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莊子提出這個名詞,這個名詞要了命了。“滑”,古代讀音為古,現在讀音為華。滑頭的滑,加上懷疑的疑,滑頭和懷疑搭在一起,後面又加上“之耀”,發了光明,這是什麼意思?“聖人之所圖也。”修道人要走這個正途,就是實證的路線。這個實證的路線是“滑疑之耀”。什麼是“滑疑之耀”呢?“滑疑”這個東西就是時有時無,非真非假,內心自然的光明的這麼一個境界。莊子他自己也沒有辯法講清楚這個境界是什麼?他
造了一個名詞叫“滑疑”。嚴格來研究這個名詞,要研究春秋戰國時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說話,湖北同河南邊界一帶的一定有一句土語同這個音一樣,這個音就是楚國的土音。那麼,如果借用佛家來解釋呢?容易懂了,就是《楞嚴經》上講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這個時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塵脫開了,(“內伏”不是身體以內,這個“內”也是假定的。)到了那個道體以內了,自性的光明就出來了。可以說,莊子這一段所發揮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實證到了就是這個樣子。
到達了“滑疑之耀”這個境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那就離開了市俗一般人的應用,那個時候就到達用而不用,一切無為而這之,這是道的境界。這樣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論推理來求道,思想妄念不斷,永遠不是,必須要求證。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不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末始有無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末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發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隹,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莊子跟惠子可以說是好朋友,莊子對於惠子平時喜歡講道理,以推理來說道理,以邏輯講道,思想上是痛惡的。另一點,我們看出來,歷史文化上,戰國時候,各家學說爭鳴,思想很發達,可是因為思想發達,論辯太多了,大家茫茫然,無所主。
歷史上有三個階段是學說思想非常發達的時期,一是戰國時期,莊子這個時代;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所謂清辯,三玄之說、其實不止於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時期,實際上宋朝只有半個中國,應叫第二個南北朝,那個時候,理學特別發達,該學說一發達,對我們歷史上產生三道痕跡,很悲哀。另外半個中國是遼、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們研究歷史以漢人為主,往往把遼、金、元忘記了,這是不對的。天下都是在很亂的時候,學說思想非常發達,可是社會給思想撓亂子,所以莊子痛惡搞論辯搞思想。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頰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莊子上面講到一個實證的境界,提出一個名詞,“滑疑之耀”,先把它擺在這裡,這就是莊子的禪,後來的禪宗許多大師也這樣,講到最重要之處,一點題,剛剛點一句,等於照相一樣:“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卡嚓”,鎂光燈一亮,沒有了,你準備啊,來不及也,已經給你照了。莊子的教育手法就是這個樣子,你懂了也這一下,不懂也在這一下,下面又推開了,看起來不相干,其實是連帶的。
“今且言於此,”我先說,先聲明:“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不曉得我講的與你們講邏輯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講的話合於你的邏輯,或者不合於你的邏輯。莊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這麼解釋,不曉得我說的對不對。下面是他的結論:“類與不類,相與為類,”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兩家都不同也好,乏他對與不對,那就是我的,也總算一個對吧。這就是論辯上下反合的論辯辦法。“則與彼無以異矣。”這一句話,把自己建立邏輯觀念又推翻了。
總而言之,我現在要說一句話,不曉得對不對,你們的觀念認為合不合邏輯,都不乏,如果你們認為,都豐富這個不合邏輯,我自己也成立一個體系,雖然如此,也同你們一樣亂七八糟,沒有兩樣。這一段也可以這麼解釋,現在我先要同你講一句話,不曉得中聽或者不中聽,不管中聽也好,不中聽也好,反正我講了,你一定要聽,聽了對不對,反
正是狗屁的話,囉嗦過去就算了。你說莊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對了。這幾句文字,非常簡單,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莊子》,如果當國文老師,這幾句很可以拿紅筆劃掉,有也行,沒有也行,多餘的。可是,真正懂邏輯的人寫的邏輯文章,一個字都不能動它,他講得非常清楚。換一句話說,一個人學會了這樣一種論辯術,很高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