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齊物論:五不方能稱其大

五不方能稱其大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說,莊子對春秋戰國時代,到處標榜的仁義道德,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也指示了一個正確的路線。那個時代,到處標榜仁義道德,事實上呢,可以說是最不仁,最不義的時代,老子也批評過。同時,在這一點上,我們需要有一個反省的,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從古以來,我們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號稱是忠孝仁義之道,事實上,深入研究了歷史文化,從歷史的經驗上記錄的,我們對這幾句話,是讓人非常的難過,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見社會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於說,社會有了這個病態,他因病給藥。實際上,我們標榜的忠孝仁愛等等,幾千年一樣都沒有做到。例如,莊子所提過的“春秋經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舉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歷史,子殺父的,臣殺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說,這個自己號稱是禮儀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禮儀。知道了這個觀點,才知道老子、莊子正是針對在文化學說上,教育上的這些標榜的目標、口號而進行的批評,認為這些標榜沒有用,結果看到社會每一個人的行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這裡提到“大道不稱,”真正的道是沒有理由,沒有名稱的,不像我們的社會講了幾千年的道,現在社會上狹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這些以外,民間各種各樣的什麼一貫的二貫的,雞蛋的鴨蛋的各種教,加上各種的迷信,起碼都有一百多種,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種,每一個都說自己有道,而且都說自己是正道。但是莊子“大道不稱”的觀念,就是大道沒有名稱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標榜自己得了道。

“大辯不言”,這是針對當時惠子他們講邏輯,講思想,講名學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看到這裡,我們就想到一個歷史故事。

宋太祖趙匡胤剛做皇帝時,南唐還沒有平定下來。南唐李後主文學很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就是他寫的。李後主派了一位叫徐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報告,派哪個外交官來接待他呢?等於現在講,世界的名學者來做大事,哪一位有學問的人來接待呢?趙匡胤知道徐鉉是鼎鼎大名的文學家,結果趙匡胤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鉉。徐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麼都不談。三天以後,徐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趙匡胤這一手很厲害,你學問再好,派一個沒有學問的跟你談。當然這個人要穩得住,如果沒有學問反而愛談,那就糟了。“大辯不言”就是這個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話:“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禪宗注重的行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禪師講“疾病以減食為湯藥”,有了病最好少吃東西,腸胃清理一下,不管中醫西醫,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辯越糟糕,故“大辯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麼道理呢?這個話就牽涉到道家的思想,我們大家都研究過老子,老子有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們一般都認為老子這個話,講宇宙是很殘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萬物都看成芻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們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現在廣東人保持了這一習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來祭,大約到了商、周以後,在祭禮中,才漸漸免除了狗肉這項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須用草扎一個象形的狗,替代一頭真的狗,這就是芻狗的來源。芻狗還未登上祭壇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顧,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過的芻狗就視同廢物,任意拋棄,不值一顧了。這正如流傳的民俗祭神,有時簡化一點,不殺活豬,便用米粉做一個豬頭來拜拜,拜過以後,也就可以隨便任人當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壇上那麼神聖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說天地並沒有自己立定一個仁愛萬物的主觀的天心而生萬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歸於還滅。假如從天地的立場,視萬物與人類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暫時存在,終歸還滅的芻狗而已。表面看起來,老子說天地不仁慈,把萬物當成芻狗一樣在玩弄,但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同莊子“大辯不言,大道不稱,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樣,天地並沒有仁與不仁的觀點。天地生萬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壞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藥它也生,它包容萬象,一切都是它所愛的,下雨也一樣,好的地方下,壞的地方也下,太陽光也是這樣。所以,天地是無心的,沒有特別有個觀念,沒有特別有個標榜,它看萬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當成芻狗,萬物也是芻狗,把芻狗當成人,人也就是芻,真正的“大仁”,如太陽一樣,如天下雨一樣,普遍的,自然的,它並沒有對某一方面特別的仁。如果你有心來求,已經不是“大仁”,那是做出來的。

