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是在一片爭吵聲中清醒過來的。
逐漸恢復意識之後,他就發現自己的手腳已經被緊緊捆綁起來,背後是硬邦邦的牆壁,眼睛被蒙住,前方似乎還有兩個人在低聲說話。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你們不會在外頭弄死他嗎,還費那個勁兒弄進來作甚?」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回道:「劉大個,你傻啊!沒聽小六子說麼,那幾個人被他誆得跑山上去了,他還為此廢了兩根手指,身上中了一刀,好不容易才讓他們相信了,如果他們找不到人,肯定還會再回來的,到時候要是發現這傢伙死在那裡,說不定就會起疑找到這裡了,我們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不是要引來追兵的!」
那劉大個鬱悶道:「都怪羅瘸子,要不是你沒把那幾個小鬼的來歷弄清楚就綁回來,怎麼會整出這麼大的事!」
對方也很鬱悶:「其實也怪不得他,那些小鬼出去逛街,身上又沒貼著標籤,誰知道他們是誰家的孩子,幹這種事情要眼明手快,當機立斷,羅瘸子看他們衣著精緻,長得又好看,就下手了,其實也算不上錯……」
劉大個問:「那現在怎麼辦啊,錦衣衛和西廠的人都追到這裡來了,我們要不要把人送回去?」
那人道:「聽二當家的意思,好像是說不送回去了,將錯就錯,將這幾個小鬼都運到南方去賣掉,那裡自然有人出高價接手,要是現在把人送回去,那些朝廷鷹爪說不定會把咱們推出去當替死鬼呢!嘿嘿,你不是也看到這次的貨色了麼,那個細皮嫩肉呀,一個人起碼也能賣上一百兩銀子上下,那兩個長得特別漂亮的,說不定還能賣個幾百兩呢,到時候咱們每個人能分到手的起碼也有這個數!」
劉大個:「五兩?」
那人嗤笑:「能有點出息不?後面再加個十!」
劉大個倒抽了口氣。
五十兩是什麼概念,唐泛一年的俸祿加起來也沒有那麼多,當然明代官員命太苦,上至宰輔,下到芝麻官,大家工資都很低,否則他也不需要去寫什麼風月話本貼補家用了,但五十兩對一般百姓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一個五口之家一年所需不過三十兩左右,像馮清姿那種幾千兩的贖身價格,那也只有大富大貴的人家才出得起,但饒是如此,依舊有不少人趨之若鶩,去捧馮清姿,可見這真是一個暴利行業,也說明真正的有錢人還是很多的。
所以眼前這個人會為了五十兩的「高回報」去鋌而走險,也就不奇怪了。
劉大個聽他描繪,彷彿也看到了銀燦燦的銀子,跟著嘿嘿笑了起來,無限憧憬道:「辛大哥,你可要提攜小弟我啊!我以前在南城幫,都是幹一些不入流的小活計,怎能像現在這樣,得到二當家的青眼,在他麾下效力,你老是前輩,你說怎麼辦,我跟在你後頭就是了!」
那辛大哥也是個滑頭:「可別!咱都是跟著二當家的,我哪有那個能耐提攜你啊!老實告訴你罷,這次的事情,鬧得有點大了,估計是那姓萬的也兜不住咱們,所以一定要派人來找。二當家的意思是,先拖他個十天半個月,朝廷那幫人做事都是一陣一陣的,等這陣子風聲過了,搜查的力度也就沒那麼大了,到時候咱們從天津那邊坐船南下,到了南方,海闊天空,就不信他們還能追查到那邊去!」
唐泛閉著眼睛繼續裝昏迷,希望能聽多一些有用的信息。後腦勺傳來陣陣抽痛,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一板磚敲出血來了。
耳邊又聽劉大個道:「不過辛大哥啊,我看現在九娘子他們幾個好像正在說服二當家將那兩個最好看的小鬼放回去呢?說那兩個小鬼都是官員的家眷,現在外頭那些人追得那麼緊,也全是因為他們,把人放回去的話,朝廷的人也就不會再追我們了,這樣一來,我們要是把其他的人賣了,這趟買賣也還是能賺錢的啊!」
辛大哥嗤之以鼻:「你傻啊!他們就是膽小,二當家心裡敞亮著呢!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可不是把人還回去就沒事了,姓萬的那邊正缺替死鬼去擔責任背黑鍋呢!與其這樣,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捏在手裡,也好跟那些鷹爪談條件!」
劉大個讚不絕口:「辛大哥,你可真是聰明,將二當家的心思都揣摩得透透的,不過話說回來,咱們還要繼續藏在這裡嗎,還是趁著那些人上山,趕緊走算了?」
聽到這裡,前方忽然就沒了聲音,唐泛正有些奇怪,自己的小腿上就挨了重重一腳,疼得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還裝睡呢!」對方一聲冷笑。
緊接著,蒙眼的布條被扯落下來,唐泛瞇起眼,卻見屋子裡只點著一盞燭火,光線微弱,並不妨礙他察看四周,屋子上下左右都是泥壁,也不知道是在哪裡挖的密室,裡面只有一把椅子,地上鋪著一床被子,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
唐泛還注意到,這個窯洞的屋頂上方四角分別挖了四個圓圓的洞口,比男人巴掌略小一點,似乎是用來通風透氣的。
他心中一動,但也來不及多想,小腿又被重重踢了一腳,唐泛發出悶痛的聲音,疼得直抽搐,奈何雙手被縛在身後,連伸手去揉一揉都沒辦法。
「看什麼呢,賊眉鼠眼的!」那個姓辛的喝道:「甭看了,進來就別想出去了!」
唐泛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用賊眉鼠眼來稱呼,而且稱呼的人還是一夥子人販賊匪,實在是有種啼笑皆非的荒謬感。
他清清嗓子道:「兩位大哥是不是誤會了?想必你們也知道外頭正有不少人在找尋你們,其實我是奉了萬指揮使的密令而來的,我想見見你們二當家,將萬指揮使的話傳遞給他。」
姓辛的冷笑:「還裝呢,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明明是順天府的推官,跟那撥來追我們的人是一夥的!我不妨告訴你罷,你現在的小命就捏在我們手裡,殺不殺也由我們說了算,別使那些小聰明小伎倆,到時候非但救不了自己,反倒搭上小命!」
