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在前面

在講過《論語》以後,又引起大家研究《孟子》的興趣,希望再講《孟子》。其實,講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學,我是很膚淺的,過去所講的《論語》,也只是 為了時代的需要,東拉西扯地講了一大堆廢話,想不到大家還很愛好,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新舊文化交流互變的衝擊時代,只好採取配合時代趨勢的方法來研究。 我也只是提出個人的看法,貢獻大家作參考。至於怎樣去深入,自古以來,關於《孟子》的著述非常多,還是需要大家自己努力去探討、去尋求。

提到《孟子》這部書,也是非常有趣的。當我還在童蒙的時代,等於現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期,就開始接受家庭和老師的督促,要讀《孟子》了。那時候讀 書,還要背誦得來,老師每天教一節,明天就要站在老師的前面一字一句地朗朗背誦上口,要背得很清楚很熟悉,不能有錯,錯了要受罰,甚至用戒方打手心。當時 並不注意內容的講解,只要認得字,讀得來,背得清楚。這一節背好了,老師再教第二節。

這裡有一點要順便說明的,這也是歷史時代轉化演變的資料,就中國文化史的演變來看,雖說是小事情,卻有關大題目。我們那個時代,還承受清朝末年的遺 風,社會是舊式的社會,是典型的古老農村社會。印刷還不發達。《孟子》啊,《論語》啊,也有一章一章分開來賣,並不一定要買全部的書。記得我在開始讀《孟 子》的時候,是先讀《離婁》這一篇的。

我們那時代稱呼老師叫“先生”,並不叫老師。學工學商的老師叫師父,也不叫老師。戒方就是上古時代所謂的“夏楚”,是老師們處罰學生的鞭笞。這種處 罰很有用處,說句良心話,現在想起來,還蠻可愛的,並不像現代人所說的那樣可怕,更不會有什麼妨害自尊心等等麻煩的副作用。當然,這些道理很難講,只能說 古今時代不同,思想、教育、觀念等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不過,過去歷史上無論是哪方面的成功人物,差不多都經歷過戒方式的嚴格教育,可是並沒有妨礙他們 的偉大成就和偉大人格。對嗎?當然,過分的體罰我也是不贊成的。

我們在童年時代,開始讀《孟子》的時候,所有的內容,講解的要點,究竟是說些什麼?老實說,都是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教我的老師,也是當時的名 儒,在前清有功名,後來還受清廷的保送,出過洋,到過日本留學。我們是請他到家裡教書,管吃管住,對他恭恭敬敬。那種家庭教師,在清代,就叫做“西席先 生’”。大體說來,實在還不錯。至少,在受到尊敬方面,比現在好得太多了。可是他教我們讀《孟子》時,也是不大詳細講解。我呢?當小孩的時候,讀書也不太 用心,正好引用陶淵明先生的話來遮羞,所謂“好讀書,不求甚解”。

當時的老師、宿儒和大人們都說,在前清要考功名,非熟讀此書——《孟子》不可。當然四書都要讀熟,不過,無論考不考功名,文章要作得好,便要熟讀 《孟子》。什麼“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韓愈啊!柳宗元啊!蘇東坡啊!他們都是從《孟子》的文章裡鑽出來,才有那樣偉大的成就。當然喔!什麼莎士比亞啊!培 根啊!叔本華啊!與孟子並不相干。因為那個時候的大人先生們,嘴裡或筆下引用的名言,大多是這些傳統文化中大儒名人的話。若是現在如此引用,便成落伍。只 有引用莎士比亞他們,才算時髦。我認為,這種現象不是代溝的關係,只能說是古今中外、新舊文化溝通時期的銜接現象而已。

後來我們進了洋學堂——就是現代化的學校,正碰上“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推翻舊文化,幾乎是舉國若狂,大家跟著鬧了一段短時期,對於傳統文化的舊文學,一再吵著要廢除。慢慢地,我們這些基本上從舊式教育出身的,對這些書本,也漸漸地淡漠起來。

不過,凡事若是從童子功開始學的,始終很難忘情的,儘管時代不同,在思想觀念的領域裡,它的確佔了很牢固、很重要的席位。可是後來的新教育、新課 本,由初中、高中到大學,一直到現在,我發現仍然沒有完全離開過舊文化。尤其是《孟子》,幾乎每一級學校裡的國文課本,都要選上幾段重要的文章。青年人盡 管不重視,但對孟子的文章還是讀過,反感歸反感,讀還是要讀。也正因為如此,才能保持歷史文化於不墮。現在面對這麼多的先生們,由我來講《孟子》,實在有 點戰戰兢兢,不大好意思,這真叫作“班門弄斧”,當著內行耍外行,自耍活寶。

《孟子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