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周穆王時1,西極之國有化人來2,入水火,貫金石3,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礙4,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5。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6,引三牲以進之7,選女樂以娛之8。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9,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十。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11),無遺巧焉。五府為虛(12),而台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13),號曰中天之台。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14),施芳澤,正娥眉(15),設笄珥(16),衣阿錫(17),曳齊紈(18),粉白黛黑(19),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20),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21),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捨然(22),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游(23)。王執化人之祛(24),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25),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26),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27)。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28),王若殞虛焉(29)。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餚未昲(30)。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31)。”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閒恆有(32),疑蹔亡。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33)?”王大悅。不恤國事(34),不樂臣妾,肆意遠遊。命駕八駿之乘,右服 騮而左綠耳(35),右驂赤驥而左白(36)。主車則造父為御(37),為右(38)。次車之乘,
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39),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40)。弛驅千里,至於巨蒐氏之國(41)。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42),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於崑 之阿(43),赤水之陽(44)。別日昇於崑 之丘,以觀黃帝之宮(45),而封之以治後世(46)。遂賓於西王母(47),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48),其辭哀焉。迺觀日之所入(49),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放乎(50)!予一人不盈於德而諧於樂(51),後世其追數吾過乎(52)!”穆王幾神人哉(53)?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54),世以為登假焉(55)。
【註釋】
