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午夜回到臥房,黃銅床上沒有人。
倒是陽台門未關嚴,像有意為她留著的。冬日寒風自門縫鑽進屋子,她往陽台上看,看到謝騖清半蹲在一個小火爐旁,火苗躍動,托著一個小鋁鍋。謝騖清一手夾著根煙,悠哉地吸了口,在吐出清淡白煙霧後,用右手的一根毛竹筷子攪動著鋁鍋裡流動的棕色糖漿。
「這是什麼?」
「麥芽糖,」謝騖清低聲答,把另一根已經在筷子上凝結成塊的麥芽糖遞給她,「小時候叔叔做過。」
不用解釋,她想,這是他給兩個孩子做的糖。
「做給你?」
他笑,是做給了他,不過他自幼早熟,不屑吃這個。四姐倒是嘴饞得很,每每要他那根過去,舔著咬著,吃上一整日。
他很快弄好另一根,待冷卻後遞給她,何未尋了個白瓷碟子,擺著那兩串糖。
謝騖清藉著小火爐的暖意,立在露台上,藉著抽煙。猩紅的一點,在他手旁,點綴黑夜,令她憶起利順德的露台,還有天津海河上方稀薄的月雲。
何未把椅子上的軍裝上衣拿起,到露台上,為他披在肩頭。
「北伐,我就是帶兵打到這裡,」謝騖清說,「不過沒進城,駐紮在城外。」
他夾著煙的手指,遙指一個方位:「那邊,有一座橋,得勝橋,六百餘年的歷史了,取出徵得勝之意。像不像北平的德勝門?」
何未訝然,隨即笑:「當初南下前,我不知南京有正陽門,更沒聽過得勝橋,各省總有相連通的地方,」她見他沒多少睡意,與他分享路途見聞,「南下列車上,見到了僧界救國會,五台山的僧人們組織的,培養年輕僧人參加抗日。」
謝騖清默了會兒,笑道:「出世之心,為眾生,入世之身,亦為眾生。」
全面抗戰,他從九一八等到了現在。
「有一樁事我從未做過,」他彈掉煙灰,看她,「不知二小姐可否賞臉,陪謝某人做一回。」
「謝少將軍開口了,怎敢不陪?」她笑著回。
謝騖清的手掌在她腦後拍了拍,溫柔得不像話。
何未擅長猜謝騖清的心思,這一回完全想不到他的安排。
翌日上午,何未換了青布旗袍。
謝騖清評道: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這句她背過,少時家中先生教的,是由黑暗行至光明處的形容。
繼清端坐書房,捧著杯可可奶,斯年給沖泡的。
他久等父母,見到便笑,把玻璃杯塞到姐姐手裡,幾步跑到何未面前,摟住她雙腿,媽媽、媽媽叫了數聲。斯年憂心,自顧自喝了口,父母難得一聚,她怕弟弟耽擱了他們的約會。
「繼清,」斯年端起做姐姐的姿態,「來。」
繼清猶豫數秒,小步跑回去,爬上沙發,倚靠在斯年身上。
斯年一面喂弟弟喝牛奶,一面對何未用眼色,小手別在背後,對父母拚命地向外揮。何未被逗笑,欲囑咐三兩句,做父親的那位將軍直接牽起她的手,把她半拉半推地帶離書房。
何未像個外出約會的深閨小姐,被均姜和蓮房齊齊注視。
「我們房裡,有麥芽糖,」她無措地尋話說,「拿給他們兩個。說是爸爸給做的。」
待夫妻二人出門。
扣青端著水果出來,問了句,也不知當初和小姐訂婚的那位白家公子去何處了。均姜笑,你想問的,怕不是這位吧?
扣青一愣,蓮房茫然,問:那是誰?
扣青怔忪半晌:一個……不大省心的。
言罷,邊往書房送水果,邊嘀咕:說是一同來武漢的,又沒趕上。下一回再見,不曉得何年何月了。
蓮房盯著均姜看,均姜笑,耳語,某位林姓營長。
蓮房恍悟,那位……初見時,被一屋子女孩子圍攏著說笑,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的年輕男人。「倒是沒挑明,」均姜道,「人家在姑爺的電報裡,時常捎帶上一句話,說自己打到哪裡了。比姑爺還不解風情,咱們家姑爺至少能講講月亮,談談風土人情,那位,只有地名,殺了多少日本兵。」
「這種事情,還是挑明得好。」蓮房憂心。
「說過一回,說領導給介紹婚事,他說,家裡有人等著他打完勝仗,回去呢,」均姜道,「還是在電話裡說的。佔用姑爺的電話,說了一句人就跑了。」
均姜樂不可支。
扣青從屋裡探頭出來:「背、背後說話,你們倒是有本事的。」
均姜學扣青萬年難見一次的結巴,笑著道:「外、外頭落雪了。看。」
扣青料定她說笑,沒轉頭,直到書房裡從未見過雪的繼清雀躍地問姐姐,窗外是不是雪?斯年自沙發抱起弟弟,吃力地走到窗台上,放他坐著,為弟弟打開窗戶。
蓮房憂心地跑去拿毛毯裹住姐弟倆。扣青望著雪出神,說:武漢的雪,不知能連下幾日?
