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宮門奇案

一行人疾馳而來,夜風迎面刮過,衣袍獵獵作響。

這個時辰,宮門早就落了鎖,但西廠奉的是皇命,誰也不敢攔著,軍士查看了一下番子們的腰牌便即刻放行,對於唐泛,則多盤問了幾句,不過帶唐泛入宮的那人開口閉口都是汪公公說,整得那幾個禁衛軍臉色大變,最後揮揮手,趕緊讓他們進去。

入了宮門則要下馬,這是鐵律,沒有誰能違反,那些內閣閣老,顧命大臣,頂多就是一頂小轎抬行,像汪直尚銘這等權宦進了宮,尚且沒有那等特殊待遇,全都要下馬步行,唐泛他們自然更加不可能例外。

只是帶唐泛進來的那些內廠番子著急得很,腳下步履飛快,他們是武夫,唐泛跟了一陣便有些跟不上,氣喘吁吁地,為首那人心裡著急,忍不住讓左右手下挾住唐泛兩邊肩膀和手臂,將人給半抬起來,快步往前走,這下好了,唐泛自己還不用使力,雙腳只有腳尖跟著在青石板上踩,像瞬間學會了輕功似的。

他也樂得輕鬆,嘴裡還會說好聽話:「在下體力不濟,拖累了諸位,倒讓諸位費心了!」

紫禁城中一片黑暗,遠遠的只有前方一些宮殿裡還亮著微弱的燭火,除此之外就是偶爾路過執勤的兵士手中提著的燈籠,以及他們這一行人手中賴以照明的幾個燈籠。

皇帝固然富有四海,但若是讓這偌大宮城處處明亮,燈火通明,那也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根本承擔不起,唐泛倒還沒見過晚上的紫禁城,反正現在又不需要他自己看路,藉著分神的當口,他遙遙觀望了一下這座雄偉遼闊的宮城,心中浮現的不是膜拜景仰,而是在黑暗的掩蓋下,宮城裡頭這一座座宮殿一個個房間裡頭,也不知道上演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人間悲喜。

在燭火搖曳不定的照耀下,唐泛的側面卻顯得異常平靜,既沒有被深夜召見入宮的驚慌,也沒有跟西廠打交道的害怕。

雖然為首那個內廠番子也不知道汪公為何會忽然讓他將這小官給叫進宮來,但唐泛的這番表現,無疑讓對方有些另眼相看。

幸好他不知道唐大人現在心裡在想什麼,要不然非得崩潰不可。

加上這次,唐泛是第二次來到這裡,上一次還是三年多前,宣佈殿試名次的時候,他與眾多同年一道入宮,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下,跟著文武百官一道拜見天子。

遙想當初,天子的風采,那可真是,咳……離太遠了,看不清。

一行人約莫疾走了兩刻鐘左右,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宮門,見過一道又一道的宮牆,他們的腳步終於緩了下來,不遠處一座宮殿人影幢幢,燭火通明,大門敞開,宮殿門口乃至外圍還有好些人在來回走動巡邏,守衛很是森嚴。

這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了,唐泛知道。

番役們終於將他給放了下來,腳底踩上略顯粗糙的石板,唐泛頓時有種腳踏實地的安心感。

人轎雖然快捷,可也不是能拿來享受的,眼下他的兩條胳膊就隱隱生疼。

「走。」直到現在,為首那內廠番子才終於吐出這麼一個字。

唐泛不由低聲問:「敢問閣下,那裡頭是?」

「進去就知道了。」對方一句也不肯多說。

唐泛本是想讓自己有些心理準備,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心底倒是有了計較,便也不再多問,跟著那些人走上台階,接受門口衛兵的搜身和盤問,好半天之後才被放了進去。

帶他進去的卻不是剛剛一路帶他入宮的那個內廠番子了,而是換成一個面目陌生的年輕宦官。

對方想來是經常在這裡值守的,先和唐泛說了一聲「等著」就進去了,過了好半天之後才出來,又說了句「跟我來」,便再次轉身入內。

進了裡頭,看到殿中種種擺設,唐泛面上雖然不顯,心裡卻已經有些底了。

等被領到內殿正堂,眼見正殿之中或坐或站,正中更坐著一名黃色綾羅圓領袍的中年男人,他沒有怔愣失禮,直接就下跪行禮道:「臣唐泛,參見陛下。」

「免禮。」成化帝道,聲音是萬年不變的懶洋洋,但他不是故作慵懶,而是真懶。

唐泛起身謝禮,肅手而立,並未抬頭東張西望,面色依舊平穩。

成化帝對這個小人物的到來並不在意,他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經在三年前還誇過對方「清雋丰采」的。

他已經很疲倦了,只是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嚴重了,這不,連內閣三位閣老都還在這裡,沒有離宮,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

他望向汪直:「汪內臣,人是你推薦入宮的,由你來說罷。」

「是。」汪直恭謹應道,全無在宮外時唐泛所見到的跋扈飛揚。

「唐泛。」汪直道。

「臣在。」唐泛還是保持著微微垂首的姿勢,一般來說,如果沒有得到許可,臣下是不能隨意直視聖顏的,這顯得不敬,但他在剛剛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飛快地將在場所有人都收納入眼底了。

皇帝,太子都在。

萬安,劉珝,劉吉,赫赫有名的紙糊三閣老們也在。

這些大佬已經等於掌握帝國大權的巔峰級人物了。

還有其他一些僕從宮婢,禁衛軍士,自不必提。

人雖多,卻愣是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除此之外,唯有殿中燭火不時辟啪作響。

不過唐泛眼力所及,發現就在皇帝身後的屏風後面,似乎還藏著一個隱隱綽綽的人影。

那隱而不露的人身份為何,似乎呼之欲出。

那頭汪直已經開始說起召見他進來的原因。

如今這位東宮太子朱佑樘,雖是長於皇宮之中,卻直到三年前才剛剛被立為太子,身世堪稱坎坷。

但既然名分已定,讀書習字,一切就要按照儲君的規格來培養。

太子的老師班底很強大,但除了老師之外,還要有伴讀。

而太子伴讀一般都是從宮內的宦官裡選,不過有時候也會從大臣的子侄裡挑選,當今太子的其中一位伴讀叫韓早,其父韓方,是成化帝當太子時的老師之一。

韓方因為身體不好,早兩年就準備辭官了,但皇帝顧念老師的情誼,就贈了韓方太子少師的虛銜,又讓韓方的兒子韓早進宮當太子伴讀。

這不是那種太子做不好作業就要代罰受罪的那種奴婢,而是實打實的伴讀加玩伴,韓早跟太子年齡相當,成日在一起讀書,感情也很融洽。

但就在今天,太子他們正在上課的時候,韓早忽然喊著肚子痛,結果還沒等太醫過來,韓早就忽然往地上一栽,沒氣了。

這還得了!

