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
莊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能。下面莊子又把我們帶入一個神話境界,但卻是真的,把人的生命價值說的很清楚。什麼叫真人呢?三點:“不逆寡,”就是順其自然,一切不貪求。人通常有一個心理,從小孩開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點,就像剛才講的鄉下佬太婆,如果你問她:“你怎麼分得這麼少?怎麼只有這麼一點點?”“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無所謂!」
什麼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覺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這是機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沒有覺得成功與失敗,命嘛,無所謂,就這個樣子。
“不謨士。”“謨”就是謀,打主意。我們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辦法賺錢,想辦法找門路,乃至想辦法學道,想辦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業就少一點,我向上帝禱告一下罪就沒有了。都在那裡打主意,都在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騙自己。
這三點是人生心理狀況最嚴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這三點都沒有,人會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會覺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覺得了不起;人會貪多無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錢少了不幹,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氣,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這三句話,用現代心理學發揮起來就是三本大著了。古代就只有三點,很簡單。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沒有過錯,縱然有過錯也是無心的。“過而弗悔”還有這個觀念,就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沒有後悔沒有追戀。人大半的煩惱,就是追悔過去,夢想將來。光在那裡煩惱生氣,不能把握現在。生命只有現在,沒有過去。過去已經過去了,未來還沒有來,你去想它幹什麼?譬如說現在怎麼樣?現在就在這裡看書,很簡單!心中就沒有煩惱,所以“過而弗悔”。
“當而不自得也”也有兩個觀念,做人做的很恰當,並沒有覺得你看我做的很好。“當”就是現在,現在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第二個觀念,在現在的時候,過去不追,未來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現在抓住,現在永遠都抓不住地。這就是《金剛經》上講的:“過去新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我們的心理狀況都在三段裡聚會,追想從前,遐想未來,現在把握住不放,生怕他飛掉,其實你越抓得緊它飛得越快,絕對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真人修養到這個程度,爬高沒有“恐懼症”,不止爬高沒有恐懼症阿,你把他放下千萬丈懸崖,他也沒有覺得掉下去,他沒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裡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覺得熱,燒不了他。生命功能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是真人。這些道理講起來理論很難,不過我知道我的太老師真有這個本事。太老師是學禪的,人到了最後,什麼都無所謂,笑一笑。
我的老師告訴我一件真實的事,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個法國神父來同太老師談道,法國神父帶了一瓶毒藥,等於殺蟲劑之類的,人喝了會死的。太老師說:這東西哪裡會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國神父說:先生你不要開玩笑,這東西吃了真會死人的。太老師說:那我喝給你看。就喝下去了,一點事都沒有。
太老師是廣西人,後來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師夜裡從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經過北門的泗馬橋。就是司馬相如講的“不坐泗馬高駒,誓不過此橋”的那個駟馬橋。太老師夜裡回家,一手拿念珠一邊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結果在河裡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在水裡轉,連忙把太老師弄起來,問“老先生怎麼在這裡?”“我回家”,“你怎麼在水裡?”“我在走路。”太老師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於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經達到了無量無邊,大而無外,小耳無內,他把身體已經忘記了,一切知覺感覺,已經同他毫不相干了,這就是真人。這是莊子描寫由心理轉化到這個境界,這是要實證的。
古之真人,其寢不寐,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無夢,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來呢?也不做夢。我們一般人睡覺,眼睛閉著有一個境界叫夢。我們現在認為醒了,也在做夢,白天在張著眼睛在做夢。白天的夢有悲歡喜樂,夜裡的夢也有悲歡喜樂。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白天夜裡都無夢,就那麼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東西真無所謂,吃什麼都可以,沒有覺得這個是苦的,那個是甜的,沒有食慾,吃一點點飽了就行了,食慾沒有了。
這個食慾很嚴重阿!還有食慾的存在,氣脈是不會通的。“其息深深。”這個“深深”,不要搞錯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認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腸裝的大便小便,你把那裡守著幹什麼?搞久了之後,不是大便秘結就是血崩。為什麼在小肚子上搞?這也不是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豬肉攤上買一個很便宜阿。這個“深深”,是深到無底,不是在身體上搞得,當然身體有感覺。莊子前面也講過,真人呼吸每一次來,都到達腳底心腳趾頭,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來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間,有一段很短的時間,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一點,好像沒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的呼吸,在呼吸往來間,那個保留的元氣,那股“息”,每一次都到達腳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這些是描寫真人的外表。這樣的人,慢慢地有資格做“大宗師”了。即使修養到達這個境界,還不完全夠做“大宗師”的。那個中國道家,後世就把這樣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仙遊數等,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壽者,人仙也。飛空走霧,不餓不渴,寒暑不侵,與道合真,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變化無窮,隱顯莫測,或老或少,至聖如神,鬼神莫能知, XX莫能測者,天仙也。”
陰真君曰:若能絕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脫轂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篆、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屍解之法而對得道者,皆為“南宮”列仙。在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藥成道,或脫轂或沖舉者,乃無上九極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後精靈不散,最低級。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開闊。
人如果修養到“真人之息以踵”,達到“晝夜長明,夜睡無夢,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書上描寫中國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歲還“行及奔馬”,因為他身體輕靈,看他走路好像沒有舉步似的,但始終與飛奔的馬並排,這也是地仙之份。其次依次是天仙,大羅金仙。大羅金仙師佛家講的大阿羅漢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屈服者”,一個心中有煩惱,我們每一個人活著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窩囊很委屈,為什麼?因為心裡都有股煩惱壓在裡面,無法給人家講。“嗌言若哇”,有時候講話,像我們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別人借錢時:“不好意思,嗯,嗯。。。”講了半天,而正是嗯不出來。瞭解的人就說:“要多少錢你講嘛,我拿給你,不要囉嗦了。”所以我們人活在世上,講話都沒有痛快過。