1周穆王——西周天子。《釋文》:“周穆王名滿,昭王子也。”2西極之國——最西方之國。化人——張湛註:“化幻人也。”
3貫——《釋文》:“貫音官,穿也。”
4礙——音 ài(礙),同“礙”。
5易人之慮——張湛註:“能使人暫忘其宿所知識。”
6路寢——古代君主處理政事的宮室。
7三牲——指用於祭祀的牛、羊、豬。
8女樂——古代女子樂隊,猶歌妓。
9廚饌腥螻——饌,音 zhuàn(撰),食物。螻,指像螻站一樣的臭味。
螻蛄,俗稱土狗子。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螻,《列子·周穆王》‘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餉’,謂螻蛄臭也。”饗——通“享”,享受。
十膻——俞樾:“膻當作羶,言臭惡而不可親也。《廣雅·釋器》:‘羶,臭也。’”
(11)堊——音 è(餓),白色土。
(12)五府——指太府、玉府、內府、外府、膳府。《釋文》引《周禮》:“太府掌九貢九職之貨賄,玉府掌金玉玩好,內府主良貨賄,外府主泉藏,膳府主四時食物者也。”
(13)終南——指終南山,在今陝西省西安市南。
(14)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簡,通“柬”,選擇。處子,處女。媌,音 miáo(苗)。張湛註:“娥媌,妖好也。靡曼,柔弱也。”娥媌,美好貌。《方言》第一:“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至東、河濟之間謂之媌。”
(15)娥眉——娥,吉府本作“娥”,它本作“蛾”。王重民:“娥,正字。蛾,俗字也。《方言》:‘娥,好也。秦晉之間好而輕者謂之娥。’此蛾眉本字。形若蠶娥之說始於顏師古《漢書注》,蓋以《詩·衛風·碩人》‘螓首蛾眉’螓蛾相對,既誤以螓為蜻蜻,因以蛾為蠶娥;而不知螓當為 ,蛾當為蛾也。”娥眉,指長而好的眉毛。
(16)笄珥——音 j(雞)er(耳)。笄,簪子,古代用來插住挽起的頭
ì發。珥,女子的珠玉耳飾。(17)阿錫——錫,通“緆”,細布。阿,胡懷琛:“阿謂齊東阿縣,見《李斯傳》徐廣注。阿錫與齊紈對文,阿確謂東阿。”
(18)曳齊紈——曳,拖,紈,細絹。齊,指齊國。張湛註:“齊,名紈所出也。”
(19)黛黑——黛,青黑色的顏料,古代女子用以畫眉。
(20)芷若——香草名。芷,即白芷,也叫辟芷。若,即杜若。
(21)承雲、六瑩、九韶、晨露——張湛註:“《承雲》,黃帝樂。《六瑩》,帝礐樂。《九韶》,舜樂。《晨露》,湯樂。”
(22)捨然——捨,通“釋”。捨然,即釋然,怡悅貌。
(23)謁——請。
(24)祛——音 qū(區),衣服的袖口。
(25)而不知下之據——王叔岷:“《北山錄》一《聖人生篇》引‘據’上有‘所’字,文意較完,當從之。”
(26)清都、紫微、鈞天、廣樂——中國古代神話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
(27)宮榭若累塊積蘇——宮榭,宮殿。累塊,累積起來的土塊。積蘇,堆積起來的茅草。
(28)移——張湛註:“移猶推也。”
(29)殞虛——殞,墜落。虛,虛空。
(30)餚未昲——餚,葷菜。昲,音 fèi(費),曬乾。
(31)默存——默默地待著。
(32)閒——通“嫻”,熟習。
(33)模——指模寫,模畫,描繪。
(34)恤——憂慮。
(35)服——服馬。古代四馬駕一車,居中的兩匹叫服。 ——古“驊”字。驊騮、綠耳都為駿馬名。
(36)驂——音 cān(參),一車四馬中兩旁的兩匹馬叫驂。 ——古“羲”字。“羲”,世德堂本作犧。赤驥、白犧駿馬名。
(37)主車——穆王乘坐之車。造父——人名,穆王時的善御者。
(38) 右—— ,即“泰丙”二字,人名。《漢書·文帝紀》顏師古註:“乘車之法,尊者居左,御者居中,又有一人處車之右,以備傾側。”
(39)次車——跟隨的車子。渠黃、踰輪、盜驪、山子——均為駿馬名。
(40)柏夭主車——柏夭,人名。主車,居車左之人。參百、奔戎——均為人名。
(41)巨蒐氏之國——《釋文》:“巨蒐,音渠搜,西戎國名。”汪中:“巨蒐即《禹貢》之渠搜也。”
(42)湩——音 dàng(凍),乳汁。
(43)阿——曲隅。
(44)陽——山的南面、水的北面均稱陽。
(45)黃帝之宮——《釋文》引陸賈《新語》:“黃帝巡遊四海,登崑山;起宮,望於其上。”
(46)封——與“豐”通,擴大、修繕。《說文通訓定聲》:“封,假借為豐。”《廣雅·釋詁一》:“封,大也。”
(47)賓於西王母——成為西王母的賓客。《釋文》引《河圖玉版》:“西王母居崑 山。”又引《紀年》:“穆王十七年西征,見西王母,賓於昭宮。”張湛註:“西王母,人類也。虎齒蓬髮,戴勝善嘯也。出《山海經》。”
