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逍遙游:境界大小的差別

境界大小的差別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蜩”就是蟬,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樹林裡叫得很好聽的;秋天到了要蛻殼,蛻殼了以後,自己變化走了”,殼留下來就是蟬蛻。蟬蛻是一種中藥,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療喉嚨沙啞。“學鳩”是小鳥。

一隻小鳥一隻小蟲,沒有看到過大鵬鳥,因為大鵬鳥一飛起來,它們看都看不見,只不過聽人家說有這麼一件事”,聽了就笑:那個大鵬鳥多事,何必飛那麼遠?像我呀,決起而飛,”什麼是“決起而飛”?“崩”一下跳去了,這形容飛出去不遠嘛;大鵬鳥是“怒而飛”,飛得很遠,這之間何止天壤之別。小鳥小蟲自已也很得意;“槍榆枋,”從這棵小樹飛到那叢草上來,很遠嘛,也很痛快。“時則不至,”時間不夠,萬一我飛不到掉下來怎麼辦?“而控於地而已矣,”不過掉在地上,也不會跌死。這個叫做飛啊?老母雞被我們趕急了的時候,“咯咯咯咯”的,它也會“崩”地一下飛個兩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埃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們笑大鵬鳥:這個老兄真是多餘,飛到南極去幹什麼呀?

下面一句話莊子都不講了。

世界上這樣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當他沒有出來的時候,你東笑西笑,最後自己變成小鳥了。譬如歷史上南唐的朱溫沒有當皇帝之前,可憐得很;媽媽帶他三兄弟給人家幫工,他自己也要去幹活。老闆一天到晚罵他:“你這個傢伙個子大大的,活懶得干,還光吹牛。”他實在給罵氣了,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鄉巴佬,光知道蓋房子,置財產,我們大丈夫做事,你懂得個屁啊!”老闆很生氣就要打他,老闆的媽媽說:“不能打,這個孩子將來前途無量,要好好對他。”老太太問朱溫:“你這個不肯幹,那個不肯幹,究竟想幹什麼?”他說:“我想借桿打獵的槍,到山裡給你打打獵,弄點好菜給你吃吃。”老太太說:“好吧,你要什麼都幫忙。”後來朱溫當了皇帝,對老闆的媽媽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媽媽一起接來,很感謝她。看到那個老闆恨不得把他宰了:“你這個傢伙,眼光那麼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點啊,不要像這個小鳥小蟲。莊子沒講的,我把它補充說出來了。

適莽蒼者,三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適”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顏色叫“莽”,晚上的顏色叫“蒼”。南北朝有一首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西北地區傍晚的景色。還有一種解釋:“莽蒼”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蒼”代指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間去,一天在那裡吃上三頓,回來了肚子還飽飽的;假如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得帶一點乾糧,算不定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如果走一千里路,那就要準備帶兩、三個月的糧食了。莊子好像很喜歡旅行一樣,告訴我們出門該怎麼準備,實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境界。前途遠大的人,就要有遠大的計劃;眼光短淺,只看現實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沒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曉得有後天。有一種人今天、明天、後天都不要,他要永遠。莊子就是告訴這個東西。因此說:

之二蟲又何知?

這兩個小動物又懂什麼?它們的知識範圍有限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如果一個人沒有眼光氣度,就會看不遠,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遠見有大見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業,永遠有他的偉大。這是智能大小有別。一個人壽命的長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幾十年就死了,不曉得把握它。所以說:“小年不及大年。”“物化”的作用,就是關於一切的生物互相變化,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的觀念,第一個要點是“沉潛飛動”,莊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實來說明。這屬於中國古代的科學,不要拿現代科學的觀念來說,至於它的對與不對,需要另加求證。第二個要點,一切萬有的生命之所以變化,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莊子提出來一個名詞,叫“息”。中國後來的道家,取了一個名稱叫“氣”,萬物皆是氣化。說到氣化,莊子文章寫作的方法,和他講話表達的方法不同,說到這裡,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來,我們抬頭看天,究竟這個天是不是我們眼睛所看到這個樣子?假如我們到了高空,例如坐飛機,倒過來看這個地球,地球等於在我們頭的上面,那個時候看這個天又是什麼顏色呢?這就說明一個道理,等於佛學所講的:人世間一切的學問知識,都屬於“比量”,不是“現量”的境界。所謂“現量”,就是呈現出來那個真實的東西。我們現在借用了佛學名稱,就能瞭解莊子所說的道理。人類的見解、知識和生活經驗都是“比量”,不是真實的。同樣一個氣候,同樣一個空間,一個時間,一個顏色,因人而產生的感受各異。譬如說熱,熱到什麼程度?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因此,冷熱一切等等,都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真正的知識。所以,莊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載船,水要很深,面積也要很寬,大船才能行駛。然後講大鵬鳥從北向南飛的時候,必須要等待大風,要有大風的風力,才能超越九萬里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鳥和蟬。小鳥和蟬笑這個大鵬鳥,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氣力?為什麼一定要飛到南極去?等於講,為什麼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們新界看看那個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還要買飛機票出國。就是這個味道。這就是談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個東西境界的大小,智能的深淺,觀念等等是完全兩樣。因此莊子提出來,小鳥和蟬的境界小,智能淺,所以看大鵬鳥遠大的高飛,不可想像。我們生活的經驗,一輩子在艱難困苦中過慣了的人,看到那個富貴和特別偉大的場面,自已就覺得路都走不動,也不曉得如何自處了。這就是說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莊子跟著提出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能的深淺,壽命的長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較,差別太大。活了二百歲的人,他所經歷的人世間的經驗,同只活了二十多歲的年青人,這個中間差別很大。這種境智的不同,猶如佛經的一句話,叫“循業發現”。每一個人根據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思想見解、智能境界等,看一個東西的觀念都不同。

因為《莊子》文章太美,看起來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邏輯貫穿起來了,是非常有條理的。中間都是申述理由。莊子並不是用純邏輯、純理論性的方法,抓到一個主題,死死地在那個牛角尖上鑽下去。莊子用文學境界的方法,從各種方面旁敲側擊,喜笑怒罵,正面反面地寫來,所以《莊子》本身有他的文學境界的邏輯。

奚以知其然也?