唐泛心下一沉,頓時涼了半截。
不是因為對方威脅自己的性命,而是敵暗我明,他們竟然已經將自己的來歷底細摸得清清楚楚,而自己對他們的瞭解,除了從汪直口中得知的那些之外,一無所知。
姓辛的見唐泛一時無語,不由得意地笑了:「老實在這裡待著,別想著耍什麼花樣,說不定還能多活一時半刻!」
他又對劉大個說:「這小子醒了,我去向二當家稟報,你好好在這裡盯著!」
劉大個應了一聲,姓辛的就匆匆走了。
劉大個人如其名,人高馬大,這裡的屋頂很低,像劉大個這樣站著都還得微微彎腰,他頗感憋氣,只能坐在椅子上,那椅子本來就已經搖搖晃晃,被他一屁股坐下去,嘩啦一聲全散了架,劉大個也跟著哎喲一聲,整個人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墩。
唐泛想笑又不能笑,生怕招來對方遷怒,就使勁繃著臉,一臉關切道:「小兄弟,你沒事罷?別是摔到骨頭,要不擦點藥酒罷?」
劉大個狠狠瞪了他一眼:「荒山野嶺哪來的藥酒,你給我閉嘴,不然我把這條椅子腿塞你嘴巴裡去!」
唐泛歎息道:「小兄弟,剛才我聽那位大哥稱呼你姓劉是麼,那我就喊你劉兄弟罷。劉兄弟啊,我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我這瘦不伶仃的竹竿可強多了,想必身手也好得很,要是你肯效力官府,現在說不得已經當上巡捕班頭了,何必將大好之軀浪費在這裡呢?」
他擺出一副語重心長跟人談心的樣子,乃是看出在先前的對話中,這劉大個明顯是腦子有點不夠用的那種人,是以準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希望能多套點內情。
如果換成剛才那個姓辛的留在這裡,唐泛這樣做,估計只會招來另一頓拳打腳踢而已。
果不其然,他一番奉承下來,就算劉大個還是不搭理他,但臉上表情已經微微放鬆了一點。
唐泛再接再厲:「在我進來之前,外頭已經有錦衣衛和西廠的人在聯合搜捕你們,錦衣衛和西廠是什麼來頭,不用我多說,你也應該知道罷?那些人手段狠辣,毫無顧忌,可不是我這種順天府的一般官員可比的,你們要是落到他們手裡,什麼彈琵琶,十指不沾陽春水,輪番酷刑上陣,到時候就生不如死了,現在你又沒有鬧出人命,只不過是拐了幾個孩童而已,事情完全還有商榷的餘地,大可沒必要鬧到這種程度的。照我說,你要是肯棄暗投明,幫我一道出去,我能擔保你毫髮無損,不僅如此,還能在順天府裡當個巡捕,那可不是要比東躲西藏的日子威風多了?」
他在那裡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冷不防劉大個忽然問:「那什麼順天府的巡捕,一年下來有多少薪俸?」
唐泛勸得正起勁,沒奈何一不留神實話實說:「十幾兩罷。」
「我只要在二當家手下做事,一年就不止五十兩,幹嘛跟著你去賺那十幾兩?」劉大個一臉「你有病」地看著他,「你就別蒙我了,辛大哥說你們這些當官的,一年頂了天也才幾十兩,我又不能當官,那有個屁用?我看你還不如加入我們算了,二當家會帶你吃香喝辣的!」
唐泛:……得,一不留神,被反招降了!
他定了定神,繼續擺出一副坦誠溝通的面孔,用溫和的語氣降低對方的心防:「說起來,我怎麼總聽你說二當家二當家的,你們大當家丁一目,那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啊!」
劉大個正閒得無聊,見有個人願意和他聊天打發時間,也就順著他的話道:「是啊,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從加入南城幫,我就從來沒有見過大當家,在我眼裡,二當家就是最厲害的人物了,智比那什麼諸……」
唐泛:「諸葛。」
劉大個:「對,智比諸葛!我們都服氣得很,自我跟著二當家以來,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家裡的婆娘也能做上一身綢衫穿穿了!」
唐泛笑道:「那可真不錯,我還穿不上綢衫呢,不過你婆娘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平日裡也沒少擔驚受怕罷?」
劉大個道:「我沒讓她知道,她因為我在外頭干短工呢!」
唐泛道:「那你家在京城嗎,現在困在這裡,你不怕她擔心啊?」
劉大個:「沒辦法啊,誰讓那幫人搜得緊,不過這裡離我家也不遠,要是可以回去的話,一個時辰也就綽綽有餘了!」
唐泛道:「劉兄弟,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不過我跟你一見如故,彼此都談得來,我也不忍看著你夫妻離散,容我冒昧問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之後,西廠肯定會調動全京城搜捕你們,到時候就算這裡是荒郊野外,他們也未必找不到啊,你們就算想走,只怕也走不了!」
劉大個撓撓腦袋:「那也沒辦法啊,富貴險中求,二當家都不怕,我們自然也不怕了,不過他們很難找到這裡來的,二當家說了,這裡雖然跟上面只有一尺之遙,但只要我們不出去,他們就找不到這裡來,讓我們安心哩!」
唐泛心頭一喜,他從劉大個口中得到兩個很重要的信息:一是他們現在很可能還在那個荒村裡,二是這裡很可能位於地下,南城幫藉著荒村有利的地形和環境,在這裡挖了幾個足以容身的地窖,用作藏身之處。
以隋州他們的警醒,如果山上找不到人,他們一定會下山返回來找自己。
也就是說,他只要能夠出去報信,又或者可以向地面上傳遞消息,說不定就可以將這裡所有人都一網打盡了。
唐泛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啊,不過你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罷?」
劉大個防備道:「你問那麼多作甚,是不是想知道出口在哪,我不會告訴你的!」
唐泛無語。
你說這人聰明罷,他三下兩下就讓唐泛套了話,說他笨罷,人家又挺警惕的,關鍵時刻絕不含糊。