(48)謠——張湛註:“徒歌曰謠。詩名《白雲》。”王和之——張湛註:“和,答也。詩名《東歸》。”
(49)迺——“乃”的異體字。王重民:“‘迺’本作‘西’,字之誤也。‘焉’字仍當屬上為句,張注引《穆天子傳》雲‘西登弇山’,按郭璞《穆天子傳注》曰:弇茲山,日所人也。弇山在瑤池之西,為日所入處,張氏引之正以釋西觀之義,《御覽》三引作‘西觀日所入處’,文雖小異,‘西’字尚不誤。吉府本正作‘西’。”
(50)於乎——《釋文》“於”作“於”,云:於乎音嗚呼,又作乎。
(51)諧——張湛註:“諧,辨。”
(52)數——音 shǔ(暑),列舉罪狀。
(53)穆王幾神人哉——張湛註:“言非神也。”吳闓生:“幾當讀為豈,觀下文‘幾虛語哉’可證。”《釋文》:“幾音豈。”
(54)徂——音 cù,通“殂”,死亡。
(55)登假——登,上。假,音 xiá(霞),當作“遐”,遠去。《禮記曲禮下》:“告喪,曰天子登假。”孔穎達疏:“登,上也;假,己也。言天子上升己矣,若仙去然也。”登假,猶言升天。後來成為帝王去世的諱稱。
【譯文】
周穆王時,最西方的國家有個能幻化的人來到中國,他能進入水火之中,穿過金屬岩石,能翻倒山河,移動城市,懸在空中不會墜落,碰到實物不被阻礙,千變萬化,無窮無盡,既能改變事物的形狀,又能改變人的思慮。穆王對他像天神一樣的尊敬,像國君一樣的侍奉,把自己的寢宮讓出來讓他居住,用祭把神靈的膳食給他吃喝,選擇美麗的女子樂隊供他娛樂。可是這個幻化人卻認為穆王的宮殿太低太差不可以居住,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以享用,穆王的嬪妃又羶又醜不可以親近。於是穆王便為他另築宮殿,土木建
築、雕樑畫棟,以至於到了不能再巧妙的程度。穆王把府庫的錢財全部耗盡,才把樓台建成。樓台高達八千尺,比終南山還要高,稱作中天之台,挑選鄭國和衛國美麗而苗條的女子,體灑香水,修飾娥眉,戴上首飾耳環,穿上東阿的細布,拖上齊國的絹綢,塗脂抹粉,描眉畫唇,佩珠玉,戴手鐲,再帶上各種香草去充滿這座樓台,演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等動聽的音樂使他快樂,每月送去最美的衣服,每天送上最美的膳食。可是那位幻化人還不高興,不得已才進去。沒住多久,他邀請穆王一同出去遊玩。穆王拉著他的衣袖,便騰雲而上,到天的中央才停下來。接著便到了幻化人的宮殿。幻化人的宮殿用金銀建築,以珠玉裝飾,在白雲與雷雨之上,不知道它下面以什麼為依托,看上去好像是屯留在白雲之中。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口舌嘗到的,都是人間所沒有的東西。穆王真以為到了清都、紫微、鈞天、廣樂這些天帝所居住的地方。穆王低下頭往地面上看去,見自己的宮殿樓台簡直像累起來的上塊和堆起來的茅草。穆王自己覺得即使在這裡住上幾十年也不會想念自己的國家的。幻化人又請穆王一同遊玩。所到之處,抬頭看不見太陽月亮,低頭看不見江河海洋。光影照來,穆王眼花繚亂看不清楚;音響傳來,穆王耳鳴聲亂聽不明白。百骸六髒,全都顫抖而不能平靜。意志昏迷,精神喪失,於是請求幻化人帶他回去。幻化人推了一把,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虛空之中。醒來以後,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左右還是原來侍候他的人。看看眼前的東西,那水酒是剛倒出來的,菜餚是剛燒好的。穆王問左右:“我剛才是從哪裡來的?”左右的人說:“大王不過是默默地待了一會兒。”從此穆王精神恍愧了三個月才恢復正常。再問幻化人。幻化人說:“我與大王的精神出去遊玩罷了,形體何嘗移動過呢?而且您在天上居住的宮殿,與大王的宮殿有什麼不同呢?您在天上遊玩的花園,與大王的花園有什麼不同呢?大王習慣了經常看到的東西,對暫時的變化感到懷疑。其實即使是最大的變化,無論是慢一點的變化還是快一點的變化,哪能都如實地描繪出來呢?”穆王十分高興,從此不過問國家大事,不親近大臣與嬪妃,毫無顧忌地到遙遠的地方去遊玩,他下令用天下最好的八種駿馬來駕車,右邊的服馬叫驊騮,左邊的服馬叫綠耳,右邊的駿馬叫赤驥,左邊的驂馬叫白犧。穆王的馬車由造父駕馭,泰丙為車右。隨從的馬車,右邊的服馬叫渠黃,左邊的服馬叫踰輪,左邊的驂馬叫盜驪,右邊的駿馬叫山子,由柏夭主車,參百駕馭,奔戎為車右。馳驅了一千里,到了巨蒐氏的國家。巨蒐氏於是獻上白鵠的血液供穆王飲用,準備牛馬的乳汁給穆王洗腳,並供奉所有乘車與駕車的人。吃喝以後繼續前進,又歇宿在崑 山的彎曲處,赤水的北面。第二天便登上了崑 山巔,觀覽了黃帝的宮殿,並修繕整新,以傳於後世。隨後又成西王母的貴賓,在瑤池上宴飲。西王母為穆王朗誦歌謠,穆王也跟著唱和,歌辭都很悲哀。後來又觀賞了太陽入山的情景,一天走了一萬里。穆王於是歎道:“哎呀!我不修養道德而只知道享樂,後世的人恐怕要譴責我的罪過了吧!”穆王難道是神人嗎?在一生中享盡了快樂,仍然活了一百歲才死,當時的人們還以為他升天了呢。
