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當初由日晷和法陣所造成的時空置換的錯誤,終於得到瞭修正。
被交換的兩人,重新回到瞭各自的位置上。
段清棠帶著重劍,回到瞭五百年前。貞觀十二年的十月,他在戈壁灘上佈下瞭乾坤滅絕陣,在蓮燈一行被突厥人派出的燭龍追殺之時,捉住瞭秋子麟。
如果不是有這一次穿越時空的奇遇,他原本想要捉的是兇獸饕餮。
就是用這把冤魂遍佈的重劍,段清棠斬斷瞭秋子麟的角。可麒麟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殺死的,段清棠於是用劍上的冤魂,折磨瞭秋子麟整整一個晚上。
到天亮時,他自以為,能得到一隻死去的紫麒麟。沒想到,在他面前,渾身鮮血淋漓卻還是勉強站立著的,是一隻不堪痛楚折磨,完全黑化瞭的黑麒麟。
接著便是黑麒麟王開通天引,十萬窮奇大軍和無數妖獸一並降臨。
歷史的洪流終究還是朝著原先既定的方向,奔湧而去。
十四
常青並不是一開始便被彈回瞭天香樓。
正如筆靈所料,他被兩隻生花妙筆相遇時產生的排斥彈瞭出來,在時間的洪流當中轉得昏頭轉向,待到身邊的氣流平息,再睜眼時,竟然又身處法陣中心。這一次,是在那座漢白玉寶座背後。
可是奇怪啊,他身邊其餘的石碑,都風化得差不多瞭,可這寶座背後,竟然還是一片空白。
當初究竟是誰寫下的“可救阿碧”那句話?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耳邊卻傳來瞭對話。
“太浮誇瞭。”
“你啊,一點都不懂女人心。她們天生就是喜歡這種閃閃發光的東西,而且越大越好。”
常青驚訝萬分。
他自寶座後面悄悄探出頭——果然望見瞭抱著手臂的霍依然,還有正在半空中勾勒出水晶的自己。
竟然出現在這個時間點上!
再過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那蟻獅就要被水晶吸引出來,當時的自己就要看到寶座背後刻著的那句話
可寫下這句話的人呢?他為何遲遲不曾出現,而且還用的是常青自己的筆跡——他下意識地觸摸著袖子中的生花妙筆。
一瞬間,仿佛有閃電劃過天空,將他五臟六腑都照得通透起來。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難怪你不肯告訴我是誰寫下瞭這句話。”
既有頓悟,他再不肯耽擱,當下便持筆在手,運用起白澤的妖力,在那漢白玉寶座的背後運筆如飛,寫下瞭“引蟻獅至此可救阿碧”幾個字。
幾乎是剛寫完,他便聽到瞭蟻獅爬動的窸窣聲響。得趕緊找個藏身之地,別讓過去的自己發現瞭現在這個常青的存在才好!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兩臂之間,忽然又卷起瞭風聲,還越演越烈,幾乎要將他托舉著從地面上升起來。
“怎麼回事?”他問筆靈。
“不知道哪個傢夥,在上天入地地搜尋你,這人神通廣大,居然能聯通過去和將來,恐怕是要將你整個人都拽過去——”
筆靈的解釋剛到一半,他眼前景物飛速變換,耳畔是“砰”的一聲,便被綁在瞭鮮紅的捆仙索之中,懸在瞭天香樓的二樓欄桿上。
待他一片茫然地抬頭,正對上瞭朱成碧氣勢洶洶的一雙金眼。
“很好,很好,終算抓住正主瞭,也不枉我們一番辛苦。”朱成碧收瞭掌中的冰牙,咬牙切齒地道,又朝空中揮瞭揮手。
“大傢夥都散瞭吧!”
遠處傳來水泡炸裂的聲響,那些被她捕來的妖獸們一得自由,連頭也不敢回,匆匆溜走瞭。
隻有錢塘君念在他跟常青公子朋友一場,關切地遊瞭過來,順便幫他把身上的捆仙索捆得更緊瞭些。
“見死不救!”常青強烈譴責,“落井下石!”