唐泛都有點摸不清他是裝傻還是真傻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嘿嘿一聲:「你這廝挺有能耐啊,還想套劉大個的話!跟我走罷,咱們二當家聽說你醒了,想見你!」
那個姓辛的去而復返,大步走了過來,粗魯地揪住唐泛的肩膀,將他一把提起來。
唐泛雙手被綁,又在地上坐得久了,身體失去重心,被他一拽,就不由自主往他身上倒去。
姓辛的一臉嫌惡地推開他:「看你細皮嫩肉的,該不是個玩後庭花的罷,老子不好這口,死開點!」
唐泛:「……」
他也想爆粗口了,奈何人在屋簷下,小命捏在別人手裡,還是老實點好。
唐大人擠出抱歉的笑容,做低伏小道:「對不住,對不住!腳麻了,不是故意的!」
他又一臉討好地問道:「我現在小命捏在你們手裡,哪裡還敢妄動啊!敢問辛大哥,不知你們二當家找我有什麼事?」
姓辛的看了他一眼,嫌棄地微嗤一聲:「我怎麼知道!像你這種貪生怕死的軟骨頭,果然上不了檯面,若不是二當家還說要見你一面,我老早就送你上路了,哪裡還輪得到你在這裡囉嗦!」
他這一瞥,唐泛便瞧見他眼裡一掠而過的嗜血光芒,立時明白這是一個與劉大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對方肯定見過血,而且手上說不定還沾了不少條人命。
跟這種亡命之徒,自然就不能用和劉大個那種方式去交流了,說再多也沒用。
唐泛索性就閉上嘴,準備看看自己到底身處什麼地方,好記住道路。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姓辛的又撿起剛剛丟在地上的布條,將他的雙眼蒙了起來,然後推著他往前走。
唐泛沒有辦法,只得一邊走,一邊憑著感覺數步子。
他感覺自己往前走了十來步左右,又被推著往右拐,然後又走了兩三步左右,就隱隱聽見孩童稚嫩的聲音,不過他們似乎被堵著嘴巴,所以也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隨即又有人低喝「老實點,再出聲明天不給你們飯吃」之類的話。
唐泛心中一動,不過沒來得及多想,他就又被推著往左拐,走了五六步,又往右拐,終於被按著肩膀停下來。
「二當家,人帶來了!」姓辛的道。
「把他帶進來。」唐泛聽見一個人如是道。
他正忙著記方位,冷不防被那姓辛的用力推了進去,腳下一個踉蹌,直接撲倒在地,狼狽得很。
邊上便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埋怨道:「辛石頭,他跟你有殺父之仇啊,作甚如此狠?」
辛石頭嘿嘿一笑:「九娘子,你這就心疼了?敢情你是看上了這小子,才不讓二當家殺他的,這小子弱不禁風的,難道還能伺候得你舒服嗎,真不若讓兄弟來呢!」
九娘子沉下聲音,嬌喝道:「鄧秀才,你就是這麼管理手下的?聽憑他們對我這般無禮嗎!」
唐泛聽見方才讓他進去的那個聲音道:「石頭,還不向九娘子賠罪!」
聲音斯斯文文,想必就是眾人口中的南城幫二當家鄧秀才了。
辛石頭只得甕聲甕氣地向九娘子賠了罪。
又聽鄧秀才道:「這位想必就是順天府唐大人了?久仰大名啊。」
唐泛一笑:「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推官,哪來什麼大名,二當家真是過譽了,不過我這眼睛方才被綁得太緊了,勒得生疼,二當家能不能先幫我摘下來?」
鄧秀才笑道:「不就是想看看我們是何模樣麼,何必拐彎抹角?石頭,幫唐大人解了眼睛,給他張椅子坐。」
布條被抽下來,唐泛吁了口氣,順道打量起眼前一切。
這同樣是一間狹窄逼仄的內室,但不同的是,這裡的擺設可就要比唐泛剛剛待的地方要舒服多了。
旁的不說,那幾個人坐著的椅子,起碼就不會搖搖欲墜。
坐在唐泛面前的有三個人,最左邊的是一個老者,剛才一直沒開口,中間就是鄧秀才,右邊則是剛才嬌滴滴的九娘子。
除了辛石頭之外,鄧秀才和九娘子身後還各站著一個人,看模樣應該是貼身保護的隨從侍衛。
鄧秀才人如其名,斯斯文文,三十上下年紀,唇上頜下生著修剪整齊的鬍鬚。
從汪直口中,唐泛得知,這位鄧秀才,雖然是南城幫的二當家,權力卻大得很,由於幫主丁一目近年來不常露面,鄧秀才反倒成了實權人物,幫眾往往只知道鄧秀才,而不知有幫主。
南城幫除了販賣人口之外,還開青樓賭館,放高利貸,樣樣都是暴利勾當,肥得流油,又因打通了官面上的關係,這些年無往不利,勢力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肆無忌憚,這才幹出了連太子太傅家的女兒也有膽子下手的事來,只是沒想到這次事情鬧大了,萬通也保不住他們,西廠更是擺出堅決追查到底的架勢,他們沒有辦法,這才不得不跑到這裡來。
如今見到鄧秀才真人,唐泛心下便有了判斷:甭看人家長相斯文,這肯定也是一位心狠手辣的主兒。
然而等到將視線移到旁邊的九娘子身上時,唐泛一下子就愣住了。
九娘子看見他的神情,咯咯一笑:「唐大人何故如此吃驚,難道以前曾經見過我?」
唐泛很快恢復了常態,同樣笑了起來:「不瞞姑娘,你的樣貌與我見過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我確實差點認錯人了。」
九娘子捂著嘴越發笑得花枝亂顫,又朝他拋了個媚眼:「你猜得沒錯,我與你見過的那位故人確實長得很像,不止如此,我們還是姐妹呢!」
唐泛淡定自若道:「原來是陳姑娘,如此看來,我見過的那位故人,應該就是令姐了?」
九娘子也沒否認:「你眼力倒好。」
不錯,眼前這位九娘子,正是唐泛先前在李家見過的那位李漫的妾室陳氏的妹妹。
當時李家案發,陳氏隨即不知去向,他卻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陳氏的妹妹。
難怪自己的身份會曝光,敢情是拜這位九娘子所賜。
等他們二人對話告一段落,鄧秀才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九娘子倒是好興致,都快大難臨頭了,還能在這裡敘舊。」
九娘子瞟了他一眼:「二當家這話就不對了,這事可是你惹下來的,要不是你綁了那兩個燙手山芋,如今怎麼會惹得官家的人糾纏不休?
