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王的任力好勇
另外有一位以好勇聞名的國君是秦武王,他也長得非常高大,孔武有力,自認為天下無敵,因此常常喜歡和那些大力士們比武取樂。當時秦國有兩位前代將領的子弟,一名烏獲,一句任鄙,都因為武勇力大,而得秦武王的寵愛,加倍封給他們高官厚祿。後來齊國也出了一個叫孟賁的大力士。據說他走水路不怕蚊龍,走旱路不怕虎狼,哪裡都敢去,如果發起脾氣來,怒吼一聲,就像打雷一樣地驚天動地。有一次他在野外看見兩頭牛正在相鬥,他上前去勸架,用手把兩頭牛分開來。其中一頭牛聽勸,伏在地上不鬥了,另外一頭牛還要打。他大為惱火,左手按住牛頭,右手把牛角活生生地拔了出來,這頭牛當場斃命。
後來他聽說秦武王正在招納天下勇武之人,於是離開齊國去投奔秦國。往秦國的路上,正要渡黃河的時候,他不按先後秩序,搶著要在眾人之前先上船,被人用槳子在他頭上打了一下。他氣得大吼一聲,這一吼,河水被震動得起了浪頭,翻動船身,一船人都被衝到黃河裡去了。孟賁跳上船,拿起篙子一撐,腳底下稍一用力,一艘船就離岸射出去好幾丈遠,不多時就到了對岸,下了船直奔咸陽。見了秦王以後,和烏獲、任鄙一樣,也得到秦武王的寵愛,做了大官。
這位好勇的秦武王,自幼生長在中國的西陲邊地。從來沒有看到過中原鼎盛的現象,因此他頗為仰慕中原的文化。他覺得如果能到(上黎下革)、洛一帶觀光一次,則死而無憾了。奈何他好勇,不循正當的外交途徑作正式的訪問,卻計劃要把隔在中間的韓國打下來,以達到他這個願望。後來居然打下了韓國,進了洛陽。周赧王派人到城外歡迎他,他卻不去覲見。帶了幾個勇士,偷偷跑到周朝的太廟去參觀寶鼎。他看到鼎上分別刻有九州的名字和圖騰,指著鐫有“雍”字的鼎說,這是秦鼎,我將來要把它帶回咸陽去。又聽守鼎的人說,這九個鼎每個千斤之重,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移動過。秦武王問身邊的任鄙、孟賁兩人,能不能舉起來,任鄙比較聰明,他說我只能舉百斤,這鼎有十倍重,我沒有辦法舉起來。孟賁就不同了,他說讓我試試,他把鼎舉離了地面半尺,可是因為用力太猛,眼球都暴了出來,眼眶裂開,流血不止。秦武王看了說,你既然能舉,難道我不能舉?任鄙在旁邊勸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不要隨便去嘗試。可是他不聽,反而說任鄙自己舉不起來,唯恐他能舉得起來。任鄙就不敢再多嘴了。秦武王也舉起了半尺,他還想走幾步以勝過孟賁,不料一轉步,力盡失手,寶鼎掉下來,把他的脛骨壓斷,昏了過去。當天晚上,就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了。這就是好小勇的結果。
秦武王身邊三名力氣最大的武士,他們的結果,也不相同。烏獲在攻打韓國宜陽城的時候,他身先士卒,跑在前面,一跳就跳得和城牆一樣高,用手抓住了城頭的雉堞,可是他力氣太大了,雉堞被他一把抓壞,崩裂下來,他也就掉了下來,跌落在一塊大石頭上,肋骨折斷而死。至於孟賁,則在昭襄王即位後,檢討舉鼎這次事件的時候,被認為是他闖出來的禍,於是把他磔死——裂身而死,並且滅族。而任鄙則因為當時曾經進諫,勸過秦武王不可輕易嘗試,於是派他作了漢中太守。他們這三位大力士的不同下場,值得後世那些好小勇的人作為借鏡。
項羽和劉邦
再將偏好個人武勇,與能任大勇的人,在對立之下,作個比較。歷史上對這兩個人,記載得很詳盡。一個是項羽,有拔山扛鼎之勇,作戰時單槍匹馬,闖到敵人的陣中,縱橫馳騁,誰也不敢阻擋。當漢高祖和他最後一次會戰,用了許多兵力,圍困他許久,雖然楚軍已敗,可是誰都不敢接近項羽。在這之前的另一次戰役中,項羽和漢高祖在陣前見了面。項羽說,天下這多年來的戰亂,就只是你我雙方打來打去,今天你我見面了,我們雙方下令,所有的部下都不許動手,你我兩人出來單打獨鬥,作一死戰,來決定勝負,免得再打下去,傷了許多無辜的生命。漢高祖說,對不住,我絕不和你單打獨鬥,我是鬥智不鬥力的。這就是漢高祖與楚霸王不同之處。
趙武靈王、秦武王、項羽等等,這些都是好小勇的人,不懂得大勇的道理。在歷代帝王中,不問他們好的是大勇或小勇,只要是好勇的,從他們的謚號中,就可以看得出來。像趙武靈王、秦武王、漢武帝等等,凡是有一個武字的人,大多數都是好勇。但這些卻不是中國文化中,孔子所標榜“智仁勇”之勇的真正精神。
墨子談勇
如何才是正確的好勇?我們再看一段歷史上的紀錄。
墨子謂駱猾厘曰:“吾聞子好勇。”曰:“然。吾聞其鄉有勇士焉,吾必與斗而殺之”。墨子曰:“天下莫不予其所好,奪其所惡。今子聞其鄉有勇士而斗而殺之,是惡勇,非好勇。”
恐怕一般人,都是“駱猾厘式”的好勇,或簡稱之為“駱式”的好勇。現在電視、電影武打片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典型的好勇,尤其是一些青少年們,聽說某人拳頭厲害,就不服氣,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對方較量較量,勢必將對方打垮才甘心。以此來表現自己的本領比他大,武功比人高,而且還自鳴得意,認為自己勇敢,不怕死。而墨子對這種心理,痛下針砭地說,世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對於自己所愛好的,就加以保護、照顧,而對於自己所厭惡的,則揚棄或者銷毀。就好像你喜歡自己的小孩,你一定培植他,你討厭吃人的野獸,就殺掉它。現在你聽到哪裡有勇士就去殺他,這是惡勇,而不是好勇。
這是墨子所講個人好勇的哲學。老實說,個人好勇,最高明的也不過是“任氣尚俠”而已,其偏差的流弊很大,甚至睚眥必報,犯禁殺人而自取滅亡。至於帝王好勇的偏差,則必然會窮兵黷武,以殘殺侵略為能事,那就弄得生靈塗炭,造成社會、國家、人類的大禍害了。最後的結果,不但害了別人,自己的社會國家也同樣受害,乃至於本身生命都不保。現代史的希特勒和第二次大戰的日本軍閥們,就是如此。只有一怒而“安”天下,這才是大勇。
不管齊宣王口中所好的勇是什麼勇,但他和孟子談話時,是很夠味道的。他也很尊重孟子,很有禮貌,對於孟子所提的意見,講的大道理,都還算能聽得進,認為不錯,可是做不來,不能接受。到了要緊關頭,受不了了,就想開溜,把話岔開。但他也很坦白,像前面孟子說到樂天、畏天的大道理,他就坦白地說,你這種高見實在很偉大,只可惜我是個老粗,我有好勇的毛病哪!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舞,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四:‘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狩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
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懇,方命虐民,飲食若浪,流連荒亡,為諸侯憂。
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說,大戒於國,出合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雪宮論政
齊宣王有一次在他的雪宮,也許是夏天避暑的地方,也許是下雪時取暖的宮殿,但應該不是辦公室,或會議廳之類處理政務的場所,多半是供享樂納福的別墅—— 和孟子見面,他就眼前的享樂和設施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這和梁惠王在沼池上問的話一樣。可見戰國時那些諸侯們,不顧百姓死活,高高在上,那種志得意滿的樣子。我們可以想像另一種畫面,好像老農夫們一天工作完畢,吃飽了晚飯,在門前大樹下一坐,一支煙筒在手,摸摸挺起的大肚皮,大有“雖南面而王,不易也”的味道。
孟子答覆他說:有啊!誰有了這種環境都會感到快樂的,誰都希望能有這種享受。不過一般老百姓得不到這樣的享受,就會埋怨他們的國君。老百姓如果因為得不到這快樂,而埋怨國君,實在是不對的。然而一個領導人,沒有做到與民同樂,也是不對的。一個領導人,以人民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老百姓也就會以領導人的快樂為快樂。領導人能把人民的憂苦,看成自己的憂苦來解決,那麼老百姓也會把國君的憂煩,看成為自己的憂煩去盡忠。所以,如果領導人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苦為憂苦,而說他不能行王道於天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又在這裡推銷王道了,他好像推銷員似的,隨時隨地都在叫賣:“王道!王道!”這也可見他憂世之急切了。
他說了這番理論,似乎意猶未盡,又舉出一件事例,企圖說服齊宣王,他舉的正是春秋時代齊景公和相國晏嬰的一段故事。晏嬰是歷史上的名相,《晏子春秋》就是他的大作。
當然,齊景公是姜太公的後人,而現在和孟子說話的齊宣王已經不是姜太公之後,他的祖先原是齊國的權臣田家,後來篡了位,而傳給宣王的。孟子舉出這段故事來也是一種很高明的說話技巧。從表面上看,孟子是以自己的口,說出他人(晏子)的意見來,而實際上他是借了他人(晏子)的口,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他舉出的這段歷史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天齊景公對晏子說,我想去看看轉附和朝舞這兩座名山,然後沿海再到南方去,一直到琅邪為止。你看看,此行要怎麼樣才能夠比得上先王他們那樣的壯觀呢?從“放於琅邪”和“比於先王觀”這兩句話上看,很明顯地透露了齊景公當時,也是有統一天下的大志,並不是普通的觀光旅行、遊山玩水而已。只是當時有尊周——尊重中央政權的口號,不便把心意直接說出來。
晏子不愧為名相,他很聰明,聽了景公的問話,就先用一套歷史哲學答覆他說: “善哉,問也。”你這問題好極了。中國的佛經常有“善哉!善哉!”的說法,當時的譯文就是套這些書來的。原文就是“好的”意思,佛家譯經時,借用了這個名辭。後經佛家多年的開口“善哉”,閉口“善哉”,慢慢地似乎這兩個字,就含了更多的意義,而有濃厚的宗教意味。
晏子說了“這個問題很好”之後,接著就說,依照禮法,中央政府的天子,到各諸侯那裡去巡視一周,叫做“巡狩”,意思是巡視諸侯所守的地方。而諸侯要到中央政府去朝見天子,名為“述職”,意思是向天子報告自己職務以內的事務。如果天下安定,沒有非常特殊的意外事件的話,在春天,要出外視察民眾的耕作情形,如果有情況欠佳的,就要設法補助。在秋天,則出外看著大家的收成和賦稅狀況,如果有入不敷出的,就設法貼補。所以在夏朝政治最修明的時候,民間流行的諺語說,君王不出來走走,我們哪裡能喘口氣?君王如果身心不適,我們又怎麼得到他的幫助呢?所以古時候大家都希望帝王出來玩玩,好沾點光,得些好處。所謂“龍行一步,百草沾恩。”龍走一步路,下了雨,百草都得到滋養。所以那時候天子每次出來巡狩,不但給諸侯、大臣們一個警惕,同時也為“注意民生疾苦”樹立一個榜樣。
晏子說了過去的,又說到當時的。他感歎今不如昔地說,現在可大不相同了啊!諸侯們離開國都,一有行動,就帶了大批的軍隊侍衛。於是後勤的各種補給,諸如糧食的供應,一大批、一大批地運送出去。如此一來,原本吃不飽的老百姓們,大家工作得更勞苦了。在強烈的對比之下,老百姓的眼裡難免就有了怨恨之色。閒話、怨言當然也就開始了。日積月累地,就造成社會上的反感心理。諸侯們的這種行為,違背了天理人道,對老百姓不但沒有善盡保護之責,反而加以虐待。只要“流、連、荒、亡”四種現象一出現,政權就要出問題了。今天這些諸侯們的所作所為,真讓人擔心啊!
像隋煬帝出遊揚州,極盡奢靡,老百姓沒有飯吃,他也不管。國君們只要動一動,下面的人就有的忙了,老百姓更是累得慘兮兮的。天怒人怨的結果,只有“好頭顱”被搬家了。
這使我們想到一個明朝的小故事。從前的某些小廟,相當可憐,住在廟裡的小和尚,等於是地方官紳們的僕役,常要聽他們的差使。有的人做了官,衣錦榮歸,事先通知廟裡和尚準備素齋,約了朋友,到山明水秀的廟裡聯歡,吟詩作對。有一次,這些大人先生們,吃罷素齋,悠遊半日,大為讚賞,對和尚說,大家勞碌半生,今天這次清游,一頓素齋,太舒服了。老和尚說,各位大人是舒服了半天,可是我們已經忙碌了三天啦。這就是“勞者弗息”了。
晏子又解釋說,領導人的生活墮落,遂其私慾,像水勢向下流,不知停止,就叫做“流”。違反人情,倒行逆施,如逆水而上,就叫做“連”。時常像野獸那樣衝動,暴發獸性而不加節制,就叫做“荒”。沉溺酒色,永不滿足,就叫做“亡”。這些都是領導人容易犯的錯誤。您景公方才問到,如何才可以比於先王的壯觀。據我所知,先王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流”“連”之樂,也不會有這種“荒”“亡”的行徑的。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吧!
