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醫指著剛才從韓早拔出細針來的位置道:「此處有一穴位,名曰水分穴。北宋《銅人》早有云:若水病灸之大良,或灸七壯至百壯止。禁不可刺,針,水盡即斃。故有可灸不可針之說,其實並非不可針,只是有些人學藝不精,很容易刺入太深,釀成大禍。」
唐泛等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但凡人體穴位,必是有用處的,像這個水分穴,用手指按摩或者艾灸,可以治療水腫腹瀉等症狀,但事有兩面,反過來它也與百會穴、太陽穴一樣,都是人體的重要穴位,如果治療不當,對身體同樣也有損害。
孫太醫道:「水分穴屬任脈,與鹵門骨正好一脈相承,是以針入水分,鹵門上會出現血暈,往常我只聽我師父說過,若不是今日親眼所見,斷斷不會相信竟然真有人會想出這種法子來害人!此人必然熟讀醫書經典,指不定自己還是大夫,只是如此本事不用在救人上,反倒用來害人,實在是令人氣憤!」
孫太醫為兇手害人而猶自憤憤,唐泛等人卻都面色凝重起來。
他們原本以為韓早是中毒而死,沒想到最後卻是被針刺入要穴,這種死法何等隱蔽,如果不是今日孫太醫在場,看出鹵門骨與水分穴之間的奧妙聯繫,只怕他們別說把韓早剃光頭髮,就是把他的身體開腸剖肚,也未必發現得了問題,因為那截針是如此細小,而他們先前卻是將重點放在中毒上,到時候就算解剖屍體,也只會奔著喉管和胸口去看,未必會去注意水分穴這個位置。
唐泛問:「若是韓早體內有斷針,把脈能把出來嗎?」
孫太醫明白他要問什麼,搖頭道:「不可能維持那麼久,前幾日我給韓早把脈時,確認他是無礙的。也就是說,發作時間是很快的,就算這根針極細極短,但因為這個穴位特殊,所以如果出問題,那時間絕對不會超過一天半天。」
唐泛不解:「也就是說,韓早的針,是在當天被刺入的,但若如此,韓早也不是不會說話的小兒,怎會在針扎入時毫無察覺呢?」
孫太醫道:「一來,這斷針比毫針還要再細,這樣一根細如牛毫的針刺入體內,人未必會有很明顯的感覺。二來,這是一根斷針,如果完全沒入體內,韓早又不能發現問題的話,旁人只會以為是尋常腹痛,他這個死法大出意料,很少會人會聯想到那上頭去。」
隋州在旁邊回應了孫太醫的說法:「以我為例,我確實可以輕而易舉將這根斷針透過衣服刺入對方體內,而不被他察覺,若此人是懵懂孩童,警覺性低,也就更容易了。」
唐泛聽了他們的話,蹙眉道:「如此說來,問題就集中在誰在韓早身死的當天內與他有過近身接觸,此人八成會是韓早認識的人,否則一般不可能通過這樣親密的接觸,將斷針送入他體內。」
這就不是孫太醫擅長的領域了,而且此事涉及面廣,更有可能牽扯到某位宮中人士,唐泛不想讓他為難,就先讓邊裕派人將孫太醫送回去。
唐泛對隋州道:「我記得,韓早是早晨卯時入的宮,辰時一刻左右,周太后差人送來冬筍餅,辰時二刻,萬貴妃送來綠豆百合湯,辰時四刻左右,韓早言道腹痛,然後就暴斃。也就是說,要從卯時開始算起,期間一共一個時辰外加四刻鐘左右。」
隋州:「不,要將他晨起出門前也算進去。」
唐泛想了想:「你的意思是,韓家的人也有嫌疑?」
隋州道:「我先前辦過不少案子,往往最後都出在最不起眼的那個人身上,這只是為了保險起見,增加一個可能性。」
唐泛點點頭:「一般來說都是寅時起床洗漱進宮,孫老也說過,水分穴被刺,隨著身體走動而破入更深,發作時間很快,兩個時辰外加四刻,左右不會更長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來了東宮的人,說是太子殿下想見唐大人。
唐泛並不意外,就算太子不找他,他也是要找太子的。
有了昨夜的經歷,再入宮時已經不會有太多的感觸了,更何況唐泛現在滿腦子都是東宮案的線索,也顧不上去多看幾眼宮殿風景。
太子昨夜也見過了,不過白天來看,自然多了一份清晰。
他今年剛滿八歲,但從小為了躲開萬貴妃的耳目,在宮中東躲西藏,吃的也都是宮女宦官們省下來的口糧,身體發育偏於瘦弱,看上去倒像才五六歲的樣子,一身東宮袍服穿在身上,也有些空蕩蕩的令人心疼。
不過雖然沒有一出生卻錦衣玉食,卻看得出他十分用功努力,禮儀舉止也都是進退有據,挑不出錯誤,當唐泛行完禮之後,太子便馬上道:「來人,給唐推官搬個凳子來,賜座,上茶。」
唐泛推辭道:「多謝殿下、體恤,臣站著便行了。」
太子道:「唐推官是為父皇辦案,身負皇差,不必客氣的。」
唐泛便也不再客套,道了謝坐下。
太子問:「這樁案子,唐推官可有什麼發現?」
他本來也只是隨口問問,這才不過一天,能夠什麼發現,誰知道唐泛卻道:「確實有些發現。」
唐泛將韓早死因說了一下,太子聽得睜大眼睛,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怎會這樣,怎會這樣,小早好慘!」
他再勤奮克制,畢竟也還只是一個八歲稚童,雖然從小就經歷了各種磨難,但在聽說朝夕相處的小夥伴慘死時,仍舊忍不住淚眼汪汪。
「唐推官,究竟是誰要害小早的,你查出來了嗎?」
太子在說話的時候,唐泛也在仔細觀察他。
一個人的言行舉止雖然不能作為實質的證據,卻可以作為參考補充。
太子幼年時遭遇的苦難,可能比一個普通人還多,他隨時要面臨死亡威脅,所以不得不在宮中跟著忠心的宮女內侍們到處轉移陣地,避開萬貴妃的迫害,這放在話本傳奇之中可能還略顯狗血的情節,在成化朝卻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事情。
他的生母紀氏,在三年前,他剛剛被封為太子的同年就暴斃了,當時可沒有人跳出來喊著要深究徹查到底,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將此事揭了過去,都以為太子年幼,不會放在心上。
但一個早熟的小孩,如何會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經歷了什麼,整座宮廷的流言蜚語,怎麼可能不從他耳邊流過?