【原文】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1,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
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2。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翻校四時3,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4,其功同人5。五帝之德6,三王之功7,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註釋】
1徂——音 cú,往,到。
2與——以。
3翻校——翻,音 fān(翻),變亂。校,音 jiǎo(絞),通“絞”。《釋文》:“顧野王讀作翻交四時。”
4密庸——隱秘而平常。
5同人——與一般人相同。張湛註:“取濟世安物而已,故其功潛著而人莫知。”
6五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其說不一。(1)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2)太皞(伏羲)、炎帝(神農)、黃帝、少皞、顓頊。(3)少吳(皞)、顓頊、高辛(帝嚳)、唐堯、虞舜。
7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一說指夏禹、商湯、周代的文王和武王。
【譯文】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學習幻化之術,尹文先生三年都沒有告訴他。老成子請問自己錯在哪裡,並要求退學。尹文先生向他作揖,引他進入室內,叫左右的人離開房間後對他說:“過去老聃往西邊去,回頭告訴我說:一切有生命的氣,一切有形狀的物,都是虛幻的。創造萬物的開始,陰陽之氣的變化,叫做生,叫做死。懂得這個規律而順應這種變化,根據具體情形而推移變易的,叫做化,叫做幻。創造萬物的技巧微妙,功夫高深,本來就難以全部瞭解,難以完全把握。根據具體情形變易的技巧明顯,功夫低淺,所以隨時發生,又隨時消滅。懂得了幻化與生死沒有什麼不同,才可以學習幻化之術。我和你也在幻化著,為什麼一定要再學呢?”老成子回去後,根據尹先生的話深思了三個月,於是能自由自在地時隱時現,又能翻交四季,使冬天打雷,夏天結冰,使飛鳥在地上走,走獸在天上飛。但終生沒有把這些法術寫成書,因而後世沒有傳下來。列子先生說:“善於幻化的人,他的道術隱秘而平常,他的功績與一般人相同。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績,不一定都是由智慧和勇力而來,也許是由幻化來完成的,誰能推測到呢?”
【原文】
覺有八征1,夢有六候2。奚謂八征?一曰故3,二曰為4,三曰得,四曰喪5,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6。奚謂六候?一日正夢7,二曰蘁夢8,三曰思夢9,四曰寤夢十,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11)。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12)。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13);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爇(14);陰陽俱壯,則夢生殺(15)。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
則夢蛇(16),飛鳥銜發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17)?”