東宮頓時就沸騰了,太醫火速趕來,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韓早到底是為什麼死的。

好巧不巧,就在韓早喊著肚子疼之前不久,萬貴妃曾經差人送來兩碗綠豆百合湯。

太子沒喝,韓早喝了。

結果就發生了接下來的事情。

誰都知道,萬貴妃當初也是有兒子的,還是皇長子,只是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後來賢妃柏氏又生了一個,被立為太子,結果沒過兩年又死了,自那之後,後宮裡就再沒有皇嗣誕生過,大家都說是萬貴妃不准除了她之外的後宮女子誕下子嗣的緣故。

以萬氏的雌威,如今這位太子能夠重見天日,其中經歷的種種波折,更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好了,說到這裡,韓早為什麼會死,似乎已經非常明瞭,審也不用審。

作為皇帝最心愛的女人,別說太子沒死,就算死了,萬貴妃很可能也不會被怎樣,最聰明的做法就是趕緊大事化小,隨便找個借口掩飾過去,大家繼續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問題來了,萬貴妃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極其震驚,哭天喊地,當即就跑到皇帝面前鬧,指天誓日地說這件事絕非自己所為,堅決要求皇帝徹查到底,查出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

正因為如此,事情涉及了太子,萬貴妃等人,其中還有成化帝老師的兒子,成化帝頭疼之餘,不得不將宰輔們召入宮商量對策。

宰輔的職責是治理國家,雖然現在內閣為首的三位閣老都是在混日子,國家治理得很不行,可也並不代表他們就該行破案斷案了。

首輔萬安從政治和大局的角度考慮,建議皇帝將此事輕輕揭過算了,反正太子殿下萬幸無事,至於韓早,朝廷可以下旨對韓家加以厚恤,這樣皆大歡喜。

但萬貴妃不幹了,不管大家心裡信不信,她都再三堅持自己在這件事裡是完全無辜的。

她很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她討厭太子,欲除之而後快,所以她在這件事裡的嫌疑是最大的,如果皇帝真的將此事含糊過去,那她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在心愛女人的堅持下,成化帝沒有辦法,只得一面讓人去請閣老們進宮,一面去通知韓家人。

兩碗綠豆百合湯,太子沒喝,他那碗給了韓早,剩下的那一碗讓旁邊一個小內侍給喝了。

內侍沒事,韓早卻死了。

在唐泛進宮之前,已經有人檢查過了,那鍋糖水已經沒剩了,查不出裡頭是否放了東西,但碗和勺子本身都是沒有抹毒的。

如果綠豆百合湯有事,為何侍從喝了卻無事?

難道只有韓早喝的那一碗有事?

送湯過來的是萬貴妃宮裡的宮婢,無論如何也不承認是自己下了毒。

再說韓早不過一個幼童,哪裡會有什麼仇人,就算要害,害的也是太子,誰又看太子不順眼?

宮中上下,也不過就是那個人。

不過這些事情卻不好說,也不能明說,所以首輔萬安的提議在被萬貴妃否決之後,他就乾脆不開口了,免得得罪了萬貴妃。

萬首輔跟萬貴妃都姓萬,但兩人沒有一文錢的關係,只是他知道萬貴妃深受成化帝寵愛,所以藉著大家都姓萬,千方百計跟萬貴妃攀上親戚,所以首輔位置坐得很穩。

這點很為其他人不恥,大家私底下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萬歲閣老,除此之外,還有針對內閣宰輔們各種搞笑的綽號,比如說三輔劉吉,就被叫做劉棉花,因為他臉皮很厚,不怕彈,所以大家背地裡喊人,直接就喊劉棉花如何如何。

言歸正傳,湯和碗都沒有問題,太醫不可能給死人把脈,也證明不了韓早是不是本來就有病,但是根據內宦和太子所言,韓早原本是好端端的,往日裡身體也沒出過什麼毛病。

假如真是有人下毒,那誰也不會相信單單是衝著韓早這一個小伴讀去的,大家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場蓄意殺人下毒案,而目標就是當今太子殿下。

如果徹查起來,內宮之中也不曉得又要掀起多少風雨,冤死多少人,成化帝不是不疼愛太子,但這種疼愛是有限的,太子從小就沒有在他身邊長大,現在為了國本立了太子,該給他的,成化帝都不吝嗇,但他不願意為了此事再興風浪,更何況在他心裡,也覺得這件事可能跟自己心愛的女人萬貴妃有關。

太子本人也很懂事,他雖然傷心伴讀的死,卻沒有哭著喊著要為自己的小伴讀報仇,當皇帝問到他的時候,他也只是說遵從父皇的意思。

大家都希望大事化小,只有萬貴妃不願意。

皇帝陛下非常無奈,又不願拂逆了心愛女人的意思,事情就此僵持在那裡,在唐泛來之前,他已經將自己最信任的兩個宦官,東廠的尚銘和西廠的汪直都找了過來。

尚銘為了攬功,馬上就主動請願交由東廠來查辦,但汪直卻很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們既想知道真相,但又不想大肆聲張,在皇帝看來,偷偷地去查,萬一發現跟萬貴妃有關,也好作遮掩。

所以他向皇帝推薦了一個人,唐泛。

汪直推薦唐泛的理由是:唐泛人很聰明,目前在順天府任推官,職業挺對口,在先前武安侯府案裡也有出色的表現,可以讓他來調查。

皇帝同意了,於是就有了唐泛的進宮。

旁人還奇怪唐泛什麼時候跟汪公公搭上線了,唐泛自己聽完來龍去脈,卻只想苦笑:汪直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呢,誰願意沾這種棘手的事情啊!

