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威戰

【原文】

凡與敵戰,士卒前進而不敢退後,是畏我而不畏敵也。若敢退而不敢進者,是畏敵而不畏我也。將使士卒赴湯蹈火而不違者,是威嚴使然也。法曰:“威克厥愛允濟。”1

春秋齊景公時,晉伐阿、鄄2,而燕侵河上3,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4,曰:“穰苴雖田氏庶孽5,然其人文能附眾,武能威敵,願君試之。”景公乃召穰苴,與語兵事,大悅之,以為將軍,將兵捍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親,人微權輕,願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於是,景公許之,使莊賈6往。穰苴既辭,與莊賈約:“旦日日中會軍門。”穰苴先馳至軍中,立表下漏7待賈。賈素驕貴,以為將己之軍而己為監,不甚急,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僕表決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賈乃至。穰苴曰:“何為後期?”賈對曰:“不佞8,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陣約束則忘其親,援桴鼓9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垂於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十問曰:“軍法期而後至者雲何?”對曰:“當斬。”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返,於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皆震慄。久之,景公遣使持節⑾救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問軍正曰:“軍中不馳,今使者雲何?”對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殺其僕、車之左駙⑿、馬之左驂⒀,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後行事。士卒次捨⒁、井灶、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⒂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以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⒃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為之赴戰。晉師聞之,〔為罷去;燕師聞之〕,渡河而解。於是,穰苴乃率眾追擊之,遂取所亡邦內故境,率兵而歸。⒄

【註釋】

1威克厥愛允濟:語出《尚書·胤政篇》。

2鄄(juàn):史載原作“甄”,《百戰奇法》原作者援引時因避諱宋仁宗嫌名(“禎”)而改“甄”為“鄄”。鄄,今山東鄄城北。

3河上:指黃河南岸之滄、德二州北界。

4田穰苴:春秋齊國人,本姓田,為大司馬,故又稱司馬穰苴,善於治軍,深通兵法。

5庶孽:即庶子,舊時指妾所生之子。

6莊賈:春秋齊國大夫,景公之寵臣。

7立表下漏:謂立標竿以測日影,設漏壺以記時間。表,古代測日影時所立的標竿;漏,古代記時用的漏壺。

8不佞:猶言“不才”,自謙之詞。

9援桴鼓:謂拿起鼓槌敲鼓。桴(?eū),鼓槌。

十軍正:軍中執法之官。

⑾持節:古代使者所拿作為憑證之物,節,符節。

⑿左駙:即車之左面的夾車木。駙,通“輔”,夾車木。

⒀左驂:即左面駕車的馬。驂(cān),一車駕三馬為驂。

⒁次捨:即宿營。次,古代行軍停駐一地謂之“次”。

⒂拊循:安撫,撫慰。拊,同“撫”。

⒃最比:謂尤其照顧到。最,尤其,極為;比,及,到。

⒄本篇史例出自《史記·司馬穰苴列傳》。

【提示】

此篇與前篇《愛戰》是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姊妹篇。《愛戰》側重論述將帥愛兵的重要性,《威戰》則側重闡述理兵從嚴的重要性,二者從不同角度探討了治軍這個同一重要問題。它認為,士卒之所以敢於赴湯蹈火地去殺敵,是為將者執法如山、從嚴要求的結果;而士卒畏敵不前,則是將帥治軍不嚴的表現。本篇引自《尚書·胤政篇》的“威克厥愛允濟”一語,意思是,從嚴要求(威)勝過(克)偏愛放任(厥愛),事情就能成功(允濟)。軍隊打勝仗靠強大的戰鬥力,而強大的戰鬥力,是靠將帥平時對士卒的關心愛護和嚴格管理訓練出來的。所以,對部隊正確實施恩威並重的管理原則,歷來是將帥治軍所強調的重要問題。

春秋時期齊將司馬穰苴在治軍上是以恩威並重而著稱於世的。他一方面執法如山,從嚴要求部隊,對公然違犯軍令的齊王寵臣莊賈處以斬首,“以徇三軍”;一方面對士卒關懷備至,凡有關部隊住宿、飲食、醫病等問題,他都親自過問安排。由千司馬穰苴能夠把對部隊的關心愛護和從嚴管理緊密結合起來,所以他的部隊戰鬥力強,士氣旺盛,臨戰之際,人人“爭奮出為之赴戰”。齊軍鬥志昂揚的強大威勢,迫使晉、燕入侵軍聞風喪膽,不戰先退。司馬穰苴乘機揮軍跟蹤追擊,收復了所有淪陷的國土,取得了自衛反擊作戰的重大勝利。