“吾也不想的,”錢塘君擺著張苦瓜臉,“總之您自求多福。”
“咳咳!”朱成碧在旁邊一清喉嚨,錢塘君立刻閃瞭,速度之快,幾乎能留下殘影。
於是隻剩下他跟朱成碧兩個。
他反正也被綁得結結實實,無處可去,幹脆橫下心看來她到底要幹啥——卻見朱娘從袖子裡拿出瞭一本藍色封面的小冊子。冊子的紙頁都卷瞭起來,破破爛爛的,想必是經常翻看的緣故。
封面上還寫著“帳簿”兩個字。
正是常青當初留給錢塘君,又被朱娘搶到手的那本。
常青心知要糟,便聽朱娘道:“我原以為你是白澤。畢竟這五百年來,他一直想要奪麒麟血開蓮心塔,為此化作人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瞭。可我又覺得不對,你每次出現,都是在事態危急之時,又多次回護於我——你究竟是誰?”
常青隻得不發一語。
“……我料你也不會輕易告訴我,所以想瞭這麼個法子,將那些跟你有關的妖獸盡都捉瞭,又將我要發瘋的消息傳瞭出去,這麼著,果然捉住瞭你。”朱成碧幽幽地道。
“捉瞭我,又如何?”常青反問。
“當然是要債瞭!”朱娘揚瞭揚手中的帳簿,“這裡寫得清清楚楚,你吃瞭我一道蛋炒飯,卻無錢支付,因此寫瞭欠條在此——你還欠我三百兩銀子呢!”
有嗎??
常青有些懵。他使勁地在腦海裡搜索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回事。
難不成,他當初留給筆靈保管的記憶,竟是這個?
“我怎麼不記得,”他遲疑道,“你怕是認錯瞭人……”
然而他再也無法說下去瞭。
對面那隻天不怕地不怕,素來都是橫行霸道的兇獸,雖然依然是兇巴巴地瞪著他,可那對漂亮的金眼當中,開始盈出瞭淚水。
他哪裡見她如此軟弱過,頓時心痛得無以復加。
“你是說,當初吃下我的蛋炒飯的人,不是你?”
常青咬牙:“不是!”
“那好!”
朱娘伸手將那捆仙索一拉,繩索頓時松瞭。常青摔瞭下來,正好掉在她腳邊。
他剛一抬頭,便教她手中的盤子頂在瞭胸前。那盤中金黃燦爛,鮮香撲鼻,正是一道價值三百兩銀子的蛋炒飯。
“我告訴你,我天香樓的蛋炒飯,用得可不是普通的蛋,而是朱雀卵。吃第一口時,是無上的美味,第二口,卻會被活活燒死。”她用勺子慢條斯理地舀瞭一勺,喂到他的嘴邊,“如果當初那人真的不是你,那你現在吃一口啊?”
十五
一瞬間的靜默,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隻聽得兩人心跳如鼓。
而常青緩緩地,露出瞭微笑。
他起初離開天香樓,躲避朱成碧,是為瞭害怕體內的白澤脫離控制,朝她索要饕餮之心。
如今他已經戰勝瞭白澤,卻在霧鏡當中看到瞭可怕的未來,不得不想方設法加以避免。然而正如筆靈所說,一點輕巧的改動,無法影響整個歷史的方向。他必須付出更大的犧牲,造成更大的影響,才能引起絕對無可挽回的改變。
那得是,怎樣的犧牲呢?
她曾給瞭他一顆心。而他也曾以為,自己別無所有,唯有對她的真心不滅,才是最後的依傍。
若是付出他僅有的一切,將他的這顆真心也一燒盡瞭焚毀瞭,夠是不夠?
常青緩緩地露出瞭微笑,張口便朝嘴邊的勺子咬瞭下去。
朱成碧卻迅速地扭轉瞭手腕,將那一勺蛋炒飯,連同勺子一並扔瞭。
“怎麼?舍不得看我活活燒死?”常青模仿著記憶裡白澤的語氣,“不過是照著段清棠的樣子捏瞭張臉,你便癡迷至此?”
“你——”
“不是早就說過瞭嗎?”他陰冷地道,同時釋放出瞭全部曾經屬於白澤的妖力。
一瞬間,他滿頭白發洶湧,前額露出瞭鮮紅的眼紋。甚至連細密尖銳的牙齒,也冒出瞭唇邊。
那牙齒也割破瞭他自己的舌頭。
新鮮的痛楚,連同血腥,他一並默默地咽下去瞭。
“我是白澤!”
