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良此人,唐泛是知道的,在太子那裡的時候,他就已經問過韓早從入宮到死亡時身邊可能出現的人。
韓早入宮的時候,是韓家人送他到宮門口,然後由那個叫元良的內侍帶他到東宮,中間走路進宮的過程,元良不大可能有機會專門給韓早找準穴道進行謀害,而且據太子說,元良是他還未封太子的時候就已經跟著他了,忠誠度很高,也不可能無端端去謀害韓早。
而韓早中途離開東宮,受太子暗中托付前往西宮去探望吳氏的過程中,也只有元良全程跟著,別人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唯有在西宮這裡,元良在外頭幫忙望風,韓早則單獨跟吳氏她們待上一小段時間,轉達太子的問候和近況。
本來以吳氏的境遇,她有充分的動機和條件去籌劃這樁案子,嫁禍給萬貴妃,唐泛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會堅持要來西宮查探,有時候光問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當面對質,對方的神態變化,表情動作,也是很好的補充證據。
不過現在看來,吳氏的嫌疑確實可以排除了。
既然如此,也就是說,殺害韓早的人,很可能不是出自宮內。
從西宮那邊出來,唐泛一直在腦海裡整理思路,重新將韓早在宮中的經歷整理了一遍,確認兇手的來處,才方便進行下一步。
汪直從方才在西宮便一反常態沒有出聲,唐泛與吳氏等人對話時,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此時卻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唐潤青,你與廢後默契無間,演的好一齣戲啊!」
唐泛道:「汪公在說什麼,下官不太明白。」
汪直冷笑:「還跟我裝糊塗?吳氏與太子之間明明一直有聯繫的!讓我來猜猜,韓早就是他們之間的中間人罷?東宮的人確實是夠忠心的,竟然瞞得滴水不漏,連我都被瞞在鼓裡,你說貴妃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會怎麼樣?」
唐泛歎了口氣:「汪公,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汪直沒理他,逕自道:「吳氏因為被廢,心中怨恨,她畢竟是廢後,身邊依舊有人願意供其差遣驅使也不出奇,所以設計趁貴妃送湯的時機,將貪玩離開東宮的韓早引至西宮,殺死韓早,藉以嫁禍給貴妃。案子這樣破,陛下的難題解決了,貴妃的嫌疑解除了,也牽扯不到太子身上,皆大歡喜,就這樣報上去,不錯罷?」
唐泛還真怕他會這樣去做,忙道:「到時候貴妃肯定不會滿足於只殺廢後,而會趁機再掀起一場清洗,將後宮那些她看不順眼的人通通剷除,太子肯定也會被波及,汪公何必做這樣有傷天和的事情呢?更何況廢後明明就與此事無關。」
汪直冷哼:「你既然知道害怕,就別想著隱瞞,將太子與吳氏之間的聯繫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能夠身居高位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聰明人,就連內閣那些看似無所事事的閣老們,也都是十足十厲害精明的人物,唐泛不會因為他們不干實事,就不把他們當回事。
但他發現自己仍然低估了這位西廠提督,對方的洞察力實在是一等一的敏銳,唐泛自認他與廢後和那宮女說話的時候,已經盡量小心,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卻沒想到仍是讓汪直看出了端倪來。
事到如今,唐泛自然沒法再瞞著汪直了,他將太子當年落難時,得蒙廢後照料的事情說了一下,然後道:「太子孝心可嘉,吳氏雖非其生母,可他卻因為這份恩情,即使當上太子也未曾忘記。記仇不難,難得的是記恩,一個沒有忘記別人恩情的人,將來一定不會是大奸大惡之人,如果善加引導,更有可能成為一代明君。汪公雖得陛下與貴妃知遇之恩,但人總要為以後考慮。對下面的人來說,一個寬容的太子,總比一個錙銖必較,心思陰暗的儲君好,對不對?」
汪直哼了一聲:「你也不必害怕,我既然著意要結下這份善緣,就不會出爾反爾!若不恫嚇一下你,你怎麼會知道害怕,對我吐露實情?」
唐泛心道我真是要被你嚇死了,你要是把事情去向萬貴妃一說,吳氏要玩完,太子也要受牽連,他這個小卒更不必說。面上卻仍是苦笑道:「汪公見諒,此事是太子讓我保密的,畢竟知道的人越少,就越沒有外傳的危險。」
汪直瞇起眼,盯住他:「既然要合作,就得講究誠意,我也不妨告訴你,太子那邊呢,我是不會出賣的,吳氏,我也可以放過她,不過往後你與太子之間有什麼往來,我必須知情!」
唐泛笑道:「這是自然的,汪公開誠佈公,我也願意坦誠相待。」
汪直看了他半晌,方才道:「那麼,這件案子,確實與吳氏無關?」
唐泛將自己方才關於吳氏的推斷一說,然後道:「確實與她無關,興許要換個方向,從韓家那邊查起。」
汪直道:「關於韓早的死因,確定是水分穴的緣故了?」
唐泛道:「確定了。」
汪直道:「韓家那邊聽到消息之後,就到陛下面前陳情,想要回韓早的屍身去入殮下葬,你知道,韓方曾是陛下的老師,陛下又是個心軟的人,卻不過他們的請求,已經同意了。如果韓早的死與韓家那邊的人有關,我們可以順水推舟,說不定兇手會自己按捺不住對韓早的屍身做些什麼,到時候我們就來個甕中捉鱉。怎麼樣?」
唐泛心說不怎麼樣,但此時他跟汪公公剛剛打成停火合作協議,萬萬不能再刺激對方了,不然他一個惱羞成怒,頭腦一熱,真跑到萬貴妃面前告狀,那可就不妙了。所以唐大人連忙豎起大拇指,順著汪公公的毛捋,表現了自己的贊同:「高!這招真是高!汪公不愧是汪公!」
汪直嘿嘿冷笑:「假!太假了!」
