瞭花枝,悠悠然而來。
青衣,柳帶,眉目如畫,真正是似曾相識夢中人。流雲在他袖間繾綣不去,似乎也在留戀他身上的溫煦可親。
“好久不見。”他在她面前停下來,笑瞇瞭眼,“阿碧。”
“常青公子!你可算來瞭!”被裝在水泡裡的珍獸裡有認出這人的,不由得大喊起來,“常公子,求你救救我們!”
這人卻充耳不聞。
他此刻眼中所見,隻有朱成碧一人。
“我回來瞭,”他深情款款地道,“勞你久等。”
“你?!”
“怎麼,你不認得我瞭嗎?”對方道。
他甚至朝她貼得更近瞭些,朱成碧略皺起瞭眉頭,但她並沒有躲開。
“阿碧,你此番大費周折,捉瞭這麼些妖獸,不就是要激我出來嗎?”他溫言細語,“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躲瞭,哪裡也不去,就一直陪伴在你身邊,如何?”
奇怪。朱成碧想。
她雖然記憶不全,可還是認出瞭那青衣和柳枝。
眼前分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這人所說的,也是她夢想過許久的話。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又隱隱覺得不妥。
“你是為瞭錢塘君來的吧?”她朝後退瞭一步,一把拽住瞭錢塘君身上的捆仙索,卻朝眼前的“常青”伸出瞭另一隻手,“要我放瞭他也容易,可我怕你將來還要逃走。”
“那你想要如何?”對方問。
“我要你跟我簽訂契約。從此之後,共享生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朱成碧朝他伸出的那隻手上,自瑩白如玉的小指根部,纏繞著生出瞭紅線。
“常青”居然遲疑瞭一下:“你可知,這意味著你要供我差遣?就算我死瞭,我的子子孫孫,也一樣可以差遣你?”
“怎麼,”朱成碧反問,“你在害怕什麼?”
不,那不是害怕。
眼前這人臉上混合著狂喜和嫉恨,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沒想到,你竟能為常青做到如此地步……”他喃喃地說。
但他同時也毫不猶豫地伸出瞭手,給予瞭她回應。
從他的小指上,同樣也生出瞭紅線,蜿蜒而至,眼看就要與她的紅線在空中相遇。
與人世間,代表姻緣的紅線如此相似。一直以來,她如此渴盼與這人相連,幾乎要成瞭執念,成瞭心魔。
可眼下這一幕如此眼熟,難道自己曾經做過同樣的事?
就在兩根紅線相交的最後一霎那,有嶄新的記憶閃過朱娘的腦海:她忽然憶起自己曾在懸崖之上,朝他伸出過同樣邀請訂下契約的手,卻被他無言地側身躲過瞭。
那時的他,既無狂喜,也無嫉恨,望向自己的眼中,也隻有滿腔悲哀溫柔。
不是,這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是常公子!”錢塘君吐掉仙桃,大喊道,“尊駕,你仔細看看,他身上冤魂纏繞,全都是死在他手裡的妖獸!”
朱娘猶如驚醒一般,抖動瞭手腕,紅線頓時跳動著收瞭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她掌心中生出的一柄長刀。
刀光如電,瞬間便朝對方攔腰襲去。
“段、清、棠!”她憤憤地喊。
“哎呀,這麼說,你倒是還記得我?”對方早已不在原地,而是高高躍起在半空。
也不知道他使瞭個什麼法術,居然就此飄浮起來。
“你竟復活瞭?是白澤所為?”朱娘問。
“什麼復活?聽不懂。”段清棠搖著頭。此時他的偽裝已經被揭穿,便再也不肯裝扮成常青的溫柔樣子,又恢復成瞭唯我獨尊的段國師,瞥著被囚在水泡中的妖獸們。
被那樣危險的眼神一盯,連錢塘君都有些毛骨悚然。
“不過,你將這麼些妖獸聚集在一起,真是大好機會啊。省得我一個個去找他們瞭!”
剎那間,天香樓內風聲大作,充滿瞭冤魂的呼號。
仙雲消散,桃花凋零,鹿角仙女們紛紛逃走,連那些水泡都被刮散瞭。唯一無法逃走的,隻有被綁得緊緊的錢塘君。
隻有他,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親眼見證瞭冰牙長刀和封印瞭冤魂的重劍是如何一次次地相交。
刀身和劍身上蜿蜒著紫色的閃電,一次又一次照亮瞭段國師和朱成碧的臉。
“這是霍依然的劍!”朱成碧喊,“你對她做瞭什麼?”
“我還能對她做什麼?”段清棠反問,“段某隻殺妖獸,不殺人。”
聽瞭這句話,朱娘出人意料地跳出瞭戰圈。
“丟掉它。”她冷靜地說,“否則你遲早會被它吞噬。霍依然心地純正,未受這劍中冤魂腐蝕,反而能壓制它。”
段國師一向自負,何時受過這種輕視,驚訝道:“你是說,我還不如一個小小的賞金獵人?”
“沒錯!”錢塘君插嘴道,“你身上原本就纏繞著冤魂,難道自己看不見嗎?”
段清棠的額上冒出瞭青筋。
“你這老龍。”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未免太多話瞭!”
話音未落,他已經閃現到瞭錢塘君的眼前,單手箕張,牢牢地捏住瞭錢塘君的龍嘴。
劍芒暴漲,眼看要落下來。
朱成碧卻並未前去相救,而是抓住瞭捆仙索上的一根線頭,狠狠一扯。
捆住錢塘君的繩索頓時全都松瞭,錢塘君朝後一閃,自段清棠手中拔出瞭嘴,又將龍身一晃,從繩索空隙中鉆瞭出來,連滾帶爬地飛走瞭。
現在,暴露在捆仙索范圍內的,隻有段清棠一個瞭。
他心知不妙,趕緊要撤。
誰知那鮮紅的繩索猶如得瞭生命一般朝他纏上來,頓時裡三層外三層地將他捆瞭個結結實實。
“你不是向來直來直去,竟也學會用陷阱瞭?”他掙紮無果,嘲諷道。
“原本不是為你準備的。”
朱成碧隻肯說瞭一句,便再不肯說。段清棠卻瞬間明白瞭:這肯定是為那常青公子設下的圈套,為的是趁他來救錢塘君之時,將他捆住,又不會傷他性命。
又是為瞭常青!
段清棠隻覺得氣血翻湧,一時間嫉恨非常。
“好,我這就來替你算算,你那常青公子身在何處。”他恨恨道,“到時候你可要小心,別讓他落在我的手上……”
然而他的卦剛起瞭一半,便出現瞭異象:
有細小的閃電自他算卦的手上生成,連帶著四周也起瞭風聲,漸漸形成瞭漩渦,將段清棠籠罩在內。
“竟要結束……我還沒有來得及……”
這是朱成碧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巨響。
聲浪平息之後,被捆在捆仙索之內的已經換瞭人:真正的常青帶著滿頭長長的白發,正在迷茫地緩緩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