沒錯,所有的記憶都是虛假的,根本就沒有常青這個人類存在。
你所努力想要想起來的一切,不過是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就這樣相信好瞭,然後平安喜樂地活下去。
總會有人,代替我,再陪伴你
有一瞬間,朱成碧在他對面輕輕地搖晃瞭一下。
但隻有短短的一瞬。
她眨瞭眨眼睛,金眼中便再無淚水的痕跡。
當她以為他是自己尋找的那個人時,在他面前展現出來的驚人軟弱此刻已經消失。
立在原地的,重新又是那兇悍驕傲的獸瞭。
“既然如此,我倒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白澤大人。”朱成碧慢悠悠地說。
她朝一側攤開瞭掌心,便有一幅卷軸自虛空中現形,掉落在她手中。
“你之前反復提起第二瓶麒麟血,又不肯讓我去尋段清棠的墳墓。種種舉動,自相矛盾,倒是真的引起瞭我的興趣。”
她慢條斯理地打開瞭卷軸,將空白的畫面展現給他看。
常青眉角直跳。
“如今小萱就在我天香樓,我要開桃源圖,簡直是易如反掌。隻不過我想著,既然是你的主意,讓你置身事外,未免太不公平。”
旁邊的捆仙索忽然活動起來,猶如長蛇一般卷瞭上來,重新捆住常青的手腕。
“你跟我一起去。”朱娘揪著捆仙索的另一頭宣佈。
“萬萬不可,我之前在霧鏡中……”常青著急起來。
“嗯?”朱成碧抬瞭抬眉毛。
他之前在霧鏡中所見的可怕未來,雖然不知是在何時,卻是確鑿無誤,發生在段清棠的墳墓當中!
可如今,朱娘當他是白澤,就算他據實相告,她會相信嗎?
常青就此沉默瞭下去。
也罷。
無論如何,眼下的現實和他曾見的未來還是有所不同——跟隨朱娘一起進入段國師墓的,並不是白澤,而是自己。
刀山也罷,火海也罷,自己總歸會陪在她身邊,也就是瞭。
十六
朱娘喚來瞭小萱,讓他重新點亮瞭頭頂的犀角。
銀白色的光芒再次灑在瞭桃源圖空白的紙面上,新生的桃枝又一次探瞭出來,越長越高。
桃枝之間,又一次顯露出瞭村莊。
這一次,朱娘抓著常青,和小萱一起,躍入瞭桃源圖。
他們在流雲當中朝下墜落,隻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猶如羽毛一般緩緩落地。
桃源村的村民對他們的到來似乎早有察覺,很快便圍瞭過來。
果然如同魯鷹曾告訴常青的那樣,每人的前額都生有一根通透的犀角,湛湛生光。
為首的老人須發皆白,懷中捧著幅三尺來長的卷軸,顫顫巍巍地朝朱娘拜瞭下去。
“我桃源村村民祖祖輩輩奉段國師之命,在此鎮守其墓。段國師曾有遺訓,若有朝一日,饕餮大人尋到瞭這裡,便將這幅他親手所繪的長卷呈獻於她。”
老人將那卷軸高舉過頭。
朱成碧皺起眉頭來,但她還是一把抓過那卷軸,隨手就打開瞭。
“要小心……”常青忍不住提醒。
“小心什麼?”朱娘反駁,“段清棠都化成一堆枯骨瞭,我還怕他一幅畫嗎?”
這話倒是沒錯。
況且朱娘手中打開的,似乎真的隻是一幅普通的長卷而已。段清棠畫技超群,將其中的人物畫得惟妙惟肖,關鍵之處還配有文字。
常青站在朱娘身側,一路看瞭下去:照這畫中所說,段清棠在貞觀十二年,曾有一次奇遇,無端地去瞭五百年後,不僅得到瞭一把寶貴的重劍,還見到瞭五百年後的朱成碧。
常青心頭一跳。
這畫上所畫的,段清棠在五百年後現身之地,如此眼熟,根本就是在當初將他吸去五百年前的漢白玉石碑陣!
難道自己當時是跟段清棠做瞭替換?