唐泛:「……」
汪直斜眼看他:「你知道外頭的人要拍我馬屁,是如何個拍法麼?」
唐大人謙虛好學:「願聞其詳。」
汪直負手傲然道:「我去歲曾奉命出京辦事,地方上率眾迎接,當地那縣官看見我風塵僕僕而至,鞋履沾塵,又因他們過來迎接時只備了酒水,沒有其它,便先讓我坐下來,然後親自脫下我的靴子,親自低頭將我靴子上的灰塵舔乾淨,又親自幫我穿上。唐潤青,你能得他一分真傳否?」
以汪直的聖眷和權柄,地方官為了討好他而無所不用其極地放低姿態,雖然聽上去駭人聽聞,但是若能就此抱上汪公公的大腿,說來也是值得的。
唐大人的反射弧有點長,過了片刻才啊了一聲:「口水啊!」
汪直:「……」
唐泛道:「那靴子沾了口水,汪公當時就穿了一路麼,雖然牛皮挺厚,不過要是對方有點肺癆什麼的病,那口水連著黃痰掛在靴子上,又因為靴子是黑色的瞧不大出來……」
他一本正經地分析著,關注重點早就歪到九霄雲外去了。
汪直禁不住怒喝一聲:「唐潤青,你的腦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唐大人眨著純潔無辜的眼神回望。
汪直本想炫耀別人對自己的巴結,順便敲打敲打唐泛,結果被他一說,也沒來由地噁心起來。
「跟你說話可真晦氣!」汪公公怒氣沖沖地道,拂袖便走,直接把唐泛甩在後頭,也沒管他跟不跟得上。
唐大人在後頭慢悠悠地喊:「哎呀,汪公別走那麼快,我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吶!」
這件案子事發於東宮,干係重大,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就連天子也關注異常,唐泛雖說身負皇命,可他的品級畢竟擺在那裡,不是想陛見就能陛見的,這時候汪直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雖然不是主要查案的人,卻在皇帝和萬貴妃那裡都說得上話,也能隨時覲見,等於充當了皇帝和唐泛之間的聯繫人,案子每進行到一個階段,有了什麼進展,汪直都需要事無鉅細地往上匯報。
現在初步查明可能與宮中沒有太大關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皇帝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既牽扯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也不需要掀起一場宮廷風暴,雖然有些對不住自己的老師,但這樣確實是最好的結果了。
皇帝很痛快便答應了韓家的請求,讓汪直將韓早的屍身給他們送回去,太子那邊,則由唐泛去匯報結果,在聽說與吳氏無關之後,太子也很高興,親自向唐泛道謝。
唐泛苦笑:「殿下莫要急著道謝,此案到現在,兇手仍未露出端倪,也尚且疑點重重,一切真相不明,我只能說可能與宮中無關,不能說一定無關。」
太子露出羞澀的笑容:「我知道,這件事,唐推官那邊肯定承受了不小的壓力,而且若真能找出殺害小早的兇手,我自然要向唐推官道謝的!」
他年紀雖然小,看人看事卻有種超乎年齡的透徹。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太子當然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可他幼年數次遭遇磨難,險死還生,卻比尋常窮人家的孩子還要艱難,當初柏賢妃的兒子也曾被立為太子,沒過兩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亡,人人都知道兇手可能是誰,可人人都不敢說,所以如今朱佑樘雖然被立為太子,但他在宮中的境遇,仍然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的。
唐泛道:「細論起來,汪太監奉命協查此案,同樣盡心盡力為之奔走,比之微臣也不遑多讓,此番韓早出事,貴妃對東宮有所疑慮,也多虧汪太監在陛下和貴妃面前極力澄清!」
汪直盡心盡力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讓自己也能在太子心中留下好印象?
既然如此,唐泛很樂意在太子面前做個順水人情。
汪直沒想到唐泛如此上道,心中欣喜之餘,連忙對太子行禮道:「臣不敢妄稱辛苦,無非是為了告慰死者,查出真相,讓陛下,殿下都安心罷了!」
一般來說,宦官宮女是要自稱奴婢的,但到了汪直尚銘他們這種地位,已經不是身份低賤,任人呼來喝去的宮婢可比了,連皇帝都要稱呼他們一聲內臣,他們自然也就可以跟外頭的朝廷大臣一樣自稱為臣了。
太子知道汪直是萬貴妃那邊的人,萬貴妃很討厭自己,他也是知道的。
韓早出事,很多人都覺得是萬貴妃干的,而萬貴妃也懷疑是太子故意栽贓自己,這個時候汪直能在萬貴妃面前解釋幾句,讓萬貴妃解除對太子的疑慮,這個人情可就大了。
太子驚訝之餘,連忙道:「汪內臣過謙了,你盡忠職守,我也是常聽父皇提起的,這樁案子,還有賴你多多費心了!」
汪直鄭重道:「殿下所托,臣焉敢怠慢,自當盡力耳!」
出了東宮,汪直臉上這才有了笑影:「行啊,潤青,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夠仗義!」
瞧,之前生氣的時候就連名帶姓地喊,現在又親親熱熱地喊表字了,汪公公這翻臉可比翻書快多了。
唐泛意有所指地調侃:「汪公你瞧天上,方纔還是烏雲密佈呢,怎麼這會兒就放晴了,這真是六月天,說變就變啊!」
汪直呵呵一笑,手指點了點他:「本公大度,不跟你計較,你試試這話去跟尚銘說去,保管他懷恨在心,整得你哭爹喊娘!」
唐泛道:「要不我怎麼跟汪公合得來,而不是跟尚銘湊一塊呢?這就叫人以群分啊!」
汪直簡直拿他沒辦法了,這還有人變著法兒誇自己的?