然而遭遇過這麼多的坎坷,太子整個人卻沒有因此變得陰沉,反而散發著一股安靜柔和的生氣,眼神也澄澈見底,並未被世事的險惡複雜所污染。
唐泛自問也經歷過不少世事人心,以他的觀察,從太子對韓早的真情流露上,對方應該是跟此案沒有關係的,最起碼也不會像萬貴妃懷疑的那樣,為了報復她而故意栽贓。
所以小人看君子,永遠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不會知道君子在想什麼,更不會理解君子的想法。
他搖搖頭:「目前僅僅查出死因而已,即使太子不來找臣,臣也準備過來請見太子的。臣想知道,從韓早入宮到他倒斃的這段時間裡,他究竟做過什麼,與什麼人見過面?」
太子眨了一眨眼,呆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搖搖頭:「沒有,他就一直和我在這裡讀書,哪裡也沒有去過。」
唐泛又好氣又好笑,這位太子殿下一看就不擅長說謊。「殿下此言當真?此事事關重大,若對方並不單單只是為了針對韓早,而是別有它意,只怕殿下也會有危險的。」
太子沉默下來。
唐泛決定逼一逼他:「若是殿下不肯說實話,臣只好去請陛下出面了。」
他說罷起身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
太子連忙喊住他,甚至失態地追上來:「別走,別走!你等等!」
唐泛轉過身。
太子咬住下唇:「我可以告訴你,可是那個人絕對不會害我的,更不會害小早,你須得答應我千萬不能向父皇說。」
唐泛點頭道:「只要與本案無關,與兇手無關,臣自然不會深究。」
太子不吭聲,站在那裡猶豫,唐泛也攏袖等著,沒有催促。
好一會兒,太子屏退了左右宮人,對唐泛道:「小早卯時入宮之後,我們便在一處讀書,中途我讓他去一處地方看一個人,來回也只有小半個時辰,而且那個人是絕對不會害小早,更不會害我的!」
唐泛問:「那人是誰?」
太子道:「吳娘娘。」
唐泛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位吳娘娘?」
太子道:「就是父皇的第一位吳皇后呀。」
喔,是那位吳皇后。
唐泛想起來了,這位吳後因為杖責萬貴妃,而被當今天子廢棄,逐入西宮,在那之後,宮廷內外就很少聽起那位的名字,這個女人彷彿被徹底遺忘在眾人的視線之內。
太子道:「吳娘娘住在西宮,那裡經常缺衣少食,我不方便親往,只有小早年紀小,身份特殊,不會惹人盤問,所以我有時候會讓小早送些東西過去。」
唐泛何等聰明的人,稍微一點撥就明白了:「吳後可是曾經幫助過殿下?」
太子沒有說話,黝黑的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瞅著他。
唐泛溫聲道:「殿下放心,與本案無關的事情,臣一個字也不會往外吐,這件事臣會當做沒有聽過的,不過西宮那邊,臣還是要去一趟。」
太子著急起來:「不行,到時候父皇知道你過去的事情,貴妃肯定也會知道,他們要是問起你為什麼會去找她,當年的事情就又會被提起來,到時候貴妃不會放過吳娘娘的!」
唐泛道:「那就說是韓早貪玩,趁著中途休息的機會溜出去玩了,臣必須將他可能跑到的路線都查問一遍,到時候不單是西宮,那附近臣都會去,如果吳後與此事無關,萬貴妃自然也就不會懷疑當年她撫育幫助殿下的事情了,如何?」
太子微微將嘴巴張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一個臣子會當面跟自己商量欺君罔上的事情。
唐泛微微一笑:「這也不算欺君,只是稍微將事情變通一下,臣為殿下著想,也請殿下為臣保密才是。」
太子道:「你不怕得罪貴妃嗎?如今滿朝上下,沒有人敢得罪貴妃,你為何不怕?」
唐泛道:「臣不是不怕,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吳後幫助殿下的善舉,與本案並無關係,原本該是秘密,這世上本來就不應該有人因為做了一件好事而得到惡報。臣查案也是為了找出兇手,不能打著大義名義而使好人受到傷害。當然,若是吳後與本案有關,到時候還請殿下恕臣不能徇私。」
太子連連點頭:「吳娘娘是好人,她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的,不過吳娘娘在西宮待了很久,神智有些恍惚,有時候會有癲狂之舉,請唐推官不要和她計較。」
唐泛拱手道:「殿下放心,那臣這就先告退了。」
他退了幾步,轉身欲出。
「等等!」太子喊住他,又快步追上來。
唐泛轉身,不明所以。
太子對他道:「唐推官,你方才說,這世上本來就不應該有人做了一件好事而得到惡報。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也很喜歡這句話,你以後還會有機會進宮嗎,我想多與你聊聊天。」