齊景公聽了他這番話,非常高興,立即下命令改革政治。同時以身作則,走出深宮內院,接近百姓,訪察民情,並且積極從事地方建設,注意到社會福利。景公將行政工作處理妥當以後,就把兼管國史、文化、禮樂的太師找來,要他在國史上記下這件事,並且為他和晏子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譜下一段樂章。《征招》、《角招》兩篇樂章,就是由此而來。這樂章中有一句詩,意思是說,我們的國君雖然是慾望大,但是沒有關係,這並沒有錯,因為他擴充他的大慾望,建設了我們這個康樂的社會,正是一位好的國君。
這裡孟子又針對齊宣王愛好享受的心理,藉機啟發他與民同樂,與民共享的精神。這次他運用的是鑒古以觀今的手法,拿齊景公與晏子的對話加以闡述,孟子的用心,可謂良苦。他所講的晏子,是春秋戰國之間的名臣賢相,他留下的嘉言善政很多,大家不妨去讀《晏子春秋》這本書,相信也會獲益不淺。
由齊宣王在雪宮中與孟子的一段對話,又聯想到齊景公與晏子的另一則故事,幾乎和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同樣有趣。這個故事簡短而生動,而且更有內涵,並不像孟子的長篇大論。這件事故的資料記載在《晏子春秋》裡。有一年的冬天,連下三天的大雪。齊景公穿了很好的白狐袍子,坐在王宮裡納福,他對晏子說,下了三天的大雪,似乎沒有什麼寒冷的感覺!晏子聽了便說,一個賢明的君主,自己吃飽的時候,應該要想到社會上還有飢餓沒飯吃的人。自己溫暖的時候,更應該想到世上還有沒有衣服穿,受寒凍死的人。齊景公聽到晏子這樣一說,馬上便把身上的狐裘脫了下來,當然他脫下狐裘不是生晏子的氣,他是被晏子說醒了,覺得自己過分享受,忘記了百姓的饑寒,當著晏子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齊景公到底還不失為當時的一個好國君,因此也才能使晏子盡忠而直言無隱。可惜孟子碰到的齊宣王,比齊景公要差了些。原先的記述是這樣的:
景公時,雨雪三日。被狐白裘,坐於堂側,謂晏子曰:三日雨雪,天下何不寒?晏子曰:夫賢君飽則知人饑,溫則知人寒。公乃去裘。
古書上短短五十字的精簡記述,便說明了一個領導人在政治道德的心理行為上,應當如何自處的道理,內涵豐富而精闢。如果用現代話來寫,又要用很多字了。所以講中國文化的復興扎根,實在應當要注意國學的素養,這是刻不容緩的事。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正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 “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歧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 ‘寄矣富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什麼明堂
有一天,齊宣王提出一個問題對孟子說,現在外面有人建議我,要把明堂拆毀,你孟先生對這件事有什麼高見?如一般人所說,把這座不實用的建築拆除掉呢?還是保留下來好呢?
所謂“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周代初期的建築。也就是天子的廟堂,舉凡祭祀、朝會諸侯、饗功、養老、教學、選士等,意義重大的活動,當在這裡舉行。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精神表徵,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的價值。在《禮記》中有一篇,專門記述明堂的建築規格,以及政教活動的內容。以現代觀念而言,它象徵了固有文化的精神堡壘,比起法國的凱旋門,美國的自由女神像,乃至丹麥的美人魚等等,不可同日而語,具有特殊的內涵與神聖的精神。
齊宣王所說的這個明堂,是周武王東征時所建的,直到漢朝還存在,後世才逐漸湮滅。當然,它表徵了中國文化,同時象徵了當時中央政府周天子的尊嚴。在齊宣王的心目中,雖然久已不聞尊周的口號,可是還沒有一個諸侯敢明目張膽地提出滅周的主張。齊宣王這時把國家治理得蠻有規模了,在他心理上,不能說沒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拆毀明堂,何嘗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可見他有蔑視和反抗中央周天子的微妙心理。但在孟老夫子面前,又怕碰釘子,不敢開口,於是借口是外面有人傳說。換言之,是民間的輿論如此,借此來試探孟子的意向。否則的話,他假如沒有這個念頭,根本認為不可行,就不必問孟子拆了好呢?還是不拆的好呢?
孟子答覆齊宣王的話,卻也避開正面,不談尊周與否的問題。他只說,這是王者之堂,象徵著王道思想,您如果要想行王政的話,最好不要把明堂毀掉。齊宣王就說,你所說的王政,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對於王道仁政,孟子已經說過好幾次了,而這裡齊宣王還問孟子什麼是王政,這就顯示出齊宣王對孟子的意見,也許是根本沒興趣,從來就沒有專心聽過,所以現在又提出這個問題來。也許孟子所提倡的有關仁政學說,頗受當時社會民間的歡迎,各方予以好評,齊宣王不得不對孟子表示尊敬。也許這時候仁義還有利用的價值,可以披起仁義的外衣,而進行實質上的侵奪兼併,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請教。這也可以說是齊宣王的可憐處。
再反過來看孟子,他也很難堪,他希望推行王道仁政,但屢次被齊宣王在重要關頭,來個太極拳的推手,推得遠遠的。於是他又“打蛇貼棍上”式的,再順著齊宣王的話,接上去,還是推銷他的王道思想。用心之苦,實在苦得也很可憐!他們兩個,雖然互相尊重,而彼此似乎又話不投機。
在這裡,孟子被直接問到王政的本題上去,自然有點興奮了。我們知道,孟子是一直以孔子的學說為標榜。而孔子對於政治,是推崇上古以及文、武、周公的政治風範的。所以孟子就舉出周文王的政績答覆說,以前周文王在歧山發祥之初,走的就是傳統王道精神的政治路線。第一點:“耕者九一”,對農民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
這是古代的土地政策,後世稱作“井田制度”。當時地廣人稀,沒有私人財產制,土地均屬國有,田園都依照方整觀念來劃一。每一田園,在規制上區分“井” 字式,分成九部分,收穫的時候,四周八分,分別歸八戶農民所私有,中間一份公田,收成歸政府,所以說只收九分之一的田賦,後世稱此為“井田制度”。其實九分之一的田賦稅收,也只是後世人根據古代資料來講的。究竟實際情形如何?這種制度,歷代學者也有很用心去考證的,但到底還不夠詳細,同時我們不要忘記,當時人口稀少,土地廣大而沒有太多利用和開發。其實在管仲相齊桓公的時期,以及秦孝公時期,中國的經濟制度,早已演變為具有私有土地的形態了,商鞅只是就當時的實際情況和需要,也可以說,他師法管仲,訂出一套完整而具體的法制來管理。
在歷史上,秦以後,曾經有不少人嚮往古代的井田制度,更曾經有幾度,意欲恢復它。最顯著的莫如漢朝的王莽,想恢復井田制度,取消私有財產制。當然,王莽並不是因為有高深的政治思想或突出的見地,只是盲目的好古,妄想復古而已,所以沒有成功。到了宋朝王安石變法,也想走這個路子,因為用人不當,也失敗了。
孟子說到第二點“仁者世祿”,是說當時的政府官職,大多數是世代相襲的。這一點,和我們今天的觀念不同。但在孟子當時,卻不能說他百分之百是錯誤的。因為在那個時代,一直延續這樣的制度。不僅在教育制度上,政治思想上也都是如此,沒有發展出全民教育的觀念,讀書人也都是士大夫的世家世襲的。我們以現在民主思想為基礎,就會批評那是封建思想,甚至斥為封建餘毒。可是我們如果綜合了時間、社會、經濟、政治等等因素,去探討這種制度的精神,則可發現,它的功用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中,可能還是鼓勵人們保護及發揚傳統文化的最好制度。總之,我們論史,應該盡量客觀厚道,就“時”論事。不能純出主觀,以今之所有,笑古之所無;也不能以古之所無,便否認今之所有。
第三點,孟子說到“關市”方面,關卡和互市,也就是現在的關稅和商業市場上的捐稅。這在文王時期是“譏而不征”的。只是派人巡察,看看有沒有非法之物,順便瞭解貨物的議價狀況,並不需要收什麼關稅、交易稅之類。因為在戰國當時,征斂相當繁瑣、嚴苛,常常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他提出這一點。
再其次,說到周文王時“澤梁無禁”。澤為水澤,梁指山林。廣義地說,就是無論上山下海,包括河川的資源開發,山林資源的開發,都是沒有什麼禁令的。人民在這方面的生產是自由的,但人民也懂得節制,不至於弄到資源枯竭。這裡有一點我們要知道,倒退回去兩千多年看,那時候的社會結構,可以說一切都還在尚未開發的階段。情況和現在不大相同。
在司法方面,孟子指出“罪人不孥”。就是罪不及妻子,個人犯罪個人承當,自己受法律制裁,與家屬無關。這句話在今天的年輕人聽來,覺得沒有什麼道理,因為大家目前所認識的法律,本來就是如此,似乎這句話是多餘的。可是在還沒有推翻清朝以前,中國幾千年來的法律,不像今天民主制度的法治精神。由春秋戰國到清代的幾千年帝制中,有許多情況,都是罪及妻孥,乃至於一人犯罪,可以誅滅九族,全憑當時專制帝王的意思而定。所謂“人主”者,朕即國家,朕即法律,他是國家主權的象徵,他說的話就是最高的法律。在這種情形之下,孟子講這句話,就非同小可了,可以說孟子相當大膽,憑他的浩然正氣而對宣王進諫直言。
接著,孟子又舉出在周朝的王道政治上,社會福利事業的成功,他說:鰥、寡、孤、獨這四種人,是社會上最困苦無依的人。文王當時,凡是仁政愛民的措施,一定先顧及到這些人,使孤苦無依的人優先得到利益。他同時引用了《詩經·小雅· 節南山·正月篇》第十三章,最後兩句“哿以富人,哀此煢獨”來強調窮人的可憐。詩的意思是說,社會上一般衣食無憂的人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但是有些孤苦伶仃的人還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呢?對這些人,我們必須伸出關切和同情的援手。
孟子說“王政”說到這裡,剛剛才一開頭,還沒有講到正題上去,可是齊宣王似乎已經聽不下去,又打起太極拳來了,插上一句“善哉言乎!”意思是說,你講得好,講得很好。又把“王政”這個正題用太極拳的推手往外一推。可是孟子還是用打蛇貼棍上的辦法說,您既然認為這個道理很好,可是為什麼不去實行呢?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夫斯張,於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金,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寡人好貨
孟子采緊逼盯人的姿態,追問齊宣王,您既然認為很好,為什麼又不實行王政呢?齊宣王答得很妙,他說我有一個毛病,我非常愛好財富。
古代“貨”字的意思和現代的“財”字相同,包括了金錢、物資等等。齊宣王這句答話,在表面上是牛頭不對馬嘴,答非所問,但也很妙。孟子要他優先救濟社會上最困苦的四種人,這當然是要花錢的,而他卻說我愛錢,捨不得花鈔票啦!這就像籃球場上的大國手們,你從後面緊逼盯人,我就來個轉身,擺脫你。奈何孟子還是不放鬆,對他說,這沒有關係呀!周朝的先祖公劉,就是一位好貨的人,而且有詩為證呢!
