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 [5]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6]

【註釋】

[5] 什麼是「美」?什麼是「善」?這無疑也是古代所有的哲學家們「苦苦」思考的重大問題。蘇格拉底認為,哲學的最高問題就是「善」。

對於這個似乎要使很多哲學家窮終生的精力來思考的問題(例如孔子,「朝聞道,夕死可以」),老子直截了當地指出,「美」即「惡」,而「善」即「不善」。接著,老子作了解釋,「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恆也。」

那麼是不是只是因為「美」與「惡」,「善」與「不善」存在著這種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關係,所以老子才認為二者是本質同一的呢?或者說,是不是因為二者在時間上的這種先後關係而被認為是同一的呢?不是的。這裡需要注意的是「恆」這個字。就是說,這裡還沒有「變化」可言。正因為二者的這種「對立統一」關係,使它們在變化以前就在本質上是同一的了。或者不如說,正是這種「事前」的同一,才使「變化」成為可能。

聽老子說,所謂的「美」,原來竟然是「醜惡」的。是不是這樣呢?很難說「否」!例如「食色性也」,「食」是什麼?動物或植物的屍體,所以儘管孟子遠離廚房,可還是不能改變食屍的命運;「色」是什麼?女人或男人而已。因此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得出了不同的結論。那麼什麼才是「真理」呢?恆也。就是說,不論你喜歡也好,憎惡也好,食物就是食物,男人就是男人,如此等等。

這裡還涉及這樣一個問題:即究竟什麼才能夠被認為是「善」和「美」。一般人們自然對這個問題感到「吃驚」。但在社會以及社會觀念發生巨大變化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成為重要的了。不同的思想家有不同的結論。例如韓非就鮮明地反對墨和儒,把「俠」與「儒」列為「五蠹」。總之是「見不得人」的東西。但例如孔子當然不這麼看。孟子甚至主張「善戰者服上刑」。等等。

所以這裡有必要談談「意識形態」的問題。從某種極端的觀點來看,意識形態必然與自由相反。就是說,凡是特別強調意識形態的,必然會對個人的自由起到一定限制;另一方面,真正自由的人是不需要什麼「意識形態」的制約的。「自由」本身就是唯一的「意識形態」。

[6] 「聖人」作為一種標準,不應該引起爭論、引起反思。他本身就是信仰。所以「聖人」與哲人(即本文中的「智者」)是完全不同的。聖人消除疑慮,導向凝聚,導向社會,導向統治;哲人在其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產生疑慮,喚起動搖,破除穩定的因素,最終不可避免地引起某種變革。這其實就是完全兩種不同方向的思路。

在這裡,老子認為,聖人理所當然的作法是導向統治,而不是相反。

同時在這裡,老子提出了一個相當有限或者說精確的觀點,即統治不應該實有,或者說,統治不應該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莊子?庚桑楚》

這個觀點貫徹了《道德經》的全部,所以現在還不能完全展開論述。根據這裡的提示,我們知道了,正是因為唯有不使統治實體化,所以統治的事實才不會被取消。「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譯文】

天下人們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就知道什麼是醜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就知道什麼是不善了。所以「有」和「無」相互依靠而產生,「難」和「易」相互依靠而形成,「長」和「短」相互比較,「高」和「下」相互包容,「音」和「聲」相互應和,「前」和「後」相互跟隨。因此,聖人以「無為」的原則處理世事,用「不言」的態度進行教化。讓萬物自己發展而不先為創造。聖人輔助萬物生長而不據為己有,對萬物有所施為而不自持有恩,事情成功而不自據有功。正由於聖人這樣不居功驕傲,所以他的功績永遠不會失去。

《老子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