唐泛一笑:「這可不是微臣能夠作主的,不過殿下身邊英才薈萃,都是比微臣有才的大學問之士,臣這微末之身,實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太子也露出小小的笑容,清秀的面容不太像成化帝,唐泛猜測他應該更像那位早逝的生母:「唐推官,你太謙虛啦,我聽說過你的,成化十一年的傳臚,對不對,我還拜讀過你的文章,寫得很好呢!」
唐泛道:「多謝殿下誇讚,以後若有機會,臣定還能來拜見殿下的。」
太子點點頭:「好,我等著,還請唐推官一定要找出兇手,以告慰小早的在天之靈。」
唐泛拱了拱手:「臣定當盡力而為!」
他不再耽誤時間,從慈慶宮這邊出來,便匆匆去覲見成化帝。
皇帝陛下對朝政大事得過且過,但是這樁案子關係重大,幕後真兇目的未明,而且韓早死因詭異,還真就勾起了他不小的興趣,聽說案情有進展,便很快同意召見唐泛。
雖然如此,但唐泛仍舊在外頭等了老半天才得以進入。
一見面,唐泛也沒有一副小官難得見到天顏,激動得顧著拍馬屁的模樣,而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韓早的死因,在他過來覲見太子那會兒,西廠的人肯定就已經上報成化帝了,所以唐泛只是略提一嘴,就直接跳過去,將自己的分析一說,並請求開放宮中一些地方,讓他逐一去查問。
實際上他只是為了去找吳廢後問話,但礙於萬貴妃對吳氏的仇恨,如果她知道了當年吳後幫助太子,而太子現在還不時派人偷偷去探望吳後的話,一定會對吳後採取報復措施,唐泛既然答應了太子不將吳氏暴露出來,就只能迂迴著來。
成化帝被當年李道士窺探內宮,企圖刺殺自己的事情搞怕了,聽到韓早的死,第一反應就聯想到兇手要對付的可能是太子甚至自己,倒也沒有多作猶豫,就同意了唐泛的請求,不過鑒於唐泛是外臣,成化帝要求他在宮中行走的時候,必須得有內宦陪同,也不能隨意離開既定的地方,跑到沒有事先稟報的地方去。
唐泛自然一一應承下來,這一番周折,等他從宮中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將近傍晚了,可憐唐大人一天下來儘是奔波,連口飯都沒能吃上,他官位低,雖然奉了差事,可也沒有個留飯的待遇,若現在換了內閣大學士或是六部尚書在幹活,肯定就不是這個待遇了。
可儘管這樣,他跑得嘴上起泡,卻仍舊沒有溜號去找吃的,而是先去了西廠,因為他上午離開的時候,韓早的屍身還在那裡擱著呢。
聽說他回來,邊裕很快就過來了。
唐泛問他:「隋百戶什麼時候走的?」
邊裕道:「您走了之後不久,他也走了,後來派了人過來,讓我轉告您,北鎮撫司那邊臨時有差事,隋百戶要出一趟遠門,約莫要數日到半月,讓您不必等他。」
唐泛歎了口氣:「他走得可真不是時候,這讓我一時半會上哪去找個合作默契的老夥計來幫忙?」
「這不還有我嘛。」
伴隨著說話聲,大明西緝事廠提督汪直汪公公從門口走了進來。
唐泛簡直無語,這真是陰魂不散了。
「汪公日理萬機,何必專程過來陪我啊?」
「喲呵,我看你還挺不樂意?你不是要進宮調查嗎,那是陛下讓我看著你,免得你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你以為隋廣川能跟你一道在宮中轉來轉去啊?那是什麼地方,他就是太后的親戚,也沒這麼大的臉面!」
汪直哂笑,一反在皇帝跟前的小心恭謹,對著唐泛說話,他當然用不著客氣。
「怎麼著,有我陪著你,還不滿意?是你求都求不來的幸事,多少人想見我還見不上呢!從今兒起,到案子了結之前,我都跟著你,有什麼事要辦呢,我一聲吩咐下去,西廠的效率可比隋廣川那勞什子錦衣衛高多了,更何況他還僅僅只是一名百戶,你也甭擔心,我不會礙著你的事兒,既然此案交由你作主,那就全權由你作主。」
話都讓汪直說完了,唐泛還能說什麼,他只能無奈道:「如今宮門將閉,要查也不急於一時,只能留待明日了。」
汪直嗯了一聲。
唐泛見他還不走,奇怪道:「汪公可曾用了飯?」
汪直:「吃了,幹嘛,還想讓我請你?沒門。」
唐泛:「……我兩頓沒吃了,若汪公不棄,就跟著我再去吃一頓罷。」
唐泛本以為自己這樣說,汪直肯定甩甩袖子走了,結果這位廠公竟然還真的就換了身衣服,又給了他一身常服,讓他也換上,然後跟著唐泛從西廠走到城北的餛飩攤子。
直到汪直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唐泛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他並不是畏懼汪直,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堂堂一個西廠提督,平時對著六部內閣也是頤指氣使的人物,現在竟然有閒情跟著他在這裡吃餛飩,還趕也趕不走。
汪公公今兒個是吃錯什麼藥了?
而且,表示跟汪直並不熟的唐大人也覺得被一個太監這麼跟著很彆扭,他本來還想順道拐去書坊看看最近有什麼新出的話本,結果現在這樣,讓他怎麼去嘛?
跟著太監手拉手到書坊看風月話本,這個世界是不是太玄幻了一點?