公劉,據《周紀》說,是棄的後代。棄是唐堯的兄弟,到虞舜時,被封為後稷,有相當偉大的德業,傳到不窋這一代的時候,因政治的衰退,不窋丟了官,就流亡異域,到戎、狄這兩個外族之間的漆沮“自漆沮度渭,取材用”一帶去求發展(漆水源出陝西省同官縣東北大神山,西南流經邠縣至耀縣會沮水。沮水出耀縣北分水嶺)。當傳到公劉的時候,才又振作起來。《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的《公劉》篇,就是歌頌這段故事。
孟子又繼續引用《詩經》的記載作補充說明。他說,公劉當年好貨,但能推己及人。他首先教導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產。在秋天豐收時,將糧食堆滿在倉庫裡,還有許多糧食放不下時,只好堆積在倉外。另外,製造乾糧,放在橐裡、囊裡,以便人民遷移時,可以隨身攜帶。由於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來愈多,逐漸地便富強起來了。於是他又整軍經武,把老百姓集中起來訓練,等這些都差不多了,才帶了弓箭,裝備著干戈斧鉞等各種武器,浩浩蕩蕩地由漆沮出發,回到他原來的封地豳邑,復興他祖先後稷的舊業。所以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積的米粟和充實豐富的穀倉,出發的人有包裹好的乾糧,如此準備妥善,才向自地進發。周代也就從這時開始,漸漸興盛起來。
所以當齊宣王說他自己好貨時,孟子卻故意裝作不懂地說,您身為一國之君,喜歡財富是應該的。像周朝的先祖——公劉,創建基業時,也是積極地從事經濟發展。如果您也能傚法先人積極進取的精神,從事生產工作,藏富於民的話,如此,齊國得以富強,而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在這裡,可見孟子的誘導教育,以及緊逼盯人的技術,和齊宣王的推拖工夫是同樣高明。
齊宣王的“太極拳”由“好樂”、“好勇”,這裡又段數升高到第三段的“好貨”了。現在讓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好貨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句話,包括四件事:“聲、色、貨、利”。在歷史上只要帝王好“聲色貨利”,那個社會。國家,沒有不亂的。這四件事,沒有一件是好事,全是壞事。而齊宣王對這四大壞事,沒有不好的,他全都愛好。
後世一些讀書人,讀了《孟子》這一類的書,學了這一派的論調,每提到“聲色貨利”,就視同毒蛇猛獸,像有劇毒一樣的恐懼。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對於聲色貨利,沒有不愛好的。只是對這四件事的慾望,程度上有大小的不同而已。孟子這裡沒有從心理這一方面發揮,其實人人都是同樣愛好這些的,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只要擴充這大家都愛好的事,並導之正途,那麼不但對社會無害,而且能收到移風易俗的效果,反而是國家、社會、人民的福利了。我們所謂現代化的第一流強國,正是“聲色貨利”最先進的國家。反之,就是尚在落後,尚未開發中的國家。
從這裡,使我們想起齊桓公,他也有像齊宣王所說的三好。但在當時,他有幸得到一位好幫手管仲,能在當世成大功,後世歷史上成大名。讓我們看看齊桓公與管子對話的記載。
桓公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曰:惡則惡矣,非其急也。人君惟不愛與不敏,不可耳。不愛則亡眾,不敏則不及事。
齊桓公有一天對管仲說,我這個人,有很不正經、很邪門的三個嗜好,你看多糟糕!怎麼辦?喜歡打獵,常常跑出去玩,有時追捕獵物,玩到天黑了還不肯回來,第二天當然沒有精神理政問事了。這是第一件事。
還有我喜歡喝酒,講究口腹之慾,白天晚上都吃喝個不停。齊桓公好吃,是有名的饕餮,天下所有的美味,他都找來吃。他的一個部下易牙,專以燒一手好菜來侍候他、滿足他。有一天,他吃喝得高興了,對易牙說,天下的美味,我都吃過了,可就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的味道如何。後來齊桓公吃了一碗以前沒有吃過的肉類,問易牙這是什麼肉,易牙說是人肉。原來易牙殺了他自己兒子,來取悅於桓公。因此齊桓公認為易牙很忠心。當然有人說連自己兒子都會殺掉的人,一點仁心都沒有,怎麼談得上“忠”。這是另一段公案,我們暫時不去討論。易牙是壞蛋,歷史早有明證和定評了。但由此可知齊桓公的好吃好喝,到了什麼程度。他自己也對管仲說,這是他的第二件缺德。
他又說,更不幸的,我有比前面兩項,更不乾淨的行為,說起來都難為情,我還喜歡女色。好女色倒是小事,我的同宗姊妹中,還有尚未出嫁的。他的姊妹為什麼不出嫁,這當然是使他最難為情,難以啟齒的話。只說這是他第三項劣行,就意在不言中了,所以他的毛病可真大,比齊宣王嚴重多了。
可是管仲怎麼說呢?他說,你這三個大毛病,的確很不好,壞是壞透了,但對你現在來說,還不是最重的要的事,不一定要立即改正。事實上,管仲明知他一下子改不過來。如果管仲說,要他馬上改,反而會弄僵了。管仲只是說,一個作領袖的人,如果沒有愛心,不愛天下人,智慧反應都不夠敏捷,這才是最大的忌諱。因為沒有愛心,不能“愛民”的話,就不會有群眾和人民擁護他;不夠積極,不能 “勤政”的話,就會政務荒弛。因此,“勤政愛民”,是領導人所最需具備的條件(就是在管仲之後的孟子所說的仁政)。
這是管仲對君主輔助的一個範例。幾千年來直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標榜管仲是歷史上的大政治家。他不但是政治思想家,也是實行家,連孔子都很推崇他。現在管仲與齊桓公所談的內容,和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談話內容是一樣的。而談話的態度與方法,孟子與管子也差不多一樣。所不同的一點,管子是站在大政治家的立場,作臣道的建議和提醒,針對現實政治的具體做法而言。至於我們這位孟夫子,則更偏重於政治哲學的原則,同時帶著師道的誘導方式,在境界上當然比管仲更高一層,可惜效果上,卻差了許多。但是有一點要注意,孟子和管仲所遇到的兩個主顧—— 老闆,在人格、個性上,也有許多差異。因此,在歷史上的成就,也就不相大同了。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聲、色、貨、利”四事,我國歷史文化上,幾千年來,都認為是要不得的壞事。直至國民革命成功,推翻清朝以前,大家還是看不起工商業,尤其是看不起商人。過去習慣上所謂的士、農、工、商,商人被列為四民之末,這都是中國文化受這些傳統觀念的影響,致使工商業不發達,科學不進步,而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
《貨殖列傳》的一斑
中國文化真是如此呆滯醜陋的嗎?我們不必歸罪於什麼理學家、道學家或哪一家上去,只是由於少數讀書人,把觀念搞錯了,把大家的觀念帶到歧路上去。中國文化的本身,並非如此。歷史上,漢代的司馬遷曾經就“貨利”的問題,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當時別人都不大注重經濟問題,只有他特別注意,而在《史記》中寫了《貨殖列傳》,成為中國經濟學上的第一篇傳記,也是中國討論經濟哲學思想的好著作。另外,《平准書》也是財政學上的重要資料。
司馬遷看法與眾不同,在當時大家看不起貨利的時候,他卻認為貨利非常重要。他提出來的第一位經濟專家是姜太公,第二位是范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接下來還有很多,現在我們擇要摘錄下他這篇文章,來作個研究。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娩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吵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谷、盧、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栴、梓、姜、桂、金、錫、連、丹砂、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進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匾少。”財匾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大公望封於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灣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會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
故曰:“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文中所述范蠡、子夏等人致富之道,從略。)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若致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頃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塚,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謂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裡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轅,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史記》作者司馬遷及其父司馬談,都是比較偏愛黃老道家的學術思想,尤其是推崇老子的思想。他寫的《貨殖列傳》,首先就引用老子的話,描寫社會到了富強康樂,民主自由的極點,才能真正進入大同的理想境界,也才能達到老子所說的無為之治,法乎自然的境界。老子前面的一段話,意思是說,比鄰的國家,國界相接,或隔一條路,或隔一條小溪,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見,連雞鳴狗吠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而各國的老百姓,都能夠吃得好,營養足;穿得好,沒有穿打補丁的衣服;社會風氣安定,沒有不良分子的騷擾;對自己的事業、職業,都很滿意,各人安守本分。生活在這樣安定快樂的社會中,人人都很滿足,終此一生,都不會去羨慕別人,更不會為了生存,而離鄉背井去外地謀生。
本來老子的說法,在我看來,和儒家大同思想的說法並沒有兩樣,不過老子是對理想境界描寫,儒家的《禮運篇》則是原則的敘述。二者都是根源一脈相承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如果一定要以表面的文字,把他們硬分為兩派,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曾經聽一位青年人說,現在日子過得好,有了錢,退了休,就該環遊世界一番, “到老死不相往來”,不出國門,活著有什麼意思。出國走走,這是一種很時髦的觀念,而且也可增廣見聞,但對於老子這句話的反駁,則似有斷章取義之嫌。先從近處說起,就在台灣的山區或農林中,還是有一些人,不但沒有到過台北,甚至連他居處的縣治所在地也沒有去過,一生沒有離開家鄉一步,但因生活過得安定快樂,臨終之時,心中了無遺憾。而現代許多曾經環遊過世界的人,在他臨終之際,或對後代子孫,或對國家社會,或對他自己的一些事情,還是很不放心,帶著滿腔的無奈而去。
也還有人說,至美國、或到歐洲,去求學深造,或發展事業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至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忘記了這句話前面的“至治之極”,以及接下去的描寫。我們要反過來問一句,假如我們今天成為世界上經濟力量最雄厚,教育文化水準最高,科技最發達,軍事力量最強大,社會也最安定的國家,那麼你還會想到外國去求深造,求發展嗎?再進一步說,全世界,全人類,每個社會都達到了這個水準,那麼又有誰不願安安穩穩在自己家鄉努力,反而到處奔波勞苦,替別人洗碟子、擦地板呢?現代的澳洲人,位於南半球,一般人過著太平日子,就很少往外國跑了。不過,在現代也有一種反面的“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現象。那是南北韓之間的三十八度線;東西德的圍牆;我們與大陸之間的一衣帶水。由此可見,想要達到“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是不容易的,除非全世界、全人類,都富強康樂了,才能達到這個美好的境界。
歷史社會演變的趨勢
所以司馬遷說,人類最好往這種美好的理想去努力。但是近代(司馬遷當時的近代),一般人都只圖聲色耳目的享受。、已經不可能達到那麼高的境界了。
接著他又發表他史家立場的意見說,神農以前的情形怎樣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像《詩經》、《書經》這些書上所記載的事跡、自虞、夏兩代以後,由於社會的演進,人們都偏好物質生活的享受,喜歡追求聲色之娛,以及口腹之慾。身安逸樂而汲汲名利,人人都如此,沒有什麼稀奇。這種風俗的演變,不是一天形成的。自從虞夏時代開始,就逐漸轉變成近代這個樣子。社會風氣到了這一步,你即使以最高的哲理,挨家逐戶地去勸他們,放下物慾,尋求精神生活的趨脫,也是沒有用的。
因此,自上古以來,最高明的為政方法是“因之”。依著百姓的本質和稟賦,在立法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到好的方向。
如果這樣行不通,退而求其次,順著他們的興趣嗜好,針對他們重視現實的心理,“利道之”,以利為引導,導致他們走到良善的路上。
“其次教誨之”,如果還是不能,於是用再次一等的方法,也就是用比較強硬一點的方法,教育他們,告訴他們,什麼是對的,是應該的,什麼是不對的,是不可以做的。
如果仍然沒有效果,這就只好用更次等的方法,“整齊之”,以法令來糾正了。糾正不了的話,等而下之,“與民爭利”,和百姓對立相爭。
從這套理論來看,幾千年的歷史,都是等而之下,在與民爭利之中。達爾文的進化論“物競天擇”,也同樣認為人類文化,是在競爭當中發展的。
司馬遷這幾句話,把人類社會演變的程度,以及人心不可挽回的超勢,全都說完了。我們無論研究政治、哲學,或者經濟、歷史,對司馬遷這裡所說,和孔子《禮記·禮運篇》的敘述,互相參合研究,便可成為一部中國文化歷史演進哲學的專書。
其次,司馬遷舉出當時中國所發現的資源情形,也相當富饒,很有利用價值的。但是現在我們新發現的資源,在質與量上都增加了許多,在這裡不作詳細的介紹了,且看他對於物資利用的觀點。
“待農而食之”,在當時的農業社會,許多資源技術還沒發掘,社會經濟的必然趨勢,當然是要依賴農業生產,才有飯吃。“虞而出之”,還要開發山林和畜牧的資源。“工而成之”,然後將農林、畜牧的產品加工製造。“商而通之”,最後,再由商業的經營,來流通農林畜牧和工業的產品,於是才能達到有無相濟,各獲所需,不虞匱乏的地步。
接著他又說,這種經濟形態的發展,是順著人類社會的需要,而自然演變出來的一種生活方式,並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規定而來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成的。而是大家為了生活上的需求方便,很自然地發展出來的。所以每個人都是各盡自己的能力,換取自己的需要。
在商業的經營上,是“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也就是中國商業一句傳統的成語——“賤物不可丟,貴物不可收。”一樣貨品,價錢跌了,不要賠本賣掉。儲存在那裡,將來一定回漲,甚至還可以加工製造,再賣出去,很可能還會賺大錢。一樣東西漲價了,貴了許多,千萬不要一窩風地跟著去買,因為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跌價。所以,“賤價不賣,貴不買”。
“各勸其業,樂其事”。各人安於本分,敬業樂群。這種趨勢,像江河的水往下流一樣,是很自然的發展,用不著特地訂立法令規章,自然而然就來了。一切物資的生產分配,也用不著刻意去營謀,社會上自然會有妥善的調配。這不就是老子 “自然”之道嗎?
接著他又引據《書經》上的話,強調農工商虞的同等重要性。這些來自農林、畜牧,以及工商業的產品,是富國富家的基礎。雖然各地的氣候、土壤、人力不同,資源的儲藏與開發也不一樣,但經營得好就富足,經營不好就貧窮。上天是不會厚此薄彼的。
像齊國的姜太公初被封到營丘時,那裡靠海邊,土裡的鹽份很重,老百姓很少。當地的土質根本就無法耕種,簡直無飯可吃。可是姜太公不為地理環境所困,他教導婦女發展手工業。直到現代,山東煙台一帶的刺繡、抽絲等工業還是很有名的。在台灣具有這種技術的人,也在生產從事外銷,可能就是從古老的姜太公時代所流傳發展下來的。除此之外,他又設法開發鹽業和漁業,外銷他國。齊國就此繁榮富庶起來,“冠帶衣履天下”,各國聞風相望,連服飾都以模仿齊國為時尚。不論是靠山或臨海的國家,都希望能到齊國去見識見識,一如今天世界各國的人,一窩風地往美國跑一樣。
後來齊國到了中葉,國力曾經一度衰落,直到齊桓公的時代,用了現在大家都知道的,以經濟政治為主,並以經商出名的管仲為輔相,把齊國的國勢再度復興起來。他設立了九個有關財經的行政機構,設置掌財務的官員,行“輕重法”,而使齊桓公完成他的霸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仲個人亦有富埒王侯的“三歸” 建築,愛好豪華,也相當奢侈。政治地位到了陪臣——和國君近於朋友的關係,財富可和其他諸國的國君相比擬。可是他使得齊國的富強,一直延續到威王、宣王的時代。
經濟、文化、道德的連鎖關係
司馬遷引《周書》的話,並舉出齊國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說明經濟財富對政治功業的重要以後,又引用“倉凜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兩句名言,討論財富和德業的關係,提出“禮生於有而廢於無”的主張。因為禮節、仁義這些德性,是以安定的生活與財富為基礎的。一個君子富有了,就更樂於行善積德;而普通的人有了財富,也就安守本分,不會作奸犯科。接著他又把財富比作高山大澤,把品德比作山澤間的生物。水深了,自然有魚,山高了,各種獸類自然繁殖其中。溝裡水淺是養不活魚的;小山也隱藏保護不了大的獸類。換句話說,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所以,有了財富,才能發揮出仁心義行。一個人有了錢,如果再得權勢,就更容易彰顯善舉。反之,既無勢力,又無錢財的他鄉遊子,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這是對有文化根基的中國而言,在文化低落的邊疆來說,財富對德性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一個“利”字。不論千乘之國,或者萬戶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們都一個個唯恐受到貧窮的困擾,更何況一般老百姓!