【譯文】

大凡對敵作戰,士卒之所以奮勇前進而不敢後退的,是由於畏懼將帥的威嚴而不畏懼敵人的緣故;如果敢於後退而不敢前進的,那是由於畏懼敵人而不畏懼將帥的緣故。將帥命令士卒赴場蹈火而不敢違抗的,是由於威嚴的軍紀促使他們這樣做的。誠如兵法所說:“威嚴的軍紀克服了單純的憐愛,作戰就會取得成功。”

春秋齊景公執政期間,晉國攻打齊國的東阿和鄄城,而燕國則侵犯齊國黃河南岸的領土。齊國軍隊被打敗了。齊景公非常憂慮這件事。大臣晏嬰為此而向景公推薦田穰苴,說:“穰苴雖為田氏門中偏房所生,可是此人論文韜能使眾人歸服,論武略可令敵人畏懼。希望君王用他試一試。”景公於是召見田穰苴,同他談論用兵之事,非常高興,就任命他為將軍率兵抗擊燕、晉入侵軍。穰苴受任後,對景公說:“我本人一向地位低下,君王突然把我從平民中提拔起來,加官於大夫之上,士兵不會服從,百姓不會親近。人的地位低微就沒有權威可言,因此,請求派一個為君王所寵信、全國所尊崇的人來作監軍,才可以統軍作戰。”於是,景公答應了他的請求,派寵臣莊賈為監軍。田穰苴辭別了齊景公,與莊賈約定說:“明天中午於軍營門會齊。”第二天,穰苴先趕到軍營,設置了測日影的標竿和計時間的漏壺,以等待莊賈的到來。莊賈向以顯貴而驕橫,這次又認為穰苴所率士卒是他自己的軍隊,而他自己又是君王委派的監軍,故對如約赴軍之事不很著急在意。親戚朋友為他送行,留他宴飲,到了中午時分他還沒有到達軍營。田穰苴便放倒測影標竿,撤掉計時漏壺,然後進入軍營,檢閱隊伍,指揮士兵,宣佈軍紀。部署完畢,待到傍晚時分,莊賈才來到軍營。田穰苴質問莊賈說:“為什麼過了約定時間才到?”莊賈滿不在乎地回答道:“不才受大臣和親戚們盛情餞行,故留飲有所耽擱。”穰苴厲聲指斥說:“身為將帥,接受命令的那一天,就應忘掉自己的家庭;親臨戰陣指揮部隊,就應忘掉自己的父母;擂鼓進擊的緊急時刻,就應忘掉自己的生命。如今,敵人侵入我國內地,國內人心動盪,士卒們日曬夜露於邊境之上,君王為此睡不安穩,吃不香甜,百姓的性命都繫在你的手裡,還說什麼送行呢?”說罷,就把軍法官叫來,問道:“軍法上對於約期而遲到的人,規定該怎樣處置?”軍法官回答說:“應當處斬。”莊賈這時才感到害怕起來,並立即派人飛馬報告齊景公,請求解救。莊賈派出的人尚未返回時,田穰苴已按軍法將莊賈斬首示眾了。全軍將士都震驚戰慄不已。過了好久,齊景公所派使者手持符節乘車來救莊賈,逕直衝入軍營。田穰苴對使者說:“將領在軍中執行軍務,君王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他又問軍法官,說:“軍營中不准車馬馳入,如今使者這樣幹,軍法規定該怎樣辦?”軍法官回答說:“應當處斬。”使者一聽大為恐懼。但田穰苴卻說:“君王的使者是不可以殺掉的。”於是,就斬了使者的僕人、砍斷車子左邊的車轅、殺了左邊駕車的馬匹,並向全軍示眾。田穰苴讓使者還報齊景公,然後又繼續佈置軍務。對於部隊的行軍宿營、掘井埋灶、士卒伙食、看病吃藥等事宜,田穰苴都親自過問和佈置。他還把自己那份官俸糧餉全部拿出來,供士卒們享用,自己同士卒一樣平分糧食,特別是照顧到那些體弱有病的士卒。三天之後率軍出發,生病的士卒都請求跟隨部隊一同出征,大家奮勇爭先地為報答將軍的關懷而去戰鬥。晉軍聽到這個消息後,便撤兵而去;燕國聽到這個消息後,也渡過黃河向北撤走,齊國的危急得以解除。田穰苴揮軍追擊,收復了所有淪陷的國土,然後率軍凱旋而歸。

《百戰奇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