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經世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青年同學特別要注,我們現在提倡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是什麼?我還下不了定義,你說館子裡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國文化?故宮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畫,說我們的文化多麼了不起,我經常告訴青年同學,了不起是我們祖宗的,不是你畫的,對不對?所以要慚愧慚愧。如果有人問到中國文化,你把他帶到故宮博物院,你怎樣不把他帶到你的書房處呢?因為你書房裡沒有東西,只好找老祖宗撐面子。所以中國文化下不了定義。
講中國文化哲學問題,宇宙的來源,先有雞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見月”?上帝怎樣創造世界?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為搞這個會搞邏輯,搞邏輯會搞發瘋,你搞五千年還沒有搞出結果,沒有結論。所以《易經》最後一卦叫“未濟”,永遠下不了結論,永遠不需要做結論。如果拿現實來講,我們老祖宗蠻聰明。
什麼叫“六合”?東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個角,叫“八方”,佛教進入中國,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學傳入中國以後,中國文化關於宇宙天地的觀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後的觀念。莊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對天地宇宙的觀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還有沒有世界?人類是否是外星球過來的?這是中國文化和佛經裡討論得最有厲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據的。人類從哪個星球過來的?佛學裡有明確地指定,怎麼來的,坐什麼來的。來了以後,流落在地球上,變成了我們的老祖宗。我們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憐的,是貪吃鹽巴搞壞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莊子說“聖人存而不論。”注意這個“存”字,不是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永遠存在,不過暫時不去追問,“存”而不論。
那麼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內”呢?“聖人論而不議,”就是討論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個嚴格的結論。
在這兩個原則之下,我們的歷史比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完備,都早。許多國家許多民族的歷史,都是後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國家沒有歷史,到了十七世紀以後,才由德國人英國人寫出印度史來。大部分的印度歷史資料,保存翻譯成中國的佛經經典《大藏經》裡,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認,都沒有採用,很可惜,印度有兩個原因,不大講究自己的歷史:沒有時間觀念,也沒有數字觀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與不好?很好,很解脫。所以修道優哉游哉,餓了躺在香蕉樹下,拿根香蕉吃吃,起來後打個坐;沒有褲子,拿片葉子遮一遮,這很好。講人文文化就不對了。
只有中國從老祖宗開始就建立歷史觀念,這個歷史叫春秋。我們學歷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個時代,我們後世稱它為“春秋時代”,就是西周與東周之間的時代,孔子寫了一本書叫《春秋》,後來“春秋”成了歷史的代名詞。在孔子前後,有人寫了歷史,都稱春秋。為什麼中國文化中為什麼把歷史稱為“春秋”而不稱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熱就是熱,稱冬夏也無不可。中國文化是自天文來的,我們知道一年四季的氣候只有一個現象,一個冷一個熱。冷到極點是冬天,熱到極點是夏天;秋天是夏天進到冬天的中間,不冷不熱,最舒服;春天是冬天進入夏天的中間,也是不冷不熱,所以在我們的上古文化二十四個節氣上,夏至是白晝最長,團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只有春分與秋分那兩天,就是在經緯度上,太陽剛剛走到黃道中間的時刻,白晝默認一樣長,不差分毫,這兩天不冷也不熟,所以稱歷史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歷史是持平的公論,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學家,認為在這一個時代當中,社會、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這個像春分秋分一樣平衡的天平上來批判。拿現在的觀念來說,稱一下你夠不夠份量,你當了多少年皇帝,對得起國家嗎?你做了多少年官,對得起老百姓嗎?都替你稱一稱。歷史叫做“春秋”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孔子寫《春秋》,“從往今也”。如果大家認為,孔子的《春秋》寫的歷史,是從以往到今也,那就錯了。
“春秋經世先王之治,”中國文化的開頭就是“春秋”的道理。中華民族為什麼那重視歷史文化呢?歷史是給人類留下人生的經驗,把人類歷史過去的經驗,興衰成敗、是非善惡,都留下給後世人做榜樣,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經濟之學,也叫經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學問,不是學校經濟系的經濟。所以,《春秋》是“經世”之學,是“先王之治”,使我們瞭解祖宗的文化,瞭解和平安樂是怎樣。我們後世的子孫不孝,把天下人類弄成這樣的痛苦,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議而不辯”,平論。孔子著《春秋》,像是現代報紙上國內外大事的重點記載。這個大標題,也是孔子對一件事下的定義,他的定義怎樣下法呢?重點在“微言大義”。所謂“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緊的話,如果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可以增刪;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則一個字,都不能易動;因為它每個字中都有大義有深奧的意義包含在裡面。所以
後人說“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為什麼寧害怕呢?一字表決,一個字下去,把你的罪名萬代都判了。而“《春秋》責備賢者”,社會搞壞了,歷史搞壞了,社會領導壞了,與老百姓無前,《春秋》要批評的是歷史上負責的人。因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負責教育,你有這個責任。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講到,莊子提到中國文化的人倫之道,“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其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這幾句話,幾乎成為中國文化儒、道、釋三家的不易之論。後來的文化,關於歷史哲學,東方哲學的看法,一切的觀想,都是以這幾句話作基礎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嚴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這個本來忘記了,這幾句話出處《莊子。,也可以說屬於道家的思想。
對於莊子本題來說,說了半天,莊子在本篇還是講邏輯觀念問題,還是講人文文化思想論辯的問題,現在他提出來我們傳統文化人倫道德倫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學,一般哲學、歷史哲學的看法,因此這一節的結論。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故分也者,”這個“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這個“分”念分開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體的看。“辯也者,有不辯也。”天地間道理講不完,如果作邏輯觀念的推理,辯下去,講不完。辯到了最後,是無言之辯,沒得話可講。佛學《維摩詰經》上講的“不辯”,不說之說,不論之論,同莊子的觀念一樣。因此佛家論辯的最高處,就是釋迦牟尼的自辯自答,沒有什麼可辯的,也沒有什麼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麼?一個字都沒有,沒有話可講,那是真理。換句話說,“本體”“道體”是空的,等於佛家說的“不可思議”,到了最高處,佛學就有個名詞“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禪宗經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處,沒有文字,沒有理念,什麼都談不上,一切到那裡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羅了一切文字,一切語言,一切思想。莊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佛學並沒有進入中國,可見東西方的聖人,有道之士,他們的境界都是一貫的。
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既然這個道無可辯,無可答,什麼原因呢?“聖人懷之,”“聖人”代表學問真正到了最高處,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懷之”,胸懷裡只有自己知道,這點說明起來比較難,很難透徹,也只好引用佛學的觀點加以說明,佛學裡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是“聖人懷之”,到了那個程度,那個境界,“聖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體會,就只在嘴巴上論辯;“以相示也”,來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如果從推理,從思辯上來求這個道,越辯神識越散亂,越辯越看不見道,距離道越遠。
接著,莊子連帶講一段人倫的思想,人倫的規範,由道講到德。我們要瞭解,在春秋戰國的時候,道德兩個字大部分的書還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講道,下半部分講德,所以,道字與德字各有單獨的一個內涵。這個德是講用,人生的行為言語、人倫道德的作用。現在,他由道說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