這位汪太監果然是年輕氣盛,任性之極,想一出是一出,這也不要緊,卻將唐泛拖下了水。

「唐泛,現在事情你知道了,對於此案你可有什麼看法?」汪直問。

唐泛對汪直這種身居高位就喜歡自作主張,不把自己當回事的行為相當反感。

但他不是一個會抱怨的人,事到如今,既然已經被架上了火堆,當著皇帝內閣的面,也沒有他任何拒絕的權利,唐泛的怒意僅僅只是一閃而逝,隨即就被他壓到心底,轉而開始思索起解決之道。

他想了想便道:「下官能力有限,當著陛下與諸位宰輔的面,更不敢隨口胡說。如今更只是聽了個大概,既未見到韓早的屍體,也未曾詢問過所有與案件有涉的人員,所以暫時沒有什麼可說的。」

成化帝聞言有些失望,他本來也沒打算讓唐泛一上來就能立馬揭開真相,真有這能力,那比神仙還厲害了。

但聽他這樣說,成化帝仍然忍不住對汪直抱怨:「汪內臣,你方纔還說得這人如何厲害,依朕看來,也就是跟外頭那些言官御史一樣,嘴上功夫天下無敵罷了!」

唐泛眼觀鼻,鼻觀心,裝死,好像皇帝說得不是他一樣。

汪直暗暗覺得唐泛不識抬舉,沒有趕緊表忠心,還在杵在一邊跟木頭人似的,忙道:「陛下容稟,如今許多事情如同一團亂麻,確實也很難立時發現什麼,不如請陛下寬限一些時日,好讓唐泛慢慢去查。好教陛下知道,成化十一年金殿提名,唐泛得中二甲第一,當時還蒙陛下親口誇過呢!」

他為了證明自己眼光不錯,將陳年往事搬了出來,成化帝掀了掀眼皮,依稀記得好像確實是有這麼回事,對唐泛的印象略略有了一些好轉。

「既是如此,唐泛,這樁案子就交由你負責罷,不過……」皇帝看了汪直一眼。

汪直會意,隨即道:「此案事關重大,切不可對外亂說,否則當重重懲之。」

眾目睽睽之下,唐泛終於出聲,一開口卻是石破天驚:「臣不敢奉命。」

什麼?!

這人瘋了不成?!

他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嗎?!

這種場合,也是能耍脾氣的?

所有人,包括那些充當背景的宮婢侍衛,個個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都瞪著唐泛。

首輔萬安搶在所有人面前大聲叱喝:「大膽唐泛,豈敢不尊聖意,目無尊上!」

汪直心裡更是惱怒,他知道唐泛對這樁差事,很可能心存不滿,但汪直也有自己的打算,就算唐泛再不樂意,眼下也只有乖乖聽命的份,怎由得他喧賓奪主?一個小小的從六品推官,還真把自己當成一棵蔥了,皇帝金口玉言,他竟然還說「不敢奉命」,這是要打皇帝的臉不成?

「唐泛,你是失心瘋了嗎,這是什麼場合,由得你在這裡放肆!若敢有二話,項忠、商輅便是你的前車之鑒!」

項忠和商輅,一個是前兵部尚書,一個是前首輔,兩個人都曾因為反對汪公公而下台,一個被革職為民,一個自己辭職跑路了,汪直拿他們出來,顯然是要威脅唐泛:你若還敢說三說四,那他們就是你的下場!

萬安暗暗搖頭,心想汪公公也是怒火攻心,口不擇言了,要知道唐泛現在也只是一個從六品推官,你拿項忠他們兩個來舉例,那不反而是在抬舉唐泛嗎?

成化帝則皺起眉頭,盯著唐泛,面露不悅。

他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皇帝,這是他好的一方面,但如果對一個人看不順眼,他揮揮小手,要麼將人罷官,要麼將人貶職發配,那也足夠讓對方喝一壺了。

太子朱佑樘同樣不發一言,只是好奇地看著唐泛。

案子事發至今已經過了大半天,眼下本該是就寢的時辰,但因為事情與自己有關,他卻仍然不能去休息,但太子並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雖然有些累,卻依舊站在父親身邊,恭謹如初。

等到疾風驟雨般的斥罵告一段落,唐泛這才拱了拱手,緩緩道:「陛下容稟。臣身為推官,推的是死人,推不了活人,此案粗粗一看,只怕複雜程度遠超想像,故而若陛下將此重擔交由臣,臣不敢不接,但有些事情卻不能不事先問清楚的,還請陛下恕臣無罪。」

成化帝道:「你只管問,恕你無罪。」

唐泛點點頭:「那臣就斗膽問了。陛下可敢擔保,此案的的確確與萬貴妃無關?」

此話一出,四下驚詫更勝方才。

所有人都覺得唐泛不僅是失心瘋,還是一個愣頭青。

這種疑問放在心裡也就罷了,那是可以直接說出來的?

就連首輔萬安也是一愣,然後才禁不住暗自搖頭,他想的卻與旁人不同:不得了,真不得了,唐泛明知那位在場,故意有此一問,為的是先聲奪人,將案子攤開來說,免得日後自己遭了暗算。

萬安自然也還記得,三年前,正是自己一句話,使得這個年輕人原本應該到手的狀元之位,轉眼成了煮熟的鴨子,飛了。

果不其然,就在萬安這麼想的時候,屏風後面一道人影,已經按捺不住,怒氣沖沖地轉了出來。

「若此事是我所為,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非我所為,你便天打雷劈全家死光!」

萬氏一代寵妃風範,果然一張口就非同凡響。

卻聽見唐泛依舊用那個不緊不慢的語調道:「好教貴妃知道,臣父母早逝,家姐外嫁,不算唐家人,嚴格說來,確實是全家死光了。」

所有人嘴角抽搐,都為這番話而絕倒。

連萬氏也是一愣,瞬間忘記自己要罵什麼了。

唐泛話鋒一轉:「臣說過,臣乃推官,推的是死人,而非活人,既然有貴妃這一番話,那臣也就可以安心追查此案了。」

這件事,他已經被牽扯進來,騎虎難下,不能不接。

萬貴妃當眾否認此事與自己有關,那就等於當眾立下誓言,有了這句話,唐泛在調查的時候受到的掣肘也就會相對少一些。

但唐泛也不會因為萬貴妃的話,就認為此事真的跟她沒有關係了。

直接下毒的辦法雖然看起來很笨,但如果有效的話,也並非沒有可能,萬氏寵冠後宮,就算太子死了,皇帝也未必會追究她,多的是借口可以幫萬氏撇清責任,既然如此,為什麼萬氏沒有可能賭一賭呢?

