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大宗師:人為什麼短命

人為什麼短命

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莊子提出來人對生命的把握。一個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遠活下去,並不是那麼短命的。我們人認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歲很長壽,在道家看來是很短命可笑得。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認為,人可以活到與“天地同壽,日月同修。”,為什麼我們人做不到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幾乎相同,都是我們自己糟蹋得,所以活該早死。有一個道家資料很有意思,喜怒哀樂,思想情緒心理的變化,每動一下減少多少歲,如大發脾氣,一減減少了五十年。那個帳一算下來,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是中國道家特有的思想。我常說,不管它準不準確,這種理想,如果你認為是幻想的話,也可以。這種理想對生命的重視,全世界人類文化中,只有中國文化才有,這是中國道家特別的地方。有一個比較相同的,佛經裡面有,但沒有道家思想把人類生命的價值說的那麼堅強。佛經裡面說,人生來就有八萬四千歲,因為人類心壞了,思想越複雜道德就越壞,一百年裡減一歲,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來。到了人類知識最進步的末劫時,人類腦袋打,四肢小,人到十二歲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歲就死了。在那個劫數里,草木都可以殺人,空氣都可以殺人。

最後人類統統死光,只剩下五百人作人種了。到那時人類就悔過了,做好人作善事,科學文明也廢了,人還是靠勞力規規矩矩作人。那麼人類一百年裡加一歲,人長一寸,一直到八萬四千歲,這麼一個來回叫一劫。這是佛學裡關於宇宙生命劫數的一種說法。同道家的說法很接近。為了解釋“而不中道夭者”,我們用到了佛家的說法,現在還是瞧瞧道家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歲”,算是短命的。莊子在《逍遙游》裡提到:“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球。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我們認為大椿活了一萬六千歲,道家認為只活了一年而已。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莊子講了知與不知的重要,這個綱領先要把握。就是說,人類的知識不算學問,我們有個大學問,無所不知的那個道體,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們做了一輩子人,對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做了人,很可憐!用莊子說法,是一個假人。瞭解認識了生命的本源才是真人。後來道家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稱真人。如呂純陽得道了,大家就稱為呂真人。當然我們在座的哪一位姓張的,姓李的,如果將來得道了,就叫張真人, 李真人。

那麼這個道怎麼來的呢?兩個路線:一是拋棄了你的小聰明,而求那個“吾知之知”的大道;另一個路線,把世間的聰明學問都通到了極點,最後歸到“一無所知而無不知”,也就得道了。這是將知的重要。那真如是什麼?在佛學裡,印度翻譯過來一個名稱叫般若,《金剛經》又叫《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在般若裡有一個實相般若,就是道的智能,在中國不按智能來翻,因為意義不同,實相般若與“知而無知”,其實是一樣。所以,印度文化一進來,同中國文化一搭配,佛學在印度就結束了,同中國文化就融合了。這兩面的東西都一樣,只是表達不同。

那麼,莊子又講“雖然,有患。”但是,雖然如此,這個道理還有個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們的知識,都是相對而瞭解的,“有所當而後待”,“當”念成恰當的當,然後才下一個恰當的名次,做一個恰當的瞭解,這就是普通的知識。在佛學唯識學看來,就是“比量”。老子也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合,前後相隨。”所以知識就是相對而求出來的一個結論。都是相對比較性的,“比量”而求得,沒有絕對的標準。

庸詎知吾所謂天人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庸詎知”是莊子文章的口頭語,是當時的土話,相當於“那麼”的意思。莊子試戰國時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後世所講的湖南湖北,等於是中原這一帶的人。後人如蘇東坡等,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經常學莊子的文章“庸詎知”,直到宋朝都選用這個使文章轉折的詞,實在沒有什麼道理。“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我們所瞭解的道,乃至這個天,不論是科學的或形而上的道體等,“非人乎”?都是人為的,假想的。如宗教家說上帝怎麼樣,天堂怎麼樣,那是你的解釋阿!

你看這個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東方人完全兩樣,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歐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樣。顏色都不同,神的樣子都不同。中國人的神穿中國服裝,漢朝人解釋的菩薩,穿的是漢朝衣服。你再問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裡人?他說你是希臘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說你是湖南人,因為他不曉得有個湖南,他意識境界裡沒有這個概念。東方人,中國說看到鬼,看到神什麼的,他也不曉得歐洲什麼樣子,也從不講外國人頭生到這裡。這些談天說地的,都是人為,沒有一個知識靠得住的,“吾所謂天之非人乎?”

“所謂人之非天乎?”在講到政治哲學或哲學思想時,我常常問大家:什麼人是哲學家?鄉下的那些毫無知識的老太婆,一輩子離家沒有超過二十哩的範圍,端根板凳坐在門口,看到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看到牛回來了,看到下雨了,田里的水漲起來,一輩子也就看到那麼個境界,也沒有爬過阿里山,也沒有到過東亞飯店,但是你問她:“老太太,很苦埃”她回答你一句話:“沒有什麼,命嘛。”認命了就是大哲學家,所有哲學家都不及他。

你說政治哲學,中國古代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老百姓只要安居樂業就好了,所有什麼主義什麼思想,都離不開這八個字。這就是哲學,這就是人最起碼的話,它合於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識分子所解釋的,宗教家所解釋的,天堂又怎麼樣,你到我這裡來就沒有罪拉,不到我這裡來就有罪拉,這些都是掛羊頭賣狗肉,都靠不祝莊子都給你講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東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麼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莊子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