「你看著我作甚,不捨得請我吃飯?別忘了上回我還請你們吃仙雲館,光是那裡一盤菜的價格,就夠你在這裡吃上一百回餛飩了!」汪公公道。
唐泛無奈:「請請請,汪公先吃什麼就點什麼,下官樂意之至。」
「這還差不多,不過你這也沒什麼好點的啊,吃來吃去還不都是餛飩!」汪直嫌棄道。
「那汪公可就真猜錯了,這裡的老闆做餛飩是出了名的,不過湯麵也不錯,尤其是那老火熬出來的骨頭湯,真是一絕了,仙客樓也未必有這份用心。他們開的是夫妻店,老闆娘負責擀面拉麵,老闆負責包餛飩,不過現在這麼晚了,面估計是賣完了,餛飩可能還有得剩,到時候骨湯餛飩撒上香菜芝麻,您可真要嘗嘗了!」說到吃,唐大人那必然是如數家珍的。
這攤子的生意確實很火爆,他們剛剛坐下,老闆娘才過來擦桌子收拾之前客人留下的殘羹,這還是看在唐大人是熟客的份上。
「唐大人,要老樣子嗎?這位客人要什麼?」老闆娘笑著招呼。
唐泛笑道:「於娘你可真不厚道了,明明就剩下餛飩,還問我們要什麼。」
老闆娘哎喲一聲:「那您可就冤枉我了,今日面多,還有得剩,又新炸了油餅,怎麼,要不要來上幾份?」
唐泛忙道:「要要,油餅來四個!」
他又轉頭問汪直:「您要餛飩還是麵條?」
汪直微微一愣:「那就餛飩罷!」
唐泛又對老闆娘道:「一碗餛飩,一碗餛飩麵條,多放香菜!」
「行勒!」老闆娘又笑著順嘴打趣一句:「唐大人,您在北鎮撫司的朋友可真多,上上次是薛大人,上次是隋大人,怎麼,這回又換新人了?」
唐泛輕咳一聲:「我這不是給你們老兩口招徠生意嘛,這位不是錦衣衛,是西廠的汪大人。」
在皇城根下做生意,誰的消息不是更靈通幾分,整個西廠上下,也就一位姓汪的,一聽這名頭,老闆娘先是茫然,然後臉色立馬就變了,哆哆嗦嗦喊了聲「汪大人」,瞬間跟腳底抹了油似的,拿著抹布飄沒影了。
他們這還沒坐穩勻過氣來,兩碗餛飩湯麵外加四個大油餅就端過來了,份量看著都比往日滿上兩分。
唐泛不由笑道:「看來汪大人之名威震四海啊,連餛飩攤都吃得開了!」
汪直悶哼一聲:「看來跟你在一起,我要小心你拿著我的名號招搖撞騙了!」
別的文官見了他,無不戰戰兢兢,要麼戒備十足,惟有唐泛是個例外,說話風趣,言語詼諧,該調侃就調侃,也談不上輕慢,卻讓人感覺分外隨和舒服,像汪直這種久居高位的人心裡都有點犯賤,別人對他恭恭敬敬,他反而看不大上,若是像唐泛這樣的,他卻覺得新鮮了。
唐泛將油餅盤子往他面前一推,笑了笑,正想說什麼,另外一邊又來了人,見所有桌子都坐滿了,唯獨他們這桌還剩下兩個座位,便走上前來,問也不問就坐下了。
汪直一瞪眼:「沒長眼了?這還有人坐著呢!」
對方喲呵一笑:「還挺囂張,這桌子寫了你的名字了,我們就坐不得?知道大爺我們什麼人不?」
完了。
唐大人低著頭喝了一口湯,默默地為對方默哀一下。
果不其然,只聽得汪公公冷笑一聲:「我管你們是誰,在我面前,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這裡不是你們能坐的地方,滾!」
唐泛抬起頭,發現對方二人也是穿著尋常服色,卻掩不住一股剽悍囂張之氣,身材精壯,看上去也是能以一敵幾的好手。
在京城這種地方,隨時隨地都能遇見個數得上號的人物,這簡直太不稀奇了,官面上的,見不得光的,還有黑道上的,諸般神仙妖怪,應有盡有,而且別以為是在京城,就沒有黑道人物了,照樣有。不僅有,還跟官府時有往來,甚至互相勾結,雖然不如漕幫在江南那樣勢力龐大,一手遮天,可也是能在京城橫著走的人物。
當然,這裡畢竟是京城,對著真正的高官顯貴,這些人也不太敢放肆,但是一般官員,他們也不很放在眼裡的。
眼前這兩個人,滿臉蠻橫之氣,乍看上去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白道上的,還是黑道上的。
唐泛從宮中出來之後,就順帶跟著汪公公一道換了常服,免得招眼,只因他這小小的從六品在京城裡實在算不上什麼,嚇唬嚇唬升斗小民不算本事,對真正的達官貴人也起不了作用,還很可能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結果換了常服,汪公公還沒從角色裡脫離出來,這不,就惹上麻煩了。
對方根本就沒把汪直的話當回事,聞言依舊坐了下來,一邊還大笑:「我們就坐下了,怎麼著?」
汪直待要發怒,唐泛連忙按住他:「行行好,我一天沒吃飯了,讓我先吃頓安生的!」
他這頭忙著滅火,那兩個人卻還不知死活,見汪直和唐泛兩個人,一個陰柔秀美如同女子,一個明顯就是個斯文書生,便張口調笑道:「這是哪家的書生跟女扮男裝的小娘子出來逛街遊玩了,小小女子脾氣還那麼大,以後成了親怎麼得了,還不成了母獅子,將丈夫馴得服服帖帖了?」
他那同伴跟著笑道:「這你可就錯了,說不定人家關上房門可不一樣了,若是能把這潑辣勁兒用到床上去,嘖嘖,那可真是享受了,只怕這書生文縐縐,應付不了這樣的潑辣小娘子啊!」
唐泛:「……」
他不知道宦官的心理是什麼,但從正常男人的角度來看,他們是絕對不會喜歡被錯認為女人,尤其是汪公公這樣位高權重,連內閣六部都不放在眼裡的人,敢當面侮辱他的人估計還沒出生。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汪直直接就一拍桌子:「媽了個巴子,你們活膩了是吧!」
都說權力才是最有用的春藥,別看汪公公是宦官,長相也被那兩個人拿來取笑,實際上人家的言行比爺們還要爺們,他的力氣,唐泛也是親自體會過的,比他自己強多了。
眼下汪公公一拍,桌子雖然沒有像傳奇話本裡那樣頓時開裂四碎,但所有碗筷皆往上跳了一跳,湯汁飛濺出來,連帶唐大人的衣襟袖子也都濕了幾片。
唐泛:「……」
他今天到底是招誰惹誰了啊!