你說唐泛說話不經大腦吧,人家的話句句都是有深意的,還風趣詼諧,看似得罪人,又沒真得罪,連汪直也是有時候又氣又惱又忍不住去招惹他,別的人他都看不上,就願意跟唐泛拌嘴。
他成日裡跟人來往,要麼得謹言慎行,要麼得時時防著別人算計,或者得去算計別人。這樣一來,能和唐泛唇槍舌劍幾句,倒是放鬆心情,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二人也沒有耽誤工夫,離開皇宮之後,便直接去了韓府。
韓家人經過皇帝的許可,剛剛從西廠那邊領回韓早的屍身,正準備給他辦喪事。
汪直身份擺在那裡,又有皇命在身,誰也不敢拿大怠慢,韓起率領全家開中門出來迎接,但身為韓早的父母,韓方和林氏卻都不在,代表二房的是韓方的養子韓暉。
韓暉年方弱冠,十幾年前,林氏剛嫁給韓方沒幾年,因為無子,韓方又不肯休妻或納妾,周氏便讓韓方和林氏認了同族的韓暉為養子。
韓起一邊小心翼翼地向汪直他們致歉,一邊苦笑道:「犬子夫婦聽說阿早的事情之後,大受刺激,都臥床不起,昨日韓早的屍身送回來之後,林氏又強自起床,不顧勸阻一定要給他守夜,結果今天一早就再次病倒了,還請汪公與唐推官稍坐片刻,我這就去讓他們過來見禮。」
長房韓玉如今在外地為官,韓起如今六十開外,官運不如兩個兒子,先前只當到了一個小小的六部主事,眼見年紀大了,陞官無望,索性就辭職賦閒在家頤養天年了。
雖然兩個兒子都有官職在身,二兒子韓方還曾經是皇帝的老師,但那也是曾經的事情了,而且別說是皇帝的老師,就算兒子現在是實權尚書,韓起也萬萬不敢得罪汪直。
汪直擺擺手:「不必了,查案要緊,若有需要,我們會親自過去問話的,還請他們二位節哀順變。我們此番前來弔唁,就順便在府中走走,還請找個人在左右帶路即可,也請事先通知家中女眷一聲,免得不明何故被驚擾。」
他年紀雖輕,卻頗有威嚴,一身華麗的麒麟服穿在身上,舉手投足皆是說一不二,陰柔頓時就化作凌厲,在這位手握大權的汪廠公面前,韓家人連呼吸不由也放慢了幾分。
相比之下,唐泛純粹就是個添頭,坐在那裡成了陪襯。
不過唐泛自然是無所謂的,相反還樂得清閒,偶爾跟著附和兩句,大部分時間只看汪公公與韓家人應酬便可。
對於汪直的話,韓家人自然趕緊唯唯應是,然後就將韓暉派了出來,又吩咐韓家上下要配合調查,不得衝撞了汪直和唐泛他們。
汪公公不耐煩跟韓起多寒暄,韓起對著汪公公也覺得不自在,有了韓暉出面,韓起藉故避開,彼此都更加自在。
韓早屬於年幼早夭,跟鄭誠又有所不同,喪事是不宜大肆操辦的,除了韓暉和二房的下人滿面愁容之外,對韓起和周氏等人倒沒有什麼影響,由此也可見二房與父母和長房兄弟那邊的關係都是平平。
他問唐泛他們:「二位大人想從哪裡看起,我都可以帶二位前去。」
韓暉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身量不高,說話舉止都很柔和有禮,他聽說幼弟早夭之後,就從國子監請假趕了回來,如今韓方和林氏都不能視事,裡裡外外的喪事事宜,基本都是他在僕從的幫助下料理的,一天下來也是面容憔悴,兩眼通紅。
唐泛就問:「韓早是韓家幼孫,本該金貴無比,怎麼我看令祖父祖母臉上卻殊少悲慼之色?」
韓暉苦笑:「兒孫不言長輩之過,這話本不該由我來說,既然大人問起,我也只好如實相告。祖父與祖母他們不喜歡我母親,所以連帶的對小早頗為冷淡,相比之下,他們更疼愛的,是我大伯父那邊所出的堂弟。」
唐泛道:「你祖父祖母與你父親關係如何?」
韓暉猶豫道:「據我觀察,似乎也是平平而已。」
唐泛轉而問道:「韓早當日出發去宮裡的時候,是誰負責護送的?」
韓暉悔恨道:「我在國子監走讀,平日裡多是由我送小早入宮,但那一日正好要旬考,所以當天我很早就起身,先行返回國子監了,改由小早的書僮送他入宮。這件事說起來都怪我,若是我那一日像往常一樣送他入宮,說不定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唐泛道:「你與韓早的感情很好罷?」
韓暉難過道:「是,我比小早大了十來歲,他可以說是我看著長大的,平日裡因為府裡其他人都不大喜歡小早,他總喜歡纏著我一個……」
唐泛打斷他:「誰不喜歡他?」
韓暉道:「我祖父祖母,長房那邊的人都不大喜歡小早,我母親雖然對小早溺愛異常,可是她……」
韓暉沒有再說下去,只搖搖頭苦笑。
唐泛道:「韓早的書僮可在?」
韓暉點點頭,道:「在的,只是小早出事之後,他就被我母親命人關到柴房,不讓給吃的,還是我偷偷給他送了一些,不然他早就餓死了。不過他現在被我母親的人看守著,二位若想見他,能否先去見見我母親,否則若是我母親怪罪下來,我怕我擔當不起。」
汪公公做事,什麼時候還要問過不相干的人,若說是韓方,他還要給幾分面子,畢竟人家曾經擔任過成化帝的老師,但對於林氏,他卻沒有那麼多的好臉色了:「無知婦人,我等奉命查案,豈容她說三道四,不必見了,你直接去將那書僮提過來見我們就是!」
唐泛卻道:「汪公稍安,林氏乃韓早之母,又是韓少傅的夫人,我們去拜會一下也是應當的。」
汪直白了他一眼,沒有表示反對。
韓暉算是看出來了,眼前兩位大人,汪太監身份更高,但查案的時候,卻是以唐泛為主。
他對唐泛感激地笑了笑:「那二位請隨我來。」
在韓暉的帶領下,唐泛和汪直來到二房住的正屋,韓方聽說他們來了,抱病起床接待了兩人,他也確實面色蒼白,帶著病容。
「我兒慘死,聖上天恩,下令調查,二位辛苦了,我實在感激不盡!」
他們跟著寒暄客氣兩句,唐泛就問起書僮被林氏下令關起來的事情。
韓方苦笑道:「說來慚愧,拙荊當年嫁給我之後,吃了不少苦頭,我那時候成日忙碌不休,也顧不上關心內宅之事,等到發覺她鬱鬱寡歡,以至於性情偏激時,已經有些晚了,幸好後來有了君吉,又生了阿早,拙荊這才漸漸好了許多。是我有負於她!」