她又笑吟吟地對唐泛道:「唐大人明鑒,此事也非我們有意為之,你看要怎麼辦才好呀?」
唐泛不知道這女人在幫裡究竟是什麼身份,卻見鄧秀才臉上的怒意一閃而逝,便順著她的話道:「此事也好辦,我知道諸位不是有意要與朝廷作對,只稍將這些孩童都放回去,這次的事情我們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
鄧秀才陰惻惻道:「只怕唐大人說了不算罷?」
唐泛笑道:「二當家有所不知,如今負責搜捕你們的,無非是西廠和錦衣衛。我與西廠提督還有幾分私交,西廠如今逼你們逼得緊,無非是因為這批孩童裡頭有官眷,此事驚動了陛下,是以才要求徹查,若是諸位肯退一步,讓我們將人交回去,自然也就大事化小了。至於錦衣衛那邊,那就更好辦了,聽說貴幫與萬指揮使私交不錯,想必你們一句話,比我十句話還要管用。」
鄧秀才還沒有說話,九娘子就嬌滴滴道:「二當家,我就說唐大人是最明理不過的,你還不相信呢,那幫小孩子資質再好,等賣出去了,全部價值也不過千兩上下,那些西廠番子卻能要了我們的命,現在他們奉了皇帝的命令,一定會像瘋狗一樣咬住我們不放,我們有必要為了一千兩銀子搭上性命嗎?」
鄧秀才緩緩道:「九娘子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上頭現在對銀錢看得極重,若少了這一千兩,我今年的任務便完成不了。再說了,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萬通擔心被牽連,一定會找一個擔責任的倒霉鬼,我若現在將孩童還回去,便是活生生的倒霉鬼,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到這點罷?還是說你就是故意想將我鄧某人往火坑裡推啊?」
聽到這裡,唐泛有些明白了。
當初陳氏失蹤的客棧裡,曾經留下白蓮教的印記,九娘子若是陳氏的妹妹,那麼她肯定也與白蓮教有關聯,這樣說來,鄧秀才口中的「上頭」,很有可能就是白蓮教。
而從兩人的對話來看,不難看出這位鄧秀才跟九娘子之間是有點矛盾的,他們觀點不合,但這位九娘子很可能不是南城幫的人,而是白蓮教派下來的客卿,所以鄧秀才雖然跟她不對路,卻發作不得。
九娘子的意思是讓他與官家的人講和,把孩童交出去,但鄧秀才的意見卻恰好相反,所以兩人就有了分歧。
想到這裡,唐泛不由暗暗心驚,如果鄧秀才一意南逃,那自己豈不是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九娘子既然是白蓮教的人,為何卻又要處處維護自己呢?
女人的心思果然難猜得很。
九娘子笑道:「二當家言重了,你可是南城幫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出事了,丁一目又無力支撐大局,南城幫還不是頃刻就散了?我只是覺得,事情還沒有到那個地步,跟官家的人不死不休,於你,於本教大局,都沒有什麼好處,若是你因此壞了本教的大事,到時候也不需要你被官家的人追責了,你就會直接被教規處理了,你信不信?」
這些話裡透露的信息太多,唐泛已經快要接收不過來了,他的手心背脊都沁出了一些冷汗,此刻他知道得越多,反倒越不是好事。
果不其然,鄧秀才臉色一沉,目光掃過旁邊的唐泛:「九娘子莫不是又犯了看見俊俏男人就走不動路的毛病?當著這小子的面竟然說了這麼多,看來這小子是留不得了,今日我就代勞幫你除去罷,也免得日後給你招禍!」
說罷他的袖中銀光一閃,亮出一把匕首,直接就向唐泛刺過來!
唐泛雙手被縛,又坐在椅子上,哪裡來得及逃跑,當下只能反射性地往後一仰,然而對方動作迅若閃電,轉眼卻已經到了跟前。
那匕首寒光閃閃,鋒刃堪堪刺破他胸口的衣裳,眼看就要刺入皮膚!
卻聽九娘子嬌喝一聲:「你敢在我面前殺人!」
話音方落,一條鞭影席捲而至,打的卻不是人,而是將那匕首一卷一扯,從鄧秀才手中奪去!