接著,他又繼續舉出范蠡、子貢、猗頓、卓氏、程鄭、宛孔氏、師史、任氏等十幾位歷史上名人的致富之道,以及對國家社會的影響,來強調財富和德業事功的關係。同時他強調說,所舉的這些人,還只是少數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繼承祖業,或世襲俸祿而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經營,把握了時機,去規規矩矩地發展,以最平實的方法來賺錢,而以最高明的原則來守成。至於其他,以發展農林工商而富可傾城的,或者富甲一縣,或者稱富鄉里的,這些就多得數不清了。
結論說,靠自己的勞力,從小生意做起,一點點積蓄起來,這是謀生發財的正道。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大財也要靠機運。同時司馬遷又強調,發大財,還要有頭腦,譬如用兵,要出奇制勝。於是他陳列出一些歷史資料說,像秦揚這個人,以種田起家,他的財富居然蓋過了一州,等於現在富過一省。照理說,挖人家的墳墓,偷盜葬物,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這樣起來的;賭博說起來也是壞事情,但桓發卻因此致富;至於行賈,類似我們現在所說跑單幫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意的行業,而雍樂成由此起家;賣油脂,當然也是低賤的行業,一身油垢,不受人尊重,而雍伯就在這個行業中,聚積了上千金的財產;叫賣漿湯、油條,是小生意,但張氏以此賺了千萬的資財;磨刀,可以說是最簡單的技術,但郅氏以磨刀聞名,人人找他磨,到後來發了大財,養了一大家的人,吃起飯來都是鼎食,氣派大得很;賣豬肉乾、牛肉乾,也只是小本生意,濁氏卻因此發財,養了幾十匹馬。在現代說,就是擁有幾十輛汽車了。還有馬醫,古代醫生的社會地位不像現在這麼高,獸醫更是如此。可是有一個獸醫張裡,家裡開飯的時候還要敲鐘,可見其富庶的程度。以上這些都是因為專精一業,勤奮努力而來的。
最後他的結論說:從這些事實看來,致富並沒有什麼一定的行業,財富也不是說一定永遠屬於誰的。有能力的人自然會發財,懶惰的人就是站不起來。富有了自然就顯貴。一個富有千金的人,就像士大夫般地被人敬重。至於巨萬富翁,就和王侯一樣享受。這不是上天所賜,也不是祖宗所給,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
他這篇文章裡,介紹那些商業鉅子和大富翁的妙論很多。談到好貨的心理時,曾經舉出,像秦始皇這位暴君,對於財富也很重視。當時在四川有一個名字叫“清” 的寡婦,擁有大量的丹砂礦,富有得不得了,秦始皇還特別邀請她到咸陽,待以上賓之禮。同時為她建築了一座“女懷清台”。由此可見財富的重要。不但個人如此,他也說到,國家非財富不能強盛,社會非財富不能繁榮。
我們看了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的議論,再來看看明人馮夢龍的一段小文,相互比對,倒是別有一番興味:
人生於財,死於財,榮辱於財。無錢對菊,彭澤今(陶淵明)亦當敗興。倘孔子絕糧而死,還稱大聖人否?無怪乎世俗之營營矣。
究竟人壽幾何!一生吃著,亦自有限。到散場時,毫釐持不去。只落得子孫爭嚷多,眼淚少。死而無知,真是枉卻;如其有知,懊悔又不知如何也。吾蘇陸念先應徐少宰記室聘,比就館,絕不作一字。徐無如何,乃為道地游塞上,抵大帥某,以三十錳為壽,既去戟門,陳對金大慟曰:以汝故獲禍者多矣,吾何用汝為!即投之澗水中。人笑其癡,孰知正為癡人說法乎。
寡人好色
再來看齊宣王講到好貨時,孟子不朝這一方面多作發揮,只是又把重點引向了王道仁政。其實在孟子之前的管仲的思想與理論,乃至在孟子之後的司馬遷的思想與理論,孟子都瞭解,不過他不講,不走這個路,而始終誘導人君們向“道德”這個方向走,這就是聖人之為聖人也。他告訴齊宣王,你好貨沒有關係,只要擴充你好貨的境界,做到了“藏富於民”,這不是很好嗎?其實,他這句話的內涵,已經包括了比他遲生四百年的司馬遷一篇《貨殖列傳》的精義了。可惜的是,齊宣王聽不懂,這一句話頭,無法接受。
這時候,齊宣王的下一招又來了,剛才一招沒有推成功,他再來一個太極拳的 “野馬分鬃”。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歧下。是及姜女,幸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齊宣王說,孟先生,你有所不知啊!我不只愛財,我還有一個大毛病,我好色。孟子說,不要緊,好色有什麼關係。他又提出周朝的太王——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的事跡,他也有好色的檔案,在《詩經·大雅·綿之篇》裡就有記載,當年太王為了躲避狄人的攻擊,要遷往歧山,通宵整理行裝。第二天一早,騎馬出發,沿著漆水、沮水,到了歧山的下面。帶著他喜愛的外國太太姜女,到這裡察看未來定居的地方。在那個時候,大王的國境之內,家家戶戶都是成雙成對的,沒有嫁不出去、找不到丈夫的怨女,也沒有娶不到太太的曠男。每一個家庭,都幸福圓滿。現在你齊宣王好色,有什麼關係,只要和大王一樣,把你好色的心理,擴而充之,使全國百姓都能有美滿的家庭生活,這豈非是大好事!你怎麼還耿耿於懷呢?
這時我們必須瞭解一件事,周朝七百多年的天下,誠然是肇基於太王在西歧的仁心德政,而後才有武王伐紂的成功,同時在文化方面也發展出燦爛的成果。周朝的根基,扎得很深遠,很鞏固,如果我們以嚴謹的治學態度,窮本探源的話,那就還要追溯到公劉遷自的生聚經營。自公劉又傳了九世,到大王——古公亶父的手裡,因避狄亂而遷到西歧,於流離播遷之際,又以百姓的宜室直家為要務,奠下了穩固的政基。
因此,我們也可說,公劉開始了周代後來的工業,而太王更為這已開始的工業,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如果拿建築作比方的話,公劉就好比一個墾荒者,開拓出一塊建地。而太王則是架地梁、築地基的人。文王、武王則負責蓋起了這棟美輪美奐、堅固耐用的巍巍大廈。所以對於周朝,對於後世幾千年來直到今天的中國文化,公劉與太王都有很大的貢獻。他們不但在政治上、私生活上,乃至其他方面,也都有很好的德性,並不像一般只顧個人私慾的庸主。孟子在此舉他們為例,而談好貨好色,只是一種權巧方便,借此誘導宣王向他們的功勳德業看齊而已。
眼看孟子被宣王的一招“野馬分鬃”,又推於千里之外,可憐兮兮的。但齊宣王這一招,又被孟子破了,推也推不開,又落了下風。而且,齊宣王也不是什麼好色的人,為了逃避孟子,而硬把自己說成是好色之徒,這也是他的可憐之處。
奈何後世的人,讀了這段書,發生了誤解,以為太王和齊宣王真是好色之徒。乃至一般好冶遊的人,往往引齊宣王這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話來自我解嘲,這真文過飾非了。
其次,有一點要附帶聲明的。諸位看了孟子引用的這段《詩經》,或許以為太王專寵了一位妃子。其實不然,因為在夏、商以前,並沒有分別后妃的明文規定。國君的太太,都稱作妃。所以黃帝、帝嚳都有四個妃,而不見有後。一直到了周朝,武王平定天下以後,才確立制度,天子立後,正嫡稱後,其他的叫做妃。所以孟子這裡所說的“大王好色愛厥妃”,不能視為他冷落元配,而專寵一個姨太太。
丑與美
剛才說過,齊宣王的好色,不一定是真的,他只是用“好色”來打太極拳,企圖把孟子推開。事實上他娶了一位歷史上最著名的醜女人作夫人,如果他真的好色,怎麼會娶那麼難看的女人?這五女人就是我們常聽說的“無鹽”。其實無鹽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個地名,她是在這個地方的人。她複姓鍾離,單名春,用現在南方習慣的叫法,應該叫她“阿春”。這位阿春丑到什麼程度呢?依照書上的記載,可真有得看的了。她的前額突出,而且特別寬,當然就形成了倒三角臉。眼睛深陷下去,鼻樑又長得很高,倒似乎有點像現代的西方人。但那時代西方人還沒有來到中國,這深目高鼻的樣子,在人們的視覺上就很不習慣,太彆扭了。還有,一個女人家,居然長了個大大的喉結,鼓鼓地突出來。很可能還缺乏碘質,脖子特別粗大,衣領都包不祝背又是駝的,手指特別長,腳也特別大,頭髮又黃又亂,像秋天的一堆枯草,皮膚像黑漆似的。假如把這些特徵畫出來,可真是不堪入目。當然,這副長相是嫁不出去的,當她四十多歲的時候,還是“小姑居處尚無郎”哩!
一天,齊宣王在他曾經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的雪宮裡,大擺筵席,招待天下的美小姐們,正在興高采烈地飲酒作樂時,我們這位奇醜無比的阿春小姐,穿了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來到了雪宮,求見齊宣王。宮門口的警衛們看到她又醜、又髒、又破,當然伸手一把攔住,不讓她闖進去。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要見齊宣王。雪宮的衛隊長看見她這副樣子,居然要求見齊宣王,也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蠻好玩的。同時,因為太違反常情了,也許真的是什麼異人,也不敢怠慢,原原本本,去報告了齊宣王。齊宣王聽到報告,也感到奇怪,正是雪宮裡美女如雲的時候,一個醜女子求見,總該不會來賽美的,於是也好奇地召見了她。見面後,齊宣王問她,你一普通老百姓的婦道人家,今天要來見我,難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本領嗎?你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本事呢?阿春說她會打啞謎。於是齊宣王要她打一個啞謎給大家猜猜。阿春就做了九個動作,把眉毛眼睛斜斜地向上一翻;咧開厚嘴唇,露出一排凹凸不平的牙齒;舉起一隻手指與手掌長度不相稱的手,另一隻手拍拍自己的膝蓋。做了這麼些個怪異的動作,可以說丑上加丑。她還問齊宣王,懂不懂她這幾個動作所表示的是什麼意思。齊宣王當然不懂。
於是阿春解釋說,我翻眼睛,是告訴你敵國快要打來了,你危險得很;露牙齒,是告訴你,左右大臣都要不得,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她又建議齊宣王不要用王驩、騶衍這班人。她最後說,你好色是要不得的,你應該娶我,表示你好德不好色,而且我非正宮娘娘不幹。奇怪的是齊宣王果然娶了她,並且封她為無鹽君。這是很尊貴的封號,像當時的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等等,都是不得了的人物。阿春雖然反對騶衍這一派的人,但卻尊敬孟子。總之,從這段丑夫人的記載可以證明,齊宣王並不好色。他自稱好色,只不過是和孟子打太極拳使用的招術而已。
在我們中國歷史文化上,素來是反對好色的,但很妙的是,卻允許帝王好色,三宮六院,甚至更多也無妨,愈多愈好,而且建立制度規章,法令也明文規定。儒家講了幾千年的不可好色,但卻沒有改變了哪一個帝王這種好色的生活。想來帝王也是教化之民吧?英明的帝王好色,美色只是生活的點綴,並不會影響他的事功。差等的皇帝,一沉迷美色,就昏天黑地去了,亡國滅家在所難免。
色字詩話的插曲
講到歷代帝王好色的故事,只要從古代的詩詞中,就可以看到很多,如果把這些詩詞集中起來,一一加以闡述、討論一番,又可以編輯成有關這方面的詩話了。我們僅僅隨意舉幾個例子來研究。
唐末的詩人李山甫題《石頭城》那一首七律說:“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是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豈自由。試問繁華何處有?麗莎煙草石城秋。”這是李山甫在南京,有感於南北朝時代,在此立都,沉迷歌舞女色而亡國的名詩。詩的大概意思是說,南朝的皇帝們差不多都是戰場上打下來的江山,辛苦多年,流血拚命所爭取到手的,結果卻為了幾場歌舞,轉手讓人。
像遠古的堯舜,以道德垂拱,結果天下太平,人心歸向。而秦始皇以武力統一了天下,又繼之以嚴刑峻法,結果卻不足以保妻子。所謂“南朝金粉”,當時這座帝王都城,在風流皇帝的奢靡下,不知是何等風光!而今,往日的榮華安在?擺在眼前的,就是這座石頭城上的荒草,在細雨之中,搖曳在秋風裡。
這首詩委婉地寫出了南朝帝王好色的後果,也提到堯的聖德。後來宋太祖看見了這首詩,叫大臣寫下來,在宮廷立了一個碑,希望後代子孫看到這首詩,能夠有所警惕。但是到了徽宗,仍然走進了這座窄門。
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經常在討論好色與政治的問題,自然就涉及到一些美人。如西施、王昭君、楊貴妃等等,為數很多。其中有人是譴責她們的,也有為她們叫屈的。幾千年來,一直在爭論不休,不曾得到定論。
有關王昭君案外的評語
像清代劉獻廷詠王昭君的詩說:“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嗤。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大家都知道這個故事,漢元帝時,宮廷中設有畫師,把宮女們的像,畫給皇帝去選擇,以便召幸。當時的畫師毛延壽沒有把美麗的王昭君畫好,以致她未得到寵幸,而被送給外國人了。漢元帝因此非常生氣,把那名畫師毛延壽殺了。殺掉毛延壽的傳說,可靠性不大,因為後人為昭君抱不平,就都想把毛延壽殺掉。
這首詩是說,一個畫師怎麼能夠評斷出一個人的美醜?個人的審美觀點,本來就不完全相同的,後宮裡的美女,像王昭君這等姿色的,可能還多的是,只因為昭君要嫁到外國,臨行前向皇帝辭別時,才被元帝發現了她的美。至於那些始終沒被皇帝發現,白頭宮中的美女,還不知道有多少呢。表面看來這是為毛延壽喊冤的詩,其實也是對歷史評論的反駁。主要寓意,則是對古代帝王后宮美女太多的一種評責。
昭君出塞的這段史實,不知博得多少人的同聲一歎,感歎著紅顏薄命的悲涼。另外一首詠王昭君的詩,則有不同的論調,另持一種觀點,也是明代詩人的名詩: “將軍杖鉞妾和番,一樣承恩出玉關。死戰生留俱為國,敢將薄命怨紅顏。”
這首詩以王昭君的口吻說,將軍戰士們出關,是拿了兵器打仗;而我王昭君一個弱女子出關去,是遵奉國家的外交政策,通婚和番,嫁給外族人,以謀國家安寧,同樣都是奉了國家的命令,遠出塞外。多少戰士們在國外戰死了;而我,身負和平使命,必須活著留下來。死者生者,都是為了國家。如今我這個弱女子,雖然遠離故土,到那蠻荒的塞外,終此一生,又哪敢怨歎呢?他這一首詩,把王昭君對國家的忠義之情,推崇得就高了。昭君地下有知的話,不知作何感想!