君吉就是韓暉的字。
唐泛道:「如此說來,尊夫人與家中女眷的關係,似乎不是很好?」
韓方歎了口氣:「是,因為往年恩怨,拙荊與我母親和兄嫂皆有些齟齬。」
看來之前汪直所說的,關於韓家的事情全都是對的,從韓方和韓暉的話裡,唐泛不難勾勒出一個性情偏狹的婦人形象,清官難斷家務事,正因為跟林氏有怨的人實在太多,所以若是其中有人為了報復她,對韓早下手,那也是不奇怪的。
唐泛就道:「我們想先見見那個書僮。」
韓方道:「拙荊就在後面堂屋養病,待我先去與她說一聲,二位稍等。」
一件小事,他本來自己可以做決定的,卻說還要先問過妻子,愛之深怕之切,林氏雖然跟韓家其他人關係不好,卻得韓方真心相待,至今也未納妾,也算是有捨有得了。
唐泛道:「既然已經來了,我們便與韓少傅一道去探望一下尊夫人罷。」
韓方道:「也好。」
幾人來到後面的屋子,韓方問外頭的婢女:「夫人可在?」
婢女應道:「夫人正在裡面歇息。」
話剛說完,裡頭便傳來一聲詢問:「誰在外面?」
婢女忙掀起簾子往裡頭說話:「嬤嬤,是老爺來了,還有幾位大人,說是要問問早少爺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裡頭回應道:「請進。」
唐泛他們跟在韓方後面走了進去,繞過屏風,就看到一名中年婦人半躺在床上,正要掀被下床,旁邊還有一名老婦在服侍。
韓方連忙上前阻止道:「你身子不好,就躺著罷。這位是西廠汪公,與順天府唐推官,他們奉陛下之命前來調查阿早死亡的案子,想見見阿早的書僮。」
唐泛也道:「夫人若是身體不適,就不必起身了,我等只是過來問候一聲。」
林氏雖然三十多歲了,卻還風韻猶存,姿色容貌皆是上上之選,也難怪這些年來韓方對她一直傾心不移,只是面色略顯病黃,眉間有股陰鬱之色縈繞不去。
「為了我兒的事情,有勞二位大人奔波,實在過意不去……」林氏說道,言語還算溫和得體,卻見她忽然看見了站在韓方身後的韓暉,面色倏地一變。
「誰讓你進來的!」林氏對著韓暉厲聲喝道。
韓方:「萱娘……」
林氏理也不理他,只死死盯住韓暉,怨恨地道:「出去,聽見沒有!你害死你弟弟還不夠,又想來害我了?!」
韓暉手足無措:「娘……」
林氏尖聲道:「我沒你這種兒子!那天你明明可以送小早進宮的,為何沒送!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想著讓小早死了,你就是二房名正言順唯一的兒子了!我告訴你,你別想得太美!我沒生過你,你找那老虔婆去,是她讓你來韓家的,你去給他當兒子去!」
韓方見她越說越不像話,忍不住喝了一聲:「萱娘!」
林氏喘著粗氣,情緒瞬間崩潰,捶著胸口又哭又叫:「小早!小早!娘的心肝啊!你死得好慘!誰那麼狠心要害你!是周氏還是王氏,你給娘托個夢啊!等娘給你報了仇,娘就下去陪你!我的兒!」
婦人那尖利的哭喊聲直刺耳膜,令唐泛也忍不住皺起眉頭,汪公公更是早就受不了了,直接丟下一句「不知所謂」,轉身就甩袖出去了。
韓暉連忙跟在他後面避讓出去,唐泛沒辦法,看著韓方在那裡細聲勸著妻子,慢慢地將她勸得消停下來,也沒有再問什麼,轉身就出去了。
唐泛出了裡屋,就看見汪直等人都站在院子裡,韓暉正在給他又是作揖又是賠禮,見了唐泛出來,韓暉衝著他就是一陣苦笑:「還請大人見諒,自從幾年前開始,我那母親的精神便有些不太好,有時候忽然之間受到刺激,就會發作起來,六親不認!」
從他的笑容可以看出來,韓暉平時一定也受了不少罪,而且剛才林氏說的那番話實在是戳人心得很,雖說是受到刺激口不擇言,但那些話總會包含幾分下意識的真心吧?養母竟然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韓暉心中真不知作何滋味,連唐泛聽了都忍不住為韓暉感到不平呢。
從方才林氏房中那些婢女嬤嬤小心翼翼的表現來看,平時林氏估計也沒少這樣發作,脾性極差,動輒摔打東西。如果唐泛沒有猜錯,這應該是林氏嫁入韓家之後,日夜壓抑,才生出來的病症,韓方覺得有愧於妻子,所以這麼多年來一直讓著她。
他問韓暉:「她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果不其然,韓暉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從我小時候記事起就這樣了,母親覺得我是祖母強塞給她的,所以很不喜歡我,直到小早出世,這種情況才好了許多,不過前幾年,因為姑姑的事情……」
他遲疑了一下,看了唐泛他們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唐泛:「怎麼不說了?」
韓暉苦笑道:「這其實也是我那母親在捕風捉影……我祖母的侄女,也就是我父親的表妹,守寡之後便來京投靠我們,客居在韓家,我祖母曾經想讓我父親休了母親,然後娶她為妻,不過我父親拒絕了。」
唐泛點點頭,這事他已經聽汪直說過了:「然後呢?」
韓暉道:「我父親不願納妾,我那位周姑姑也不願意委身當妾室,所以這事就沒人再提起了,可不知怎的被我母親知道了,結果到周姑姑那裡好一通鬧,鬧得周姑姑當時羞憤交加,差點尋死。因為那件事,我母親的性情越發偏狹,對小早也多有約束,因為周姑姑對小早挺好的,小早也願意和她玩,但我母親知道之後,就嚴令禁止小早去找周姑姑,也不准他去我大伯他們那邊的院子……」
這說起來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家事,韓暉也越說越不好意思,尤其這些談論的對象又都是他的長輩。
「……大致便是這樣。總而言之,你們也看到了,我母親如今越發受不得半點刺激,總覺得別人對她不懷好意,現在小早一死,她就更加……」