這場變故不過瞬息之間,所有人都看呆了。
等兩人的手下想起要護主的時候,雙方卻已經停下交鋒。
九娘子冷聲道:「我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二當家聽不聽?」
鄧秀才冷哼:「什麼兩全其美,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不就是想讓這小子當你的姘頭嗎!」
九娘子撫了撫鬢邊的秀髮,恢復嬌滴滴的笑顏:「這個辦法有什麼不好嗎?你擔心他洩密,那讓他加入本教,不就一勞永逸了?」
鄧秀才嗤笑:「你莫不是做夢沒醒?他可是朝廷命官,這種人平素最是自命清高,怎肯與你我這等賊匪為伍?」
九娘子笑道:「這話可就錯了,再自命清高的聖人,也要吃飯睡覺的罷?敢問唐大人,你一年年俸是多少呀?」
怎麼又來一個問這問題的?
唐泛搖搖頭:「說來慚愧,按照太祖訂下的規矩,像我這等從六品官員,一年九十六石,不過其中大多折合成布匹和寶鈔,寶鈔如同廢紙一般,也未必能夠兌換多少銀兩,總之一個字,窮啊,都快喝西北風了!」
九娘子捂嘴笑道:「那你平日豈不連肉都吃不起了?」
唐泛乾笑:「可不,還得寫點風月話本補貼家用呢,這等丟臉的事情就別提了。」
九娘子道:「現在我有份厚禮要送與唐大人,不知道你敢不敢收。」
她從懷中摸出猶帶體香的幾張銀票,讓自己手下拿過去給唐泛看。
唐泛一瞧,好傢伙,一張一百兩面額,一共十張,整整一千兩,匯通錢莊的票子,童叟無欺。
一千兩可以做什麼?可以買下一座隋州現在住的那種宅子,還有剩餘。
這還是因為京城房價貴的緣故,若是放在別的地方,當個不愁吃喝的地主是綽綽有餘的。
九娘子笑吟吟道:「這只是我送與你的見面禮,若你願意加入本教,自還有數不盡的金銀在等著你。」
鄧秀才在旁邊陰陰道:「九娘子真是好闊綽,有這麼多的銀錢,不如幫小弟渡渡難關如何?」
九娘子斜睨他一眼:「二當家也不用酸了,這些年你攢下的家業,豈止百倍?這些都是我的私房錢,只不過看見唐大人這般人才,心中歡喜,是以先替本教招攬人才罷了。你也知道本教素來最缺足智多謀的人士,我久在總教,便常聽教主說,要多招攬一些像二當家這樣的人來光大本教,若是教主知道唐大人願意加入,只怕給的還不止這個數呢!」
唐泛虛咳一聲,道:「多謝九娘子的抬舉,可我身為朝廷命官,身受皇恩,萬不能淪為賊匪。」
九娘子輕笑:「你不要怕,我不是讓你辭官,你大可依舊當你的大官去,只是暗中加入本教罷了,屆時若有需要,還請你在某些世上通融一二,也就行了,本教自然也不會虧待於你。這樣一來,你既可以繼續當官,又能有額外的收入,豈不兩全其美?」
唐泛問道:「若是我答應了,便算是加入了?」
九娘子還未回答,鄧秀才便呵呵一笑:「你想得倒美,若是答應加入,自然要在身上烙上本教的烙印,以防你反悔背叛。」
唐泛見九娘子沒有反對,便知道鄧秀才說的是真的了。
他看著那些銀兩,臉上露出既有點心動,又糾結不已的神色:「你們讓我考慮考慮,可以麼?」
九娘子笑道:「自然可以,不過不要考慮太久了,我們時間有限呢。你好好想想罷,若你答應了,我們即刻就可以將這些孩童送還回去,而且是由你出面,給你送上這樣一樁大功勞。」
鄧秀才悶哼:「我好像還沒答應罷?」
九娘子笑道:「你若肯答應,我自會向上面美言,免了你今年一成的任務,如此一來,我有薦人之功,你有成人之美,兼且省了錢,本教又多了一位人才,豈非一舉四得?」
鄧秀才不再說話,九娘子含情脈脈地看了唐泛一眼,這才命人將他送回去。
這回照例還是蒙著眼睛,但是唐泛來回兩趟,已經暗暗記下路線。
他曾暗自將這裡的佈局與地面一對應,再加上先前劉大個的話,不難得出一個結論:自己所身處的場所,應該是南城幫的人將荒村裡那些人家的地窖串連而成的,這些人家相距很近,在地窖與地窖之間挖通連接上並不困難,而且這裡少有人至,更給了他們任意施為的充分條件。
也難怪之前劉大個會說這裡很安全,如果將地窖原來的入口封上,而外面的人又找不到新入口的話,確實進不來。
只不過待在這裡面實在受罪,比唐泛他們之前走過的那條暗道也沒好上多少,所以這裡肯定只能當作暫時的棲居之所,是沒法長期居住的。
鄧秀才他們因為事情鬧大,馬車又因為載了太多人而壞掉,不得不先藏在這裡避風頭,但他們心裡肯定急著想要離開這裡,回到地面上去。
假如唐泛現在能夠脫困,剛好西廠或錦衣衛的人又在外頭,就能將這夥人全都一網打盡,但是現在明顯沒有這麼美好的事。
事實是他被困在這裡,性命都快難保了,除非加入他們的團伙,還要烙上那勞什子烙印來充當投名狀。
這烙印要是真烙上去,那他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因為九娘子表示出想要招攬他的態度,回來的路上,那個辛石頭就稍稍收斂了一點,沒有像之前那樣不客氣了。
唐泛回到原先那個地窖之後,劉大個卻已經不在那裡了,估計是被叫去做什麼事。
他趁機對辛石頭笑道:「辛大哥,你看我就快成你們自己人了,能不能幫我鬆綁啊,這繩子勒得我實在是難受,反正我一個書生,跑也跑不了!」
辛石頭哪裡肯,直接就道:「那你得問二當家去,我做不了主!」
唐泛便笑道:「方纔九娘子給我的那一千兩,我心下覺著,如果我答應了她,那以後咱們也是自己人了,你與劉大個都是最先把我弄來這裡的,也算不打不相識了,我看著你們就覺得比其他人親切,勞煩辛大哥自己動手,在我懷裡拿出五百兩,你與劉大個分了罷,以後可別對我見外。」
辛石頭的眼睛一亮,神情頓時緩和了些許,卻還矯情推辭:「這不好罷,畢竟是九娘子給你的。」