【註釋】
1征——徵兆,某種跡象所顯示的原因與未來。
2候——占驗,依據某種跡象預測其原因與未來。
3故——指過去的事情。
4為——指現在的事情。
5喪——失,喪失,損失。
6此者八征,形所接也——俞樾:“當作‘此八者,形所接也’,與下文‘此六者,神所交也’相對。”王叔岷:“疑本作‘此八征者,形所接也’,與下文‘此六候者,神所交也’相對。今本下文‘六’下既脫‘候’字,此文亦錯亂不可讀矣。”
7正夢——張湛註:“平居自夢。”
8蘁夢——張湛註:“《周官》注云:“蘁當為驚愕之愕,謂驚愕而夢。”
9思夢——張湛註:“因思念而夢。”
十寤夢——張湛註:“覺時道之而夢。”
(11)此六者,神所交也——王叔岷:“宋徽宗《義解》:“故曰,此六候者,神所交也。’是所見本‘六’下有‘候’字,與上文‘此八征者,形所接也’相對。當據補。”
(12)怛——音 dá(達),畏懼。
(13)陰氣壯,夢涉大水而恐懼——古代陰陽理論認為水為陰,火為陽,故對夢的原因有此種解釋。
(14)燔爇——燔,焚燒。爇,音 ruò,燒。
(15)陰陽俱壯,則夢生殺——張湛註:“陰陽,以和為用者也。抗則自相利害,故或生或殺也。”
(16)藉——以物襯墊。
(17)幾——讀為豈。《釋文》:“幾音豈。”
【譯文】
醒有八種徵兆,夢有六種原因。什麼是八種徵兆?一是在重複過去的事情,二是在做新的事情,三是有所收穫,四是有所喪失,五是有所悲哀,六是有所喜悅,七是即將新生,八是即將死亡。這八種徵兆,都是形體所接觸的事情。什麼是六種原因?一是平時自然而然的夢,二是因驚愕而致夢,三是因思慮而致夢,四是因醒悟而致夢,五是因高興而致夢,六是因畏懼而致夢。這六種原因,都是精神所交接的事情。不懂得神感事變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發生了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懂得神感事變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一發生便明白是怎麼回事。明白是怎麼回事,便無所畏懼。一個人體魄的充實、空虛、虧損、增強,都與天地相通,與外物相應。所以陰氣過於旺盛,就會夢見過大河而恐懼;陽氣過於旺盛,就會夢見過大火而被燒的;陰陽二氣都過於旺盛,就會夢見生死殘殺。吃是太飽會夢見給別人財物,沒有吃飽會夢見奪取別人財物。所以以元氣浮虛為病症的,就會夢見身體飛揚;以元氣沉實力病症的就會夢見身體被淹埋。枕著帶子睡覺會夢見蛇,飛鳥銜住頭髮會夢見飛昇。天氣將陰會夢見大火,身體將病會夢見吃飯。喝了酒以後會
在夢中憂愁,唱歌跳舞以後會在夢中哭泣。列子說:“精神與事物相遇便成為夢,形體與事物接觸便成為事。所以白天思慮與夜間做夢,都是精神與形體遇到某些事物的緣故。因此精神凝結在一點上的人,白天不會思慮,夜間也不會做夢。真正清醒的人不用語言,真在做夢的人並不通達,只是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往來。古代的真人,醒著的時候連自己也忘記了,睡眠的時候不會做夢,難道是虛假的話嗎?”
【原文】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1;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 92 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2,跨河南北3,越岱東西4,萬有餘裡。其陰陽之審度5,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6,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日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7,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8,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註釋】
1亡辨——亡,無。辨,分別。
2齊——按周克昌說,齊通臍,引申為中央、中心之義。
3河——黃河。
4岱——泰山的別名。
5審度——俞樾:“‘審度’二字傳寫誤倒,本作‘陰陽之度審’。下句雲‘其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度與分對,審與察對,以是明之。”度,程度,本文指陰陽二氣的比例。審,明悉。
6分察——分,音 fèn(份),職分。察,明顯。
7燠——音 yù(郁),暖。觀下文“日月餘光之照”,當指太陽光線很弱的寒冷地區,故“燠”字恐有誤,當為“寒”字之誤。
8藉——踐踏。欺凌。
【譯文】
最西方的南角有個國家,不知道與哪些國家接壤,名叫古莽之國。陰氣和陽氣不相交接,因而冬天與夏天沒有分別;太陽與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因而白天與黑夜沒有分別。那裡的百姓不吃飯、不穿衣,睡眠很多。五十天一醒,以夢中的所作所 93 為為真實,以醒時的所見所聞力虛妄。四海的中央叫中國,橫跨大河南北,超越岱岳東西,有一萬餘裡見方。這裡的陰陽二氣的比例分明,因而一個時期寒冷,一個時期炎熱;昏暗與明亮的職分明確,因而一段時間是白天,一段時間是黑夜。這裡的百姓有的聰明,有的愚昧。萬物滋養繁殖,才藝多種多樣。有君主與臣民的互相抉助,用禮儀與法律來共同維持,他們的言論與作為不可以數字統計。一段時間醒著,一段時間睡著,認為醒時的所作所為為真實,以夢中的所見所聞為虛妄。最東方的北角有個國家叫阜落之國。那裡的土地之氣非常寒冷,只能照到一點太陽與月亮的餘光。那裡的土地不長莊稼,老百姓只能吃草根與樹木的果實,並且不知道用火燒了以後再吃,性情剛強凶悍,強大的欺凌弱小的,崇尚勝利而不崇尚禮儀,跑步與走路的時間多,休息的時間少,經常醒著而不睡眠。