韓暉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難為你了!」
韓暉搖搖頭:「沒什麼,二位大人不是要見小早的書僮嗎,我帶你們過去罷。」
韓早的書僮叫小糕,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還是韓早起的,他比韓早大不了幾歲,被關了幾天已經瘦得形銷骨立,見了韓暉便激動得熱淚盈眶:「大少爺您可來了!小的是冤枉的,小的沒有殺二少爺!求求您幫我向夫人說情啊!」
韓暉安撫他:「我知道,你別著急,夫人這兩日身體不好,我們都不敢去刺激她,你先委屈一下,在這裡待幾天,我會讓他們多給你送些吃的來,等夫人心情平復一些,就沒事了。這兩位是朝廷派來的大人,為了調查小早這樁案子的,你配合些,問什麼你都要如實答來,如果你是清白的,這兩位大人自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小糕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唐泛對他說:「你將那日陪韓早出門的始末原原本本仔細說一遍。」
小糕平復了一下情緒,回想了一下,就道:「那一日,我們和往常一樣出門,小嬋喊了二少爺起床,伺候他洗漱吃飯,我就在外頭等著,約莫寅時三刻出的門,少爺看上去精神很好,也沒有什麼不妥,出了門之後,少爺上轎,我就在旁邊跟著……」
唐泛打斷他:「你們出門前有沒有遇到什麼人?」
小糕道:「有有,遇到了周姑姑。」
唐泛:「小周氏?你們老爺的表妹?說仔細些。」
小糕道:「對,就是她,周姑姑跟二少爺說了一會兒話,二少爺吃飯吃得快,袖子有些褶皺,周姑姑還幫二少爺整理好。」
唐泛道:「她平日與你們二少爺感情如何?」
小糕道:「挺好的,二少爺很喜歡她,不過夫人不喜歡周姑姑,所以不准二少爺去找她,還吩咐我們平時要看好二少爺。」
這與韓暉說的是一樣的。
小糕又道:「但是遇上了周姑姑,二少爺還是會與她打招呼,周姑姑知道夫人的心病,並沒有專門來找二少爺,只是有時候會趁見面的時候送二少爺一些小玩意。」
唐泛:「什麼小玩意?」
小糕:「吃的玩的都有,有時候是在外頭買的雲片糕,有時候是她自己縫的小布魚,二少爺都很喜歡,他還讓我們要幫忙偷偷瞞著夫人。」
唐泛問:「那天你們出門之後,又遇到什麼人嗎,轎子可曾中途停下來過?」
小糕搖頭:「不曾,出了門之後就一路到宮門外面了,我看著二少爺被宮裡的人帶走,我就回來了,本來說好是要傍晚再去接人的,誰知道,誰知道少爺就……」
唐泛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他看向韓暉:「我們想去見見小周氏。」
韓暉點點頭:「請隨我來。」
小周氏顯然也已經得到了消息,她迎出來的時候,雙目通紅,楚楚可憐,從年紀上看,確實要比林氏年輕一些,也難怪林氏會對她防範甚深。
小周氏聽韓暉介紹了唐泛他們的身份,先朝他們行了一禮,然後道:「寡居婦人,原本就不祥,若不是我總去看望小早,說不定小早也不會出事了。」
唐泛自然沒有安慰她的義務和心情,直接就問:「我聽小糕說,韓早出事的當日,在他出門前往宮中之前,你曾見過他?」
小周氏點頭道:「是,那會兒我準備去前院給姑媽請安,正好就遇上了小早,我知道表嫂不喜歡我與小早多接觸之後,也沒怎麼去找他玩兒了。但是小早這孩子惹人疼,一碰上他,我就忍不住要逗逗他,跟他聊上一會兒。那天我就跟小早說了一小會兒話,大約也就一盞茶的時間,當時小早的書僮小糕在場,我的侍女臘梅也在場。」
她說的臘梅,就是站在小周氏身後的年輕婢女,跟韓暉差不多年紀,低著頭,雙手交握搭在腹部,見小周氏說到自己,臘梅就朝唐泛他們行了行禮。
唐泛看了她一眼,重新望向小周氏:「你還幫韓早近身整理過衣裳,對嗎?」
小周氏愣了一下:「對,這,這有什麼關係嗎?」
唐泛沒有作答,只說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間,可以罷?」
小周氏看著唐泛,驚愕交加:「大人,大人這是懷疑我嗎?」
唐泛淡淡道:「是與不是,先看了再說罷。」
小周氏咬著下唇,一個女人被人搜查屋子,實在是莫大的侮辱,而且這本身似乎就向外人傳達了一些訊息。「若是我不答應呢?」
唐泛望向汪直。
一直在旁邊充當佈景板的汪公公出場了,跟唐大人配合無間的他立馬獰笑道:「現在讓我們搜,還是等我把你帶回西廠再搜,你自己選。」
唐泛暗暗地朝汪公公豎起大拇指。
這句話從西廠提督口中說出,效果是十倍加成的,若是讓唐泛搬出順天府,那就毫無威懾力了。
唐大人心想,當初陛下讓汪廠公親自出馬來監視自己外加幫忙,其實也不是一無用處的嘛。
西廠的威名,連閨閣婦人也如雷貫耳,小周氏的俏臉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她往後退了兩步,臘梅連忙扶住她。
小周氏盈盈下拜:「二位大人容稟,此事與我確實毫無關係,我將小早當成子侄一般疼愛,如何會去害他?我一介婦人,若是讓人搜了屋子,以後傳出去還如何做人,個中緣由,還請大人們體諒才是。」
唐泛的聲音很溫柔,語氣卻不為所動:「奉差辦案,也請你體諒則個了。」
說罷也不管小周氏了,他直接當先就向屋子走進去。
汪直帶來的人此時就派上了用場,他們外加汪直唐泛,幾個人在屋子裡搜了起來。
西廠的人辦事當然不可能溫柔到哪裡去,不一會兒,那些被褥妝奩之類的就都被查找得一團凌亂。
作為一個婦道人家的閨房,能被汪廠公親自上手搜的,小周氏也算是頭一份了。
不過汪公公上手更是粗暴,他專門挑那些很少有人注意的角落去查看,連床幔帳頂都被他扯了下來。