這種情況下,餛飩也甭想吃了,沒等那兩個人發火,汪公公直接一碗子餛飩就砸了兩人一頭一臉。
那兩人大怒,大喊一聲「鳥潑才」,連袖子都不挽,拳頭就砸了過來。
汪直冷笑一聲,他自小在宮中內書堂長大,那裡除了教授宦官讀書認字,還會讓師傅教導他們功夫,為的是讓他們能夠在不測的情況下保護皇帝,皇家請來的師傅,那必然不是花拳繡腿級別的,所以汪直還真不怕這個,就算沒有一大幫手下,汪公公也斷然沒有挨打的份。
他直接上手就是以一敵二,整張桌子被他掀翻了,往兩人身上砸去,湯湯水水灑落一地,連帶碗筷盤碟也都乒乒乓乓碎裂開來。
那兩個人躲閃不及,多少也被潑濺了一些,他們一人一邊,從兩側包抄上來,一人一邊,就要抓住汪直。
汪直不躲不閃,一手捏住其中一人伸過來的拳頭,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捏在對方的手腕上,只聽得卡擦一聲,對方的手腕關節被他順勢一扭,也不知道是脫臼還是捏碎了,對方哀叫一聲,汪直曲起膝蓋,朝他胯下狠狠一頂,對方整個人就軟了下來,唐泛在旁邊看著都替他疼。
此時另外一人的身形正好撲上來,汪直直接將他制住的那個人抓過來一頂一推,對方就無法控制地朝同伴踉蹌跌去,那同伴身手還算靈活,直接躲過,旋了個身,拳頭依舊砸向汪直的面門。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雙方都是有功夫的人,身手靈敏,拳拳生風,旁人看著只覺眼花,然而局勢已然過了大半。
汪公公陰惻惻地道了聲「來得好」,側身一讓,趁著對方衝過來的當口,他直接抓住對方的腰帶,另外一手則藉著他拳頭的去勢,順勢一推一轉一扭,將那人整個掀翻在地,大有以柔克剛,借力用力的奧妙,還沒等那人爬起來,汪公公直接一腳就踩上他的胸口,讓他動彈不得。
「還打嗎?」
現在正是餛飩攤子生意最好的時候,要不然那兩個人也不至於沒有座位,要跑來跟唐泛他們同桌,不過那兩個人的嘴確實也是欠了點,又有眼不識泰山,結果得罪了一個大魔王。
老闆娘方才知道了汪直的身份之後,想來是又告訴了老闆,此時眼見桌凳被砸,碗筷摔落一地,兩口子也不敢過來勸架,只能縮在一邊干瞧著。
旁邊的人不明所以,光看著三人打來打去,陣仗大又熱鬧,又見汪直以一敵二,雙拳力壓四掌,實在比戲台上表演得還精彩,大夥兒看熱鬧不嫌事大,竟然還給汪直大聲鼓掌叫好,有的人甚至在喊「再來一個」。
唐大人袖手站在旁邊,木然著臉,內心在咆哮:天吶,地吶,我晚飯還沒吃啊!
話說他在這餛飩攤子來來回回吃了不下數十次,從來也沒有遇到這種事,結果今天多了個汪直,麻煩就從天而降……
不,這麻煩一開始就是汪公公招惹回來的!
那兩個人在地上爬不起來,一個是被踢到了褲襠,一個是被踩住了胸口,不過這種時候,照例還是不能服軟的。
一個人就叫囂道:「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不!你敢打東廠的人,有本事別走!」
轟!
一聽見是東廠的,看熱鬧的人立刻散了大半,剩下還有一小撮堅持不懈地站在那裡,要將看熱鬧進行到底。
原來是東廠,難怪那麼囂張,這下汪公公肯定更要借題發揮了。
唐泛揉揉額頭,現在他不僅是肚子餓了,還頭疼。
東廠這個名號,便是在滿地是官的京城裡,那也是神驚鬼怕的,那兩人滿以為一報出自己的來歷,對方這下可要趴下來跪地求饒了,結果沒想到那個長得像女人的小白臉竟然不懼反笑,慢吞吞道:「喔,東廠的,東廠哪個掌班手下的啊?」
出門沒看黃歷,合該這兩個人倒霉,仗著東廠的威風,他們平日裡在京城也是橫著走,誰知道今天居然撞上一個不怕東廠的,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一個還在叫罵,讓汪直報上名來,另一個總算還有些腦子,就問:「不知道閣下在哪裡高就,還請劃下道來!」
這實在不能怪他們沒往宦官頭上想,一來汪公公雖然長相陰柔,行止卻並不女性化,從剛才打架出手就能看出來了,比他們東廠的還狠,盡往別人軟肋上招呼。二來京城的宦官們也有不少權高勢重的,就如他們的老大尚公公一樣,可人家那都是前呼後擁,眾星捧月的,誰會坐在這裡吃一碗幾文錢的餛飩?
