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讓天下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我們中國歷史上相傳有這麼一件事,這是上古的史料記載的故事,正史裡沒有的。上古史料非常重視這個問題,堯、舜、禹幾位都讓過天下。中華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屬於哪一家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後變成家天下,封天下了。
堯年紀大了,覺得要讓位了,於是想找個繼承人。當時有幾個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許由,另一位是許由的好朋友巢父。堯就到山裡找到許由,說我年紀大了,你是聖人,國家需要你出來接皇帝的位。許由一聽,當然推辭了,推辭的話各書所載不一,然後把堯送下山去。許由覺得聽了讓位當皇帝的話很髒,心煩得很,就跑到溪邊去洗耳朵。剛好巢父牽了一頭牛過來,就問老兄你今天怎麼在這裡洗耳朵?許由講了原因。巢父說你把清水給洗髒了,那我的牛就不在這裡喝水了。於是把牛牽走了。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我們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為什麼那麼推崇古代隱士的這種思想和做法呢?其實這些高士、隱士走的就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路線。歷史變亂到了極點,他們出來撥亂反正,等國家天下太平了,又一個個都溜掉。
我們現在回到原文:堯讓位給許由的時候,當時有一套說辭:你老先生要知道,太陽與月亮出來了,在陽光和月光下還點蠟燭,拿紙捻子燒火,“其於光也,不亦難乎?”這個光明藐小了,這是很難過很討厭的事情。堯是推崇許由象太陽月亮一樣偉大,像我嘛,太陽下面一枝小蠟燭,不算什麼。第二個比方:“時雨降矣,”夏天熱的要命,結果大雨傾盆,街上滿都是水,就是“時雨”。“而猶浸灌,”大家卻覺得不夠,還從水井、水溝裡打水。“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天上那麼大的雨水下來了,結果還到水溝去打水,那點水算什麼啊!
這兩個比方很有道理。一個比方了不起的人,就是日月的光明;一個比方人在社會上有功德,就像天上下的大雨。在歷史上經常用這些個來恭維人。在我們的歷史文化上,無論正史還是小說,都把適時的下雨比方給予別人的恩惠。《水滸傳》上就寫到梁山寨上當土匪頭子的宋江,他的外號叫“及時雨”。《水滸傳》你們注意,每個外號都有哲學。“及時雨”?夏天熱得要命,下來的雨多好啊,結果這個傢伙“宋江”送到江裡去了,這個雨沒用了。軍師是“智多星”吳用,智多星好啊,智能那麼高,辦法又多,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他的名字叫“吳用”智多星無用。看完《水滸傳》人物的綽號同他的本名,你就會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說描寫的人物的個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堯作了兩個比方之後,接著說:“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稱別人為“夫子”,相當於後代的先生。他說先生只要在那裡一站,不需要講話,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猶屍之,”“屍”就是屍體,換句話說代表傀儡。我好像給人捧起的傀儡一樣坐在上面當皇帝,實際上白吃了世間一輩子的飯,像屍體一樣站在這裡。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點太多;想你出來當皇帝治理天下。
越俎代庖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許由答覆堯:你把國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現在叫我來接班代理,我為了什麼?求些虛名嗎?“名者,實之賓也。”這個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實際行為成果的一個附屬品,所謂主與賓之分,功勞是主體;有功勞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個人真有道德,接受了獎賞,那是名與實相同,如果沒有事實而只有名,文學上就稱為虛名,假的。許由的意思說:真正的名要有事實,要有功勞。天下如果沒有治好,我出來為你抬轎子還有一點功勞,你現在已經治好了,連轎子都不用人抬了,我還出來幹什麼?