三姐妹不約而同,回憶起故鄉的雪。下得久了,滿城皆白,樹杈上堆積厚厚的一層,搖一下落滿身。雪後除冰難,要燒上幾大桶熱水,潑到院子裡……
「想家了,」均姜忽然說,「真是想。」
***
迎著武漢的第一場雪,兩人進了一間電影院。
等謝騖清落座於後排座椅,在滿場黑暗裡,側臉被銀幕的光照亮的那一刻。何未忽地從恍惚中醒過來,他竟從未進過一次影院。
而這一回,與其說他想看,倒不如說他想和她做一樁尋常男女約會的事。
幾次北上,他都設想,要和她兩人下飯館、泡茶座、觀京戲、看電影,閒時逛琉璃廠挑古籍、碑帖,文明戲可看看,走遠些,三山五園逛上一日;忙時便在積水潭旁的茶樓裡,各據一案,各自辦公、處理要務。
每每如此想,每每被耽擱,總想,有一日戰事結束,有機會的。
而今謝騖清已過不惑之年,二小姐也不再是十七歲的模樣。不能再耽擱了。
謝騖清戴上黑眼鏡,背靠上軟皮椅背,等著電影開場。燈光一暗,他越發嚴肅,有著屬於軍校教員式的不苟言笑……
「國內拍的電影?」他忽然問。
何未「嗯」了聲:「上海灘有名的影星拍的。周璇。」
謝騖清頷首。他並不知道這名字代表什麼。
聲色犬馬,與他毫不相干。
她沒來由地笑了。
謝騖清偏過頭,借銀幕的光,打量她的笑顏。
「你的那位老同學孫維先,若是想看一場最新上的電影,都要是包場的,」何未輕聲耳語道,「不必開口,下榻之地就是租界洋房,佳人相陪的私人舞會。」
謝騖清笑:「謝某昔日入京為質,也享受過。不過爾爾。」
他的笑裡有輕蔑的神氣,一如當年:「比起河山大川,凡塵俗物皆無重量。」
何未被逗笑,謝騖清畢竟是舊時先生教出來的學子,偶爾說幾句話,仍有過去的影子。繼而,她記起他的第一封家書,不禁又笑了。
「不過,」謝騖清見她的笑顏,狀似思索,又道,「紅塵白骨,也自有其妙處。」
是在對應過去說的話:紅塵男女與纍纍白骨只差一層皮囊,貪戀這個,實在無趣。
何未笑著,輕瞥他。
謝騖清笑,輕聲耳語:「謝某唐突了。」
電影以這十年來的上海生活為背景。謝騖清沒去過上海,沒機會。
那年北伐軍入駐上海和南京,本是最好的時機。他從武漢到南京,原想帶何未一同去上海,與二姐團聚。其後被捕,先在南京雨花台附近,隨後被送往陸軍監獄,錯過了。後來何未南下尋他,在上海生了繼清,他只能在電文裡、通過字句瞭解那個兒子出生的城市。
歌女和吹鼓手之間的愛情,在弄堂街巷裡醞釀發酵。
謝騖清全程看得認真。他突然問:「這一條是什麼河?」
何未一怔,鏡頭已過去了:「應該是蘇州河。」她猜。
他輕點頭。蘇州河。
謝騖清是一個浪漫的人。
他把故土的每一片土地以江河劃分,漓江、湘江、長江和松花江,灤河、秦淮河和蘇州河,還有無數知名的、不知名的江水河流。他喜好問,喜好記,自己曾到過、曾為之征戰,為之甘灑鮮血的一切。
他每到一處戰場,若有河流,便要在河畔觀賞片刻。許是第一次真槍實戰打仗前留下的習慣,見水便心安。
何未看謝騖清如此認真觀影,兀地心酸。為他,更不止為他。
那批早年從軍的人,不少曾留洋海外,履歷豐富,自身學識和對繁華的見識見聞都在,高官厚祿、宅邸封賞更是唾手可得。他們眼見世間的紙醉金迷,毫不為所動,選擇的是放棄一切,起義、抗日,歷經萬里長征……
這些人,未必千秋留名在,足與河山共日月。
謝騖清似被電影裡的一首曲子吸引,凝神聽。何未因他的神態,轉而看向銀幕。
裡頭,有人唱著一首早已紅遍大江南北的新曲子。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呀哎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每一句,都合了眼前情境,北望的故土,還有身旁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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