汪直哼笑一聲,還未說話,便聽見由遠及近,傳來一陣紛至沓來的腳步聲。
「讓來讓開!五城兵馬司辦事,閒人避讓!」
喝!又是一撥官家人!
人群紛紛往兩邊避讓,穿戴頭巾罩甲的五城兵馬司官差出現在視線之內。
都說京城衙門多,外地人來京城辦事,想拜碼頭,都不知道先往哪個去好。
而且許多部門之間的職能還互有重疊,就拿京城治安來說,順天府可以管,順天府轄下的各個縣也可以管,錦衣衛可以管,東廠西廠可以管,還有個隸屬兵部的五城兵馬司,也同樣可以管治安。
這樣一來難免就亂了,有時候一件事,大家都搶著管,有時候又都互相推脫,不過幸好天子腳下,還不算太離譜,這不,架都打完了,五城兵馬司的人才姍姍來遲。
為首那名官差左右一看,眉頭都皺起來了:「怎麼回事,都報上名來,上兵馬司走一趟罷!」
捂著褲襠的那哥們扭曲著一張臉,指著汪直大喊:「我們是東廠的,鄒掌班手底下的人,他敢毆打東廠的人,把他抓起來!還有他旁邊那個書生,他們都是同黨!」
兵馬司的人一聽是東廠的,暗道一聲倒霉,覺得自己還來得太早了,本來應該徹底裝聾作啞的,但這時候也不好掉頭就走,便沉下臉色,裝模作樣地問汪直:「你們膽大包天,竟然敢毆打官差,眼裡還有王法麼!」
汪公公撣了撣袖子,拂去衣服上的灰塵,聞言嗤笑一聲:「尚銘來了我也照打不誤,更別說這兩個慫貨!你們想管這事,就把這兩個人帶走,讓尚銘自個兒去領,要是沒膽子管,現在就馬上消失,別在這裡裝羊!」
兵馬司的人一聽這話,就知道對方也是有點來頭的,竟然連得罪東廠都不怕,說話不免帶上了幾分恭謹,也不敢大聲叱喝了,拱手便問:「不知閣下是?」
汪公公負著手,冷冷道:「西廠汪。」
西廠汪,西廠汪,京城數得上號的人物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姓西的,名字還那麼稀奇古怪?
兵馬司的官差一直沒轉過彎,還在那兒想著,躺在地上的那兩個人卻似乎已經反應過來,臉色煞白一片,連牙齒也禁不住上下打顫。
汪公公還站在那兒擺譜,唐泛見他架也打了,人也罵了,氣也差不多了,忍不住過來對他道:「能不能差不多就行了,您是吃飽喝足了不礙事,我這可還餓著肚子呢!」
見他有氣無力,汪直撇撇嘴:「百無一用是書生!」
那頭兵馬司的人也反應過來了,臉色大變,心裡那個後悔呀,早知道他們就不出面來管這攤閒事了,東廠對西廠,這不是狗咬狗……咳咳,神仙打架,有他們兵馬司什麼事啊!
對方連忙湊上前去,扯出笑容,連連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未知汪公駕臨,不過汪公,這兩個人是東廠的,我們也得罪不起,不如……」
汪直冷哼一聲,對那兩個東廠的人道:「你們要是不服,要想找回場子呢,就讓尚銘親自來找我!」
說罷甩甩袖子,揚長而去。
唐泛那個無奈啊,他還得過去給汪公公收拾殘局,拿了點錢賠給餛飩攤子的夫婦倆,讓他們不必害怕云云。
等他安撫好餛飩攤的老兩口,走出人群,才發現汪公公正站在不遠處的考羊肉串攤子前,一手拿著一串烤羊肉正吃得歡,見唐泛找過來,便將另外一隻手上的羊肉串遞過去,一邊還吐槽:「你們這些文官就是光長張嘴在吹,罵人比誰還溜,真有事的時候就指望不上了!」
唐泛接過羊肉串,那上面撒了茴香和芝麻,香味陣陣撲鼻,他也顧不上跟汪公公抬槓了,三兩下就將肉吃了個乾淨,又向攤主伸手:「再來兩串!」
「好勒!」攤主手腳麻利,將刷了油的羊肉串來回翻轉,手裡一把香料均勻地撒上去,再將肉烤得金黃流油,裡嫩外香,就拿起來遞給唐泛。
兩串烤羊肉下肚,唐大人總算才有了些說話的力氣:「汪公,您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跟您比,不過您要是想和我在一起,還得勞煩您高抬貴手,體恤一二,行事低調一些,不然明天彈劾我的奏章就得堆成山了!」
他說話軟中帶硬,並沒有因為汪直位高權重,就嚇得不敢吱聲,這其實也正是汪直跟他相處得還不錯的原因,汪直這人雖然囂張,對有真本事,他看得上眼的人,也願意容讓一二,否則高處不勝寒,當真連一個能說話交往的人也沒有,做人還有什麼趣味可言?