總而言之,案子未必複雜,但因為案情牽涉的人物全都是重量級的,所以便格外讓人頭疼。

本來這樣一件案子,怎麼都輪不到唐泛來負責,起碼也該是刑部或大理寺接手,但因為推薦他的人是汪直,汪直又是萬貴妃的人,在場的內閣宰輔基本又都是不願意跟皇帝對著干的,所以在場一時竟也保持了一種奇異的沉默,無人出聲反對。

再仔細想想,反正大明朝稀罕事從來就不少,既然有抱養兒子當做自己所出的太后,有裝聾作啞的文武百官,有被異族俘虜為人質的皇帝,還有比皇帝大十六歲依舊能得寵的貴妃,更有不到二十就讓百官畏懼的太監,那麼讓一個從六品的小小推官來查這件案子,似乎也不是那麼讓人難以接受了。

成化帝打了個呵欠,折騰大半夜,他是真困了:「既然如此,那就這樣罷,現在也晚了,太子先回去歇息,各位閣老也都先回去罷。」

汪直詢問:「陛下,那案子……?」

成化帝擺擺手:「明日再說罷,唐泛也可以先回去,明日再進宮,到時候有什麼需要問的要查的,汪內臣你盡量配合便是。」

汪直只得應下來。

萬貴妃走過去挽住成化帝的手臂,一邊冷冷地看著唐泛,意味深長道:「此事身繫我清白,還請唐大人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免得讓我平白背了污名!」

唐泛彷彿沒有聽出她的警告,拱手道:「臣當盡力為之。」

皇帝太子一走,三位閣老自然也不想多待,瞬間都走了乾乾淨淨,尚銘讓汪直搶了風頭,一腔火氣全發洩到唐泛身上,不陰不陽地笑道:「唐大人,案子燙手,你可要好自為之啊,別查著查著,把自己的小命給搭上去了。」

唐泛喔了一聲:「多謝尚公提醒。」

汪直假笑:「尚銘,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別總想著內鬥搶功,多想想如何為貴人們分憂解難啊,有本事你也去把兇手找出來,貴妃定會記住你這個大人情的!」

東西兩廠向來不對盤,尚銘和汪直兩人對視的目光裡幾乎可以冒出實質性的火光了,最終,前者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別得意得太早,若是姓唐的沒能拿出個滿意地結果,你也得跟著倒霉!」

說罷他腰身一扭,甩袖走了。

汪直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一聲,轉而對唐泛道:「唐大人,我送你出宮罷。」

唐泛知道他這是有些話要說,也沒推脫,二人出了慈慶宮,便一路往宮門的方向走去,汪直只准讓閒雜人等遠遠跟著,他自己則跟唐泛一人一個燈籠,並肩而行。

「汪公,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這次可把我害慘了。」唐泛淡淡道。

汪直呵呵一笑:「富貴險中求嘛,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在潘賓那種庸人手下豈不可惜了,如果這次能幫萬貴妃洗刷冤屈,這可是一份天大的機遇和人情,到時候陞官發財,平步青雲,還不是指日可待?」

唐泛面無表情:「汪公也太瞧得起我了,只怕到時候還未陞官,我小命就先不保了。」

汪直道:「這一次的事情純屬意外,誰也不希望發生。唐大人知道我是如何跟尚銘平起平坐的罷?當年西廠的建立,同樣也是意外,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要將意外化為機遇。」

唐泛道:「汪公就不必繞圈子了,有話直說。」

汪直對他的語氣不以為意:「我不妨先給你交個底,這件事不是貴妃所為,否則貴妃斷不會強烈要求陛下徹查到底,非但如此,貴妃私底下,其實已經隱隱認定了兇手。你知道是誰麼?」

唐泛微微挑眉。

汪直也沒賣關子,一字一頓道:「貴妃覺得,此事是太子所為。」

唐泛眉毛一跳,繼而深深皺起。

汪直道:「其實以你的聰明,並不難想到這一點的,對罷?三年前太子生母的死,想必你也有所耳聞,貴妃認為太子年紀雖小,卻已經記事,所以懷恨在心,想借此事栽贓陷害她。」

唐泛皺眉:「但太子還小……」

汪直打斷道:「不錯,但太子身邊有的是忠心耿耿的人,連你們這些文官,不也有許多心向著太子嗎?」

萬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但凡宮中有子嗣誕生,最後總逃不過早夭的命運,太子朱佑樘的存活堪稱奇跡。在萬貴妃身邊的宦官張敏,廢後吳氏,周太后,掌印太監懷恩,還有許多不知名宮婢內侍的幫助下,朱佑樘瞞過了萬貴妃的耳目並一直活到他被冊立為太子。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想像萬貴妃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多麼震怒,但那個時候,除了朱佑樘之外,皇帝膝下沒有子嗣,朱佑樘是名副其實的長子兼獨子,萬貴妃沒法把朱佑樘塞回他娘的肚子裡去,也就沒法阻止他被冊立為太子。

三年前,也就是朱佑樘被冊立為太子的同年年底,太子的生母紀氏就暴病而亡,雖然沒有證據,但許多事實都表明這是萬貴妃的傑作。

萬貴妃見太子名分已定,就想將太子認在自己名下,紀氏成了礙眼的存在,所以非死不可。

但在那之後,太子似乎心存芥蒂,對待萬貴妃也是疏遠有禮,輕易不主動靠近,萬貴妃想把太子養熟的計劃泡湯,對太子又恨了起來,總覺得他很難忘記生母的死,總有一天要向自己報仇。

這段往事不是什麼秘密,唐泛也略知一二。

汪直緩緩道:「上回潘賓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多與東宮結善緣,這個主意其實是你出的,對罷?我聽了你的話之後,覺得挺有道理的,沒成想眼下就有個現成的機會送上門來了。如果你能夠證明這件案子既與萬貴妃無關,又非太子所為,不單萬貴妃對你另眼相看,連太子都要感激你。你能從這件事裡得到的好處,還需要我多說嗎?」

從汪直剛才點出太子,唐泛就已經猜到了他要說的話,他淡淡一笑:「汪公,那個主意是給你出的,不是給我自己出的,既然如今案子已經到了我手,我想怎麼查,自然還得照我的規矩來,倒是汪公你推薦了我,如果我到時候破不了案,你可要被我連累了。」

汪直怒道:「唐潤青,我警告你,你可不要亂來!難道我還說得不夠明白嗎!以你的聰明和手段,案子會往哪個方向走,還不全由你來掌握嗎!這件事辦成了,你我都有好處,別不識抬舉!」

唐泛倒還一派悠然平靜:「你本來就沒事先徵詢過我,結果現在事到臨頭了,就強攤到我頭上來,這也太不厚道了罷?不錯,照你說的去做,我們確實都有好處,但我瞞不過我的良心,為官者就算不能為百姓謀福,起碼也不能顛倒黑白。現在咱們都在一條船上,我只能答應你盡力去查,但最後真相如何,不是汪公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而是事實說了算。」