唐代和番政策的感傷
另外,在唐代也發生過類似的故事。中國西北邊疆的回紇、突厥等,在漢唐兩代的時候,經常在邊界上鬧事出問題。而漢唐兩代,對邊防外族的確是沒什麼高明的辦法。唯一省事的辦法,是靠女人來安撫。漢唐兩代,是我們聲威最盛的時期,可是外交政策上卻走女人和番的路線。對大漢天威而言,不能說不是一項污損。如果站在中國婦女的立場來寫歷史,應該說漢、唐兩代外交上的輝煌史跡,大多是靠女性掙來的。因此清人劉獻廷有詩感歎說:“敢惜妾身歸異國,漢家長策在和番。”
唐大歷四年,回紇很強,向中國要求通婚,要一個公主嫁給他。當然,皇帝不願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回紇,於是在後宮中挑選了一名宮女,封為崇徽公主,嫁到回紇去。當出嫁行列經過山西汾州,即將出關的時候,崇徽公主懷著滿腔的怨恨,無奈又絕望地伏靠在關口的石壁上,真是淒淒又側側。然而,無奈歸無奈,絕望歸絕望,最後只得狠下心來,盡力一推,把自己推向那無邊的塞外,真是一推成永別。美人含悲而去,石壁上則留下了她手掌的痕跡,後來有人在此,立了一座崇徽公主手痕碑,記述這件事情。
詩人李山甫經過這裡的時候,就寫了這樣一首詩:“一掐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著恨長留。可憐汾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留有崇徽公主手痕的石壁,長滿了苔蘚,經歷了無數的春秋。究竟是誰想出這種以女子和番的辦法?我們這些保國有責的男子漢,看到這種事情,不禁要為國家的聲威而感到羞恥。這名女子為國犧牲的事跡,雖然像山上的花香一樣,隨著寒雨而逝,被人們淡忘了。可是那滿含著幽怨隱恨的手痕,卻仍然籠罩在煙雲中。這汾河裡的水,似乎也通曉人意,仍然伴著這石上的痕跡,嗚咽地流著。
前面說到李山甫悲南朝那些風流皇帝的詩,有多少興亡慨歎!同在唐代,名詩人韋莊的七律詠南國英雄,也是令人吟後蕩氣迴腸,唏噓不已的。他的詩說:“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自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殘花舊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謝公。畢竟霸圖何物在,石麒麟沒臥秋風。”他感歎南朝各國的幾十個帝王英雄,互相爭奪,此起彼落,不但國與國爭,姓與姓鬥,甚至骨肉相殘。雖然強者一時得勢,不久又可能被人踩到腳底。到頭來,國也好,家也好,權也好,勢也好,都不過是一場幻夢。所謂“南朝金粉”,由這句話,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繁華的盛況。但也只是“想見”而已,不但是現在無眾目睹,就是距離那個時代很近的韋莊,也只見到殘花舊苑、落日青山而已。表志功業的石麒麟,早已湮沒在秋風荒野之中,徒然使人悲吊那江令、謝公。試問當年的霸業,又留下了什麼呢?這是人生的感慨,亂世的悲歎!也是站在另一角度的政治哲理吧!這似乎是對只求現實權力者的一種告誡。其實看歷史文化,也不必如此的悲歎。宋代謝濤一首《夢中詠史》吟得好:“百年奇特幾張紙,千古英雄一窖塵。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義洽生民。”現實的權勢過後必然落空,而一種正確的文化思想,如周公孔子的仁義之道,則是千古不變的。
從這些正面反面的詩史,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我常常告訴這一輩的青年人,如果不深入中國的詩詞,就無法瞭解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因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形態與結構不一樣,中國文化的文學與哲學是分不開的,中國文化的詩詞裡往往都含有哲學思想,而高深的哲學思想也往往以優美的文字來表達,尤其喜歡透過有節奏、有旋律、有音韻美的詩詞來陳述。
這些有關“好色”的正反兩面的文哲思想,頗為有趣。同時也看到,在歷史上和女人有關的政治資料,以及各種不同的見解。
楊貴妃的翻案語
順便,我們再看看有名的楊貴妃。歷史上說,由於唐明皇的好色,引起了安祿山之亂,因此部隊發生了兵變,把唐明皇所喜歡的楊貴妃,活活吊死在馬鬼坡。後世有許多詩文罵楊貴妃,也有許多詩文為楊貴妃叫冤。在唐明皇之後,那位喜歡吃喝玩樂,說他自己打球的技巧可以考狀元的僖宗皇帝,為了避黃巢之亂,逃到四川,經過了當年唐明皇避安祿山之亂,吊死楊貴妃的馬鬼坡。於是就有人在馬鬼坡的驛館題了一首詩道:“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也有人傳說這首詩是羅隱作的。他詠歎說,馬鬼坡的楊柳樹,和以前一樣,正是詩情畫意的時候。唐朝的末代皇帝僖宗,又是為了逃難遠離宮城,路過此地。玄宗地下有知的話,應該會說,你們這一次出的亂子,再也不會推到我那位楊太妃身上來了吧!(唐玄宗小名阿蠻)這是為貴妃所作翻案文章中最精彩、最有趣的一首詩。
再說寡人好色的公案
我從前讀《史記》讀到《越世家》的時候,有所感觸,曾寫下這樣的一首七言絕句:“玉顏不意自成名,當日那知事重輕。存越亡吳論功罪,妾身恩怨未分明。” 歷史上的美人不少,而被議論得最多的,乃至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出現最多的,恐怕是西施了。她之所以在幾千年後,還有這許多人研究她,討論她,批評她,歌頌她,扮演她,除了歸之於“命運”外,恐怕很難有更好的理由了。其實她自己不過是諸暨鄉芒羅村裡,一個以賣柴為生的樵夫的女兒。可能是因為常常挨餓,罹患了胃病,就常常捫住胸口,皺起眉頭。那樣子也怪惹人憐愛的。鄉下人嘛,在村裡村外走動的,看到她那嬌弱的樣子,和一般粗野的村姑大不相同。男孩子都認為她很美,別的女孩子也跟她學起來,於是名聲就傳出去了。這時越國被吳國打敗了,帶了僅僅五千人。困在會稽這個小地方。為了找美女獻到吳國去求和,地方小,人口少,西施就被負責選美的范蠡選上了,把她送到吳國去。在她當時,只知道去侍奉一個外國人,可以多得一些賞錢,孝養她的父親,哪裡知道這許多國家大事的重要性。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王夫差,報了仇。站在勾踐一邊的說她好,而為吳國說話的則罵她是罪人。直到現在,她在歷史上的恩怨是非,還沒有定論。
其實不論是功是過,都是後世的人,借用了她這一個出身山村美人的遭遇,來發揮自己對歷史的政治哲學觀點,或者抒發自己的一些感觸而已。對於西施沒有多大的關係。當我寫出上面這首詩時,我的兒子說,好像曾經看過古人有同樣的句子,但是出自哪裡,一時找不出來。所以在此特別聲明,“書有未曾經我讀”,有些與古偶合,事非得已。不然,被別人發現了,還以為我犯了偷詩的盜竊罪呢。
像上面這類的詩文很多,雖然大家會喜歡這一類文學作品,但這裡到底是研究《孟子》這本書,如果反賓為主,再繼續引出這類詩詞來討論,那就有太過好色之嫌了。(一笑)就此打住。
人事行政
我們討論到正題上來。孟子和齊宣王之間,“打太極拳”也好,“打籃球”也好,兩個人推來推去,看來蠻好玩,也都蠻可憐。但齊宣王始終很尊重孟子,儘管他不接受孟子的意見施行王道,自然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孟子也真的看中了齊宣王,其實齊宣王也真是蠻可愛的。在戰國時代的各國諸侯中,講實在話,齊宣王是比較好的一個。
現在,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推了半天,都推不出一個明堂來,於是孟子改變拳路,拿出大洪拳,硬碰上去。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上。之何?” 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有一天,孟子對齊宣王說,假定你齊宣王的部下中,有一位大臣,把自己的妻子兒女,托給一位朋友照顧,自己到楚國去訪問,等到他出國回來的時候,妻子兒女都已經凍死餓死了。像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對於這樣的朋友,很簡單,不理他。孟子又說,如果你下面的執法官員,沒有好好盡職做事,那你怎麼辦?齊宣王說,那只有免了他的職位。孟子於是緊跟著問,那麼一個國家的不安定,這個責任問題怎麼辦?齊宣王被他這麼一來,大洪拳的打法太硬,吃不消了,只好不理他,隨便找個其他的話題,岔過去。齊宣王此時好像和孟子下象棋,被將了一軍,進退兩難,下不了台了。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曰: “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通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回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孟子將了一軍之後,接著就使出柔道,乃至西洋拳擊,硬拚硬打的都上場了。這個時候,大概孟子也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收拾行李要走路了。(這是孟子第一次離開齊國。)所以又一次對齊宣王說:
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指年代的久遠,而是指文化根基的深厚,因此,參天的古木,不足以代表文化故國的氣息。兼備功勳德業的世臣,才是一個文化故國的精神表率。現在您不但沒有這一類的大臣,就是連真心忠於您,親近您,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也沒有。過去有人推薦了人才給您,雖然您也立即錄用,可是過不了兩天,把這個人的名字都忘記了,甚至於他因不被重用,悄悄離開了您,您都不知道。這怎麼可以?
