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原來那幢大廈,原來那個樓層,和原來那個辦公室。
許南征脫了西服外衣,只穿著件黑色的襯衫,脖子上還掛著公司的門卡,在會議室門口喝水。農曆二十九,明天就是年三十,公司的大小七個會議室卻都是燈火通明。
全是老部下,都和他一樣,沿襲了多年的拚命傳統。
因為要等一個英國的電話,他獨自從會議室走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四層書架幾近堆滿,大多是外文原版,還有土木工程的專業書。當初他在清華讀的是土木,要不是因為那場席捲全球的互聯網高峰,他也不會放棄了繼續讀博的機會。那時候,爺爺氣的不行,笑笑卻擋在最前面,緩解了最大的衝突。
桌上很乾淨,只擺著個相框,是早期創業員工的合照。照片裡的他就如此坐在眾人之間,撐著下巴看鏡頭,簡單的牛仔褲體恤衫,一張臉卻年輕的嚇人。
也許是因為新的一年,又要開始。
或者是過去一年,又要結束。
他總能想到很多的過去。看上去,現在的樣子和過去並沒有太大變化,心情卻已不復存在了。那時候,少年心境,意氣風發,總認為未來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卻仍舊充斥著你死我活的爭鬥,誘惑著他,不斷往前走。
他不懼怕任何東西,除了時間。
怕腳步一停下,就再也不能走在最前面。
可現在,過了這麼久,他懼怕的仍是時間。
那些已經過去,完全不可能追回的時間。
他記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在舞蹈教室壓腿時,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自己。躲躲閃閃的目光,可愛的不行。那時候他以為,她只是怕他監督而已,現在想想,她說過,她很早就喜歡著自己,而那個三十八度的夏天,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的目光,真讓人懷念。
很多細微末節的事。
在這個深夜,不斷地湧出來,壓制不住。
如果那個時候,在馬來的渡假村裡,她沒有上來主動吻住自己,這場感情是不是根本沒有開始的可能?他可以有很多女朋友,甚至是指定的未婚妻,惟獨謹慎地,不敢靠近她。
笑笑。笑笑。
這兩個字,到底有多少的內容。
是她在游泳池裡,試探地、生疏地吻自己。是她在飛機上,手在毯子下摩挲著,從自己的指尖,忐忑地、小心地一路滑到了手心裡。第一次擁抱,親吻,還有很多,這個本該驕傲活著的女孩子,被自己從小嬌慣到大的女孩子,不該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電話如約而至。
他一貫注重效率,到接近十一點的時候,結束了這個會議。
就在掛斷電話的一瞬,他的手指長久地觸碰著免提鍵。
那晚她哭得泣不成聲,把他的襯衫都浸濕了。
「我在你身後追了這麼多年,累了,追不動了。以後你要拉著我往前走,我不想走了,我想放棄了,你也要堅持拉著我繼續走下去。如果鬆了手……後果自負。」
在記憶裡,這是她說的最煽情的話。
那時候聽起來像演偶像劇,他甚至以為,只是因為自己飛到香港陪她過生日,讓她感動的開始學那些小女孩的多愁善感。他手按著免提,到最後再次撥通電話,是許遠航的手機,電話那頭長時間無人接聽,他卻難得有耐心等待著。
直到許遠航迷迷糊糊接起來,餵了聲:「哥,我剛下了48小時的班,實在說不動話了。」
他嗯了聲:「我就是問問,笑笑的體檢報告出來沒有?」
有很大的雜音,許遠航那邊竟然把手機不小心掉在地上,他蹙眉,有些不好的感覺。
「笑笑的體檢——」許遠航喝了口水,似乎在琢磨著如何措詞。
「不好?」他問。
