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是到瞭那顧春樓前,宋席遠閉目蹙眉倚在車內絲毫沒有下車的意向,我看瞭看他,估摸著是酒勁上來,再加上馬車稍有顛簸叫他覺著不舒服瞭。
正待喚趕車小廝來扶他,卻見他鼻尖微皺,沁出細密的汗珠,心道:糟糕,他這是要吐瞭!
我不曉得他醉酒的次數多不多,總歸我碰見的兩回都挺倒黴的,一回是那時我初入宋傢門楣沒多久,一夜他從外面回來,身上酒氣並不重,結果鼻尖一皺,丁點預兆都沒有,就這麼吐瞭開來,吐在瞭床褥上,下人雖立刻收拾瞭,我仍覺著那廂房有股子酒氣混雜的怪味,連著幾夜都睡在西面的次廂裡。還有一回便是我離開宋傢以後,宋席遠一日不知在哪裡喝得酩酊,暈暈忽忽之中居然還能身手矯健地翻墻入沈傢,可巧我在池邊喂魚,被他冷不丁抓住,但見他張瞭張口似要說什麼,結果話未出口,鼻尖一皺,細汗一出,面對面翻江倒海全吐在瞭我身上,幸得他除瞭酒倒沒吃什麼別的東西,吐出來的也都是些酒,然而還是弄瞭我一身狼藉。
有此前車慘烈之鑒,我想不記住他這前兆小動作都不行。
現下我跟他二人坐於這車廂之中,他在外我居裡,想要跳下馬車都不得出路,我一時急智倒想起他這兩年似乎總隨身帶瞭一種味道清爽寧神的薄荷膏,便眼明手快扯過他的袖子翻找瞭一下果然摸到一盒藥膏,用尾指挑瞭一大塊綠油油的薄荷抹在他人中處,再揭開車簾子把他轉過面朝外,我半探出窗外,用手直拍他後背,但願他這次莫再叫我遭罪瞭。
拍瞭沒幾下,覺著有幾滴濕漉漉的東西落在我鼻尖,我疑心下雨,本能抬頭向上,唯見一片夜空在幾顆清亮的星子下黑出一片近乎靛青的顏色,絲毫沒有落雨的跡象。正詫異,便聽得那顧春樓二樓一處軒窗“吱呀”一聲閉合,應聲回頭,我瞧見瞭窗扇後一閃而過的半張臉龐……那樣的臉龐,便是春日的海棠也要自慚遜色,更莫說美人帶淚,我見猶憐,讓人想起細雨中的揚州。
回頭再看半俯身窗欞上的宋席遠,居然還未吐出來,我不免鉚勁又將他的背拍瞭十來下,聽得宋席遠悶悶哼瞭兩聲,似是痛苦非常,緊接著便見他翻轉過身子坐回車內嘭地一聲靠在壁上,長臂一撈捉住我的手壓在懷裡。
“女俠……女俠饒命……不知女俠哪裡練的大力金剛鐵砂掌……小的心肝本就碎得不周全,再拍下去怕是要成沫瞭……”
我聽他滿口混言胡謅,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警惕地告誡他:“你不要吐我身上。你既醒瞭便下車去。”
他兩眼一彎,非但不下車,反而身子一側,伸手將我圈進瞭他懷裡,“我不下車。你陪我吃粽子可好?”
我正待推開他嚴詞拒絕,他卻笑意盈盈箍緊瞭我,緊接著道:“你若不陪我,我便吐在你身上。”
一股青煙直沖頭頂,我一時氣煞無言。世上怎會有這種潑皮酒鬼,八歲稚童一樣耍無賴。
我怒瞪他,他卻毫無收斂之意,懶洋洋地抱瞭我直蹭,“我要吐瞭哦,我現在便吐瞭哦。”
“張三,掉頭,買粽子!”我咬咬牙切齒,轉頭吩咐小廝。
“乖!”宋席遠笑得一臉小人得志,居然還伸手來摸我的頭頂,和藹地語重心長道:“真是宋哥哥的好姑娘。”
我頭一轉避開他的手,警告他:“你莫要得寸進尺,放開我!”
“使不得,如何能放?”宋席遠一手攬瞭我,一手扇面一甩,眨瞭眨眼睛望著我,一本正經地無辜道:“我一放開你,便會想吐。”
“你——”
我本欲使個大力將他蹬出車去,馬車卻停下瞭,小廝一揭簾子,“小姐,粽子鋪到瞭,要買什麼餡兒的?”