如果是兒子向父母要錢,都很自然,那是睡著要;太太向先生要錢,那是站著要;父母老了向兒女要錢,那就要跪著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憐!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這是名言。物質文明越發達,人在世間的知識越多,本事越大,慾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機淺”,越來越違反自然,離道就越來越遠了。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
“說”通悅。上古得道的人,他沒有覺得活得很痛快,也沒有討厭死。死也無所謂,活者也無所謂,這兩樣他看成一樣。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於心中,就已經把生死的問題了了。為什麼呢?我們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作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九講過:“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者是住旅館,在這裡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經。系辭》中也講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們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裡開放白天收攏來,我們的生命是白天開放夜裡睡覺。所以生死不過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欣”,沒有高興生命的用,當堯舜禹也沒有什麼高興,當周公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什麼留名萬古,封侯拜相,乃至為帝王,有所成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沒有覺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離了。”“我的知名度不夠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沒有這些感覺,你恭維他也好,罵他也好,與他沒有關係。
“悠然而往,悠然而來”,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味道。我們年青時讀書很調皮,我有個同學與我坐在一起,他讀到這裡告訴我:“嘿,我才發現陶淵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對,一定是斜眼睛。”好調皮,可是也好聰明!這個同學這麼一講,另一個同學說:“你搞錯了,陶淵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這些同學都很調皮,小太保一個,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生“悠然而來,悠然而往。”生命活著就活著,也沒有什麼厭惡,也沒有什麼煩惱,過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臨死的時候,又上氧氣又翻來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麼痛苦呢?那麼痛苦,不幹!所以我常說,像我們,多活一天,還是利息,賺來的,算不定晚上這個鞋子衣服一脫,明天早上就不屬於你的了,屬於哪個地攤檔鋪阿,再不然就屬於哪個垃圾桶啦,哪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這就是人生活著的價值。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動機怎麼樣。譬如,“這傢伙找我不知打什麼主意?”你管他打什麼主意,他來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給他嘛,很簡單。或者,“不知道他來是什麼意思?”他來就是意思嘛。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結果是什麼。人如果忘記了無始無終時空觀念,只對現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熱了就脫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把整個人生看成一個“遊戲三昧”了,“忘了復之;”“復”就是恢復,我們忘掉了生命中的什麼?我們把一個嬰兒抱在手上,你罵他兩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為你逗他笑。
可惜,我們當嬰兒那本有的境界,長大後被後台的情識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後天的情識,去掉了後天的污染,就恢復到嬰兒哪個無所為的境界了。“是之謂不以心捐道,”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為什麼用“捐”呢?“捐”就是減少。我們打坐求空,空是一個方法,是叫你減掉。教你念佛唸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減”,不要去加,也不要去減。
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減法來。你有心去空,認為這是修道,不對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對。“不以人助天。”不以人為的方法去幫助自己的天機自然,所以要讓其自然。自然在哪裡?莊子告訴我們,就是現在,只有當下一個。後來禪宗把它濃縮了:“當下即是”,就是只有現在。生命就在現在這一下,當下即是,這樣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 ;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一個人修養到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妄想,精神專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像很安靜,內心的修養慢慢地影響他的外表,很清靜,就是我們講神仙菩薩那個樣子。“其顙 ;”他的額頭髮亮,有光,很充滿。那這樣的人,你說那不是像一個木頭人馬?他有沒有情感變化呢?他有情感變化。“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換句話說,就是《論語》上描述孔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看起來很莊嚴很威嚴,但同他一接觸一交談,好像如坐春風中,很舒服很溫和。
他情感的變化,不是喜怒無常,是很有常規,同春夏秋冬一樣,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個有道的人,其內外行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個修道的人怪裡怪氣,那已經是神經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他在世上處於萬物之間,非常恰當相宜,但你研究不出來他用什麼方法。他作人處事相當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師”以我們的觀念來講,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觀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講過了“內聖”,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內聖”以後才能“外王”,並不是說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沒有關係。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聖人,才夠得上“大宗師”,然後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莊子的《外篇》《雜篇》有很大關係。《莊子》這本書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稱為老莊,又稱黃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諸子百家的淵源都出自黃老。
在黃老的立場看,儒家也出自黃老。這個“老”不單指老子《道德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全部的“道”。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天下大亂的時代,撥亂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時才是儒家。一般學者研究認為,孔孟之道是秦漢以後被帝王們所利用,作為統治的一種的權術。表面上看這些學者們的講話,有一種過分的要求。
事實上,秦漢以後的儒家,唯一的辦法,謀生的本事就是做官。這個做官影響了中國三千年的教育,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問題的教育。這種教育形成了一個民族觀念:首先是重男輕女,因此每一個人希望生一個兒子,然後再“望子成龍”,有什麼辦法可以“望子成龍”呢?唯一的方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這
是連帶著一串的觀念來的。在座諸位,包括我們在內,思想裡儘管有終君愛國等大帽子大口號,事實上歸根結底,最初開始讀書還是想做官,陞官發財。儒家是如此。在歷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並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天文地理等。這些道家撥亂反正用的許多東西是什麼呢?一部影響最大的書就是《莊子》,大家平時都忽視了這一點。後來所謂謀國之道,乃至軍事思想謀略思想等,都出於《莊子》,下面就是莊子講的外用之學,他首先以軍事哲學作基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