唐泛板起臉:「辛大哥不收就是跟我見外了!」
辛石頭這才有了笑臉:「本來就是自己人了,唐大人何必見外,若是入了教,你立馬就是總教的人了,地位比小弟高得多多,到時候可要對小弟多多照拂才是啊!」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幫唐泛鬆了綁。
此時唐泛的手腕已經被磨得出血了,輕輕一碰便生疼,他卻顧不上這些,直接就主動掏出那疊銀票,分給辛石頭五張:「好說,辛大哥也別叫什麼唐大人了,以後都是自己人!你資歷老,我得拜託你多指點我才是!」
辛石頭接過銀票,不露聲色地納入懷中,這才歎了口氣:「說什麼指點,我跟了二當家六年,如今還在南城幫混呢,連總教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還是見了九娘子之後,才知道咱們南城幫還跟總教有關係。」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有了銀票開路,關係好像一下子拉近許多,辛石頭道:「我還要去巡視出口,免得被人發現來處,你最好還是待在這裡,不然若是被二當家知道,我就不好交代了。」
唐泛微笑著點點頭:「我明白,辛大哥你自去忙罷,不過能否給我一碗水喝,我口渴得很呢!」
果然是錢能通神,辛石頭爽快道:「這又何難?」
便去要了一碗水過來給唐泛,然後又匆匆走了。
辛石頭一走,他就斂了笑容。
剛剛來回雖然都蒙著眼睛,但沿途總能聽到說話聲和腳步聲,據保守估計,鄧秀才帶來這裡的手下,不會少於十幾二十個人,這恐怕還是考慮到這裡地方不寬敞,容納不了那麼多人,才帶了這麼少,否則南城幫那麼大的家業,以鄧秀才的地位,肯定不會只有這麼一點手下。
現在一回想,其實鄧秀才他們的故佈疑陣不是全無破綻的,只是因為當時唐泛他們太心急了,擔心再晚就被這幫人給逃了,所以來不及細想,聽了那人的招供,就急急忙忙地照他說的往山上去,否則如果仔細在荒村裡搜查,未必不能發現這個地下暗道的入口。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隋州他們現在到了山上,發現有詐,又折返回來,似乎也沒什麼用,敵眾我寡,到時候這些賊匪只要把刀子架在孩童脖子上,他們就束手無策了,除非汪直也能及時趕過來。
發愁歸發愁,唐泛也不是坐困愁城的人。
他將那碗水倒在角落裡,然後脫下外裳裹住碗,狠狠往地上一摜。
並沒有發出什麼沉悶的聲響,但當他將衣裳解開來時,裡頭的碗已經碎成幾大瓣了。
唐泛將那些碎片收起來,然後施施然離開了囚禁自己的那個地窖,朝自己記憶之中關押著阿冬她們的房間走去。
那裡頭有兩個人在把守,一看到唐泛,立馬就站了起來,凶神惡煞道:「什麼人!」
唐泛拱手笑道:「二位大哥,我是你們二當家請來的客人,過來看看這些孩子。」
藉著說話的機會,他已經瞧見了裡頭的情形。
十來個孩子被捆住手腳堵住嘴巴丟在角落裡,個個眼神裡透露著驚懼惶恐,全都縮在角落裡,肩膀挨著肩膀,彷彿這樣才能有一點安全感。
而唐泛也看到了,其中有一個胖胖的小姑娘,臉頰一邊微微紅腫,正巴巴地看著他,神色激動極了,如果不是嘴巴堵住,怕是立馬就能喊起來。
唐泛向她遞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阿冬也看明白了,很快就安靜下來,沒有再發出聲音。
那兩個人自然不肯讓唐泛進去,就在那裡大聲呵斥,推推搡搡。
「怎麼回事?」嬌滴滴的聲音傳來,唐泛不用回頭,也立馬就知道是什麼人了。
「九娘子。」那兩名看守連忙行禮。
「九娘子好。」唐泛也拱手道,「好教九娘子知道,這裡頭被抓來的孩童中有我的妹妹,我這次跟著過來,也正是因為她。」
九娘子微微一笑:「原來如此,難怪唐大人敢以身犯險,實在是令奴家佩服得很!」
唐泛苦笑:「可不是麼,若不是自家妹子被抓過來,我吃飽了撐的會跟你們過不去?」
九娘子道:「既然如此,我若不同意,豈不是不近人情了,唐大人只管進去探望罷,一刻鐘後記得到先前你在的那房間去找我。」
收到她拋過來的媚眼,唐泛臉色一紅,像是想要多看她幾眼又不太敢的樣子。
九娘子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轉身一搖三擺地走了。
還真別說,她這般風情萬種,對男人的吸引力還真大,單從那兩個看守眼睛都看直了的樣子就知道了。
有了九娘子的許可,唐泛自然得以順利地進去。
這些孩童的臉蛋和衣服都髒兮兮的,不過仍然可以看出他們姣好的面容,和身上不錯的布料。
唐泛注意到,這其中有一個女孩和男孩,容貌尤其好看,過幾年長開之後想必更加出眾,估計就是讓眾人找翻了天的朱永幼女和耿侍郎的孫子,這般容貌,也難怪人販子會見獵心喜,惹上大麻煩。
再看其他孩子,也都是出身家境優渥,養得眉清目秀。
這裡頭最不起眼的,反倒要數阿冬了,不過興許是因為她生來就白白嫩嫩,所以那些人販本著沒魚蝦也好,有一個是一個的心理,將她一併擄了過來。
唐泛顧不上其他人,他在阿冬面前蹲下,摸了摸她的腦袋,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我說,你聽,不要出聲。」
阿冬點點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唐泛。