他接著往下看:沒想到這未來的朱娘依舊對段清棠念念不舍,一定要與他簽訂契約,供他驅使,卻被他大義凜然,嚴詞拒絕……
“胡說八道!”朱成碧大怒。
她手掌一翻,轉眼便喚出瞭冰牙,常青尚未來得及阻止,那透明的刀刃便割斷瞭長卷。
刀風之下,整個長卷片片碎裂,朝四周飛散瞭。
幾乎在同一個瞬間,大地震動起來。
洶湧的刺痛感忽然包圍而至,將常青壓迫得幾乎不能呼吸,隻覺得背後叫人一拎,腳下便騰瞭空。
是朱娘帶著他和小萱飛入瞭空中。
他眼睜睜地看著下方的地面開裂,將整個桃源村都吞瞭下去,接著幾乎挑釁似的,升起瞭一座圓形的墳墓。
墓穴的入口還是敞開著的,就像是在無聲地發出邀請。
地面的震動持續瞭許久,塵土久久不息。等它終於停止,似乎連他們四周的群山的位置都發生瞭變化。
所有的桃源村村民都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常青剛一落地,便趕過去檢查——他們身上未見傷口,可神奇的是,連額上的犀牛角也消失瞭,看上去,跟普通人類無異。
“怎會如此?”他自語道。
那熟悉的刺痛感還在,他心有所悟,又去看朱娘懷裡昏迷的小萱——果然也是失去瞭犀角,成為瞭普通人類的樣子。
還不僅如此,他眼前的朱成碧,也褪去瞭眼中的金色,縮回瞭獸牙。
若隻看外表,她隻是個十三四歲的人類少女。
“乾坤滅絕陣。”常青喃喃。
凡是進入的妖獸,都會失去妖力,變為普通的人類。連此刻的常青,都恢復瞭滿頭黑發,額前的眼紋也消失瞭。
難怪他覺得墳墓周圍的山峰,分佈的位置如此眼熟——竟與那戈壁灘上的漢白玉石碑的排列方式如出一轍。
那段清棠竟然在死前佈置瞭這樣大的法陣!還留下一幅長卷故意惹怒朱娘,引她毀掉長卷,從而啟動瞭陷阱。
人類的仇恨,竟然真能綿延數百年而不滅嗎?
“不僅僅是乾坤滅絕陣。”朱娘道,“你還不知道吧,這裡是神州大陸上最大的一處靈脈所在地,否則白靈犀數百年來也不會安心繁衍生息。如今靈脈之力,被他用來加強瞭法陣,你我二人還好,隻怕這些村民堅持不瞭多久瞭。”
她低頭看瞭看小萱,將他放在地上,隨即站起身來,面朝著打開的墓穴入口。
“要救他們,必須要破壞掉陣眼才可以。”那小小的身影,顯得如此單薄,似乎隨時會被墓穴吞噬。
“你走罷。”常青在她身後勸道,“這些白靈犀,跟你又有什麼關系?你向來都是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
沒錯,若她還是遇到他之前的那隻饕餮,隻怕此刻,早就扭頭而去。無拘無束,無牽無掛,也沒有絲毫弱點。
這才是饕餮本來的樣子。
“你才是。”朱娘反唇相譏,“你為何不走,白澤大人?這是針對我設下的陷阱,隻要離瞭此陣,你的妖力便可復原,何必跟我趟這攤渾水?”
她抖動手腕,捆著他的捆仙索掉落在地。
常青默默地揉著手腕,沒有回答,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朱娘也不與他廢話,轉身便邁入瞭墓穴的入口。
常青在她身後,不近不遠地保持著一段距離,也跟瞭進去。
十七
段清棠貴為國師,其墓穴卻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堆滿奇珍異寶,反而簡陋得很。
但他的陪葬品,卻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
那被他斬斷的秋子麟的雙角,被當作裝飾品,掛在瞭最顯眼的位置。
其他死在他手中的妖獸頭顱,沿著墓道的兩側依次排列,一個接一個地掛在瞭墻壁上。
其中有的,嘴裡還銜有火把。
當朱常二人一前一後進入時,火把自動燃燒起來,照亮瞭無數早已死去的妖獸幽亮的眼睛。就像是,有無數的幽魂,透過瞭數百年的時光,註視著他倆。
常青早在霧鏡當中,已經見過這番景象,所以並不為所動。但他註意到,朱娘在袖中的手,已經默默地握成瞭拳頭。
“段清棠是故意佈置這一切,意圖激怒你。”他緊趕瞭幾步,在朱娘背後提醒。
她隻頓瞭頓腳步,並沒有回答。
隻是從那之後,直到他們進入瞭主墓室,她與他之間的距離,縮小瞭許多。
主墓室中別無它物,隻有一副由整塊水晶雕刻而成的棺材,遙遙望去,裡面睡著的人道服寶冠,鶴發童顏,正是段清棠。
在他懷中,還抱著一把重劍。
咦?