最厚道的是唐泛,他找的是牆角床腳這樣的地方,很少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韓暉不方便進來,就在外頭等著。
無法阻止,只能跟在唐泛他們後腳進來的小周氏看到這一地凌亂,當即就腿一軟,差點沒厥過去。
臘梅慌忙扶住她。
「廠公!」汪直帶來的兩人之一忽然叫了一聲,他站在窗台處,一手拿著塊磁石,正從窗台關合窗戶的縫隙處吸出一根細針。
汪直和唐泛隨即應聲走過去查看。
近前一看,才發現那根細針兩寸多長,與頭髮一般粗細,若不是西廠這個探子聽了唐泛的話,特意帶了磁石過來,還真未必能發現此物的存在。
「這是根斷針!」汪直道,然後轉向癱軟在地上的小周氏,目光陰冷。「韓早正是斷針沒入水分穴而死,你還敢說不是你做的?」
小周氏睜大了眼睛,猛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針是誰的!」
汪直也不聽她辯解,直接就對左右道:「先將她捉起來!」
小周氏哭喊:「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臘梅也拉住她的衣袖驚叫起來。
韓暉想是聽見了裡頭的動靜,連忙走進來,見到這番情景不由目瞪口呆,連忙問汪直:「汪公,這是怎麼回事,這其中是否,是否有什麼誤會?」
汪直冷哼一聲:「是不是誤會,帶回去問一問就知道了!」
若是唐泛帶著順天府的人在此,必然是不方便這樣直接帶人走的,因為不管怎麼說,韓家都是官宦之家,韓方還有成化帝那邊的關係,但是汪公公就沒有這番顧忌了,他直接揮揮手,讓人將小周氏帶走。
韓暉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他在韓家說不上話,也無官職在身,這才汪直根本都懶得與他多作解釋就能看出來了,韓暉沒有辦法,只好追在兩人的腳步後面出去,趕緊去稟告韓方。
臘梅一個侍女,更是手足無措,滿臉慌亂,她看了看還在屋裡的汪直二人,也跟著跑了出去。
汪直回頭,看見唐泛還站在窗戶那裡,乍看好像在看風景,近身一瞧才發現他是在對著窗外發呆。
「捨不得走了?」汪直皺了皺眉,直接一掌拍向他的後背。
唐泛差點沒被他拍出毛病來,頓時咳個不停。
他一邊咳一邊道:「這事也太巧了,我們過來說要搜查,正好就發現斷了一截的針。這麼細一根針,隨便往花叢裡一丟,往泥土裡一插,要找出來不是更費勁麼,小周氏腦子又沒毛病,怎會塞在窗戶縫隙那裡,等著我們去發現?」
汪直道:「閨閣婦人有何見識可言?林氏那般痛恨她,幾次三番找她麻煩,又羞辱得她差點去上吊,小周氏懷恨在心,想要害死韓早來報復林氏,讓她痛不欲生,一點都不出奇。她殺了人之後心中慌亂,自然不會去想太多,將銀針隨處一藏,也沒想到我們會找到這裡來……你老看著我幹什麼!」
唐泛淡淡問:「以汪公的精明,不覺得自己這番話漏洞百出麼?」
汪直冷笑:「你什麼意思?」
唐泛道:「我能理解汪公想要盡快結案的心情,但是在案情未明,兇手還沒有真正找出來的時候就下定論,是不是為時過早了?」
汪直雙手負於身後,瞇起眼,陰柔頓時化作凌厲。
唐泛無懼對方流露出來的淡淡殺氣,依舊平靜地迎上對方的眼神。
二人對視片刻,汪直微微緩下語氣,道:「本公明白你想立功的心情,這件案子一了結,本公自會上奏為你請功,雖然現在還未能完全確定兇手,但小周氏嫌疑頗大,已經毋庸置疑,本公自會讓人嚴加審問,你若有興趣,自然也可以加入。」
官場上沒有真正的敵人,也沒有真正的朋友,之前汪直和唐泛處於合作關係,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這樁東宮案,但細論起來,各自的側重點又有所不同。
唐泛的側重點是找出兇手,汪直的側重點是解決這件事,不要引起太嚴重的後果。
現在小周氏動機充足,作案過程也有了,還有人主動把證據送上門來,最妙的是,她跟宮裡的人毫無牽扯,也不算韓家的人,保全了皇帝想要安撫自己老師的願望。
如此條件,不用白不用,汪直覺得這簡直是上天送給他的最佳兇手人選了,如果再讓唐泛深挖下去,難保會牽出什麼醜事來,那時候就不是這樣皆大歡喜的圓滿結果了。
所以汪公公不是不精明,他是太精明了,將各種政治考量因素加入一樁兇殺案裡。
這就是他跟唐泛的分歧。
聰明人不需要說太多話,就已經明白彼此的想法。
不過明白歸明白,唐泛卻不打算照汪直說的去做。
他微微一笑:「汪公好像忘了,當初陛下說的是讓我主導此案,而只是讓你協助調查罷了。」
汪直怒道:「唐潤青,你別給臉不要臉,這件案子該怎麼辦,我比你清楚多了,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唐泛淡淡道:「但不是最真實的結果,若小周氏不是兇手,豈非白白背了冤名?我輩讀書人,做事做人都要對得起天地良心,雖然現在滿朝文武,大都碌碌無為,可並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句話,當年於公所言,我一日不敢或忘。」
說罷朝汪直拱了拱手,便轉身出去了。
汪直皺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句「當年於公所言」指的是什麼。
唐泛口中的於公,指的自然是于謙,這位在英宗時被冤殺了的救時宰相,在成化初年又被平反,他生平為人,正應了他自己寫的詩。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唐泛的性格不像于謙那樣剛強,但于謙身為天下文臣的偶像,這份傲骨,卻是許多人都嚮往的。
只是有人有勇氣做出來,有人卻只能停留在嘴上說說而已。
汪公公自從逼得商輅辭職,橫掃朝中反對勢力以來,什麼時候遇到這種敢於當面否決他提議,跟他唱反調的人?