唐泛抽出她嘴裡的布團:「我知道你懂事,大哥想請你幫忙看著這些弟弟妹妹們,如果到時候有人衝進來救你們,這些壞人一定會拚死反抗,你們更不能因為害怕就亂跑亂動,要乖乖待在這裡等我們來救,知道嗎?」
阿冬點頭,也用微如蚊吶的聲音道:「大哥,你放心罷,我會聽你的話,照看他們的。」
唐泛很欣慰,他最擔心的不是這些孩童的性命危險,要知道他們都是鄧秀才的搖錢樹,不到萬不得已,鄧秀才是絕對不會拋棄他們的,否則也不會為了他們躲到這裡來。
他擔心的是,到時候如果隋州他們真能找到這裡來,免不了一場惡戰,這些小孩子不懂事,肯定會驚慌失措,四處亂跑,萬一被不長眼的刀兵傷到,那他們此行的目的就白費了。
兩人也沒能說上多悄悄少話,一刻鐘轉瞬即至,唐泛深知九娘子看似好說話,實際上也是狡猾人物,只因她與鄧秀才有矛盾,才顯得好像比較容易突破似的。
他並沒有多耽擱,匆匆交代完阿冬,就起身離開。
阿冬嘴巴上的布團被唐泛拿掉,但她沒有大吵大鬧,反倒去勸其他孩童安靜下來,她的年紀在那些孩童裡比較大,又因之前為朱永幼女朱樂萍挨了一巴掌,大家潛意識裡就比較信任她,也肯聽她的話,雖然還抽抽噎噎,但總算逐漸安靜下來。
那兩個看守的人見她鎮得住其他人,樂得自己耳根清淨,也就沒有重新將布團塞回她的嘴巴。
反正在他們眼裡,這只是一群無論如何也掀不起什麼風浪的小孩兒。
不過就在他們看不到的角度,阿冬手裡多了一塊鋒利的大瓷片。
卻說唐泛回到自己原先那個房間裡,就看到九娘子坐在那裡,身姿裊裊,綽約有致,比她那姐姐陳氏,也就是李漫的妾室,還要美貌幾分。
可惜美則美矣,卻是一條美女蛇。
九娘子見到唐泛,便抿唇一笑:「你回來啦?」
這話怎麼聽怎麼曖昧,活像妻子跟歸家的丈夫說話似的。
唐泛神色不變,假裝沒聽見,拱拱手:「有勞九娘子久候,方才看到舍妹,心中激盪,是以耽誤了些許時間。」
九娘子笑道:「兄妹相見,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咱們都這麼熟了,唐郎就不必喚九娘子了,喊我阿菡罷,這是我的小名。」
我啥時候成螳螂了……?
唐泛鬱悶地想道,面上卻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這,這不大好罷?」
九娘子笑道:「哪裡不好?這名字不好聽麼?」
唐泛搖頭:「自然不是,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想想也覺得美,怎麼會不好呢?」
九娘子露出心醉神馳的神色:「雖然我不大懂,可這詩詞聽起來真美,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出口成章,連奉承話都說得這麼好聽。」
唐泛呵呵一笑:「我雖是讀書人,可也不能顛倒是非黑白,九娘子確實美貌如菡萏,人如其名,難道我要非說不美不成?」
沒有女人不願意被人稱讚美貌的,唐泛這張嘴更是能將天上的麻雀也哄下來,九娘子自然被他說得眉開眼笑,嬌嗔道:「怎麼還叫人家九娘子?」
唐泛從善如流:「阿菡。」
九娘子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伸手便要拉唐泛坐下。
不待她碰上自己,唐泛就已經坐下來,沒有挨著對方,不過也沒坐得太遠。
九娘子勉勉強強表示滿意,含情脈脈地看了唐泛一眼:「唐郎,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麼?」
唐泛露出非常吃驚的神色:「危險?這怎麼說來?你,你不是說那什麼教要招徠我?」
九娘子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是我白蓮聖教。不錯,可那只是我的想法,老實與你說罷,鄧秀才想殺你。」
唐泛啊了一聲,適時透露出一些反應。
這其中的分寸要把握得剛剛好:不能反應太過恐懼懦弱,這會讓九娘子瞧不起他,因為對方本來就是要招攬唐泛的,所以唐泛不能表現得太膿包;反應太過平淡也不行,這顯得太假了。
「阿菡,這我就不明白了,殺了我,對他有何好處呀?」
九娘子被他這句阿菡叫得通體舒暢,先是微微一笑,而後面色凝重道:「先前我主張讓唐郎你歸附本教,再放那些孩童回去,反正官府的人本來就是衝著他們來的,如此正可與官府的人講和,方纔你在場的時候,也聽到了。」
見唐泛點點頭,她又歎道:「可惜鄧秀才堅決不同意,他想將人一併帶走,那些孩童還好說,起碼能讓他賣出高價,有一大筆收入,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殺掉他們,至於唐郎你,他既然不想向官面上的人低頭,自然覺得留著你就是累贅了。」
唐泛疑惑道:「阿菡,有些事情,我心裡奇怪得緊,也不知道當不當問。」
九娘子將手放在他大腿上揉捏了一把,嬌嗔道:「你問啊,還假客氣作甚!」
唐泛對她這副作派著實吃不消,險些雞皮疙瘩爬了一身,忍住將她的手拍開的衝動,竭力不將注意力放在自己大腿上的那隻手上,問道:「先前我聽你說你是總教派下來的,照理說應該比鄧秀才的地位高才是,為何反倒要聽他的話呢?」
九娘子道:「誰說我要聽他的話啦?只是他現在手下的人多,我不好與他公然對著幹,再說南城幫是他一手創立的……」
唐泛打斷她:「不還有個大當家丁一目麼?」
九娘子道:「你傻呀,那丁一目不過是捏造出來欺哄外人的幌子傀儡罷了,鄧秀才才是真正的幫主!」