下面許由也作個比喻:“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小鳥在森林裡,只要有一條樹枝給它立足就很高興了。風一吹過來,一搖一搖的,鳥在那裡又唱又鬧,兩個眼睛滴溜溜到處轉,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屬於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們青年同學聯考過後,出了考場,到山裡頭找一塊大石頭躺下來,那個時候,爸爸媽媽都看不到,誰也不過問,就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我的,很偉大,跟這個小鳥一樣的,不過一上課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里的老鼠。“偃鼠”口乾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點點水肚子就脹了。這個比喻是說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覺得滿足就可以了,再找一個環境去滿足是不必要的。
你們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們當年在大夢山遊玩的時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動,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蓋就要提起來;路又特別窄,兩邊是萬丈懸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發暈的。像我們這些自認為了不起的,到底還是起不了。這些地方我們當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著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是山裡頭的人,背著籮筐一樣的東西掛在肩膀上,我們是反過來坐在上面,當然我們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話去形容:慚愧慚愧。這些人就背著我們上去了,我們坐在後面反過來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樣,申公豹的頭是歪的,後腦在前面;臉孔在後面,我們那時覺得自己變成申公豹了。開始專門只看來路,兩邊不敢看,坐著看著,覺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雲,雲層裡有些亮光走來走去,配合著“嘟嚕嚨咚”的聲音,其實下面在打大雷,我們走在雷的上頭,天空太陽朗照,風景很好,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時他們背累了,我們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來休息,我們在樹林裡找石頭坐下來看風景,他們呢,不大坐的,拿個木頭橫起來那麼一靠,然後點一支葉子煙,一毛錢不曉得買好幾支,煙吸進來一吐,看那個的神情啊,那時候堯來請他當皇帝都不幹。他們勞累過後,到了廟子就可以拿到錢了,然後買饅頭一吃,肚子吃得飽飽的,舒服得很,像當了皇帝或是發了大財一樣。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許由說:我只需要現在過的境界就滿足了,“歸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們可以想像到許由的樣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戲的味道。“予無所用天下為!”有道之士,何必幹這個事呢?“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廚師。“祝”是禱告的意思。什麼叫“屍祝”呢?古代的巫師,相當於現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師,回教的阿訇這一類人。廚師不在廚房裡做菜了,當神父當法師的總不能把他的位置佔了,替他去做菜吧。
為什麼莊子引用廚師來作比喻?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是講究吃的,歷史上也出過好幾個名廚師,有好有壞。第一個好廚師是伊尹,商湯的宰相,他沒有當宰相以前,故意請求做廚師,以便有機會跟皇帝見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據說做出的好菜要有十個條件才行,不但味道好營養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來,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簡直吹神了。像過去賣梨糕糖的吹牛一樣: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長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馬上長高,趕考的人吃了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效果就有那麼神奇。伊尹後來當了宰相,使國家興旺。我喜歡吃,也曉得做廚師的確很難,雖然能夠使大家吃了都滿意,可他在廚房裡可夠苦的,累得汗流浹背,一般人吃飽了,還不知道廚師是怎樣辛苦做出來的。所以名廚師喜歡吃一點醬瓜,一點稀飯,因為好菜做出來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國家也一樣。看到政通人和,社會安定,也不曉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詩:“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陽,三個月來整個變成花都了,我們只欣賞它的成果好看,卻不知道創業的艱難。
許由說,堯,你做了幾十年廚師,天天做好飯菜給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熱死了,你現在想不幹,對不起,我不會做飯,光會唸經,只曉得“南無南無……”或者禱告上帝,“啊!聖母瑪麗亞……”菜我不會做,沒有辦法來管廚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莊子用廚師來作比喻,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義。
要做一個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須擺脫世俗的枷鎖,否則很容易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難解脫的,這是事實。所以許多人講:“我什麼都放得下來,生活嘛,有什麼辦法?”一聽好像是真理,不一定。實際上我們做了一輩子人都沒有為自己在生活,都是廚師,做了半天飯,都是做來給別人吃的,或者做給子女吃的,或是做給別人吃。因此必須要解脫了世俗的枷鎖,才可以不為名利所累,做到“聖人無名”。
許由連皇帝都不想當,我們看起來已經覺得很高了,但是莊子告訴我們,人超越昇華到這個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脫而已,還沒有達到出世的解脫。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脫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