常青心中隱隱不安。他分明記得,在霧鏡中,水晶棺材裡的段清棠抱著的,是他從不離身的綠桐笛。
眼前的現實遭到瞭改動。
之前他穿越時空,去往五百年前的舉動,現在看起來,並不是徒勞無功,而是或多或少,對未來造成瞭影響。
可這影響,是好,還是壞?
他還在驚疑不定,朱娘卻已經走上前去,將一隻手放在瞭棺材表面。
“等等,恐怕有詐——”
“陣眼就在此處,要救小萱他們,必須得破壞這水晶棺。”
她手掌之下的棺材表面,漸漸生出瞭裂紋,伴隨著咔嚓作響。
“你我既然妖力盡失,便隻能用蠻力——難不成你有更好的辦法?”朱娘這一反問,手無縛雞之力的常青隻得苦笑。
然而就在此時,那水晶棺內躺著的段清棠的屍身,原本光滑的皮膚忽然萎頓瞭下去,白發根根脫落,轉眼間,便成瞭一堆白骨。
就像是有無形之物藏在棺材之中,將他瞬間吸瞭個幹凈。
“小心!”常青身在一側,看得清清楚楚,喊道。
他同時還朝朱娘撲瞭過去,抓住她的雙肩,想要將她帶得離那棺材遠一點兒。
幾乎就在同時,水晶棺破裂瞭。
一隻已經全是白骨的手臂伸瞭出來,扼住瞭朱娘的咽喉。
同時湧出來,挾裹著風聲,呼號不止的,還有重劍上的冤魂。
它們之中,也包括被段清棠殺死的,妖獸的魂魄。長久以來,它們被封印在水晶棺中,充滿著饑渴仇恨,隻等待著,朱娘破壞棺木的這一刻。
“阿碧,”那棺木中的白骨咯咯作響,用段清棠的聲音說著,“終於等到你……我的墓室隻差饕餮的頭顱瞭……來和我一起……”
不,不!
自那之後,在無數的孤寂時光當中,常青一直回想著,朱娘當時的那次回眸。
彼時他們都失去瞭妖力,陷身在無數冤魂的圍困當中,四周都是風聲呼嘯,要將他倆同時滅頂。他一直在努力,想要將她拽離那隻白骨嶙峋的手。
而她卻回轉眼來,朝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他是萬分熟悉的。
那隻兇悍霸道的獸,再一次朝著她唯一信任的那個人類,露出瞭毛茸茸的軟肚皮。
緊接著她便朝他胸口的猛力一推。他整個人都飛瞭起來,跌出去好遠。再爬起來時,眼前再沒有朱成碧,隻有盤繞不休的冤魂,猶如雲霧般,將她團團籠罩。
也將她一點一點地啃噬殆盡。
不,不該是這樣的!
常青在雲霧當中摸索著,指尖所到之處,隻有些許灰燼而已。
他顫抖著手指,將那灰燼捧在其中。
錐心之痛湧瞭上來,他站立不穩,隻得一點點蜷起瞭身體,無聲地喊著。
不是明明都告訴過她瞭,自己是白澤嗎?
為何還會有這樣的結果?
他之前在霧鏡當中看到的景象,分明不是這樣的!明明應該是白澤騙她進入這裡,又用瞭定魂玉日晷打開瞭靈脈,用朱娘當作“柱子”,開啟瞭通往靈界的通道!