呸,果然跟商弘載那廝一樣,看著軟和,實則軟硬不吃!
汪公公罵了好幾聲,脾氣一上來,連韓方都懶得應付了,直接拂袖便走,只是回頭派了個人過來跟韓方說明前因後果,就當是照顧他的面子了。
唐泛其實心裡也有幾分氣,你要麼就別讓我辦這個案子,說好讓我負責,結果現在又諸多插手!
但他也明白,當下風氣就是如此,要做一件事何其之難,以至於連商輅貴為首輔,都受不了,直接撂挑子跑了。
但唐泛並不打算放棄,他與汪直吵嘴之後就直接去了北鎮撫司。
薛凌跟著隋州辦差去了,但他另外一個手下龐齊還在。
唐泛讓龐齊幫忙查了小周氏的背景來歷。
既然跟汪直有分歧,他就不打算讓西廠那邊幫忙,如果有汪直的授意,西廠想捏造一點什麼證據出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
然而龐齊調查出來的結果卻讓唐泛很意外。
小周氏是丈夫死了之後離開原籍,客居在韓家的,這件事唐泛早就知道,但原來小周氏的先夫是一個坐堂大夫,以前在當地經營過一間小藥鋪,小周氏本人也略懂醫理,還幫忙打理過鋪子,只是後來小周氏的丈夫早逝,她一個女人不善經營,這才只好關門了事,北上投奔韓家。
當初調查韓早死因的時候,孫太醫就說過,水分穴是一個很危險的穴道,操作不當容易致人死亡,但這種事情一般人肯定不會知道,只有熟讀醫書,懂得醫理的人,才會想到要用這種法子來殺人。
而現在,小周氏卻正好符合了這個條件。
跟韓早之母有仇怨,在韓早死亡當日曾經近身接觸過他,自己本身又是略通醫理之人,還在她房中發現了至關重要的銀針,如此說來,小周氏難道真的就是殺害韓早的人嗎?
唐泛的眉頭緊緊皺起,他覺得這種感覺太詭異了,就像是有人故意引著他們往一個方向走,將「兇手」送到他們面前,還提供了完美無缺的證據。
但就是因為太過完美了,所以才更加令人懷疑。
不過這樣的結果,想必對於汪直來說,肯定是最好的。
他想要阻止汪直直接把小周氏定為兇手,就得找出更加有力的證據,證明小周氏的清白。
第二天,唐泛先到順天府去點個卯。
雖然他現在辦的案子不歸順天府管,但不管如何,他還是順天府的推官,潘賓才是他的頂頭上司,於情於理,唐泛都要照規矩來,更要顧及潘賓的感受,不能讓潘賓覺得自己攀上了大樹,就忘了舊人。
潘賓對唐泛的識大體很滿意,他對唐泛查辦東宮案這件事本身沒什麼意見,唐泛是從順天府出來的人,論私還要叫他一聲師兄,不管將來有什麼造化,這份香火情是去不掉的,與其去嫉妒唐泛造化大,一下子就搭上宮裡頭的關係,還不如趁著現在的機會好好經營感情,將來才有回報的一天。
面對師兄的熱情,唐泛卻只想苦笑。
別人看著他一個小小的順天府推官,一下子被皇帝直接委任辦案,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實際上他卻隨時隨地有可能因為查出一個不合上意的結果而倒霉,福兮禍所伏,就是這個道理。
但他並沒有和潘賓說太多,只是隨意應付幾句,然後借口要查案,直接前往西廠。
在西廠,他見到了小周氏,後者還是翻來覆去地哭訴喊冤,不過她沒有受到什麼毒打刁難,倒不是因為汪公公忽然知道憐香惜玉了,而是這件案子上達天聽,有充足的證據就夠了,最後自有皇帝來定奪,汪直用不著再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看到唐泛到來,汪直拿出一份輕飄飄的卷宗,丟在旁邊的桌子上。
「你自己看看,別說我想故意製造冤獄,小周氏的先夫就是大夫,她自己也懂得醫理,若非如此,怎能知道在哪裡用針!」
唐泛苦笑:「此事我已經知道了。」
汪直微微揚起下巴,等著他服軟:「如此就好,小周氏因為怨恨其表嫂壞她名節,進而對韓早下手,如今證據確鑿,卻還死不承認,前因後果清清楚楚,等會兒進宮見了陛下,你應該知道怎麼說了罷?」
唐泛搖搖頭:「抱歉了,汪公,我沒打算與你一道進宮。」
汪直沒想到他不僅不服軟,還如此固執,怒道:「唐潤青,你別以為我不敢對你怎樣,要不是看在你被陛下親自委以重任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踢到一邊涼快去了!」
唐泛倒還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汪公不必如此上火,在我看來,案子還未完結,那就要繼續查下去,你若想進宮稟報,自去稟報你的,我則查我的案子,咱們兩不相干。」
兩不相干個屁!
汪直差點要爆粗口了,你這頭繼續查下去,我去興沖沖地結案領功,到時候若是出了什麼問題,老子還不是要跟你一道陪葬?!
他現在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在皇帝面前推薦唐泛了,直接交由西廠辦理,自己想怎麼查就怎麼查,哪來現在這麼多麻煩?
汪直深吸了口氣,將滿腔怒火壓了下去:「你到底想怎樣?」
眼看汪公公被自己逼得如此失態,唐泛也不能再一味強硬,不然到時候案子查不成,誰都落不到好處。
唐泛拱手道:「請汪公稍安勿躁,我認為韓家還有可查之處,想再到韓家去一趟,若汪公願與我同行,我在路上再向汪公解釋,如何?」
這人軟硬不吃,眼下汪直還真是拿他半點辦法都沒有,不過現在沒辦法不等於以後沒辦法,這次只是因為汪直自己推薦了唐泛,難免怕他牽累了自己,太監報仇,十年不晚,他將這筆賬暗暗記在心裡,心想等這件案子結了,不把你整得哭爹喊娘,我就不姓汪!
