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也有煩惱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國三代以上的上古史,莊子這裡提出來的資料,不是根據孔子那裡來的,別的地方很少看到這個資料。莊子說堯當皇帝時,所謂公天下,要培養一個繼承人,就是舜。舜跟著從政三四十年,從小職員開始到宰相,當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堯到一百多歲才交給他,有一天,堯問舜,西南方的邊疆,有兩個小國家,“宗膾”、“胥敖”,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邊疆地區的這兩個小國家,是被我們上古老祖宗趕出了家門的,流落在邊疆;一種認為西藏、雲南邊疆地區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膾同胥敖因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堯想出兵打他們。堯是聖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實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釋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國古代帝王素來坐北朝南。讀古書讀到南面稱雄,這就是王者。因為中國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幾千年帝王專制時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總要偏一點。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當皇帝啊,殺頭的。只有每個地方的政府機關,寺廟,可以坐北身南。堯告義舜,他想出兵打宗膾、胥敖,“南面”坐著一想,“不釋然”,心裡頭總是難過。“其故何也?”心裡放不下這件事,這是什麼理由?如果這一段歷史是真的,我們可以看到,堯講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實際上,堯舜傳位之間,真正的實權已經交給舜了,但主要的事情還要跟堯講一聲,一方面堯主要想測驗一下,你接位了,有不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雖然堯舜是已經到了聖人的境界,有時候心裡遇到一點不滿意的事情,還是很難平下去,可以從這兩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舜答覆說:這兩個同民族的同胞被趕出去了,現在還在邊疆,文化落後,過著野蠻的禽獸一樣的生活,你心裡過不去,我心裡也過不去。“昔者十日並了,萬物皆照,”古時代講天上有十個太陽,光明遍照萬物,舜告訴堯:凡是人類你都要愛護,還有我們人類的同胞流落在邊疆,你心裡當然很難過,但是他們又不聽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願意,這是當然的,這就是仁慈。況且你的道德愛天下,愛萬民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比太陽還要光明,你想到這個事情,當然心裡不高興。
《齊物論》的這一段講人倫之道,說“人籟”。我們用普通的觀念講,莊子講到這裡,人倫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著提出人超越於平常的生命,而找回來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嚙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傳》,稱為隱士,道家稱作是古代的神仙。他們兩個的對話很有意思。嚙缺問:你知不知道,天
地萬物有一個到了最高處基本是相同的,絕對的同一的那個東西?王倪答覆:我哪裡知道?換一句話說,我不知道。嚙缺又問:你為什麼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嚙缺就問:既然這樣,宇宙萬物的最高處是無知嗎?王倪又說,那我也不知道。我們中國文化有一個成語,叫“一問三不知”,就是出自這裡。
他們的對話換一句話:“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麼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麼世界上沒有道,沒有智能了?”“那我也不知道”,一問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