【原文】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1。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2,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3,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4。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5,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6,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昔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 94 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減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7。
【註釋】
1趣——行動。趣役,服役。
2昔昔——昔,通“夕”。昔昔,夜夜。
3燕——通“宴”,宴飲。
4分——張湛註:“分,半也。”
5鍾——專注。
6啽囈——音 ány,說夢話。
ì
7少間——《釋文》:“少間,病差也。”
【譯文】
周朝有個姓尹的人大力添置家產,在他手下服役的人從清晨到黃昏都不得休息。有個老役夫的筋力已經消耗乾淨了,仍然不停地被使喚,白天呻吟呼喊著幹活,黑夜昏沉疲憊地熟睡。由於精神恍惚散漫,每天夜裡都夢見自己當了國君,地位在百姓之上,總攬一國大事,在宮殿花園中遊玩飲宴,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快樂無比。醒來後繼續服役。有人安慰他過於勤苦,老役夫說:“人一生活一百年,白天與黑夜各有一半。我白天做奴僕,苦是苦了,但黑夜做國君,則快樂無比。有什麼可怨恨的呢?”姓尹的一心經營世間俗事,思慮集中在家業上,心靈與形體都很疲勞,黑夜也昏沉疲憊而睡,每天夜裡夢見自己當了奴僕,奔走服役,什麼活都干,挨罵挨打,什麼罪都受。睡眠中呻吟呼喊,一直到天亮才停止。姓尹的以此為苦,便去詢問他的朋友。朋友說:“你的地位足以使你榮耀,你的財產用也用不完,超過別人很多很多了。黑夜夢見做了奴僕,這一苦一樂的循環往復,是一般的自然規律。你想在醒時與夢中都很快樂,怎麼能得到呢?”姓尹的聽了他朋友的話,便放寬了役夫所做的工程的期限,減少了自己苦心思慮的事情,他和役夫的苦也就都減輕了。
【原文】
鄭人有薪於野者1,遇駭鹿,御而擊之2,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3,覆之以蕉4,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5?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6。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
之主。爽旦7,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8。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若與爭鹿9。室人又謂夢仞人鹿十,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11)。今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12)。”
【註釋】
1薪——砍柴。
2御——張湛註:“御,迎。”
3遽——急促。隍——《釋文》:“隍音黃,無水池也。”
4蕉——《集釋》引黃生:“蕉、樵,古字通用。取薪曰樵,謂覆之以薪也。《莊子·人世間》‘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字與此同,謂死人骨如積薪也。”
5詎——音 jù(巨),豈,難道。
6厭——音 yan(煙),通 ,安貌。
7爽旦——爽,明。爽旦,天亮。
8士師——官名,掌管禁令、獄訟、刑罰。古代為法官之通稱。
9而與若爭鹿——陶鴻慶:“‘而與若爭鹿’,當作‘而若與爭鹿’。此雲爭鹿,指失鹿者言;下雲今據有此鹿,指取鹿者言,故請二分之也。”此說可供參考。
十仞——通“認”。
(11)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俞正燮:“《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云:‘黃帝夢大風吹天下塵垢皆去,又夢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群。帝寐而歎曰:風為號令,執政者也;垢去土,後在也。天下豈有姓風名者後哉?夫千鈞之弩,異力者也;驅羊萬群,能牧民為善者也。天下豈有姓力名牧者哉?於是依二占而求之,得風後於海隅,登以為相;得力牧於大澤,進以為將。黃帝因著《占夢經》十一卷。’其圓夢之法徑情直遂而竟得之,可謂象罔得珠矣。《靈樞》有《婬邪發夢篇》。《占夢經》,《藝文志》有之,曰:《黃帝長柳占夢》。孔子兩楹之夢見《檀弓》。辨夢言黃帝、孔丘,此其義也。”
