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心自用
這麼說來人生太悲哀了,《莊子》下面又是一轉,這就是禪宗所講的轉語。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這樣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嗎?“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類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來,他並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諦。誰找到了自己的真諦呢?這在禪宗又是個話頭,你去參吧!
有些人認為自己找到了,開悟了,有些人認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說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種的不同。莊子下面批評: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一個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義,自己建立一個觀念“而師之”,認為這個才是最高明,然後根據自己這個高明的觀念解釋一切。每個宗教、哲學家解釋生命的根本,都有一個理論,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顯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論。這些理論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構成了一個形態。拿現在哲學觀念的話來說,是形成自己的意識形態了。
按自己的心態來判斷一切、觀感一切,如果這樣認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話,認為自己就是大師,“誰獨且無師乎?”每一個人心裡都有個老師,所以誰都看不起誰,因為我有我的高明之處,而且不傳給你。
這個道理不需要另外一個邏輯的方法來研究替代它,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缺,這是關照上面的“鹹其自缺。每個人都形成一個自己的思想理論,越笨的人,他就認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個人沒有主觀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學的說法,就是絕對地客觀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現象,“而有是非”,可能嗎?莊子說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天我們到了越國,不能說今天到,而是從前就來到了。你說這是什麼話?什麼意思呢?換句話說,我第一次到美國,今天剛剛在華盛頓下了飛機,人家問幾時來的?我說我沒有動過,我一萬年就在這裡。你說這話通不通?
鳩摩羅什大量的弟子僧肇法師,他的名著《肇論》在中國哲學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遷論》,講宇宙萬物沒有動過。有一名句:“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旋嵐”,大臺風的名字,捲起來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師說這個時候一動都沒有動;長江、黃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遷”的道理,這個水沒有流動過。《物不遷論》的道理與“是今日遷越而昔至也”有關係,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師,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幾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麼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師打坐了很久,起來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競注而不流”,開悟了。這是什麼道理?禪宗的悟確實很難懂,憨山大師把僧肇法師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機緣一啟發,就悟了。
現在產生一個問題:人世間哪個是真理?哪個是是?哪個是非?哪個是黑?哪個是白?其實對與不對,都是人的“師心自用”。就是說一個人有“成見”,有主觀的觀念,自以為對就對,叫“師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沒有“師心自用”。可是天地間有沒有是非呢?也可以說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間、時間,加上人的思想感覺產生了是非的觀念。對於形而上真正的真理,萬象都在動,它一動都沒有動。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沒有是非的存在?有!那個是非是泯齊是非的是非,是看起來沒有是非的是非。這是最好的觀點了。因此莊子說:
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個是非,不是“師心自用”來的,它是泯齊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後所建立的真理。那個真理中間,自然有它的是非,這主要的是因果不滅論,還是有是非。形而上絕對的真理,本身泯齊了形而下的是非,而產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惡也可以。因此莊子說:“是以無有為有。”在形而上本體上“了不可得”,就是《齊物論》最後“無何有之鄉”,和《齊物論》開頭南郭子綦講的“喪我”,這個時候,“無有”是空的。但它並不是唯物論的沒有,那個沒有是斷見。就是空的嗎?“無有為有”。宇宙生命怎麼來的?“真空”中生的,“無中生有”來的。“真空”裡頭怎麼樣生出一個“妙有”的呢?“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樣,也不能夠瞭解。依照中國上古神話史,大禹王九年裡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資料記載,大禹王有各種各樣的神通變化和法術,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莊子提出來,“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縱然有大禹王那樣無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瞭解。大禹王不能瞭解,叫我們一般人又怎麼辦?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夫言非吹也,”翻譯成白話很容易翻為:講話不是吹牛。這是不對的。你注意,《齊物論》開始講大風“吹萬不同”,吹出來不同的聲音,實際上莊子一開始就在罵人,罵春秋戰國時各家學術,各家爭鳴,都是懂大一點吹大一點,懂小一點吹小一點,都在吹,所以“吹萬不同”。同我現在一樣,也在吹,諸位聽7也在吹,不過我吹出來了,諸位在心裡吹,吹得小聲一點,只有自己聽得見。“夫言非吹也,”言語不是“吹”,不是與風吹在洞裡發出的聲音一樣,莊子的意思是:言語不是音聲。“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話說嗎?這樣解釋也不對。言語的本身,每一音聲都有它的內涵和意義。它的意思是言語本身並不是光發出物理的音聲,言語本身後面還有一個語意。所以現在外國有稱之為“語意學”的這一套學問。“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過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言語,每一句話說出來,中間都有一個邏輯不能辯的真理不確定性。所以人吃飽了飯,辯論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說一套理論,我也說一套理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沒有確定。
莊子現在提出來”語意學”的哲學論辯,“語意學”的哲學論辯怎麼說呢?“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莊子這裡又推翻了。前面他說言語的本身都有音聲,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有語意的真實性存在,跟著又講是“未定”的。這裡講,每一句話都有它的語意真實存在嗎?“其未嘗有言邪?”真的存在嗎?不一定。因為每一句話所謂的真實性,說了就說了,都是靠不住的。為什麼呢?言語本身都是空洞的東西,說過了就沒有,我們人自己認為自己講出來的話是真理,尤其搞邏輯的人認為自己的論辯是絕對真理,莊子說看起來像真理,其實同蛋殼裡有鳥叫的聲音沒有什麼兩樣。“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論辯一下,用邏輯來推理一下,看能否再產生一個邏輯,或者說有比言語存在更真實性的最高真理的邏輯。
所以,研究《莊子》無法用各家的註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夠。我認為只有用後世的佛學做比較,才比較容易說明,但對佛學要有真正的瞭解。在佛教看來,“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講的是旋陀羅尼總持法門。佛學裡叫旋陀羅尼,就是一般人說的咒子,一切咒語都是旋陀羅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釋,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羅尼是什麼道理呢?等於看見人“嘿”地一聲,我們就明白了,這個“嘿”,不一定叫你,這個音聲發出來沒有意義,但都懂了。如同我們對動物發出聲音,沒有含義、動物都懂了,這就是旋陀羅尼。聲音有它的意義,“夫言非吹也,”但是這個聲音就是究竟嗎?等於學密宗的念一個咒子,覺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傳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講,聲音是無常,完了!一切又統統推翻了,旋陀羅尼又統統旋開了。莊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彀音。”前面講聲音是旋陀羅尼,後面又推翻了,聲音是無常,一切聲音說過了就過去了,不存在。那麼莊子這一段話什麼意思?它說明了言語音聲的作用,言語文字是指導你瞭解形而上道,你不能執著於言語文字,如果你執著文字言語,你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