聽他這樣說,汪公公很不以為然:「怕什麼,只消我在陛下面前幫你美言一句半句,管那些言官怎麼說,罵破天了你也不會怎樣!」
唐泛搖搖頭,文官是要講究名聲臉面的,哪能真像汪直說的這樣,不過他也沒有就這個問題跟汪直多加辯駁,只是道:「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家了,明日進宮再勞煩汪公與我一道罷!」
汪直狐疑道:「怎麼,你這就回家了?」
唐泛莫名其妙:「不回家還能幹嘛?」
汪直露出「你就別裝了」的表情:「秦樓楚館啊,你們不是最喜歡在華燈初上的時候去那裡嗎?」
唐泛一臉黑線:「朝廷明令官員不得嫖妓!」
汪直哂笑:「還裝?說是這麼說,有幾個人真正遵守?上回內閣裡那個誰請我吃酒,不也找了歌伎來作陪,難不成你不喜歡歌伎,喜歡小倌?」
面對這胡攪蠻纏又霸道的汪公公,唐泛真是有嘴也說不清,再好的修養在對方面前也能通通化作烏有,唐泛哭笑不得:「汪公有興致,我卻是不奉陪了,身負皇命在身,哪裡還敢放肆,今日我真是累得狠了,又是查案,又是來回奔波,還陪你打架,有什麼事不如明日再說罷!」
汪直:「什麼陪我打架,你就站在那裡看著!」
唐泛:「……是是是,看你打架。」
汪直看他一臉疲憊欲死的模樣,只好一邊罵他沒用,一邊放他回去。
辭別汪直,唐泛總算鬆了口氣。
等他回到家,就發現一個蹦蹦跳跳的身影過來開門。
「大哥,你可回來啦?用了飯沒有,我做了桂皮燉肉和釀苦瓜,你吃不吃?」阿冬嚷嚷著,大驚小怪:「天吶,我怎麼一天沒回來,你都憔悴成這樣了,有這麼想我嗎?」
唐泛這才想起來,阿冬去隋家過夜,今天白天也是該回來了,不過自己因為東宮的案子早早就去了宮裡,倒忘了這茬。
他自從出宮後,本來要吃的餛飩湯麵和油餅都被汪公公攪和了,烤羊肉串也就吃了三串,只能塞塞牙縫,這會兒一聽說還有吃的,簡直感動得淚流滿面,忍不住摩挲著阿冬的腦袋道:「真是家有一妹,如有一寶啊!」
阿冬樂得咯咯直笑:「快去淨手呀,開飯了!誒,隋大哥不回來吃了嗎?」
唐泛洗淨手坐到飯桌旁邊,一邊道:「嗯,他又出外差去了。」
阿冬道:「對了,今日有幾個人過來,說姓韓,要拜見你的,我說你不在,他們就走了,留下一張帖子。」
唐泛眉毛一挑:「姓韓?」
阿冬:「是啊,他說他叫韓暉,是韓少傅家的人,奉家父之命前來。」
唐泛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沒有再問,也沒去看那張拜帖,吃完飯就去洗漱,然後便熄燈睡覺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泛就直接前往宮門處。
他到得早,沒想到汪直到得更早,對方面色嚴肅,入了宮便端著一張臉,也沒了昨日的言笑無忌。
唐泛自然也沒心思說笑,他照著昨日與汪直說好的,先從慈慶宮開始查問,然後一路往西,但凡韓早有可能去過的地方,一一都要查問過。
如此忙活了一上午,所獲自然甚小,不過唐泛按照跟太子的約定,並沒有一開始就直接往西宮去查,免得被人看出問題,現在也算盡心盡力了。
但汪直的眼力何其厲害,即便這樣,依舊是讓他發現了問題:「我怎麼覺著你是在兜圈子找人呢?」
唐泛不動聲色:「韓早年紀小貪玩,雖說宮禁森嚴,不可能讓他到處跑,但他在宮中日久,與太子又是玩伴,孩童玩心重,喜歡到處跑也是有的,別人顧忌他與太子的身份,未必會盤查,與他接觸過的人都有嫌疑,我自然要一一問過。」
汪直不耐煩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明人不說暗話,咱們倆現在在一條船上,有什麼事你最好別瞞著我,不然出了什麼事情,我都幫你兜不了!」
唐泛知道汪直想要跟太子結善緣,否則也不會讓他過來查案,但他跟汪直畢竟還沒有熟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也不知道汪直的底線究竟在哪裡,更不知道汪直知道這件事之後會不會借題發揮,拿著吳後的事去向萬貴妃邀功,如果萬貴妃因此遷怒廢後,那他就等於違背了與太子之間的約定。
所以唐泛思慮再三,仍然實話實說,只道:「汪公放心就是。」
汪直冷冷地看了唐泛片刻,也不知道看沒看出什麼,反正是沒再說話了。
唐泛雖然不能明說,不過也可以釋放一些誠意,免得真惹惱了汪直,大家一拍兩散,對彼此都沒有好處,他就道:「其實從時間上來看,韓早的死,未必跟宮裡頭有關,我只是循例查上一查,韓家那邊我還要去的。」
汪直眼睛一亮:「你是說,韓家的人也有可能是兇手?」
唐泛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強調道:「只是可能,從韓早離家出門前,到他倒斃身亡,這兩個多時辰內的人事,都有可能。」
汪直不以為意:「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
唐泛正想瞭解韓家的情況,便順勢問了起來。
汪直道:「韓方沒有納妾,他只有一妻林氏,夫妻感情不錯,但膝下一直無子,所以就過繼了一個兒子,叫韓暉。誰知道過了數年,林氏老蚌生珠,生了個兒子出來,也就是韓早了。」
唐泛道:「那不是挺好的麼?」
汪直古怪一笑:「韓家世代為宦,韓方的父兄皆是朝中大員,他們祖上是江西人士,不過從韓方父親那一代起,就搬到京城來定居了。韓方之父韓起,底下有三個兒子,長房韓玉,二房韓方,三房早夭,不提也罷。這三房都出自韓起的妻子周氏,不過韓家私底下一直有種說法,說韓方的母親不是周氏,而是周氏從早逝的婢妾手中抱養的。」
