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維也納

我還在集中營的時候就對自己說,一旦我回到維也納,就第一時間去找珀茨爾,獲釋後我真的直奔他那裡去了。由於這之前我就獲悉,我的第一任妻子已經命喪黃泉,所以在這位我非常尊敬的師長的臂膀裡,我走出集中營以來第一次痛哭流涕。可是我卻無法為他做些什麼:就在那一天,他由於納粹分子的身份被永久革職。儘管如此,他仍然同我其他的朋友一樣掛念著我,生怕我會自殺。皮特曼拉著我在一張空白的表格上簽字,然後他自己將這張表格變成一份主治醫生職位的申請書,於是接下來的25年裡,我一直擔任維也納總醫院神經科主任。

我剛回到維也納沒幾天,便去拜訪了我的老朋友保羅·波拉克(Paul Polak),告訴他我父母、兄長以及妻子的死訊。我還記得,我說著說著便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保羅,我必須得承認,當太多事情一下子朝一個人襲來,當一個人經歷了太多考驗,就必須得找到一個意義作為支撐。只能這麼說,我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在等著我去做,好像我必須去做些什麼,好像我是注定為什麼東西而生的。”哭完之後,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人會比忠誠的保羅·波拉克更加懂我,即使他當時只是沉默地傾聽。

接任珀茨爾擔任精神病醫院院長的奧托·考德斯(Otto Kauders)建議我,重新撰寫《醫生和心靈》的第三稿作為該書的終稿,並以此取得在大學執教的資格。這是對我來說唯一有意義的事了,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當中。

我毫不停歇地口述,三個速記員輪流值班,將我口授的內容速記下來並用打字機打出。屋子裡沒有暖氣,空蕩蕩的沒有幾件傢俱,窗框上貼著一些厚板紙權當玻璃,我每天就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將湧動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口授出來——這些話語就像自己直接從我腦子裡蹦出來一樣。我邊說邊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踱步,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有時我筋疲力盡,一下子癱坐在扶手椅中,淚流滿面。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裡,那些在痛苦的清明中向我奔湧而來的思想,化作滔滔不絕的話語,從我的口中衝出……

1945年,我還用9天時間口述了一本介紹集中營經歷的書——《追尋生命的意義》,這本書後來在美國銷量近千萬冊。在我口述時,我就決定將這本書匿名出版,以便能夠更坦率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這本書第一版的封面上並沒有我的名字——後來,我的朋友極力勸說我在這本書上署名,不過那時它早已下廠印刷了。最終,朋友們還是說服了我,我決定勇敢地直面現實。

或許正是因為我在寫這本書時明確地告訴自己,這本書會匿名出版,不會給我帶來什麼個人的成就,才使這本書一躍而成為暢銷書的,這真是絕無僅有的奇事啊。它5次被評為美國高校“年度最佳圖書”,並且被大多數高校列入必讀書目。

美國堪薩斯州的貝克大學將這本書列入教學計劃,用3個學年的時間處理書中的主題。我知道有一家特拉普派修道院,僧侶們每天中午靈修時都會誦讀一段書中的內容,還有一座天主教堂在星期天做彌撒時也會如此。我認識一些修女,她們將我書上的一段話印在為教會學校的女學生製作的書籤上;我還知道一位大學教授,他給哲學專業的學生佈置的作文題目是《如果蘇格拉底和弗蘭克爾同時被關押在一間屋子裡,他們會說些什麼》。

我十分驚喜地看到,美國的年輕人紛紛被我的書所打動,至於他們為何如此,卻不好解釋。在高爾頓·奧爾波特(他還為我的這本書作序)的推動下,這本書在美國出版的版本中,除了原有的集中營經歷的敘述之外,還引入了意義治療的理論作為該書第二部分。可以說,後一部分是在總結前面集中營經歷的基礎上昇華提煉的理論結晶,而前一部分又為後面的理論提供了現實的事例佐證,二者相互獨立,卻又互為支撐。

這一獨具匠心的安排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該書的影響。有一次,我為別人在書的扉頁上題詞,是這麼寫的:“用自己的鮮血寫作實屬不易,然而卻最能寫出精彩。”美國舊金山那座臭名昭著的聖昆丁監獄中,一名犯人在監獄創辦的《聖昆丁新聞》中如此評價此書:“弗蘭克爾就像他書中所寫的那樣活著。”

讓人感到慶幸和鼓舞的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還有一本書無須借助宣傳和輿論壓力的“造勢”就能取得如此的影響。如果當初它直接落到出版商手中,可能壓根兒就不會出版。而它之所以能夠獲得今天的聲譽,完全是奧爾波特的功勞——當初這本書的版權以200美元的價格轉讓出去,兜兜轉轉從一家出版商到另外一家,終於在它的最後買家手中做成一筆大生意——書各有命。至於《醫生和心靈》一書,二戰結束不久一家美國的官方機構去歐洲考察,準備選取一些有價值的圖書翻譯成英語,當時整個奧地利僅此一本入選。

甚至還有一些歐洲的出版社,在出版我的書時也會鬧出笑話。一家葡萄牙的出版商曾寫信給我,希望將我的《追尋生命的意義》一書譯成葡萄牙語出版,於是我不得不回信提醒對方,早在幾年前這本書就有葡萄牙語版本了,看來之前的出版社對我的書宣傳力度不夠,大家還不知道有這麼一本書呢。還有一家挪威的出版社有一天通知我,我的某一本書無法在當地出版了——它幾年前就由其他出版社出版了。

在美國,出版社會得到國家的補貼,因此不必擔心書賣不出去造成財政虧空。可即便如此,我的作品直到10年之後才被紐約著名的克諾夫出版社接手出版。從商業的角度講,克諾夫出版社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1945年我把自己頭兩本書的手稿交給它時,做夢都不會想到它們在海外會如此受歡迎(我的書已被譯成包括日文、中文、韓文在內的24種語言)。對於我個人來說,最神聖的事情莫過於,我可以把《醫生和心靈》的手稿終稿親手交到我的第一個出版商——弗朗茨·多伊蒂克(Franz Deuticke)出版社那裡(弗洛伊德的作品也是最先在那裡出版的)。

至此,維也納第三心理治療學派——意義治療,正式成立。按照J. B. 托雷略的說法,它是心理治療歷史上最後一個全面系統化的體系。事實上,我一直在尋求一種盡可能清晰的表述,我努力將我的語言打磨得如水晶般晶瑩剔透,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它們背後閃閃發光的真理。

《弗蘭克爾自傳:活出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