可如今,陪伴在她身邊的,不再是白澤,而是自己。
這個模糊的念頭,在常青的心中盤繞著,越來越清晰:是因為他去瞭五百年前,才讓段清棠將原本屬於霍依然的重劍帶入瞭墳墓;如果不是他,而是白澤在此,朱娘也絕不會為瞭救白澤而犧牲掉自己。
他是改變瞭未來,但卻得到瞭更加糟糕,無法彌補的結果。
任他再如何痛悔,這天地之間,也再不會有第二隻饕餮瞭。
他的袖子朝一側鼓瞭起來,緊接著飛出瞭生花妙筆。
它懸在他面前,嗡嗡作響。
“你在想什麼?”筆靈頗有些戰戰兢兢地問。
“在想,你能畫出的最鋒利的刀有多快,才能瞭結得瞭我的性命。”常青非常平靜地說。
“蠢貨!”筆靈氣急敗壞,又見常青絲毫不為所動,已經伸手來抓自己,連忙好言相勸,“這個這個,無論何時,都不能喪失希望,要相信一切都有轉機……”
它在常青手中掙紮,一不留神,將另一樣東西撞出瞭常青的袖子——那隻定魂玉的日晷。
它掉落在地,竟然再一次地亮瞭起來,上面的光華一圈圈地流動著,越來越快。
常青眼中一亮,俯身撿起瞭日晷。
它在他手中爍爍生光,重新喚起瞭細小的閃電。
“想想看,我們此刻身在神州大陸上最強大的靈脈之地,段清棠的法陣也因此被加強瞭不知多少倍。借助整個法陣的威力,這一次一定能送你到更遙遠的過去。”筆靈對他道,“這一次,希望你能改變現在這個結局!”
十八
再睜眼時,天地間一無所有,隻有一片混沌。
常青懸在這片混沌當中,既不覺得饑餓,也不會變老,隻是茫然等待著。
既然沒有日月,也無法計量時間,不知道究竟過去瞭多少歲月。
他花費瞭很長時間,在百無聊賴當中苦苦思索。
傳說,天地最初都是一片混沌,直到有巨卵自混沌中成型,孵化出名為盤古的巨人,以巨斧劈開瞭天地。
可他在此處飄浮良久,都不曾見到盤古誕生。
難道還要這樣無休止地等下去?
終有一刻,一絲靈光劃過瞭他的腦海。
“我終於懂瞭。”他拿出瞭袖子裡的生花筆,對它說。
為何它能繪出世間萬物,為何它似乎能洞悉一切。
他持著筆,在空無一物的混沌當中,從左自右,劃出瞭重重的一筆。
這一筆,開天辟地。
從此清氣緩緩上升,成為瞭天。濁氣慢慢下降,凝結成瞭大地。
他在這天地之間行走,絲毫不敢懈怠,畫出瞭山脈、河流、海洋,又在其間細細地添瞭各種花草樹木。
最耗費精神的,是他一一繪出的妖獸們。
按照記憶中白澤精怪圖所記載的,他一樣一樣地,賦予瞭他們生命。
最後,他畫出瞭人類,讓他們自行繁衍生息。
這個時候,天地間的靈氣充沛得很,無論是妖獸還是人類,都混雜在一起生活,懵懂如同孩童一般。
也有的妖獸靈智較高,知曉他的存在,於是向他叩拜,問他的名字。
他撫摸著額前的紅眼嘆瞭口氣。
便稱我為白澤吧——他最後這樣說。
他唯獨沒有畫過的,是饕餮。
朱娘曾說過,自己是由混沌之中直接生成的。
要到這個由他創造的世界足夠繁盛豐富,有諸多貪婪,悲愁,哀苦,歡欣,喜悅,愛恨時,那貪吃的獸方才會降生。
又過瞭不知多少年,他終於聽說,東海的蓬萊仙山遭瞭洗劫,好好的蟠桃宴會,被生著山羊長角,燃著雙金眼的巨獸給攪得一塌糊塗,連宮殿都被啃下去一排。
聽到這消息時,這創世的白澤神愣瞭很久,終於落下淚來。
但他已經累到極限瞭。
數千年來,他不曾休息過,一直在往這個世界裡增加新的事物。
眼下,是該讓它自己運轉的時候瞭。
他用自己的一截頭發,做瞭個新的白澤。
和他記憶中一樣,它是隻渾身雪白的漂亮的獸。
“我將要沉睡,這隻筆交給你,但你要做兩件事情。”他對這個新的白澤說,“第一,我將所有的妖獸托付給你,你需得引領他們,記得要小心人類。”
“為何要小心他們?”新生的小白澤不解地問,“我喜歡他們,他們很有趣,最近在學著用火呢。”