「不算好,」許遠航難得聲音很嚴肅,「你知道她這麼多年跟著你,胃的問題有多大嗎?真是想要吃些好東西解饞,都要提前半小時,咽片兒嗎丁林,加班忘記吃飯了,回到家肯定要嚼達喜。許南征,你現在知道關心了?晚了。」
許南征想要拿煙,卻手抖的不太正常。
許遠航不再說話,他竟然也不敢追問,從煙盒裡往出倒煙,一倒就掉出來七八根。到最後狠狠將手中攥住的也捏斷了:「你現在在家?我開車過來。」
「不用,反正我也醒了,」許遠航很快回絕他,「我現在過來。」
電話很快掛斷。
在漫長的黑暗中,許南征忽然發現自己的耐性變得很差,他後悔為什麼不立刻開車過去,許遠航那個人除了手術以外,向來沒有時間觀念。三番四次有人推門進來,問許總什麼時候開始會議,他搖頭,沒有回答。
房間門很快又被關上。
再次推開的時候,他已經有些怒意,聲音抽煙抽的有些啞,嗓音可怕的嚇人:「我在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今晚所有會議全部取消。」
「取消?」許遠航靠在門上看他。
「你進來。」他多一句廢話也不想說。
許遠航走進來,也不再多說廢話,把牛皮紙的信封遞給他,那裡有詳盡的體檢報告。許南征打開來,一言不發地翻閱著,一張張看過去竟然抓不住重點。到最後煩躁地把報告都扔到沙發上:「直接告訴我結果,還有解決方法。」
「沒有解決方法。」
「許遠航!」
「真的沒有,」許遠航看著他的眼睛,過了很久才長歎口氣,「如果笑笑就這麼死了?你會不會後悔?那個從會走路開始就始終纏著你的小姑娘,如果她忽然不在了,許南征你會有感覺嗎?」話音未落,襯衫領子已經被許南征猛地抓起來:「我沒空和你廢話,告訴我結果,還有解決方法!」
兩個人對視,他眼睛裡流動的都是憤怒,甚至還有恐懼。
「哥你放開我,」許遠航扭過頭,長長呼出口氣,「放開我,好好說話。」
許南征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鬆開拳頭。
兩個人雖然只有這樣的衝突,卻像是耗費了十分的精力。許遠航忽然笑起來,是那種失落而又無奈的笑:「她沒事兒,笑笑沒什麼大問題,我逗你的。」
他等待一個多小時,很多可能性都想過,卻沒想過是這個答案:「你再說一遍?」
「她沒事兒——」
許遠航還想再說,許南征的拳頭已經揮過來,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拳,眼鏡掉到地上,許遠航幾乎躲都躲,就這麼硬生生挨了一拳。直到覺得口腔裡湧出血腥味道,才走到書桌邊扯了餐巾紙,把血水吐出來:「我知道你心疼,我就是要你心疼,否則真對不起笑笑喜歡你這麼多年。」
「過去是我對不起她。」
「現在也是。」
許南征走到沙發上,坐下來,有些累。應該是非常的累,累到他一坐下來就不想再站起來,就這麼仰頭靠在沙發上。黑色的襯衫,領口敞開著,還有脖子上常年掛著的公司卡片,所有都沒有變,除了身邊不再有那個女孩子。
一輩子,活的久一些八十歲,活的短一些的也只有六十歲。他已經渡過了而立之年,也算是過了一半的時間。而她,最好的年紀,都在陪著他,愛著他。
後來那晚他睡著了。
小航想做什麼,他大概猜出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秘書悄悄走進來給他合上百葉窗,讓陽光不至於干擾他休息。在秘書離開以後,他終於坐起來,走到電話機旁撥了一個手機號碼。
這個手機號碼,自從沈瑛案後,他就再沒有撥過。
電話接起來,非常熟悉的聲音餵了聲。
「韓寧,」他叫他的名字,如同老朋友,他們本來也是老朋友,「是我,許南征。」
那邊有些安靜,但是很快就笑了:「想見一面嗎?我馬上就要回南方了。」
「好,在你走之前,我請你喝一次酒。」
「不用,」韓寧的笑意淡下來,有些稍許的遺憾,「清茶一杯,足夠說清楚所有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