(12)恂——相信。《釋文》:“恂音荀,信也。”
【譯文】
鄭國有個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隻受了驚的鹿,便迎上去把它打死了。他怕別人看見,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沒有水的池塘裡,並用砍下的柴覆蓋好,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他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為剛才是做了個夢,一路上念叨這件事。路旁有個人聽說此事,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回去以後,告訴妻子說:“剛才有個砍柴人夢見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現在得到了,他做的夢簡直和真的一樣。”妻子說:“是 97 不是你夢見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難道真有那個砍柴人嗎?現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夢成了真嗎?”丈夫說:“我真的得到了鹿,哪裡用得著搞清楚是他做夢還是我做夢呢?”砍柴人回去後,不甘心丟失了鹿。夜裡真的夢到了藏鹿的地方,並且夢見了得到鹿的人。天一亮,他就按照夢中的線索找到了取鹿的人的家裡。於是兩人為爭這隻鹿而吵起來,告到了法官那裡。法官說:“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卻胡說是夢;明明是在夢中得到了鹿,又胡說是真實的。他是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要和他爭這隻鹿。他妻子又說他是在夢中認為鹿是別
人的,並沒有什麼人得到過這隻鹿。現在只有這隻鹿,請你們平分了吧!”這事被鄭國的國君知道了。國君說:“唉!這法官也是在夢中讓他們分鹿的吧?”為此他詢問宰相。宰相說:“是夢不是夢,這是我無法分辨的事情。如果要分辨是醒還是夢,只有黃帝和孔丘才行。現在沒有黃帝與孔丘,誰還能分辨呢?姑且聽信法官的裁決算了。”
【原文】
宋陽裡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1。闔室毒之2。謁史而卜之,弗占3;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後產之半請其方4。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佔,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廖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98 不以告人。試屏左右5,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6。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忘、得夫、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紀7之。
【註釋】
1今不識先,後不識今——王重民:“‘今不識先,後不識今’二句有誤。《御覽》七三八引作‘不識先後,不識今古’,近是。”
2闔室毒之——闔,全。毒,《釋文》:“毒,苦也。”
3占——驗。楊伯峻:“《荀子·賦篇》‘請占以五泰’,楊倞註:‘占,驗也。”
4居——陶鴻慶:“居猶蓄也,謂其素所蓄積也。《天瑞篇》‘沒其先居之財’,義與此同。”
5屏——音 bng(餅),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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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戈——古代主要兵器。橫刃,裝有木 長柄。
7紀——通“記”,記載。
【譯文】
宋國陽裡的華子中年時得了健忘症,早晨拿的東西到晚上就忘了,晚上放下的東西到早晨就忘了;在路上忘記走路,在家裡忘記坐下;不知道先後,不知道今古。全家都為他苦惱。請史官來占卜,不能靈驗;請巫師來祈禱,沒有效果;請醫生來診治,也不見好轉。魯國有個儒生自我推薦說能治好他的病,華子的妻子和兒女以家產的一半作為報酬,請他開藥方。儒生 99 說:“這種病本來就不是算卦龜卜所能佔驗,不是祈禱請求所能生效,不是藥物針灸所能診治的。我試試變化他的心靈,改換他的思慮,也許能夠治好。”於是試著脫掉他的衣服,他便去尋找衣服;不給他吃飯,他便去尋找食物;把他關在黑暗處,他便去尋找光明。儒生高興地告訴他的兒子說:“病可以治好了。但我的方法秘密,只傳子孫不告訴旁人。請其他人迴避一下,讓我單獨和他在室內待七天。”大家按他的要求辦了。沒有人知道儒生幹了些什麼,而華子多年積累起來的病突然全都除去了。華子清醒以後,便大發雷霆,廢黜妻子,懲罰兒子,並拿起戈矛驅逐儒生。宋國人把他捉住並問他為什麼
