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宰是誰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齲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孩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莊子上面講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們晝夜生理在互相變化,每個思想,每個觀念在交流,好像我們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個什麼東西找不出來,既然找不出來,算了吧!就把我們這個白天到夜裡活著的,又會叫,又會鬧,又會哭,又會笑的東西,姑且就把這們當成一個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們當然會認為不好。不好怎麼辦?下面莊子又提出: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齲是亦近矣。
“非彼無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非我無所缺不是我,抓不住一個東西;“是亦近矣”這樣就差不多了,這是在講什麼話呢?可是翻譯成白話也就只能這樣翻呀,就像有些年輕人談戀愛寫情書一樣:不是你,就沒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這樣吧,差不多。《莊子》這不是一個年輕人寫的情書嗎?那麼這是講的什麼呢?莊子這裡告訴我們生命的根源:“心”“物”兩個是一樣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們講是現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它,顯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麼?“非我無所缺,我們有形體的活動,如果沒有“我”,沒有這個靈魂在內,這個肉體一點價值都沒有。能夠這樣去瞭解就差不多了。
我們從佛學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一段,佛學講,這個生命的存在是意識的流注,我們思想意識,自己感覺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個思想像河流一樣,表面上看這個河流是一種存在,不曉得已經跑到大西洋還是大東洋去了,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我們看起來有個“我”存在在這裡,實際這個“我”是“假我”,我們的思想、情緒不過是意識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識的流注要借物,沒有生理,沒有物理,不能代表出來,我單我們身體是意識的流注而形成萬象。這些莊子在後面說得很多,我們暫時作出相比較的瞭解。至於後來莊子提到:“非彼無我,非我無所齲是亦近矣。”這就是後世禪宗臨濟宗所講的賓主關係,拿西方哲學比較,就是主觀與客觀之間,如果沒有客觀,何以能形成主觀?主觀和客觀是相對了,同樣的,沒有主觀,也無所謂有客觀的存在。莊子他說你這個樣子去瞭解,就差不多了,還不是完全對。為什麼呢?他跟著講:
而不知其所為使。
為什麼差不多?差不多在哪裡?因為你並沒有找出生命的主宰來,因為你不知道“其所為使”,能夠使我們有思想的,能夠使我們身體有感覺的,最初這個機關相開動,指揮你動的,那個是什麼?你沒有找到,所以啊,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假定有人說:這個生命不要追究了,我們這個生理作用,生命來源裡頭有個主宰,這個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薩,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個鐘頭好不好?給我輕鬆一下。這個“真宰”不答應,還是照樣機關開動,那我們就不敢隨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薩這個東西?所以,“而不知其所為使。”,開始指示我的是什麼?這個生命,當我們父母沒有生我以前,要我來投胎的那個是什麼東西?還是沒有東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個作主的,它在那裡?我們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點影子,找不出一個真正的“我”來。那一般人怎麼辦呢?
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我們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動上,好像有個思想,有個行動在動。“已信”,好像主宰這個東西就是我,是我嗎?你找找看,我是什麼樣子?“而不見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狀。是你的靈魂嗎?靈魂又是什麼樣子呢?是心嗎?心又是什麼?心不是心臟啊,我們把心臟割了換一個還可以活著;也不是腦,現在科學進步了,把它換一換,稍稍動一個手術,還是可以思想,可見也不是腦。這個主宰是“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人的生命就這麼奇怪,有這個感情。我們很愛我們的身體,對它是最有感情的。對父母的愛也好,男女間的相愛也好,說“我愛你”,真的呀?靠不住!我還是愛我,這個最重要。我真的愛自己嗎?也不一定,如果醫生告訴你這一邊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對自己還是不愛。究竟愛的是什麼?找不出來,所以雖然是“有情”,“而無形”。
百孩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
“百罕,很多的骨頭;“九竅”,人身上有九個竅,頭部七個:鼻孔、眼睛、耳朵各兩個,嘴巴一個,下面雨個。“六藏”,肚子裡頭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腎大小腸等等。“賅而存焉”,把這東西湊攏來,合成一個機器,叫做人,活在這裡,存在在這裡。佛經上也說,人體是三十六樣東西,如頭髮啦,骨頭啦,牙齒啦,眼睛等等拼湊在一起,成了一個人,遣這個身體,哪一樣是我最親愛的?你說眼睛是我最親愛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絕對不幹。究竟哪一樣是我親愛的?或者說這個生命存在,一根頭髮,一個指甲,全體我都很喜歡它;或者說,我特別愛我的眼睛,或特別愛我的嘴巴。實際上我們研究下來,自己全部的身體,沒有一樣喜歡的,但是樣樣也都喜歡,因為它是屬於我的生命。換句話,這個身體,現在這個生命存在,是我暫時之所屬。猶如買了一個房子,產權是屬於你的,但是它畢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後它就不屬於你的了。
如是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這個形容很妙,也可以說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領導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從理論上講,我的臣民、妻妾個個都是好的,可是他們”不足以相治”,內部之間並不友愛。所以當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時候,屁股很討厭頭腦,都是你,為什麼害得我挨打呢?我們這個生命同樣經常不平衡,今天頭疼,明天又牙疼,剛剛把拉肚治好了,又開始便秘,說明“臣妾”之間“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愛。莊子又說,我們的身體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風,要看書的時候,眼睛當主席;要彈琴的時候,指頭當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遞相為君臣”,遞相為賓主。但是,你找找看,身體裡是不是有一個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們看了《莊子》這一段,再看看佛學的《楞嚴經》,這一段跟《楞嚴經》的上半部分一樣,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裡?靈魂在哪裡?身體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莊子》處處都是話頭,經常講著講著,給你一個問題,卻不做回答,但是有沒有答案啊?好像又有答案。莊子說你找找看,在現有的存在的生命、身體中有沒有一個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們生命的內部找出來一個東西,好像找到了,有一點影子,“如求得其情與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說你在身體內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麼?“無益損乎其真。”沒有關係,對現在身體的存在也沒有損害,還是照舊的活下去,那個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與否,都沒有關係。
看起來,這兩句話好像後世禪宗所講的“迷與悟不二”,開悟與不開悟都是一樣,從表面上看來是一樣。換句話說,這個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淨,不生不滅,不述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遠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樣。但是我們要懂得它,這個理由是什麼呢?莊子後面自然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