“大肉粽鮮肉粽各拿一串,總歸什麼膩味買什麼。”我讓你油嘴滑舌,油不死你!我想瞭想,補道:“對瞭,再買一壺雄黃酒。”
小廝領命利索去瞭。
“笙兒,雄黃味大,如此夜下,未免有失雅趣,不若青竹。”
我涼涼看得他一眼,“雄黃避邪。”
莫看他膚白如瓷,薄若蟬翼,實際卻厚實得緊,恍若未聞我的言語譏諷,笑嘻嘻地將我攬得更緊……
洛水畔,流水逶迤槳聲燈影,笙歌裊裊遠山玉黛。宋席遠命小廝打起車簾,拽瞭我坐在馬車內陪他吃粽子觀燈景。
他低頭,專心致志地剝開一圈艾葉,“今日端午,你可還記得你我初遇便是……”
“不記得。”我粗魯地將他打斷。
“你為瞭我落入汶水……”
“癡人說夢!”我不耐。
他倒好,莞爾一笑,將剝好的粽子舉到我口邊,我嫌惡一轉頭,他也不客氣,直接收回手將粽子送進瞭自己嘴瞭,吃得歡暢,末瞭還品評道:“這洛陽什麼都好,唯獨這粽子,終歸還是遠不及五芳齋的香。”
我不答言,沉寂片刻後,聽他幽幽喚道:“妙妙。”
我立刻後背寒毛倒立看看四下有無他人聽見,一面伸手就抓瞭個粽子塞他口裡。
“莫怕。周遭無人。”那人倒輕松。
莫待回神,便覺手心溫溫一熱,竟是他捉瞭我捂他口的手放在唇邊一吻,神色虔誠,“妙妙,轉眼已是第五個端午。我亦曉得是奢求,可是,還是忍不住想問你,可還能允我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端午……直至百年?”
我一怔,旋即麻利抽回手,端起手邊雄黃一飲而盡,笑睨他,“你吐吧,你還是直接吐比較好。愛吐哪裡吐哪裡,吐完我讓人直接送你回城東。”
他面上褪去瞭幾分顏色,果真不再絮叨些有的沒的,隻默默吃下一個個油汪汪的肉粽。我看著遠山遙水靜靜喝著味道濃重的雄黃……
似乎做瞭一個夢,夢裡我瞧見瞭我的小宵兒……
次日,我自廂房內轉醒後卻怎麼也記不起昨夜最後是怎麼回來的。隻覺著頭痛得很,正待伸手捏額,卻赫然瞧見懷中抱瞭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約摸三五歲大,仿若年畫裡跳出來的金鋰童子一般,此刻正惶惶張著雙大眼睛盯瞭我看,一副泫然欲泣想哭卻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我驚瞭,趕忙坐起喚人。
經下人們一番隱晦說明,我才曉得自己此番醉得真真離譜丟臉瞭些。
據說我昨夜被那雄黃醉暈,瞧見洛水河畔幾個孩童正折瞭紙船放船燈,其中一個孩童生得白嫩可愛,便一面嚷著“宵兒”,一面跌跌撞撞跳下車轅抱瞭那孩子非逼他叫我“娘”。人傢親爹親娘就在一旁,見瞭這架勢,著實被驚著。宋席遠一面尷尬給人賠不是,一面輕言軟語勸我放瞭人傢孩子。結果我非但不肯松手,還險些將人傢親娘一把給推進河裡。最後,宋席遠隻得壓瞭五千兩銀票並一塊玉佩在那夫婦手中,好說歹說跟人借瞭這男娃娃讓我抱一宿。
不成想,我竟有這般悍匪惡霸的氣魄,當街搶人孩子……思及此,我不禁捂額羞慚。
“小姐,這孩子的父母一早便候在廳裡,您看……”下人看瞭看我的眼色。
“曉得瞭。”我回神應道。
我親手給這娃娃梳洗完畢後便領瞭他去前廳,一雙父母見到兒子平安無虞,眼中重重憂慮剎那煙消雲散。
手中娃娃一下掙脫,乳燕投林一般撲入母親的懷裡。
我鼻中一酸,轉頭咳瞭咳,再回頭,便是笑意靨靨,“昨日,叫二位見笑瞭,實在對不住。”
那父母惶惶然連道不礙事不礙事,之後不待用茶便領瞭那小娃娃告辭。臨走時,我蹲下身子摸瞭摸他又小又軟的手,他亦伸手怯怯摸瞭摸我的臉,奶聲奶氣道:“你長得真好看,可是我有娘親瞭,不能給你做娃娃。”
我笑道:“沒關系。”順手放瞭一枚玉環在他手上。
昨夜一夢瞭無痕跡,唯記得一個零星殘破片段——
宋席遠一雙半月黑瞳映著洛水面上溫暖的燈影,搖曳濯濯,他問我:“妙妙,宵兒……宵兒……你上回說,宵兒是我們的孩子?”
我吃吃一笑,道:“你如何這般年紀便耳背瞭?你聽錯瞭。宵兒,是我一個人的孩子!隻是我一個人的!他姓沈,是我們沈傢的孩子!”
……
“小姐,三公子今日天未明便出門去長安瞭。說是去談生意瞭,此番……”下人覷瞭覷我的面色,“此番未說歸期。”
我“哦。”瞭一聲,抱起窗臺上伸懶腰的白貓,徑自往賬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