話到此處,兩人已經走至宮門附近,唐泛也不再搭理他,將快要熄滅的燈籠往前面引路的小黃門手裡一塞,一反剛才的慢吞吞,大步便往宮門外面走去。

夜風拂起他的衣擺,遙遙望去,在廣闊宮城的映襯下,唐泛整個人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遺世獨立,渺渺澹澹,直欲憑風而去。

汪直沒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瞇著眼,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汪公,夜深風大,唯恐著涼啊!」後頭的小黃門湊上來,露出幾分小心討好。

汪直沒有說話,表情高深莫測,良久之後,才發出一聲哂笑:「本以為又是個劉棉花,誰知道卻碰上個商弘載……文官,哼!」

小黃門不明所以,滿臉茫然。

唐泛進宮的時候沒有碰上隋州,回家之後也沒有見到他,直到天色濛濛亮,他剛剛有些睡意,就聽見外頭隱隱傳來院門被打開的聲音,披衣出去一看,果然是隋州回來了。

後者不掩滿面風塵和倦色,但眉目神色依舊冷峻鋒利,他抬眼也瞧見了從裡頭走出來的唐泛,立時就擰起眉毛:「聽說昨夜你也去了?」

唐泛點點頭:「是。」

隋州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你不該去。」

唐泛攤手:「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他見隋州還是面色凝重,不由噗嗤一笑:「行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還未吃早飯罷,走走走,出去尋個早點攤子,先吃點東西暖暖胃,也精神些。」

這時辰,該上朝的早就上朝了,該去衙門的也早該坐在衙門裡了,但唐泛昨夜大半夜都在宮裡,如今身上又擔了東宮案,精神實在有些吃不消,索性就準備抱病告假了,等明日去衙裡的時候再補上假條。

這一帶是居住區,街上賣早點的攤子不少,隋州和唐泛他們隨意挑了一間做油條油餅的攤子坐下,要了一盤油餅和兩碗豆漿。

唐泛便將昨夜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其實大致情節,隋州也都已經知曉了,韓早死了之後,錦衣衛這邊就得到消息,隨即入宮,因為情況尚未明朗,兼之兩年前妖道李子龍意圖奪宮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北鎮撫司的人被分成好幾撥,分往皇宮各處執勤,隋州因為級別較高,又有周太后那邊的關係,所以知道的也比較多,只是畢竟沒有像唐泛這樣詳細。

在唐泛這一番描述之後,他對事情的瞭解也隨之更加清晰。

鬧市之中,二人坐在角落喁喁私語,其中一人又是嚇人的錦衣衛,自然無人靠近,說話倒也方便,不虞有人竊聽。

隋州聽罷唐泛描述,眼神一冷,直接便道:「汪直不懷好意。」

唐泛點點頭,苦笑:「不錯,凡事有因必有果,我沒想到前些日子給潘賓出了個主意,兜兜轉轉,倒把自己給繞了進去!」

隋州語帶淡淡關切:「那你打算怎麼辦?」

唐泛笑了笑:「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無非一個查字,只是怎麼查,從哪裡查,也是有講究的,不過我昨夜在宮中,也只是聽了汪直的片面之詞,兼之陛下與萬貴妃都在場,肯定有許多話不好說,不知道你在北鎮撫司那邊,可有探聽到什麼消息?」

隋州想也不想:「我與你一起查。」

唐泛搖搖頭:「我一個人就足矣,怎好將你也牽扯進來,弄不好是要丟烏紗帽的。」

隋州道:「我無妨。」

唐泛斷然道:「但我卻不能這樣對朋友!」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是朋友,就不必拒絕,我意已定。」

唐泛有些感動。

相處久了,他知道隋州其實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但這份熱,也不是針對所有人,而只是用在他所看重的人身上。譬如阿冬,唐泛很清楚,若她不是自己的義妹,隋州絕不會對她高看一眼。

然而事實上,他與隋州之間,也並沒有多少年的深厚情誼,僅僅是在武安侯府一案中所建立起來的交情。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有些人天生便有這樣的默契,朋友二字,也不在於時間長久,而在與彼此是否意氣相投,古人尚有為了一面之交就以命相托的。

他唐泛何其有幸,遇到了這樣一個朋友。

話說到這個份上,拒絕反倒是打臉了,唐泛洒然一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隋州面色淡淡:「本該如此。」

他頓了頓,道:「我得到的消息其實並不比你多,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韓早絕不是急病而亡。」

唐泛精神一振,這句話可太重要了,能直接決定他們查案的方向,忙問:「此話怎講?」

隋州道:「韓早是韓方的老來子,韓方四十歲上才生的他,一家人愛若珍寶,這韓早頑皮異常,從小身體就結實,經常爬樹下水。三日前,韓早與太子一道在周太后那裡用膳,正巧太醫過去請平安脈,太后便讓太醫也給韓早號了一下,當時太醫的結論是韓早身體康健,反倒是太子先天不足,略顯瘦弱一些。」

唐泛沉吟道:「如此說來,韓早致死的原因,並非由於生病,果真是人為所致?」

隋州搖搖頭:「不知道。案發之後,韓早的屍身就被轉移到西廠去了,如果要查的話,就得盡快,否則等到屍身腐敗,又或者韓家來要人,會更加棘手。」

唐泛點頭:「正有此意,你一夜未眠,先回家歇息罷,西廠那邊我去就好。」

隋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但那寓意很明顯:你一個文弱書生都沒喊累,我會比你更累?

二人將早餐吃完,直接就朝西廠而去。

隋州這一身錦衣衛服飾在西廠頗為顯眼,不過唐泛奉旨辦案,那些內廠番子想來是早已得了吩咐,一聽唐泛報上身份,便將他們領了進去。

接待他們的掌班原先也是錦衣衛的人,叫邊裕,從他的表現來看居然還是認得隋州的,態度非常熱情:「汪公說了,唐大人想查什麼,讓我們都盡力配合您,韓早的屍體確實也存放在這裡,一大早韓家的人就來要過一回了,不過我們沒給。」