“大廉不嗛”,這個“廉”就是廉潔,中國文化裡頭,標榜人倫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潔,尤其歷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潔,廉到什麼程度呢?一清到底,家裡稀飯都吃不起。歷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鐵面無私。我們中華文化的小說也好,歷史也好,所標榜的清官鐵面無私。什麼是鐵面?看了包公的歷史傳記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沒得笑容,沒有笑過,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臉板得像鐵板一樣,鐵板的氣色是青的,那個臉是鐵面。老實講,包公的學問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還活著,我不會跟他交朋友,因為沒有味道。一個人臉板板的,像塊鐵一樣,臉還發青,不要說沒有紅潤,一點黃顏色都沒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麼病,他親戚朋友一概不往來,當然家裡很窮。這個很廉潔。實際上《包公案》這部小說,把歷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個人身上。我們研究歷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闆,宋仁宗同樣了不起,有後台老闆支持,儘管干,出了事老闆負責,包公當然可以鐵面。沒有這種老闆,不要說鐵面,你肉面涼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後台老闆支持,那我們每個公務員都可以做到鐵面無私,不會鐵也可以銅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時代環境允不允許。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沒有謙讓,“嗛”與謙是相通的。怎麼叫“不嗛”呢?比如說,廉潔的人有愛談錢,談錢不好,歷代知識分子標榜做官要做清官,錢字都不敢談,不願意談。中國文化裡頭,這個錢字還有另外一個別號“阿堵物”。南北朝時有個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後,人家給他送錢送紅包一概不要,而且連錢字提都不提,家裡人等他睡著了,在床前擺著錢,等你明早下床總要講把錢拿開吧,結果他醒來一看說,把這些“阿堵物”拿開,就是把這些堵住他的東西拿開,還是不談錢。

談錢就髒了?這倒不然,我倒贊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談未必是清高”,因為你心中還有錢的觀念,還有怕與不怕,人真到了最高處,無所謂錢與不錢了。這一句詩,所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說完了。真正的廉潔就是人生冰清玉潔,任何行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個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潔,豈止不談錢不要錢,沒有嗛與不嗛,並不是不謙虛,他用不著標榜自己這個叫廉潔。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經常說一個笑話,拿什麼來比呢?拿豬來比,實際世界上最愛乾淨的是豬,研究生物學的都懂。你看豬一天到晚用嘴東拱西拱,人們以為豬髒,其實它最愛清潔了,髒東西一點都看不慣,看到髒東西就把它拱開,結果是越拱越髒。由這個笑話,我們可以瞭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潔,一塵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濁的塵世打滾,心裡不著任何一點外緣的,他可以做到“大廉”。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氣的人“不忮”。什麼是“不忮”?以現代觀念來解釋,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蕩。孔武有力的人,他到處可以打架,站在那裡,都要擺起一個樣子給人看,但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來很文弱,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忮愛的表示。

上面說的一個原則,就是人倫之道。莊子講了半天,從“吹萬不同”開始,這一“吹”,怎麼吹到這裡來了呢?他提出“天籟”,“地籟”,“人籟”,這一段都是講“人籟”。因為這一篇文章長,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淵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這與《齊物論》有什麼相干?這一段講“人籟”,那麼他相反地提到“人籟”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無所不在,昭昭靈靈,沒有固定的規範,沒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個道。所以佛說的,老子說的,莊子說的,孔子說的,孟子說的,耶穌說的,穆罕默德說的,都對,都是說全體道的某一點,某一個個體。既然標榜了一個道,就不對了,道無所不在,隨時隨地都在那裡,也都在人人的心靈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個宗教,每個修道的,你說只有我這樣才是道,他那個不是道,那你就無道。因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無私的。

“言辯而不及”,天地的理論到了最高處,沒有話講了,講出來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興,我們表達出來:“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極點,沒有話講了,因為痛死了;“你高興不高興?”“我高興到了極點!」那是有限度的,真高興到了極點,會把人高興死的。世界上情緒到了最高處,無言可講,故“言辯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麼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還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餓了,我正好在塊麵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說你餓了,我拿塊麵包給你吃,因為我學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間哪個沒有仁心?人人都有愛人之心,都是說每一樣生物,它對別的一種生物有抵抗,有殘害時,殘害的心理是防禦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種類,有時都有一種仁愛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並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沒有個陳規在那裡。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潔的人,自己顯示清高。這個“不信”不是講沒有信用,廉潔很清高,但不要講信用,如果這樣做文字解釋就錯了。真正的廉潔,清高,沒有外面的信號,沒有外面一個標榜給你看到,不展示出來給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標榜自己,處處表現出自己有力氣,或者我會打人,我會做人,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來沒有勇的。

五者圓而幾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語,思想,仁慈,廉潔,大勇,簡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這“五者”,五個條件全都完備的人,“幾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這個方向走了。

《莊子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