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莊子先提出兩個原則:“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無時不在,“惡乎隱”,沒有哪個地方遮起來看不見。實際上道普遍存在,應該讓任何人都有所暸解,是真理,永遠都不會變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沒有秘密。世上有人認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這個是正道,你那個是歪道,為什麼有這類是非呢?等於說,言語本來講話給你聽,就是要你懂,但是人類很可憐,不論用哪一種言語文字說出來,沒有辨法表達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有誤會。言語它沒有辦法完全表達人類真正的思想與情感,人頰通過言語反而不懂言語的真實思想,這很有趣。
釋迦牟尼講釋迦牟尼的道,孔子說孔子的道,墨子說墨子的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盜也有道,哪個是真道?應該到哪裡去找道?“道惡乎往而不存?”道也沒有到哪個地方去呀?它本來就在這裡。
你看莊子的文章很有邏輯,文字很有美感。我們拿佛在《金剛經》上講的話來闡釋:“無所從來,也無所從去,是名如來。”你們真懂了這三句話,就懂了《莊子》了。或者反過來,你們把《莊子》“道惡乎往而不存”,做這三句話的註解,也就懂了《金剛經》了。“言惡乎存而不可?”言語那裡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言語講出來就沒有了,就空了,佛經上講如山谷的響聲,空的,講過了就不存在了。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得,未來不可得。何必說一定要我講的話對,我講的是真理,你講的不是真理呢?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與真理,尤其對道,大家都好勝,都在爭一個真一個假。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
道本來是天下的公道,無所不在,無古今、無中外、無來去,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但是既然道存在,為什麼我不不悟道?“道隱於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來身上放光,身上搖起來,再不然身體轉起來,再不然氣脈通等等現象,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來,大道就“隱”了,所以你永遠不能得到大道。
“言隱於榮華。”“言”本來代表真理,但大家對言語文字背後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語文字騙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懂了嗎?不懂。都被外面的虛華,都被言語文字的優美騙住了。因此,莊子又罵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麼多亂七八槽的學說,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說他的不對,他說你不對,這一套爭來爭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觀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對,“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對,來證明我自己的對。莊子說,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個對哪個不對,哪個真正是道,哪個真正不是道,“則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見性,開悟了,那麼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複一遍,內七篇是一個系統。《齊物論》談如何解脫生理、物理的困惑,而進入道的境界。莊子提出一個最後結論:“無何有之鄉”,相當於後代禪宗所謂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上,一切作用、現象都是不齊的。那麼,在萬物不齊裡頭,是不是有一個真正萬物歸於平等的、絕對的“齊物”。莊子提出來,有的!但沒有明顯地講。要求證它,莊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齊的萬物裡頭,進入了絕對的、自性平等的道體。道體起用的時候,莊子先用”人籟”,“地籟”,“天籟”加以闡釋,從宇宙萬有的一切音聲變化的不同而進入道,我們如果用佛學來比喻的話,就是由觀音菩薩修行法門聞聲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齊裡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關於萬物不齊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萬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氣化”來作說明。譬如風是氣的現象,風是同一個風,風所接觸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夠發出聲音的這個現象不同。因此,在同一個風的作用下,發出來的聲音有百千萬億的不同。我們人的心理狀況,思想觀念也同這個道理一樣。中間有個重點,就是“鹹其自取,怒若其誰耶?”鼓動這個生命作用的是誰呢?無主宰,非自然。這個道理等於《楞嚴經》上講的:自性“清淨本然,周遍法界。”一切眾生,之所以起各種不同的作用,是“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而來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搗鬼,每個人都是自我在搗鬼。
莊子講到,因為每一個人,由於自我的觀點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著就講到當時春秋戰國時期諸子學說,百家爭鳴,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體,各種的是非,爭論得很厲害。重點就是兩句話:“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因此則有儒墨兩大家的對立。每個人都站它自己的觀點上,看人家都是錯的。那麼,莊子提出來,要想明確一切是非唯有一個辦法,真正能夠明道。這個明道,就是能夠明白萬物“不齊”而歸於“齊一”這個道體。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這個東西。“彼”就是它。照白話文來翻譯,“物無非彼,”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不是它;“物無非是,’這個東西沒有哪樣也不是的。你說這講的什麼話?如果翻譯成這樣的白話,可用古文來批之為“不知所云”。實際上,這是老莊為代表的南方楚國文學,在寫作技巧上相當高。年青同學特別要濟意,高在什麼地方?我們知道,要把自然科學,或者鈍理論純邏輯的東西文學化,非常困難。例如,現在學校念的課本,假使你把物理學、化學、機械學,變成文學化,怎麼變?如果這個學生的頭腦特別機械,他對於科學這方面的東西,就比較容易接近;但喜歡文學的學生,他對於數學這些東西,就沒有辦法接近。這就是現在學問中所產生出的“性向”問題。“性向”這個名詞,是近幾年新興起來的,就是個性的趨向。一個孩子向哪一方面發展,這是現代科學要解決的問題。要把科學的東西文學化,很困難,過去我們曾經試過,我有一個學生,在中學教化學,他在講化學公式的時候,突然衝入一首文學境界的詩詞,最後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學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對科學的理解都有高度的興趣。不過,他談起這個創作,很痛苦。
我們回到原文,莊子在這裡講一個純邏輯的問題。”物無非彼,”就是說每一樣物質的東西,都有它單獨的自體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風。換一句話說,我們看到萬物,認定這個叫燈光,這個叫黑板,那就是佛學唯識學所講的,我們心理的觀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為有外境界的現象,我們的心理就相應產生了這個觀念。“物無非是”,沒有哪一樣東西不屬於我,屬於我什麼?——心。一切是唯心。而這個道理就是說,最高處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質就是物質,心靈就是心靈。兩個是分開的,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所以說“物無非彼”,每個東西各有它單獨自己存在的一個現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質,每個東西都無自性,湊合起來,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個什麼呢?一切是我們觀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裡?與下文連起來就看到了:
“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你受外物的影響,跟著環境在轉,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這個道體永遠找不到。那麼,形而上的道體,莊子提出來,要求證這個東西,不像自然科學求證外物一樣,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須要回轉來追求自己,要回轉來“自知”。因此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因為我們自己主觀觀念認定了,這個事物就出來了。譬如我們的手錶,假使開始把它叫成水桶,我們現在也可以把手錶叫水桶。“彼出於是,”是我們人類知識的認定。但是我們主觀的認定哪裡來?“依他而起”,我們主觀認定這個是這樣,這就是依外界的物質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這些道理,我們聽起來很簡單。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戰爭,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戰爭。我們回轉來找自己的文化,在《莊子》裡頭,已經很明顯講到“心物一元”的論辯的道理,都是認為主觀意識形態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歡用一個名稱,經常批評人家“你的觀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識形態形成的”,實際上,他自己講別人那個意識形態,也是個意識形態,也就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