唐泛點點頭:「我想先見一見貴妃宮裡給太子送湯的那名宮女,聽說她也在你們這裡?」

邊裕道:「是,她昨夜就被帶過來了,我帶大人過去。」

他又看了隋州一眼,笑呵呵的臉上帶著一絲為難:「隋百戶,您也知道,西廠與錦衣衛向來不怎麼對付,汪公要是知道我放您進去,定要追究我的責任……」

「我不追究你的責任。」

汪直的聲音響了起來,三人循聲望去,這位西廠的始創者兼一把手走過來,臉上帶著笑容。

「潤青兄啊,昨夜睡得可好?」

要知道昨晚唐泛和汪直兩個人一言不合,說得差點翻臉,汪直還指著唐泛的鼻子叫他不要不識抬舉,唐泛雖然不畏懼,但也絕對不認為汪直會大度到不記恨。

沒想到才隔了半個晚上,汪公公就表現得好像完全忘記昨晚的不愉快似的。

在人前的囂張跋扈,在皇帝和貴妃面前的小心翼翼,最初見到唐泛時的高高在上,以及現在的平易近人,無不顯示了這位御前紅人的多重面孔,正所謂人在江湖飄,不學會幾門絕技是不行啊,即便年紀輕輕的西廠廠公,對變臉這門技藝,也是掌握嫻熟。

唐泛同樣不遑多讓,他微微一笑:「多勞汪公惦記,昨夜得見聖顏,心中著實激動忐忑,輾轉反側,不知汪公睡得如何?」

邊裕幾時見過威風凜凜的廠公給過別人好臉色,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要知道就連內閣首輔來了,汪公只怕也是愛搭不理的模樣,如今對著一名從六品的小官,卻難得擺出笑容,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汪公公現在不能不擺出好臉色啊,他昨夜推薦唐泛之後,就已經將唐泛綁上了自己的船,要是唐泛給他整出點什麼狀況,那他這個推薦人,免不了得一起擔上責任,要知道尚銘還在旁邊等著看自己的笑話呢。

西廠剛成立沒多久,比不上東廠那樣有歷史底蘊,卻也是不折不扣的香餑餑,誰不想過上跟東廠平起平坐,底下又有無數小弟,前呼後擁,大權在握的日子?就連梁芳等中官也都對西廠虎視眈眈,垂涎三尺,就算有萬貴妃當後台,汪直也不得不謹慎三分。

這件案子剛出,萬貴妃召汪直入宮奏對,問他如何是好時,他立馬就想到了唐泛。

汪公公認識的官員不少,手下也多的是願意為他鞍前馬後效勞的人,但論起判案斷獄,在他認識的人裡邊,好像也就唐泛比較靠譜了,從唐泛通過潘賓為他出主意的事情來看,他斷定這個人比較聰明,會做事,圓滑又識時務,應該是一個類似內閣三輔劉吉那樣的人物。

當時事態緊急,倉促之間,汪直也來不及跟唐泛先通好氣,就直接推薦了他,心想以唐泛的聰明,想必很快就能領會這件案子的個中玄妙,也不至於出什麼差錯的。

誰知道這傢伙看似圓滑,實則剛硬,先是在皇帝和貴妃面前欲揚先抑,把汪直嚇出了一身冷汗,後來又跟汪直說了那樣一番話,使得汪公公回去之後一夜都睡不好,心裡那個後悔呀,覺得自己完全是看錯了人。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再跑到皇帝面前說自己推薦錯了人,要重新換個,只能放下身段,過來跟唐泛打聲招呼,探聽探聽風聲,免得到時候唐泛一個犯渾,把自己一塊給拉下水。

汪直無視一旁的邊裕連眼珠子都快凸出來的表情,直接拍上唐泛的肩膀,笑容可掬道:「我自然睡得也不錯!」

一邊說著,他一邊攬住唐泛的肩膀往前走。

唐泛心道這汪公公的力氣著實不小,都快趕得上隋州了,這一拉一扯,他就身不由己了。

汪直一背過邊裕他們,臉色就沉了下來:「唐潤清,本公好心告誡你,此事事關重大,你若有什麼發現,都要隨時與我通氣,切勿擅作主張,別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陛下雖然心軟不愛殺人,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的。」

唐泛笑道:「汪公公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一個小小推官,如何能左右大局,更何況現在八字還沒一撇,事實究竟是如何,還難說得很,汪公公既然已經說了此事非貴妃所為,又何必如此緊張?」

汪直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你少裝蒜!若不是為了你那句跟東宮結下善緣的話,我又何必讓你過來?總而言之,我給你把話撂這裡了,兇手必然不能是貴妃,更不能是東宮!」

唐泛搖搖頭:「汪公不必杞人憂天了,以我之見,東宮應與此事無關。」

汪直狐疑地看他:「當真?」

唐泛耐心道:「在翰林院時,我曾見過太子所做的一篇文章,其時太子不過剛剛進學,文筆稚嫩,不值一哂,但正所謂文如其人,太子年幼,不善掩飾,若心懷險惡,必會忍不住在字裡行間流露,可就我看來,不管是文章也好,臨摹字貼也好,一筆一劃,皆流露自然,中正平穩,又略帶柔和,可見太子其人同樣心腸柔軟,心性光明,並未因幼年坎坷便怨天尤人,心懷叵測。這樣的人,不大可能會以同伴性命去栽贓陷害貴妃,萬貴妃實在是想太多了。」

汪直不由舒了口氣:「若你所言屬實,那就最好了。」

唐泛失笑:「我騙了你有何好處?國有明君,乃天下大幸,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建議汪公去與東宮結下善緣呢?」

在大明朝,大多數文官,即使不得不跟宦官打交道,但實際上內心都不大看得起他們,就算是名聲很好的宦官,在史書上的篇幅也未必比一個混得普普通通的文官多,文官們對宦官的要求,更加比自己還高,稍有權柄在握,任性妄為的舉動,就要被冠上權宦、奸宦這樣的頭銜。

不過唐泛卻稍稍有不同的看法。

身在官場,想當貪官庸官不難,有機會就撈上一把,但別撈得太過分,關鍵時刻站對立場,別跟皇帝對著幹,堅持這條路線,就能混到光榮退休,頤養天年。

想當個清官直臣也不難,怎麼大義凜然就怎麼來,誰也不買賬,看誰有把柄就罵上一嘴,連皇帝也不放過,最好能罵到被流放,進詔獄,那就千古留名了。

但想當一個做點實事的官員,卻難之又難,上下左右大部分都是無所作為的同僚,能夠怎麼辦呢,無非只有團結能夠團結的人,不要把好人與壞人的界限分得那麼明確,只要能夠做事,或者能夠幫助自己做事的,那就是可以拉攏結交的。

按照這個標準,其實汪直並不是那麼壞,他同樣也想做事,也有自己的底線,只是宦官的身份限制了許多,又因為生性跋扈,掌握著西廠,被他拉下馬的官員著實不少,導致他的名聲不是很好。

所以唐泛上次給汪直出了那個主意,就是希望能夠引導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去多做點有用的事情,別整天跟尚銘似的把心思都放在排除異己和勾心鬥角上面。