實際上,齊宣王最大的毛病,在於他不能真心信任臣下。後來他的兒子——齊湣王繼位,變本加厲,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重臣。蘇秦的弟弟蘇代看出了他的弱點,報告了燕昭王,於是燕國打敗了齊國,使齊國一蹶不振,幾乎至於亡國。這一次,齊宣王很可能被孟子上一次大洪拳式的談話,打得太厲害,答不出話來以後,齊宣王把他冷落在一旁,兩人可能很久沒有見面了。
齊宣王聽孟子這麼說,也只好敷衍地問,我下面那麼多人,我怎麼知道誰不好,應該免了他,不用他呢?我實在無法考核啊!孟子說,用人本來是有人事制度,可按照制度辦理的,但是真遇到人才的話,就不要拘泥成規,應該越級撥用,使得不盡其才。接著孟子就對人事考核的幾項原則,作個解說。
這個原則,孔子也曾經提到,在《論語》中有過記載。孟子的觀點和他完全一樣。他說有一個人,如果您左右的人都說他好,您不可以因此認為他好;您的高級幹部們也說他好,您還是不可以認為他就真好;即使全國的人都說他好,您還是要慎重,加以考察,考察的結果,發現他真的很好,然後再用他。相反地,對於不好的人,也要這樣一一查詢,再經過仔細的審核,發現了他的確很壞,實在可惡,然後才可以不用他。這樣,即使您下命令殺了這個犯罪的人,也等於是全國的人要殺他的,誰也不會怨恨您。要做到了這個樣子,然後才可以為民父母。
其實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把全國老百姓,當作自己的子弟,予以教養愛護,使他們安居樂業,這就是老百姓最好的父母官。後世的人怕得罪帝王,而說地方官為民父母,就是脫胎於此,演變而來。
現在我們再次深入研究這段文章,這章書,是孟子在齊梁之間自己的筆記,至少也是門人記錄,或者經過他自己看過、核定過的。可是這一段的內容,好像是凌空而來,與前後文的內容都不相銜接,沒有關連。據我研究的看法,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一路打“太極拳”玩推手,推來推去,推到最後,孟子忍不住,突然猛擊一拳,“跆拳”都上了。“跆拳”一上,齊宣王被打怕了,乾脆不和孟子見面。
隔了一段時間,孟子有一天硬是軋一腳進去。見了面,孟子又改變拳路,來一套“形意拳”,罵他一頓。這就是上面的一段話。這一段的開場白等於說,你請了客人來,又不請他入席,這怎麼可以呢?當然孟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聖人,只說他請來的人,如果悄悄地離開,他都會不知道。而齊宣王對他的答覆——並不問有哪一位聖人賢人我沒有用他,只說:“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我怎麼知道誰是飯桶而教他走路呢?這句話使得身為貴賓的孟子,聽來很是難堪。孟子自己知道,很難在齊國再待下去了,可能很快就要走路了。所以才有“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不可”、“國人皆曰可殺”這三段話。因為孟子前面的“士師不能治士”和 “四境之內不治”這兩句話,把齊宣王和大臣們都罵進去了。這一拳是打得很重的。
可見這時,齊宣王左右,反對孟子的人很多,甚至可以懷疑,包括稷下先生們,以及推行合縱計劃的,如蘇秦方面的人,甚至孟嘗君的門下客,都可能從中搗鬼。從孟子強調“國人皆曰可殺”的話,可見他們攻擊孟子,幾乎到了非去之而不甘心的程度。千古以來,政治上的傾軋,都是如此。小人與小人之爭,是為了權勢利害;君子與君之爭,則是為了思想意見不同。歷史的成敗關鍵,往往就種因於此。古今中外,都跳不出這個圈子,深為可歎!
高明柔克
說到這裡,又使人想起清初乾隆時代的重臣孫嘉塗一篇奏議,也就是後人稱為《三習一弊疏》的大文章。後來曾國藩到了功成名遂,威望足以震主的時候,他從實際人生的經驗中瞻顧上下左右,忽然想到了這篇文章,極為主張大家去細讀。一方面是對湘軍中如他的兄弟曾國荃等將領而發,一方面也是希望清廷能夠警覺,不要生起疑忌之心。
其實,任何一個事業的主腦人物,到了功成名就的時候,都可能有這種情形發生。無論是政治財經上的領導人物,或工商業的鉅子,乃至學術教育界的權威,都必須一讀此文,深切省察,以永保成功。
有一點我們要知道的,孫嘉淦的《三習一弊疏》,是對昇平時世的明主,如乾隆一類的老闆講的。換言之,中人以下的歷代職業帝王們,還不足以語此。忠言逆耳,古有明訓。講話固然不容易,能夠接受,能夠聽話的更難。只有高明的人,才肯接受逆耳之言。孫嘉淦的學養人品,素以審慎謹願著稱。如果他碰到的主子不是乾隆,大概也不會有這個奏本了。
因為孟子對齊宣王講了這段話,使人想起距離孟子兩千年後,有孫嘉淦指出,身處如齊宣王一樣的環境和地位的人,應當要自己警惕的重點。所以特別附錄原文,以供大家參考研究。
孫嘉淦《三習一弊疏》
孫嘉淦,字錫公,山西興縣人。康熙癸已進士,官至協辦大學士,謚文定。
此疏乾隆元年上。曾文正公《鳴原堂論》文云:“乾隆初,鄂、張兩相國當國,蔡文勤輔翼聖德,高宗聰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詔諭頒示中外,識者以比之典漠誓誥。獨孫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聖德,可謂憂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純廟御字六十年,盛德大業,始終不懈,未必非此疏神使高深。厥後嘉慶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進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極,壽陽相國祁*藻亦抄此疏進呈。余在京時,聞諸士友多稱此疏為本朝奏議第一,余以其文氣,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所細加納繹,其所云三習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覺。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亦非絕大智慧猛加省惕者,不能道。余與沉弟忝竊高位,多聞諛言,所聞三大習者,余自反實難免。沉弟屬官較少,此習較淺,然亦不可不預為之防。吾昆弟各錄一通於座右,亦小宛詩人邁征之道也。”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日夜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於萬一。而數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悄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復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
今夫治亂之循環,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退。此其問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漚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鼓諛而惡直。
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於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保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人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聖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匯升,豈惟並無此弊,亦並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見聽者矣!
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願言皇上之心也。語曰: “人非聖人,孰能無過。”此淺言也,夫聖人豈無過哉?惟聖人而後能知過,惟聖人而後能改過。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過且有,小過可知也。
聖人在下,過在一身;聖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
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聖人之過,聖人知之,賢人不知。慾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於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聖心腎凜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後知執中難允。懷保之願宏,而後知民隱難周。謹幾存誠,退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後欿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於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後知諫淨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習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態,一見而若浼。取捨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後治臻於郅隆,化成於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於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惜。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於至微,而勢成於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又曰:“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於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於驕泰。滿於驕泰者,自是之謂也。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君一心之敬肆,能如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於此矣。語曰:“狂夫之言,而聖人擇焉。” 臣幸生聖世,昌言不諱,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關於孟子這一節,除了上面所講的大義以外,另外聯想到幾個重點,可以加以討論。
世臣巨族門第之見
第一,是孟子對齊宣王提拔人才,引進人才的用人制度問題。由本節文字上 “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的措詞看來,再加以歷史上對歷代人事行政的記載來參考,大凡要奠定一個新時代,開創一個新局面的時候,用人都不是依照治平時候的人事制度,都有一番新的氣象、新的局面。等到天下安定以後,加上時間的歷煉,用人行政便不能不上軌道,要依循某種人事制度法規來進用,這也是古今不移的演變。一種制度施行久了,漸漸紕漏就出來了,這是必然的趨勢。
一個有悠久歷史的國家,故家世族,功臣遺蔭,每每在政權體制的成規下,演變成左右政權,把持朝政的形勢,成為政壇上的大包袱、大障礙,這也是歷史上必然的趨勢。例如兩漢以後直到魏晉南北朝,士族門閥的權勢,影響了四五百年的人事結構。
唐代新興,在開創基業的時候,一個新的局面打破了這種陋習。但自唐太宗以選舉考試取士以後,經過歷史年代的累積,門第世臣的弊病還是照樣發生。在盛唐的時候,如眾所周知的李白、韓愈等名士,求取功名之初,還不是到處上書,希望那些有名的世臣們加以提拔。也有少數文武人才,是靠世臣故家的賞識,所謂“拔識於稠人”之中的,因此成為千秋佳話。“稠人”就是普通的群眾的意思。如郭子儀在未得志時,由於李白的推重,才被重用。後來李白犯了死罪,靠郭子儀以身家性命力保而得救。這些歷史資料,就是古今中外、千秋人情的各種反映。
到了晚唐的時候,在政壇上就有著名的牛(僧孺)、李(德裕)黨派之爭。李德裕樂於提拔平民出身的寒士們,等於我們現在所說的起用新人,後來李德裕被世族牛僧孺一派推翻,而內閣改組之後,被貶逐到嶺南去。當時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回首望崖州”的名詩,就是記載晚唐歷史上這一事件。等而下之,宋、元、明、清,每個歷史朝代,這些同類的故事的重演,比比皆是。其中比較最為悲慘嚴重的,那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黨錮之禍。
派系黨禍之爭
第二,是孟子講到身為一個領導人的用人之道。無論是人才或非人才,好人或壞人,一個領導不能隨便聽信人言。甚至全國人都說其人可殺或可用,也不能受到群眾情緒的影響。必須由“明主”來自決自裁。這種用人行政之道,在歷代帝王專制的史實上,有太多數不清的資料。尤其中國歷史的史家,特別強調歷代的明主、賢君們在用人行政上的“不次之擢”——就是不照成規法令提拔人才。
但是話說回來,引用人才的最後取決裁定之權,全仗明主、賢君們的聰明智慧,由他自己的好惡來選擇,也實在太難了。到底明主之所謂“明”,賢君之所謂“賢”,他的明,他的賢,到了什麼程度?而且真明真賢之主究竟有多少?實在都是問題。歷史上最令人推崇的唐太宗,他也親自在詩上說:“待子心肯日,是汝運通時。” 這是極權性的坦白表達。他說,等到哪一天我心裡高興,願意給你官做,給你富貴的時候,你的好運氣就來了。以李世民之英才,尚且如此,何況等而下之的平庸之主呢!
在過去的歷史上,因為人事制度不上軌道,取予裁奪,升降生殺之權,往往繫於人主一時的喜怒,或出自黨派的傾軋。因此,歷史上冤死的人才,也是數不清的。在昇平的時代,如唐、宋的黨爭,所謂君子與君子們在學術思想意見的爭執,而形成政權上的排擠傾軋。末落的時代,則有如漢朝、明朝的黨禍與派系之爭。至於晚唐五代的亂世,好惡生殺之權,完全出於人主們的自決,那就更慘不可言了。這種歷史的事實也很多,我們只要看看晚唐詩人杜苟鶴弔祭朋友的幾句詩,便可知道了。杜的詩說:“殺戮眼中皆名士,幾人安穩到黃泉。”以及他的“四十年來人殺盡,似君埋少不埋多。”再加上唐末道人鍾離權一首詩:“莫厭追歡笑語頻,尋思離亂可傷神。閒來屈指從頭數,得見昇平有幾人。”這是多麼悲哀的局面啊!當然,這些都是亂世的現象,好像與本題不大相關,其實是有關的。
隨便信手舉幾個大家容易知道的史實來說,如劉宋時代的殺檀道濟,宋代的殺曲端、岳飛,甚至如明代的殺于謙等等公案,這些罪過,都是由於人主們專權裁決之過。歷史上在政壇的冤獄,豈只是少數而已!
至於由派系傾軋、政見不合所造成的,如宋代洛蜀兩黨之爭,都標榜聖賢之學。如二程夫子等人與王安石,以至到蘇東坡,這些正反雙方人物,總不能算是壞人吧!而任俠好義的蘇東坡,幾乎也身遭不測,如果不是宋神宗的祖母太皇太后再三維護,恐怕蘇東坡的性命,也早已不保了!我們且看看蘇東坡最倒霉的時候,關在牢裡,聽到要被殺頭的謠言,非常恐懼痛苦而作的詩。這時唯一令他安慰的,是浙江杭州一帶的人們,為了他,請和尚道士唸經,替他祈求消災免難。他的詩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幾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卿知葬浙江西。”他在獄中做了這兩首詩,自題為:“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最後又自註:“獄中聞杭(州)湖(州)間民,為余作解厄道場累月,故有此句。”他作了這兩首詩,拜託看守的獄卒梁成寄給他的兄弟,當然被偵察的人員拿到,不知道如何又傳到宋神宗那裡去了,皇帝看了也很難過,便說:“我並沒有一定要他死啊!”因此反而沒有事被釋放了。以蘇東坡的曠達才情,真碰到要命的時候,也還是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甚至也會:“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是多麼的可憐。像這一類的事件,又完全靠那個為人主的皇帝在左右大臣們皆曰可殺時,作了聰明睿智的決定,平反了他的冤枉。當然,最大的影響,還是皇帝的老祖母。所以當太皇太后死時,蘇東坡痛苦極了,他又寫下兩首名詩:“巍然開濟兩朝勳,信矣才難十亂臣。原廟團應調百世,先王何止活千人。和熹未聖猶貪位,明德惟賢不及民。月落風悲天而泣,誰將椽筆寫光塵。”“未報山陵國士知,繞林松柏已猗猗。一聲慟哭猶無所,萬死酬恩更有時。夢裡天衢落雲仗,人間雨淚變彤帷。關睢卷耳平生事,白首累臣正坐詩。”自注題為:“十月二十日,恭聞太皇太后升遐,以軾罪人,不許成服,欲哭則不敢,欲泣則不可,故作輓詞二章。”這裡所說的太皇太后,是宋神宗的祖母,也是歷史上有名的賢後。她是名將名臣曹彬的孫女。他在詩中所說“先王何止活千人”,是指在宋史上,仁宗皇帝和皇后,的確是很了不起的。應該說,都是讀通了孔孟之學的吧!