心裡存了這種想法,汪直的語氣和臉色就稍稍好了一些:「唐泛,陛下讓我們共同負責這樁案子,既然如此,彼此就要坦誠相待,我不希望下次繼續出現這種情況!」
明明是汪公公心急要隨便抓個兇手了事,卻還惡人先告狀,顛倒黑白,不過唐泛也拿他沒辦法,只能捏著鼻子點頭認下。
見他擺出服軟的低姿態,汪直終於舒坦了一些:「說罷,你有什麼發現?」
唐泛道:「此事也只是我的猜測,未知能不能作準,還要去了韓家才知道。」
見汪直又朝他瞪眼,唐泛苦笑:「行行行,我說,我說。我認為小周氏的婢女有些可疑。」
汪直:「喔,那個什麼,她叫啥名字來著?」
唐泛:「臘梅。」
汪直:「對,臘梅,你為何會覺得她可疑?」
唐泛:「你給我的那份卷宗我已經看了,之前我也請北鎮撫司的朋友幫忙調查過小周氏……」
汪直嗤之以鼻:「我還當你找的誰,北鎮撫司那種廢物衙門怎麼能跟西廠比!」
這根本不是重點好嗎,而且整個大明有數的偵緝部門除了錦衣衛,就是東廠和西廠,錦衣衛是廢物,那還有誰不是廢物?
唐泛無力:「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小周氏還未北上的時候,這個臘梅就已經跟隨在她左右了的,臘梅今年十七八,也就是說她跟在小周氏身邊已有數載,這樣一個人,按理說應該跟小周氏相依為命,主僕情深才是,可她昨日的表現,卻很令人懷疑這一點。人在情急之下,總會有一些衝動的行為,但臘梅在小周氏被捉起來的時候,卻只是不鹹不淡地扯住她的袖子,叫的比做的還多,像是生怕被番役碰到似的,還有,在小周氏被帶走的時候,她也僅僅只是追在後面哭喊,未免令人覺得太過冷靜了些。」
汪直嗤道:「這又有何出奇,女子本來就膽小,更何況是像她那樣,沒見過多少世面,主子出事,她為自己打算,擔心被牽連,人都有私心,也是正常的。」
唐泛搖頭道:「汪公且想想,當初臘梅能陪著小周氏北上投奔韓家,兩個弱女子,就算有一二家丁護送,路上肯定也沒少跋涉之苦罷?千里迢迢,臘梅怎能還說沒見過世面?就算再膽小內向,也早該鍛煉出幾分膽色了才對。」
還有一樁可疑之處,他並沒有說出來,要等到見了臘梅,一切才有分曉。
汪直擠兌他:「唐潤青,人不可貌相啊,真沒看出來吶,你口口聲聲讀書人聖賢書,對女人竟也如此瞭解!」
唐泛無語,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這位汪公公的性情也實在是喜怒不定,一會兒談笑自如,什麼玩笑都開得,一會兒又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精明厲害得令人心驚。這樣一個人,也難怪他那幫手下成天苦著張臉,面對這樣難以討好的老大,能不愁眉苦臉嗎?
韓府的人看到汪直他們到來,攔都不敢攔,下人一邊急急忙忙去通知韓起等人,一邊聽憑他們直接登堂入室,朝小周氏住的院落走去。
結果汪直和唐泛剛到小周氏的院落外頭,就跟匆匆趕過來的林氏撞了個正著。
「怎麼又是這個瘋婆子,真是晦氣!」唐泛聽見汪直在旁邊嘀咕。
接下來的發展應驗了汪直的牢騷,只見林氏一看到他們,直接就撲過來。
動作之快,迅雷不及掩耳。
汪公公身懷絕技,往旁邊敏捷地一閃,立馬就躲開來。
結果唐泛被她撲了個正著。
汪直對唐泛露出了一絲「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狡黠笑容。
唐泛:「……」
果不其然,林氏的神色瘋狂,一揪住他的衣服就再也不鬆手。
林氏盯著他:「我聽說你們捉住了兇手了,對不對!」
唐泛道:「夫人,你先放開我……」
林氏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是她!她這個不要臉的賤人,,看我有兒子,她沒有,便心生嫉妒,還想讓那老虔婆休了我,嫁給老爺,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我當初就覺得她一定會做出這種事……」
她的力道越來越大,唐泛被揪著衣領勒得脖子生疼,忍不住退了兩步,林氏卻還死不鬆手,汪公公又站在一邊看熱鬧,沒有他的命令,西廠的人也沒有上前來解圍。
唐泛不得不直接伸出手,用上蠻力,將林氏一把推開,然後高聲道:「小周氏不是兇手!」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愣。
林氏被他推得往後踉蹌,差點跌坐在地上,卻顧不上喊疼,直接扶著婢女的手勉力爬起來,便朝唐泛行禮道歉:「妾方才心念幼兒之死,一時迷了神智,言行無狀,請大人寬宥,若小周氏不是殺我兒的兇手,那究竟會是誰,還請二位告知。」
她神色一整,說話條理分明,跟剛才的瘋狂判若兩人,彷彿完全換了個人似的。
唐泛整整衣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道:「臘梅在哪裡?」
剛才給他們領路的韓府管家忙道:「她還住在這院子裡的。」
汪直一聲令下,早有西廠的人先一步闖進去一通尋找,裡屋外屋搜了個遍,又匆匆跑出來對汪直稟告道:「廠公,沒有發現人,床邊的繡活做了一半,另有小院的後門開著,想來是剛離開沒多久!」
稟報的人說這話的時候,另有西廠的番子已經循著那道門出去追趕了。
小周氏住的院落,後面小門通著外頭的花圃,是讓那些下人進出的。
雖說臘梅對韓府路線更熟,但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快得過西廠番子的腳程,不一會兒就被抓了回來。
她神色慌張,鬢髮凌亂,想來在被追趕抓住的過程中也沒少掙扎。
唐泛問:「臘梅,你為何要跑?」
臘梅囁嚅:「我,我沒有……」
唐泛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昨日我們在裡屋窗台上發現的那根銀針,是你放的,對不對?」
臘梅:「不,不是!」
唐泛冷冷看著她:「事到如今,你還要說謊嗎,說罷,你腹中懷的骨肉,是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