宦官也應該有宦官的追求嘛。

令人高興的是,汪直將他的話聽了進去。

不幸的是,汪直把主意打到了唐泛頭上。

自作孽,不可活,唐泛無奈之餘,被汪公公纏得沒辦法,只得將自己先前對太子的判斷分析給他聽。

汪直終於滿意了,在發現唐泛沒有跟他對著干的意思之後,他的臉色多雲轉晴:「那你覺得兇手會是誰?」

唐泛無奈道:「現在案子還沒開始調查,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就連方纔那段話,也僅僅是出於我個人的判斷罷了,充其量只能作為案情的補充,許多事情都要有憑有據才行。」

汪直呵呵一笑:「你若能順利查出此案的真相,我保證會在陛下與貴妃面前為你美言,到時候你的品級肯定還能提上一提!」

唐泛歎氣:「品級提不提的還在其次,我只求汪公手下留情,下回莫要二話不說便將事情攤派到我頭上。」

汪直點點頭:「好,那下回我先知會你一聲。」

唐泛:「……」

汪直心情大暢,陰柔秀美的臉龐因此看上去更像一名少女了,只是領教過他力氣的唐泛,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他視如那些娘娘腔的宦官。

鑒於這件案子的特殊性,本來是不能過於聲張的,不過眼下汪公公看了隋州一眼,也未刁難他的錦衣衛身份,反倒意味深長地揚起一抹笑容:「聽說你與隋百戶交情好,還同住一屋,傳言果然不差啊,如今連辦差都要一道了!」

等等,什麼叫同住一屋?

唐泛越聽越不對,連忙澄清道:「京城房租貴,正巧隋兄那裡獨住一宅,便邀我與舍妹搬過去同住。如今案件棘手,順天府的差役指望不上,我便厚顏請求隋兄援手,也虧得隋兄仗義,沒有推辭,這份恩情,我實在感激不盡!」

汪直喔了一聲,語調拖得長長的,一臉曖昧,唐泛也不知道對方在曖昧個啥,便聽汪公公道:「我在京城中也有空置的宅第,若潤青不棄,可以搬過去住,這樣就不必勞煩隋百戶了。」

唐泛當然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多謝汪公厚愛,我生性憊懶,也懶得搬來搬去,就不必勞煩了。」

開玩笑,與宦官結交是一回事,住宦官的房子,那可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性質了。

汪直笑瞇瞇地道了一聲可惜,也沒有堅持,又對邊裕道:「這陣子你與你手底下的人就聽憑唐大人差遣罷,有什麼需要盡可滿足,若是你權限不及的,來通報我一聲也就是了。」

這邊裕可不是一般的差役,西廠與東廠職位雷同,廠公之下,按照子丑寅卯十二時辰設十二掌班,邊裕就是卯班的掌班,可以直接跟汪直匯報情況的。

先前雖說汪直已經吩咐過一次,但現在當著唐泛的面又說一遍,意義自然更加不同。

邊裕可不知道汪直和唐泛私底下說了什麼,他只看見誰都不買賬的汪直對唐泛的態度親切和藹,兩人交情好得很,他心裡頭自然也跟著雲翻浪滾,汪直一走,邊裕對唐泛的熱情程度登時又上了一個新台階,大有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架勢。

唐泛也不客氣,當即就讓邊裕帶他們去見那名送湯的宮女。

因為是萬貴妃的人,那宮女並沒有受什麼折磨,只是被幽禁在一個小房間裡,管吃管住,但心理上的折磨就夠她喝一壺的了,在得知韓早喝了自己送過去的甜湯就死掉的消息之後,那宮女一直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之中,此時一見唐泛他們,立時就痛哭流涕地跪下來,大喊冤枉。

「別哭!」旁邊的番役一聲斷喝,那宮女像是喉嚨被捏住了一樣,頓時沒了聲息,只睜著一雙大眼睛瞅著他們,可憐兮兮。

唐泛道:「別緊張,我奉命調查此案,若你無辜,自然會還你清白,現在我要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答來,可曉得?」

宮女連連點頭。

唐泛問:「你叫何名?」

宮女道:「福如,奴婢叫福如。」

唐泛:「福如,我問你,那兩碗綠豆百合湯,是你奉萬貴妃之命送過去給太子的嗎?」

福如:「是。」

唐泛:「在此之前,萬貴妃給太子送過吃食嗎?」

福如:「沒有。」

唐泛:「既然之前沒有,為何忽然會送?詳細情形,前因後果,你且一一道來,若有隱瞞,我也幫不了你了。」

福如定了定神,組織了一下措辭,道:「是這樣的,貴妃聽說周太后那邊日日給太子送吃食,又聽說太子喜歡喝綠豆百合湯,便也差人送了一份過去。當時我還勸阻貴妃,不過貴妃依舊堅持要送。」

唐泛問:「當時你與貴妃是如何說的?」

福如道:「我與貴妃說,太子已經記事,只怕尚未忘記生母,反正他與您也不親,您又何必去招人嫌疑,若是太子有什麼差池,只怕大家就要怪責您了。但貴妃說,他立了太子,別人都上趕著巴結,唯獨我不搭理他,陛下昨兒還與我說過一遍,讓我不要與太子疏遠,哼,我只當是為了陛下罷了,免得說我這當貴妃的容不得人!」

唐泛:「然後呢?」

福如:「然後貴妃就讓膳房做了兩碗綠豆百合湯,差我送過去。做湯的是貴妃宮中的小膳房,並非宮中眾人所用的膳房,貴妃飲食皆出自小膳房,那些湯又是由我親自送去的,一路未曾假他人之手,所以定然是沒有問題的。」

唐泛沒有再問什麼,安慰了福如兩句,便與隋州邊裕他們一道離開。

邊裕主動道:「韓早的屍身也在這裡,唐大人可要去看一看?」

唐泛先望向隋州:「廣川,勞煩你跟邊兄先去查看一下,我進宮一趟,將當日給韓早把脈和查驗的太醫帶來。」

隋州頷首:「去罷。」

以唐泛的品級和身份,平時是絕對不可能隨意出入宮禁的,不過昨夜受到成化帝召見之後,汪直那邊就給了他一塊令牌,權作調查方便之用,否則每回進宮都要層層通報,那就太浪費時間了。

正巧,唐泛到了太醫院一問,當日給周太后和太子請平安脈時,順道也給韓早把脈的孫太醫,正好跟韓早死時趕到現場查驗的太醫是同一個人,而且今日也是他當值,這就省了唐泛來回跑的工夫。