汪直道:「韓起和周氏偏愛長子,對次子韓方有所不及,對二兒媳婦林氏猶為苛刻,這就更加助長了流言的蔓延,連韓方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林氏年輕的時候因為不能生子,受了不少磋磨,連養子韓暉,也是因為她不能生育,韓方又不肯納妾,所以周氏強逼著韓方收養的。」
唐泛八卦地問:「那韓方到底是不是周氏親生的?」
汪直睨了他一眼:「此事與本案無關。不過等陛下登基之後,韓方身為陛下的老師,身份跟著水漲船高,林氏也生了韓早,用不著再受氣了,也能挺起腰桿跟婆婆說話,這些年來,她與妯娌王氏的關係一直不是很好。還有,周氏曾經以無子為由,想讓韓方休了林氏,另娶自己的侄女小周氏為妻,韓方不肯休妻,小周氏也不肯做妾,這事就耽擱下來,不過如今小周氏是寡婦,如今還一直客居在韓家。」
唐泛跟在聽故事一樣:「如此說來,林氏還真是樹敵不少。」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走到西宮。
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冷宮,大白天也淒淒冷冷清清,腳下的石峰裡雜草叢生,無人打理,太陽照在別處的宮殿,顯得金碧輝煌,威嚴無比,唯獨在這裡,卻別有一種淒冷的味道。
先帝一些嬪妃都住在太后那附近的宮殿,數十年來被厭棄廢位的,唯有吳氏一人,所以唐泛他們倒也好找,直接就找上吳氏住的那間宮室。
西宮門口守著兩個內侍,唐泛和汪直過去的時候,便有汪直身邊的小黃門上前說明他們的身份來意,那兩名內侍立時趕過來,對著汪直結結巴巴地奉承,又熱情地親自給他們帶路,倒是汪直很不耐煩,揮揮手讓身邊的小黃門打賞了兩人,便將他們攆下去了。
此時還是大白天,吳氏搬了張椅子坐在宮室外頭曬太陽。
在她身邊伺候的只有一名宮女,對方正在給吳氏的後背墊上軟靠。
吳氏雖然被廢,但起居不可能無人照料,伴隨著她的失勢,從前皇后宮中的一些侍女內宦,也跟隨著到這裡來繼續伺候她,當然日常用度不可能再和從前一樣了,每日也不會再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嬪妃到這裡來給她請安。當初被指派去侍奉吳氏的人以為自己攀上了高枝,誰知道一轉眼,皇后成了階下囚,他們也跟著遭難。
患難見人心,這麼多年來,有些人托門路走了,有些人還留在吳氏身邊,來來去去,人員變動,也是正常的。
久未有生人到來的冷宮竟然出現外人,那宮女有些吃驚地停下手頭動作,看著他們。
唐泛走過去,對吳氏拱手道:「下官唐泛,受命調查韓早一案,有些事情想求問吳娘娘。」
吳氏連理都沒理他,兀自看著前方遠處。
太子說過,吳氏因為被廢太久,早就有些神智失常,唐泛和汪直不知她是真瘋還是假傻,也不可能將威風撒在這樣一個婦人身上。
唐泛見狀也不氣餒,便將事情經過略略說了一遍。
聽到韓早死去的那段,吳氏的臉色微微一動,終於看向唐泛。
「韓早死了?!」那宮女忍不住驚呼起來。
唐泛點點頭,當他提及萬貴妃因為此事而名譽受損時,吳氏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沒頭沒尾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唐泛道:「聽說韓早死前,曾經到過西宮來玩耍,還請吳娘娘將此事經過說一說,也好讓下官早日查出真兇。」
吳氏又不搭理他了,一直在那裡翻來覆去地念叨「善惡到頭終有報」,唐泛下意識覺得她壓根就沒瘋,只是不想和自己說話而已,但他知道這其實也是吳氏一種無奈之下的自我保護,假使吳氏不對外傳出瘋癲犯病的風聲,估計萬貴妃也不會放過她。
此時那宮女上前道:「二位大人,我在吳娘娘身邊伺候,終日須臾不曾離身,如今娘娘神智不清,難以交流,我能否代娘娘作答?」
唐泛道:「自然可以。」
宮女面露難過之色:「數日前,確實有一名孩童貪玩迷路誤入這裡,不過很快就被領走了,當時我還問過他的姓名,他說自己叫韓早。沒想到……」
唐泛知道,若太子有時候會托韓早借迷路貪玩的名義過來探望吳氏的話,那這個宮女必然也早就跟韓早認識了,此時她為了吳氏和太子之間的聯繫不被暴露,在這裡睜眼說瞎話,唐泛也不能拆穿她。
不過她臉上的悲傷倒不像是故意裝出來的。
太子身份特殊,不能親自過來探望,他身邊的人也時時被處於萬貴妃的監視下,惟有托付韓早這個局外人,才有可能偶爾過來一趟,冷宮寂寞,對吳氏和這名宮女而言,韓早一定是她們為數不多的慰藉了。
唐泛問:「我且問你,韓早在這裡,除了你與吳娘娘之外,可曾接觸過別人?」
宮女搖頭道:「不曾。」
唐泛道:「他死因離奇,乃是被人用斷針刺入水分穴而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宮女和吳氏之間來回觀察,卻見兩人不由自主都露出驚訝的神色,不似作偽。
唐泛也曾調查過,吳氏本人對醫理是一竅不通的,這宮女則是天順七年入的宮,出身貧寒,一年後便被分配到吳氏身邊侍奉,在此之前從未去過太醫院,也沒有跟醫女有任何往來。
他又問:「你仔細回想一下,韓早在你這裡的時候,可曾表現出身體上的異狀?」
宮女仔細回想了一下,內疚道:「當時他確實好像總有手去撓肚子,我問過他,他說覺得有點癢有點疼,我只當是被蚊蟲叮咬了,也不曾想到別的上面去,若是早些發現,說不定還能救他一命!」
唐泛問:「他走的時候,是誰過來帶他的?」
宮女道:「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內侍,名喚元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