這樣做。華子說:“過去我健忘,腦子裡空空蕩蕩不知道天地是有還是無。現在突然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數十年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千頭萬緒紛紛擾擾全部出現了。我害怕將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還像這樣擾亂我的心,再求片刻的淡忘,還能得到嗎?”子貢聽說後感到奇怪,把這事告訴了孔子。孔子說:“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啊!”回頭叫顏回把此事記錄下來。
【原文】
秦人逢氏有子1,少而惠2,及壯而有迷惘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3,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4。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 100 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5?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6、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7,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8,不若遄歸也9。”
【註釋】
1逢——音 páng(旁),“逢”的本字,姓。
2惠——通“慧”,聰明。
3饗——食用。朽——猶臭。
4證——通“症”,病。
5傾——王重民:“‘傾’字與上文不相應,蓋‘正’字之誤。此老聃與逢氏之言,謂汝子迷惘之病非病也,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乃真病耳。特以同病者多,反覺不病。若天下盡如汝子之迷,尚孰求而正之哉?”“《御覽》四百九十引正作‘正’,可證。”
6臭味——臭,音 xiù(秀)。臭味,氣味。
7郵——通“尤”,最。
8榮——通“贏”,負擔。
9遄——音 chuán(傳),迅速。
【譯文】
秦國的逢氏有個小孩,小時候很聰明,長大以後卻得了迷糊的病症。聽到唱歌以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為是黑色,聞到香氣以為是臭氣,嘗到甜昧以為是苦味,做錯了事卻以為是正確。意識所到的地方,無論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沒有不顛倒錯亂的。一個姓楊的告訴這個孩子的父親說:“魯國的君子多才多藝,可能能治好吧!你為麼不去拜訪呢?”孩子的父親去了魯國,當路過陳國時,碰到了老聃,便告訴他兒子的病症。老聃說:“你的愚昧哪裡能知道你兒子的迷糊?現在天下的人對什麼為是、什麼為非搞不清楚,對什麼是利、什麼是害糊里糊塗,害這種病的人很多,本來就沒有清醒的人。而且一個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家傾覆,一家人迷糊並不能使一鄉傾覆,一鄉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國傾覆,一國人迷糊並不能使天下傾覆。天下人都迷糊,誰能糾正呢?如果使天下人的心都像你兒子的話,那麼你就反而是迷糊的人了,那哀樂、聲色、氣味、是非,又有誰能糾正呢?我這些話未必不是
迷糊的表現,更何況魯國的君子們都是迷糊得最厲害的人,又怎麼能解開別人的迷糊呢?不如擔著你的糧食,趕快回去吧!”
【原文】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1。指社曰:“此若裡之杜2。”乃喟然而歎。指捨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3。指垅曰4:“此若先人之塚。”其人哭不良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紿若5,此晉國耳。”其人大慚。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杜,真見先人之廬塚,悲心更微。
【註釋】
1愀然——淒慘貌。
2社——土地廟。
3涓然——細水慢流貌。
4垅——同“壟”,墳墓。
5紿——音 dài(怠),欺騙。
【譯文】
燕國有個人出生在燕國,生長在楚國,到老年才回本國去。路過晉國時,同行的人欺騙他,指著城牆說:“這是燕國的城牆。”那人淒愴地改變了面容。同行的人指著土地廟說:“這是你那個地方的土地廟。”那人長歎了一聲。同行的人指著房屋說:“這是你的先人的房屋。”那人流著眼淚哭了起來。同行的人指著墳墓說:“這是你先人的墓地。”那人禁不住大哭起來。同行的人失聲大笑說:“我剛才是在欺騙你,這是晉國啊!”那人大為慚愧。等到了燕國,真的見到了燕國的城牆和土地廟,真的見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時,悲傷的心情便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