孫太醫聽說唐泛的來意,歎息道:「實在是讓人沒想到啊,先時我給韓小公子把脈的時候,他的身體明明很健壯,一絲毛病都沒有的,誰能想到會這樣死了!當日我趕過去時,他還有一絲氣息,可惜為時已晚,一時半會根本很難對症下藥,而我畢竟不是仵作,更不會給死人把脈,所以也看不出什麼蹊蹺。」

唐泛道:「無論如何,還得勞煩您跑一趟,畢竟您是最早到的,說不得有些細節我們未曾發現的,還需要您幫著掌掌眼。」

孫太醫倒也爽快:「這是應當的,我雖未能救回韓小公子,可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也能稍慰良心。」

唐泛帶著孫太醫出了宮,孫太醫年紀大,路途不耐久走,二人便雇了轎子,直接從宮門外趕往西廠。

那頭隋州正帶著西廠的仵作在查驗屍體,見他們到來,只是略略抬眼,說了一句:「沒有發現。」

唐泛有些失望,但仍舊問了一聲:「都檢查過了嗎?」

那仵作解說道:「韓小公子身上既無外傷,也無淤血,便不是鈍器擊傷致死。」

唐泛便問:「若是中毒呢?」

仵作問:「敢問毒性是立時發作,還是經年累月的毒?」

孫太醫接口:「若是中毒,應該也是急性劇毒。」

當時韓早喊著肚子疼倒地的時候,東宮的內侍跑去太醫院喊人,孫太醫趕過去,但韓早隨後就死了。從韓早倒地到孫太醫到場這段時間,至多不過小半個時辰,所以孫太醫才會這麼判斷。

仵作搖搖頭:「那就更說不通了,如果生前中毒驟死,縱然沒有外傷,也必會有留痕,譬如全身青黑,又或者指甲淤血,眼睛外聳等等。但是從韓小公子的屍身來看,確實沒有這方面的跡象。」

伴隨著仵作的話,唐泛仔仔細細地查看著韓早的屍體,確實也沒看出什麼端倪來。

仵作這一行講究經驗和師傅徒弟手把手地傳承,而且西廠仵作的水平肯定要比順天府的高一大截,唐泛不會懷疑他這個結論的真實性。

說驗不出來就是驗不出來。

既然不是急病,又看不出中毒痕跡,那只能更加說明了兇手的狡猾和高明超乎了想像。

這種案子向來是當官的最頭疼的,放在地方最後估計也就是個懸案,又或者為了履歷考察不得不隨便抓個人交差,但現在因為所有當事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就算毫無頭緒,也非得找出一條線索來,就算沒有路,也非得踩出一條路來。

隋州忽然道:「將頭髮剃掉看看,再不行就解剖。」

唐泛明白他的意思,隋州肯定是想到了上回武安侯府案裡的經驗,當時他們正是在鄭誠的頭頂上找到了一個凹痕,而一般人很少會去注意到頭髮覆蓋下的地方。

解剖屍體是小事,西廠的手段向來不少,只是考慮到當事人的身份,旁邊的邊裕遲疑道:「這不大好罷,萬一韓家人不願意……」

唐泛想了想:「先剃頭髮罷,事到如今,目標只有一個,其餘都是可以商榷的,韓家那邊我擔著。」

有了他這句話,邊裕也不再說什麼,直接讓人拿來剃刀,仵作親自上手,那剃刀真心鋒利,三下兩下,一縷縷頭髮掉下來,韓早就成了光頭一個。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即使人死了,這樣總歸不好,孫太醫看著隋州和唐泛兩個人直接上手,在韓早頭上摸來摸去,抽了抽嘴角,有些不忍目睹地扭過頭去。

這時,他卻聽見唐泛咦了一聲,忍不住又扭回頭來看,便看見唐泛彎腰湊過去,指著韓早頭上鹵門骨處問道:「這裡好像有些紅,是方才剃刀不小心磨到了嗎?」

仵作道:「沒有,小的剃得很小心,而且韓小公子已經死了……」

他也湊近去看,有些奇怪道:「這裡怎麼好像有些血暈?」

又上手摸了摸:「可是並沒有傷痕啊!」

孫太醫忽然道:「等等,都別動!」

他的聲音大了些,以至於大家齊齊回頭看他。

孫太醫有些不好意思,忙走過去,顧不上潔癖了,先摸了一陣,又瞇著老花眼在那裡仔細端詳。

「有血暈,有血暈……」

他反覆嘮叨著,唐泛忍不住問:「孫老可有什麼發現?」

孫太醫點點頭,又搖搖頭:「等一等,等一等。」

見他如此,其他人也都停下動作,看著他在又是摸索又是思考的。

只見孫太醫的手沿著韓早鹵門處往下,一路摸過面門,下頜,脖頸,胸骨,最後在臍上一寸停住。

然後,所有人都看著孫太醫彎著腰在那裡仔細端詳,手一邊緩緩撫摸,表情從嚴肅凝重到吃驚憤怒,變幻不定,嘴裡還一邊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唐泛問:「孫老有何發現?」

孫太醫朝他招手:「唐大人,你過來看。」

唐泛走過去,孫太醫又讓出手,讓他按照自己剛才摸索的位置,也依樣畫葫蘆。

唐泛不明所以,卻仍是照做了,韓早死了一天一夜,屍身已經慢慢僵硬病失去彈性了,但也正是如此,唐泛按了一下,就感覺到不對勁。

底下有東西!

他望向孫太醫,孫太醫點點頭:「我摸著好像是半截針,但還要取出來看看才能知道。」

仵作接手摸了摸孫太醫說的位置,然後拿來鋒利小刀,小心翼翼地劃下去。

皮膚隨之破開,不過沒有鮮血流出來,仵作很快用鑷子從中取出異物。

眾人仔細一看,不由駭然。

那是一截不到半寸,可以稱得上只有毫釐的銀針。

銀針細如毫毛,又那麼短,丟在地上也很難被看見。

但這樣一截銀針,會出現在韓早的肚子裡,那就太不正常了。

孫太醫歎了口氣:「歹毒啊,太歹毒了,醫者父母心,怎會有人如此歹毒,想出這樣的法子來害人呢!」

唐泛忙問:「孫老,這裡頭可有什麼說法麼?」

一般來說,一截如此細又如此短的銀針插入人的身體裡,他們說不定都不會有什麼感覺,頂多只會覺得有點細微的疼痛,何至於就到了謀害性命的地步呢?

而這截銀針與韓早鹵門處的血暈又有何關係,何以孫太醫能從血暈看出異樣,又順籐摸瓜找出這截銀針來?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