那怎麼樣知道這個道理呢?“奚以”,是當時古文的寫法。後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許多人學古文的人,都用這個方法來寫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於白話文的那怎麼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現在我們講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類,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後,陰暗潮濕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牆邊或樹根上,都鑲了一些白色的小菌,這類由細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個月的月底叫晦;“朔”,每個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這種東西,壽命不到一個月,兩三個禮拜就沒有了。所以,假設它每個月初三開始,生長的,不到三十號就死亡了,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蟪蛄”就是蟬。蟬分兩種,有一種夏天生,一到秋天邊上就死亡了;有一種叫寒蟬,我們形容一個人不大說話,或者在某一種環境中不敢說話,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啞巴一樣發不出聲音,像冷天裡的蟬叫,不出聲來,用中國文學比喻就叫“噤若寒蟬”。所以這兩種蟬,有些生在夏天,過一陣就死亡,蛻變。莊子說它們不知道千年當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壽命來作比方,這是莊子所講的,比較的,他舉出來我們人知識範圍所看到的。還有一些生物,如細菌等,幾秒鐘的壽命,或者幾分鐘、半天的壽命,我們人以為它們可憐,認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蠻偉大的。其實,那些生物活了幾秒鐘,它也很快活,也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個生命都不同。因此,莊子說小的我們人還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冥靈’,是什麼東西呢?實際上是一種大烏龜,有些書上解釋“冥靈”;是一種植物,這是不恰當的。烏龜有很多種種類,“冥靈”就是烏龜的一種,這種大龜像海裡的玳帽,尤其在長江以南比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烏龜千年可以不死;因為它們可以食氣,有時候也吃一點小細菌。牆下壓一隻烏龜,它幾十年上百年不吃東西,也死不了。它有時候把頭伸出來,或者有小飛蟲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個小飛蟲等於我們到大館子吃了一頓大餐,也就夠了。然後它餓了,頭伸出來,吸一口氣,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長。所以我們給人家做壽,不是送烏龜的標記,就是送白鶴的標記,這兩種生物壽命都活得很長。所以莊子提出來“楚之南有冥靈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歲為春天,五百歲為秋天。以我們來看,烏龜的壽命已經很了不起了,莊子說,還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中國傳統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它的生命一萬六千年。這在道家看來不稀奇,所以中國的道家說,人練氣養氣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輿“天地同修,日月同壽。”“修”就是長,跟天地一樣的長;跟太陽月亮一樣的壽命。後世有些學者認為,“大椿”的生命一萬六千年,不敢讓人相信,他們的著書註解上,什麼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麼的,隨便加一個數字一拼湊,然後認為,“大椿”是莊子假設的,不需要去考證它。你管莊子說的是假的還是真的,反正樹木的壽命,譬如我們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長。自己的知識經驗有時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許多東西曲加解釋。莊子現在講“大年”,由時間的比例,提到了動物和植物,然後講到人: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國有名的一個長壽者,他的名字叫,南方楚國人,據說活了八百歲。我們普通的小孩子都會講彭祖年高八百壽。彭祖是堯時候的人,在上古講來,這個壽命不算小,不過也不長,跟老子比起來並不算長,在中國道家歷史上,老子不曉得活到多少歲了,因為每一個時代他都出現,每個時代都變一個名字,我們現在所講的老子是他周朝時期的名字,實際上不曉得他活了多少歲。

我們都曉得彭祖活了八百歲,不過中國人有個笑話,有一個老太爺祝壽,有人恭維說:“老太爺,您真有福氣啊,您跟彭祖一樣會長壽。”老太爺回答:“你拿彭祖來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這個人臉紅了,老太爺不接受恭維,於是問:“老太爺究竟要活多少歲呢?”我活一千歲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兩百年。”“那很難辦了,歷史上找不出這樣的比方啊?”“那你讀書才少呢,你不曉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哈!我就是禍害。”這位老太爺很幽默。

“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齡來講,叫我們一般人跟他來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幾十年,已經是老太爺,老太太了,很可憐,而且可悲。

這一段說明壽命時間的長短,是根據人的知識“比量”來的。莊子說一條魚怎麼變成大鵬鳥,不過中間插了那麼多故事,就說明一個東西:你們不要不相信,因為人的知識範圍有限,沒有那麼高的見地,所以境界、智能的“比量”不同。那麼莊子下面就說明大鵬鳥由北極向南極飛的這一件事情,他又回轉來,在下一段裡頭要作結論,當然不是全篇的結論。我們這樣一研究,就曉得莊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評而是讚揚,四個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莊子的文章看起來簡直像大海一樣偉大,像大海裡的波浪,不曉得有多少波浪,但是歸結起來還是大海。莊子的文章我們看起來好像很散亂,東一下西一下,所以讀《莊子》,讀到後面忘了前面,不曉得他講到哪裡去了。但我們把這個邏輯抓住了以後,就知道《莊子》非常有規律的,還是在說一個主題——宇宙間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莊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個說明。

《莊子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