我們牽扯了這些歷史故事,都是為了討論孟子和齊宣王對話的主題。當然,最重要的,由此可見孟子當時在齊國受排擠、受威脅的嚴重性,所以有不得不走的趨勢,同時他所說對於用人行政的主旨,在當時封建制度的君主專權之下,不好太明白表露出君主必須要尊重人民,實行民主法治。但今日民主法治的要義,也已經隱約在其中矣。
民主難,法治也不易
第三,講到選拔人才和用人的民主法治,我們拿孟子在這一節說話中的語意,來證之於近代和現代西方文化民主法治下的各種形態,也會有很多的感想。過去歷史上一切的決定權,都取決於君王,實在是不合理,毛病很大也很多。但真正的全民民主可也真難說,要講真正的全民民主,先決的條件,除非是真正做到全民都是聖賢。至少要全民的教育水準、學識修養都能達到一致的水平才可以。不然,千萬不要忘了群眾有時的確是很盲從盲動的。眾人之紛紛,不如一士之愕愕,那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所以國人皆曰如何如何,也並不見得就是真正的是非善惡。因此一個強有力的君主,他的主張的確具有百分之百決定性的影響,這就必須靠君主的聰明睿智了。我們放眼看今日西方文化的民主,尤其如美國模式的民主,群眾所公認選舉的,又何嘗一定全是好的?至於幕後操縱在資本家手裡的暗潮,更不必談了。
現在轉回來再說孟子當時對齊宣王說這一段話的時候,他雖然不像我們上面所討論的三點那樣具有嚴重的威脅,但齊宣王已經很不是味道了。總之,無論是天下大事如國家的拔用人才,小則如一個公司行號,乃至一個小小團體,人擠人,人排人,總是難免的。因為人這個生物,天生就是如此不成器的。所以一個當主管的、當家的,一定要切記“士無論賢愚,入朝則必遭讒。女無論美醜,入宮則必遭嫉” 的原則,然後處之以仁義,運用以智慧德術,或者效果會好得多。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代紂,有諸?”孟子對四:“於傳有之。”曰: “臣武其君可乎。”曰:“賦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對聖人懷疑的趣話
上一次孟子打形意拳式的講話,大概說得齊宣王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有一次和孟子談起來,他問孟子,商湯把夏桀放逐到南巢去,武王出兵牧野攻伐紂王,有這件事嗎?夏朝的末代皇帝桀最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於是他的大臣成湯興起,把桀趕到蠻荒的南巢去,湯取而代之做了君王,稱為商朝。而殷商的最後一代後帝紂王,也是因為暴虐,而周武王起兵把他殺掉,也取而代之,這是大眾都知道的過去兩次歷史上所謂真正的革命。現在齊宣王對這歷史革命發生了懷疑,而提出來問孟子,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懷疑歷史是件有趣的事,寫《厚黑學》的四川人李宗吾,又自稱是“厚黑教主”。所謂“厚黑”,臉厚心黑也。這位“教主”也是我相識中的老一輩朋友,其實他本人一點也不厚黑,可以說還很厚道,只是喜歡寫反面文章來諷世而已。這位怪才,也是懷疑堯舜之為聖人的問題,還說這是他的發明,其實他前輩同宗明朝的李卓吾,已經開其先例。還有明朝末期的一些名士,也曾提出堯舜的禪位問題來討論過。《木皮散客鼓詞》裡也是懷疑堯舜的,其中有一段就說到堯是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能,怕他將來保不住江山,被不相干的人奪去,就太可惜了,而見到舜很孝順,又有能力,所以就把自己兩個女兒嫁給舜,把舜收為了自己的女婿,女婿是有半子之分,由女婿即位做了皇帝,那麼自己的兒孫,還是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而李宗吾的《厚黑學》立論,卻完全是從李卓吾和《木皮散客鼓詞》上學來的,可惜他死了,如果還在的話,見了面,我可一定要罵他不老實,侵奪了別人的著作權。其實對於歷史的懷疑,由本文便可證明齊宣王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提出來了。
孟子碰到這個問題,知道不大好答覆,但是他答得很高明,完全用外交詞令說,在古書上是這麼說的。言外之意,還可能“待考”呢!齊宣王說:這不是臣屬的叛逆行為嗎?為人臣怎麼可以殺國君呢——齊宣王可忘記了,他田家的上代田和,何嘗不是這樣把姜太公的後代呂貸——齊康工送到海邊,而篡了王位而當起齊威王來,呂氏主祀就此斷絕的。
但孟子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作了歷史性的解釋,對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提出了兩個觀念。他說,這不是臣弒君,不是叛逆。只要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違反了仁道,就算是壞人,就叫“賊”,不夠資格做領導人。違反了毀壞了義理和道義的,就叫做“殘”,他是冷酷無情的、是心智不完整的、精神有缺陷的人。這種賊仁殘義的人,就是“獨夫”。所以湯、武的革命,只是去掉一個獨夫,並不算是叛逆的行為。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的政治哲學,儒家大部分都強調這一點,在我看來,這是歷史上的問題。司馬遷雖然沒有標明,但隱約間也透露了,他並不同意孟子這種看法。
除了司馬遷以外,後世寫歷史的人,一直依照孔孟的這種思想,不敢有絲毫違反。不過,中國幾千年來,對這個歷史采懷疑態度的人很多,只因在儒家的權威之下,不敢過分反抗,所以這一方面留下來的文字,並不太多,現在提幾則小故事來看看。
在古人的筆記資料裡,提到唐代名臣高定,他在幼年七歲時,讀《尚書·牧誓》這一篇,裡面說周武王集合諸侯,在牧野這個地方,誓師討伐紂王的故事,也就是孟子這裡所說湯、武革命的事。高定就對他父親高郢說,做臣子的怎麼可以用兵殺國君呢?高郢說,這件事是應天命順人事的事情,不比一般的叛逆。孩子都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於是他追問父親說,聽話的人,連他已經死的祖宗三代都會得到獎賞。不聽話的人,就要被殺掉,這難道也叫做應天命順人事的事嗎?結果他的父親答不出話來,拿不出任何理由對他解釋。
這高定的思想,也不能說他不對。所以後世有些人,對於儒家過分強調標榜的思想,往往持高定這一類的態度。人類的思想觀念,在有了懷疑時,提出來討論,才可獲致真理,否則過分強調某一思想的權威性,另外又過分壓制別的思想,則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另外一個故事,宋代的名儒李靚(字泰伯),是一位很有風格的人,文章也寫得很好。但他素來不喜歡佛,也不喜歡孟子,常常罵佛,罵孟子。他喜歡喝酒,有一天,一個政壇上地位很高的朋友,送了他許多高級名酒,他自己家裡也做了些好酒。有一位讀書人很想喝他的酒,但又喝不到,知道他喜歡罵孟子、罵佛,於是作了幾首罵孟子的詩送給李泰伯,第一首詩是關於孟子說堯舜事:“完凜損階未可知,孟軻深信亦還癡。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他說歷史是很難相信的,有許多舞弊不光彩的事情,未必會寫上去,但孟子偏偏去相信歷史,真是不夠聰明。有些史料,是否有問題,還不得而知。至少在《孟子·萬章篇》中記載完凜捐階的事。是說,唐堯當皇帝的時期,自己非常儉樸節省,住的也只是“茅茨土階”而已,但賜給舜倉凜和牛羊。以後,舜的父親與異母弟弟,想害他,叫他爬上倉庫頂上去整修倉頂,卻在下面放火燒他。結果舜在事前已受到兩位太太的指教,把預先穿上去的大衣服張開,像飛鳥一樣地跳了下來,安全地逃出這場火災。後來,又教他去鑿井,然後投井下石想壓死他。結果,舜又經太太的設計,預先在井的內壁旁邊,打通遂道,壓階而上,安然無恙地出來。這首詩說,舜是堯的女婿,岳父作皇帝,舜的弟弟怎麼敢去殺他。所以孟子相信歷史的記載,實在很傻!
他的第二首詩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他批評孟子的話說:孟軻說齊國有一個人,在外面討飯為生,而家裡卻有一妻一妾,哪裡有討飯的能娶得起兩個老婆,而且鄰居們哪有這許多雞給他偷呢?還有孟子那個時代,中央政府,周朝的天子還在那裡,他應該和孔子一樣尊周而講王道,何以他不到周天子那裡去幫助中央政府推行仁政,反而去遊說齊國、魏國的諸侯,還想把他們培養成功,取周室而代之,這不是不對麼?我們知道,孟子是贊成湯武革命的,並不像孔子是主張尊周的,這也是事實,而這位讀書人就憑相隔幾千年的習慣和想像來罵孟子。李泰伯讀了他這兩首詩,引為知己同志,大為高興,請他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談話罵孟子,連過幾天,也罵了幾天,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這位讀書人也走了。
幾天以後,又聽說有人送酒給李泰伯,於是這個書生不作詩了,作了三篇文章,名為《仁義正論》,都是罵佛的,送去給李泰伯。李泰伯看了他的文章後,知道這書生又是想來喝酒的,於是笑笑說,你的文章真好,可是上次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弄得我自己好久都沒有酒喝,非常難過,對不起,這一次你儘管罵佛,請原諒我再不敢留你喝酒了。
金、元時期的名詩人元遺山,有一次,經過殷商的首都朝歌,也對武王伐紂的歷史,興起懷疑的感慨,他曾作了《北歸經朝歌感寓三首》詩。其中的兩首,也牽連到堯舜的“茅茨土階”和紂王的造九層台,以及後來的墨子,因路過朝歌,對地名常有歌樂意味的反感,就立即回車、不肯經過朝歌的歷史故事,提出懷疑的評論說:“黃屋何曾上作階?禍基休指九層台。書生不見千秋後,枉為君王泣玉杯。” “墨翟區區不近情,回車曾此避虛名。采薇唯有西山老,不逐時人信武成。”
其實,對於堯舜禹三代禪讓傳位的懷疑,以及有關湯武革命地批判,都是後世人吃飽了飯很無聊的閒事。堯舜禹三代的禪讓,在古文的記載上,明明告訴我們是 “禪”,是“讓”,已經很明顯地說出“禪”,就是退位遞補的意思。“讓”,就是讓送的意思。既然又讓又禪,其中多少有些過節,但在過節當中,畢竟很坦率自然地把自己一手所掌握的天下權位交出去,並沒有戀棧而不捨,也沒有交了以後有怨恨的,這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們所以能夠如此做,當然道道地地可稱之為聖人的行為,又何必多此一舉,用後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證古人也必如後人的勾心鬥角,而且是必須要把它拉到和自己當代同樣的壞才算是合理?這豈不是讀書人思想上的癌症,是多餘的致命傷嗎?
對湯、武革命的疏解,也是一樣,古書上明明告訴我們這兩代的歷史事件,是革命性的,事實上,也說明是出兵去征伐的。可見古人並沒有文過飾非,故意加上那些好聽的名詞來騙後世的人們。只因為桀紂不道德,雖為全國之君,而弄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熱,勸又勸不聽,諫也諫不了,要他改又不肯改,誰也阻止不了,那麼,湯、武不起來革命,難道要全國的人民生命財產完全毀於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暴君手裡,才算對嗎?所以湯、武起來革命,充其量,也只能說出於被迫,不得已而倒行逆施,然後歸之於正。何必另加曲解,硬認為他是蓄意圖謀叛逆,早就想取而代之了。例如現代歷史,孫中山先生領導全民革命的全盤經過事實,也便可以證明真正革命的意義,確是出於不得已,確是抱有一種悲天憫人、救國救民的志願。如果硬要說湯、武的革命早已別有用心,則也可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也是讀書人思想上的惡性瘤。至於後世的儒生們,硬要把湯、武征誅,湯、武革命,加上極其冠冕堂皇的文句,強調應天順人,那也只能視為秘書人才的文告手法,必須如此寫作罷了。有人善用文詞,便寫成了應天順人。讀通了書,懂了道理,這些只是文字上的花槍,又有什麼稀奇。不過,自從湯武用過“革命”一詞之後,後世的變亂,甚至是搶劫、殘殺,也便借用了什麼革命等等的名詞,這就等於老子、莊子們所說“仁義”一詞,被後人假借亂用之過,兩者實在不可一概而論。
所以我們要知道,凡是這些問題,都只是思想上、文詞上、論理上的是非—— 邏輯問題,並非人事上實際的善惡問題。如果把文字邏輯的是非問題,硬用到實際人事上的善惡問題,有時候,會使你產生無可挽救的偏差。不過,這個專題的確也很不簡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的,必須另作一個專題,在此只好打住,不再多做討論了。
學非所用 用非所長論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臣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捨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捨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見齊宣王,對齊宣王說,假如你要建築一座巨大的宮殿,一定會命令負責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還沒有鋼筋、水泥,只有找大木材了——負責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興,認為他了不起,能夠勝任這件工作。當然,從森林中砍伐來的原木,還不能立即拿來作梁、作柱,一定還要經過加工整理,用斧用鋸,修整到合用為度。結果你看到他們把得來不易的大木頭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氣地認為他們沒有善盡職守。一個人從小學一樣東西,等長大了,要施展所學的時候,你對他說,不要管你所學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的辦法就好了。你齊宣王想看看,結果會是怎樣呢?
再假定現在有一塊很好的玉石在這裡,雖然價值達二、三十萬兩黃金之巨,也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學識技術,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現在雖在尋求治理國家的人才,但你卻要求那個人放棄平生所學,跟著你的方向,照你的辦法去做,這樣豈不等於叫琢玉的人,放棄他所學的技術,照你的辦法去琢玉一樣,這怎麼行得通呢?