總有一天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會想要占領整個大地。你將會在黃帝的逼迫下,屈辱地獻上白澤圖,告訴他所有妖獸的名字和弱點。人類以此劃分出瞭靈界和塵世,也因此,成為瞭你仇恨的對象。
他這樣想著,但並沒有告訴它。
“第二件事,這隻筆你可以隨意使用,如果遇到有緣的人類,也可以讓他們成為筆的主人。但是六千年後,你得去一個叫揚州的地方,找到一個名叫常青的孩子,將生花筆傳給他。”
“我如何能找到他?”小白澤問。
“你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回答,“他與你,有幾分相似。”
隨後,這疲憊的創世神去瞭整個神州大陸上靈脈最充足之所,開始沉睡。
他夢到自己身上覆蓋瞭重重的泥土,發間凝結出瞭青苔。他夢到有一株山桃在自己身旁生長出來,在他頭頂開花,結果,一歲歲地枯榮,又再默默地死去。
接著是更多的山桃生長起來,將自己包繞在其中。
真是漫長而又平靜的夢境。
除瞭花瓣輕輕飄落的聲響之外,並沒有什麼能打攪到他的。
直到終於有一天,熟悉的對話驚擾瞭他的安眠。
十九
“等等,恐怕有詐——”
“陣眼就在此處,要救小萱他們,必須得破壞這水晶棺。”
那創造世界的白澤神,因為這一句話,緩緩地睜開瞭眼睛。
他記得這個聲音。
“你我既然妖力盡失,便隻能用蠻力——難不成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等待瞭無窮無盡的歲月,為的隻是這一刻。
當段清棠的水晶棺在朱娘掌下碎裂,無數冤魂沖出,將朱成碧團團圍繞的這一刻。
自墓室深處,陰暗的角落裡,忽然沖出瞭雪白的長發,猶如洪流一般,將朱娘攔腰一裹,帶出瞭冤魂的包圍。
而這一切,水晶棺另一側的,這個時間點上的常青,都不得而知。
這個常青必須以為朱娘已經死去,否則,他就不會選擇穿梭去那開天辟地之時。
那麼,這整個天地也將不復存在。
白澤神靜靜地等待著當初的自己啟動法陣的聲響傳來。
他已經這樣等待瞭許久,久到此刻已經將朱娘保護在自己的長發之內,卻不敢置信這是真的。
他不敢觸碰她,生怕這樣一來,她就會消失。
“你是誰?”反倒是朱成碧略帶迷惑地問。
她一點點地靠近,將桃花的花瓣和枯枝從他的長發間清理下來,端詳著他佈滿青苔的臉。但是等她想要觸摸他的臉頰,他卻躲開瞭。
是啊,他究竟是誰呢。
白澤神怔怔地望著朱成碧。
他緩慢而艱難地朝她攤開瞭自己僵硬的手掌。
掌心當中,旋轉著那枚定魂玉制成的日晷。
“我才是,真正的白澤。”他嘶啞地說。
日晷在他手中亮起來。
整個遍佈於大地當中的靈脈都給予瞭回應。
就在朱成碧的眼前,地面開裂,靈脈生生地被拓開成為一條寬闊的通道,猶如一口深深的巨井。
從井口向上,吹來瞭來自靈界的,充滿著靈氣的風。
這風朝空中升騰而起,並且迅速將新鮮的靈氣,帶往瞭大陸上的每一個角落。
同時帶去的,還有來自這創世神的話語:
“從今往後,靈界和塵世間的妖獸,可以借此通道自由往來。”
狼群在莽莽雪山上奔跑而過,朝著頭頂的天空發出瞭嚎叫。
“那些被困在現世的妖獸,終於可以歸返,休養生息。”
南方的海面上,掠過瞭歡欣鼓舞的漱金雀。
“而對人類仍有信心,願意留下來的,可以學著與人類共存。”
昏迷不醒的白靈犀們一個接一個地醒轉瞭過來,互相扶持著抬起瞭頭。
整個神州大陸上的眾多妖獸都在聆聽著這個聲音。
“從今往後,兩界之間的通道將會一直開啟。我將始終留在這裡保證它的開啟。再也不需要通天引瞭!”