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齊國已經逗留好幾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著急,不得不像下象棋一樣,要將上一軍了。他對齊宣王說了這麼多話,齊宣王一動也不動,沒有聽他的意見實行仁政,似乎有一點點震動了孟子的浩然正氣,好像鬍子都翹起來了。
說到這裡,可看清一個事實,凡是一個知識分子,有了學問以後,想實行他的理想,有所作為,在際遇不好,機會不來的時候,都是這般痛苦的。過去如此,將來也還是一樣。讀了這段書,仔細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許多感慨。中國過去有句俗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古人對於文學、武學,叫做文藝、武藝。古人這個“藝”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學、武學,或任何學問,修養到了藝術的境界,才算有相當的成就。學武也是一樣,學到了相當的程度,才稱得上武藝,入於藝術境界,也就是所謂“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謂一段、兩段,一直到九段。日本武術的分段法,是由中國佛家禪宗的“浮山九帶”蛻變而來的。)上面引用的這句古話,相當深刻,從這句話來看,人都有不滿現實的情緒,儘管學問好,本事大,賣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賣不出去,孔子也是賣不出去,在《論語》中記載著孔子說的:“沽之哉!沽之哉!”結果到了流動攤位上,還是賣不出去,永遠是受委屈的一副可憐相。孟子也一樣,現代和將來的人也是一樣,賣不掉的時候,都很可憐。這就是世間相。過去是將學成的文武藝賣給帝王家。現在呢?是賣給工商鉅子、大資本家。中國的知識分子,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沿街叫賣鬧蓮花的,又豈止是我們位亞聖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闆的買主們,態度都很令人難堪,不但是討價還價,苛求得很,有時候對知識分子就像對上門兜售的小販一樣,看也不看一眼,一揮手,一個勁兒地比著:“去!去!去!”你把黃金當鐵賤賣給他,他也不理,就是那麼個味道。
我在小的時候,父親告誡我兩副語體的對聯說:“富貴如龍,游盡五湖四海。貧窮如虎,驚散九族六親。”另一副說:“打我不痛,罵我不痛,窮措大(現在叫窮小子)肝腸最痛。哭臉好看,笑臉好看,田舍翁(現在叫有錢人)面目難看。” 活了幾十年後,對人間事閱歷多了,回頭再想這副聯語,的確是世間的淋漓寫照。孟子的仁義之道,在齊宣王那裡兜銷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這副臉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戰國間,知識分子第一個兜銷的好對象,當然是賣給人主— —各國的諸侯,執政的老闆們。如果賣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雲,至少可以弄個大夫當當。其次,賣不到人主,就賣給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嘗君、平原君等四大公子,一般所謂卿大夫之流,能夠作他們的座上客,也就心滿意足了。實際上,名義雖稱之謂“賓客”,也不過是一員養士而已。如彈鋏當歌的馮諼,即是如此。到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曾經下了逐客令,當時李斯也在被逐之列,臨行之時,上書勸諫,秦始皇覺得有理,於是收回成令,李斯後來因而得以重用。雖然如此,各國諸侯的滅亡,對養士風氣不能說不是個打擊,這一階段的讀書人,是比較淒涼悲慘的,大多流落江湖,過著遊俠的生活,這就是漢初遊俠之風盛行的主要原因。
攀龍附鳳——讀書人的通路
漢代的初期,差不多也還有秦代輕視讀書人的風氣。秦始皇焚書坑儒,固然殺了很多讀書人,但留下來的讀書種子仍然不少。例如為漢代初創政治禮儀最著名的叔孫通,在漢高祖起義,到處征伐的時代,叔孫通便盯著他,跟來跟去的,很想把他的學問賣給漢高祖,可是總是賣不出去。當時漢高祖看見讀書人就罵,甚至把儒生們的帽子拿來當便器用。叔孫通和他身邊的許多學生,只有忍耐。有時學生們急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孫通一直勸學生們忍耐等待。
等到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後,中央政府裡,都是和漢高祖一道起來打天下的好漢們,其中有許多還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開會,都沒有秩序,更沒有氣度。在朝廷開會的時候,飲酒爭功,吵鬧咒罵,甚至有當場拔劍擊柱的,亂七八糟,沒有一點體統,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會生事。
亂無章法的朝廷會議,使漢高祖感到頭痛之極,就採用了叔孫通的建議,頒布一項重要的律令,叫做“朝儀”。本來,漢高祖對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沒有信心,但聰明的叔孫通,看準了漢高祖煩厭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對他說:“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這下只好依叔孫通了。於是叔孫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規範排練了一個多月。就像今天慶典,先要學生練習排字,或大會操、團體舞一樣,等精嫻熟練了,才請漢高祖觀禮。漢高祖看了大為高興,於是命令群臣學習,這是漢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會群臣,皆依朝儀行事。並由御史做監督,若有哪個舉動不合禮儀的,立刻抓起轟出去。於是舉朝秩序井然,無人再敢喧嘩失禮。漢高祖坐在龍位上,高興極了,得意洋洋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當皇帝是何等威風啊!他高興之餘,馬上拜叔孫通為“奉常”,等於禮部大臣,並賜黃金五百斤,並且封他的學生們也都為郎官。
後來,陸賈又屢次建議漢高祖,推行詩書禮教。漢高祖聽得不耐煩了,就破口罵道,你囉嗦什麼?老子的天下是馬上打來的,什麼詩啊書的,有屁用,“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陸賈說,不錯呀!你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可是你不能夠還一直騎在馬上當皇帝,“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應該坐在宮廷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陸賈這個人很會講話,很有辦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後代表漢高祖、漢文帝出使南越王趙倫,穩住了兩廣、南越一大片屬國。並和陳平、周勃聯手,平定呂氏諸王,擁立了漢文帝。
當時漢高祖聽了陸賈的這句話,認為很有道理,要他詳細報告,後來陸賈一連提了十二次建議——上奏章,漢高祖都說好,全部採用。這十二次奏章後來編在一起,就是有名的陸賈《《新語》。
由這兩件事看來,可見歷史上許多讀書人,大多同叔孫通一樣,功名富貴必須靠嘴巴遊說,或靠別人的推薦。運氣好,就推銷得出去,否則便窮愁潦倒一輩子。
當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聖,如高士之高,隱士之隱,名臣大臣之精忠亮節,有許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漢初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的功名富貴,還是靠嘴巴來遊說,或者靠別人的推薦。
到了漢武帝以後,才有了選舉制度的創立。那時的選舉,是真正的選舉,不像現在,競選是競而選之,靠競爭,那已不是中國文化的選舉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著西方文化叫做“競馴。漢朝的選舉,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對賢良方正、孝。涕忠義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學識、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薦稱賢,向朝廷保舉上去,稱為“孝廉”。清初的博學鴻詞徵召,也是套用這個制度而來的,這樣叫做“選舉”。這種漢代初期的選舉,一直延用到漢末,但也變了質,人才推薦的出路都由世家門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讀書人,很不容易飛黃騰達。即使同是平民讀書出身,到了權位關頭,競爭排擠,也事所難免。例如漢武帝時代的名相公孫弘,結果也會排擠董仲舒,所以元人李過庭的詩說:“古來好客數平津,我道真龍未必真。一個仲舒容不得,不知開閣為何人?”
在南北朝混亂的時代,讀書人的出路就靠門第,靠名士們的榆揚推薦。所謂 “門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餘蔭,同時還帶有現代人所謂“學閥”的那種味道。由於仕途受了這類世族子弟的專橫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問可知了。
唐代選舉的進士
在唐代的時候,唐太宗確立了考試制度,於是讀書人埋頭苦幹,十載寒窗,一朝登第,一步一步,鑽到功名場中。一直到現在,都在隋唐時代所創立的考試制度的精神下,使得考試成為知識分子求得功名富貴的必經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後,有很多的文學作品,讚頌由考試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會上,每個家庭,每一個讀書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來光耀門楣,榮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連作皇帝的乾隆,還想暗地化名來參加考試,偷偷嘗試那考取進士的味道呢。所以以前教育兒童的讀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的格言。當然,這些話到了現代工商業的社會,完全變成落伍的陳腔濫調了。現在應該可以將它改為:“社會重金條,技能須學高。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糟。”
其實,在從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飛黃騰達,又是另一回事。許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沒有門第,沒有背景,沒有人提拔,還是一樣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沒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勝一籌而已。例如在唐代詩的文學中,大家都讀過秦韜玉的《貧女吟》,便是感歎這種宦途不遇而發洩的無奈和悲哀。同樣的情形,借貧女來作寄托,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詩,還有唐末詩人李山甫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識綺羅裳,閒把簪珥益自傷。鏡裡只應諳素貌,人間多是重紅妝。當年未嫁還憂老,終日求媒即道狂。兩意定知無處說,暗垂珠淚滴蠶筐。” 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歎社會人情現實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說自己在年輕時代意氣飛揚,非常自負,但早已顧慮到青春逝去,年華老大,還是早點找歸宿才好,所以一直托人作媒,不過,別人卻笑她瘋,認為以她的美麗才華,不怕沒有對象。最後說,現在呢?什麼都沒希望了。還是一個貧女終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對著蠶筐暗自滴淚了。這是讀書人多麼有趣的諷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啊!時代雖然不同,人情世態還是一樣,即如現代讀書人,得到了博士、碩士學位以後,同樣地,也是“貨與帝王家”,出賣給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萬五萬一個月,非向他低頭不可,只不過現在是由帝王家的買主,一變而為資本家的老闆而已。
由此看來,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讀書人,大多是那麼可憐,有時還賣不出去,像孟子一樣。他和齊宣王這一次的談話,就可想而知,有點類似買賣不成仁義在,討價還價的味道。在這節書中,已可看出,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往來,差不多快要結束了,同時孟子和齊宣王也都已過中年。我看齊宣王倒蠻有福氣,舒舒服服地過了一生,人也蠻可愛的。老實說,孟子這樣頂撞他,假如換作後世一些帝王,很可能不會接受,認為你孟某人談了半天都是空話,我愛用你的意見就會用,我不用你,你就乖乖地領薪水吃飯,還來什麼玉人、匠人、工師的,我現在不要蓋房子,你工師又怎麼樣!假如是另一種個性的齊宣王,就告訴他,我現在不想蓋房子,噗玉也找不到,你讓我清靜清靜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齊燕之戰——歷史戰略的經驗
而在孟子方面來說,平生志學孔子之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今遇非其主,言不聽而教不從,“良禽擇木而棲”,又何必為了生活而貪戀祿位,只是尸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志已堅,只是還有老母待養,拖家帶眷,不得不使他為現實生活、現實環境而躊躇再三了。
孟子終生奉母教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質具有聖人之資以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賢母的教導。孟子不但在幼年時期、少壯時期,接受了母親嚴謹的教育,即如這一次與齊宣王話不投機,決心要去齊的時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勵,使他去志更加堅定。如《孟子外書》所載的母教,也正是他們母子倆在這個時期的故事。
孟子處齊為客卿,居常有憂色,擁楹而歎。
孟母見曰:子擁楹而歎,若有憂色。何也?
對曰:軻聞之,君子稱身而正位,不為苟得而受賞,不貪榮祿。今道不用於齊,願行,而母老,是以憂色。
孟母曰:婦女之禮,精五飯(稻、黍、稷、麥、寂五種飯類),冪酒漿,縫衣裳而已。故有閫內之修,而無境外之志。《易》曰:“無攸遂,在中潰”《詩》曰:“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以言婦人無擅制之義,而有三從之道也。故幼則從乎父母,嫁則從乎夫,夫死則從乎子,禮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
子行乎子義,吾行乎吾禮。子何憂也。
孟子和齊宣王最後幾次談話,齊宣王在禮貌上雖然還相當尊敬孟子,但實際上已大有貌合神離的味道。孟子覺得不須再留下去了,心裡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貌上不免略現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著前門的柱頭發呆,輕輕地歎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裡,心裡有數。再次看到這種情形,就不得不問他了:
兒啊!你為什麼在這兒唉聲歎氣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聽到母親在問話。不免自悔失態,但又不能欺瞞母親,因此便答道:
兒子認為一個君子,應該知道進退之方。一個人的立身出處,必須名正而言順,有為有守,不可以苟且求取榮譽與俸祿,貪受不義而不應該的賞賜。如今我和齊宣王話不投機,看來他是絕對不會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無法在齊國實行仁政了。在這種情形之下,兒子覺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更不宜遠遊,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為難,決定不下。
孟母聽了孟子的對話,又是一本正經地說:
一個婦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燒飯、煮菜、釀酒、縫衣裳,那是應守的本分。婦女的德行是專重家務的操持,不應該多管外務才對。《易經》家人卦的六二爻辭說:“無攸遂,在中潰”家庭主婦沒有向外發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務,主持中饋便好了。《詩經·小雅·鴻雁篇·斯干章》上也說:“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 一個賢良的主婦,平日不說什麼東家長、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務和全家飲食起居料理妥當就好。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講到婦人不該弄權,不要對外務擅作主張的意思。
況且自古以來的傳統,婦人有三從之德:一、在幼年的時代,要依從父母。二、在婚嫁以後,就要順從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兒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兒子的前途為中心,加以輔助。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長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而且你走的是頂天立地大丈夫應走的仁義之路,我當然跟著你、贊同你。即使在生活上清苦一點,也是我應該分擔的分內之事。你不必為了我而遲疑不記,果敢地決定你的方針吧!
我們讀了這一節書,可以推測,孟子聽了他母親的這番話之後,寬心大放,去志更堅。不過,到正式離開齊國,還要一段時間來料理事務。因此,接著還有後文。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五句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軍食壺漿以迎五師,豈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