他就這樣給出瞭承諾。
這連接兩界通道的開啟,需要一隻活生生的妖獸作為柱子,始終為定魂玉提供靈氣。
哪裡還有比他自己更合適的人選呢?
“這樣一來,人類也好,妖獸也好,再也沒有圍攻蓮心塔的必要瞭。”他柔聲對朱成碧道:“你從此可以走遍神州大陸,愛吃什麼都可以去尋,愛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
你自由瞭,阿碧。
從此做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上天入地,橫行無忌的獸吧。
隻是這一次,我不能陪在你身邊瞭。
大概是這話聽起來異常耳熟,朱成碧深深地皺起瞭眉頭,露出瞭思索的表情。
“你——”
他隻來得及聽清瞭這一個字。
原本還有好多話,還想要一並告訴她的。
可通道還在繼續拓寬,無休無止地消耗著他的力量,他很快覺出瞭困倦,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再一次陷入瞭沉睡。
這一次,也不知道沉睡瞭多久。
他在黑暗的深處懸浮著,緩緩下沉。偶爾,他也會夢到之前,夢到他第一次上天香樓時,盤踞在樓頂咆哮嘶吼的那隻兇獸。
明明是讓她吃瞭自己的,可她卻不肯,反而從樓頂下來,擦幹凈瞭自己臟兮兮的臉,給他做瞭一份蛋炒飯。
啊,對瞭,他終於想起來瞭,這傢夥還管自己要瞭三百兩銀子的高價!
即使是陷在沉睡當中的白澤神,也因此露出瞭一絲微笑。
其實,若能真的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死去,似乎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他殘存的意識這樣想著。
可偏偏,總能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翻來覆去,念著幾句話。
他起初是聽不懂的,可到瞭後來,重復得多瞭,竟然越來越清晰。
“後院的玉蘭樹下面,三百兩。”
咦咦咦咦咦?
“連‘朱’字的燈籠裡也有,二百兩。”
等等!
“圓窗前繪著桃花的屏風下面,嘖嘖,居然有一千兩。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你這平時一個銅錢能摳成兩半花的人,能攢下這麼多的私房錢!”
聽到此處,他再也按耐不住瞭。
是誰搜刮瞭他辛辛苦苦攢下的全部私房錢,連一分都沒有給他剩下!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不是私房錢!”
他奮力掙紮著,想要重新睜開眼睛,揮動手臂。
可他如此虛弱,連自以為憤怒的大吼,也不過是有氣無力的一句:“那,那是給小梨攢的嫁妝……”
忽然有一雙手伸瞭過來,將他身上纏繞著的蔓藤盡都扯瞭,一點點地將他拽瞭出去。
他一點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這人將他抱在懷裡,仔仔細細地,擦著臉上的青苔。
他努力地眨著眼睛,想要看清她,可眼前的她相貌模糊,連衣著服飾,也和往昔不同。
隻有那雙金眼,一如往昔。
“湯包,”朱成碧喚他,“你終於醒瞭。”
這個久違瞭的稱呼讓他渾身一顫,隻覺得有股熱流湧入瞭心口。
“這數百年裡,多虧瞭你作為柱子,始終站在這裡,維持著通道的開啟。現在的無夏城,是人類和妖獸也能和平共處的無夏城瞭。”不斷地有新鮮的,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又讓她小心翼翼地擦去瞭,“而我,我一點點重新地想起瞭你究竟是誰,又想瞭很多辦法,想讓你能從此處脫身,重新蘇醒,可你怎麼都不肯醒……”說到此處,她低聲咕噥瞭一句:“卻原來,還是最惦記你傢的私房錢。”
瞎說,他自始至終,最惦記的都是她。
他慢慢地恢復瞭些力氣,抬起手來,觸摸著她臉上的眼淚。
“我都想起來瞭,”他嘶啞地道,“我是吃瞭你的蛋炒飯,卻沒錢付給你。”
“沒說錯吧,你還欠我三百兩銀子呢。”
“這可怎麼辦呢?”他耍起賴來,“小生身無分文,可還不起。”
朱成碧頓時破泣為笑。
“既如此,便以身相抵吧。”
“好。”
說以身相抵,便以身相抵。
從今往後,他們還有無窮無盡的未來。
縱刀山火海,天傾地覆,他都將陪在她身旁,再不分離。
【《饕餮記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