原來如此,唐泛恍然,又問:「實不相瞞,先前我跟著那幫錦衣衛一起追蹤而來,如今他們雖然被引到山上去了,但如果找不到人,只怕很快就會回轉,到時候若在荒村裡掘地三尺,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咱們的所在,要是照你那個法子,自然兩全其美,但如果鄧秀才不
肯投降,他又有何辦法逃走?」
九娘子道:「虧你還是讀書人,怎麼沒聽過狡兔三窟?從此處去山裡有一處山寨,是鄧秀才的另一處據點,要不是馬車中途壞掉,他也不會被困在這裡,現在遲遲還未走,正是在等山寨裡的手下過來接應呢,免得一出去就被錦衣衛的人撞上。」
唐泛低聲道:「那等他出去之後,我豈不就要被殺了?」
九娘子道:「要不我來找你作甚?你若想要保命呀,就得加入我教,到時候蓮花印記一烙在你身上,就是我聖教中人了,教中有規矩,殺害同教教友,是要被教眾追殺,千刀萬剮的,到了那時,鄧秀才就不敢對你動手了。冤家,我可是在救你哩,快快把衣服脫了,我來給你刺上那烙印罷!」
唐泛當然不願意被刺什麼烙印,他跟九娘子虛與委蛇,也不過是為了多探聽一點情報。
如今他已經觸摸到這只龐然大獸,也逐漸瞭解到白蓮教的勢力有多麼龐大,上買通朝廷官員,下勾結黑幫勢力,也難怪當年一個妖道李子龍,就能攪和得京師不得安寧,難怪錦衣衛一直搜查,也沒能徹底將這股勢力掐滅。
他沒有回答九娘子的話,反倒露出微微的嚮往之色:「阿菡,不瞞你說,我這從六品官當得實在窩囊,俸祿低不說,還處處受氣,雖說是進士翰林出身,可如今都不值錢了,也不知道你們那教主是何等人物,竟能憑著一己之軀攪動大明風雨,實在是我輩所不及,不知道我加入聖教之後,可有幸拜會他老人家?」
九娘子道:「機會自然多得是,可也要你入了教才行。」
唐泛本想刺探白蓮教總部所在,奈何這九娘子也是個機警人物,左右就是不透露實情,一心非要他入教,想來她的放蕩風情也只是表面偽裝,只因她與鄧秀才不和,這才有了唐泛苟且偷生的間隙。
想及此,他便歎道:「昔日李道長將皇宮大內也視如家中一般,想進就進,據說他還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真如神人一般,只可惜後來被砍頭了,讓我也未能一睹他的風采。」
九娘子詭秘一笑:「你都說他如神人一般了,又怎會輕易喪命於朝廷鷹爪之手?」
唐泛聞言大吃一驚,也不知道她這句話是真是假,便驚喜道:「難道李道長未死?」
九娘子笑而不語,又不回答唐泛了,真可謂將吊胃口的功夫做到了極致。
「冤家,老實告訴你罷,教中如今急需人才,像你這樣的朝廷命官,官職雖然小了點,但如果有聖教暗中支持,想要高昇還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到時候若聖教有需要,你也可以施以援手,這可不正是兩相合意,兩全其美的事情麼?再說了,你一年就那麼點俸祿,若是加入聖教,自然是榮華富貴滾滾而來,難道這世上還有人寧肯窮死,也不要這前途無量的潑天富貴麼?」
說白了,九娘子的意思,就是要唐泛當白蓮教在朝廷裡的一個釘子。
唐泛露出心動又猶豫的神色:「你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兩全其美的事情,我只是擔心那個印記,畢竟我是個朝廷命官,若被人發現身上有白蓮教的印記,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不如這樣,我答應加入,但是先不烙上印記,行不行呢?」
九娘子笑瞇瞇:「當然不行,唐郎,你不拿出一點誠意,我如何敢將那些孩童交給你呢?」
唐泛苦笑:「可就算我入了教,鄧秀才也不會讓我將他的搖錢樹帶走的罷?」
九娘子挨近了他,低聲笑道:「不瞞你說,我身上有總教的令牌,除非鄧秀才想背叛總教,否則不敢違抗我的話。」
唐泛心頭一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一隻纖纖素手忽然摸上他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唐泛的外衣扯落一半!
「好唐郎,做大事可不能瞻前顧後,不若我來幫你下決定好了,我會將烙印紋在你的後腰,定不讓任何人發現的!」
唐大人大驚失色,卻不是因為險些被非禮,而是擔心被對方發現他藏在懷裡的碎瓷片。
「莫亂來,莫亂來,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他連連道,一邊想要扯回自己的衣裳。
九娘子咯咯直笑,卻似乎不願再浪費時間,直接攀了過來,一邊從懷中摸出紋印的錐子。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天而降,成了唐泛的救星:「我道九娘子去了哪裡,原來是在這裡與這小子調情!」
鄧秀才站在通道入口,面色陰沉地道:「我們立馬就要出發了,這小子是累贅,容我殺了他,你要小白臉,等出去之後,要多少有多少!」
九娘子也站起來:「別的小白臉有像他一樣的官身嗎?我若能拉攏他入教,到時候就是大功一件!這樣罷,你我各退一步,那些孩子裡有唐泛的妹妹,你留下她,其餘的你自帶走,出了這裡,大家各走各的路,各自發財,如何?」
鄧秀才斷然道:「不行!他知道得太多,絕對不能放過!」
九娘子也冷了臉,從懷中摸出一塊令牌:「見此牌如見教主,你敢抗命?!」
鄧秀才的面色陰晴不定,半晌倏地伸手朝她手中的令牌抓過去,一邊冷笑:「賤人,我忍你夠久了,成天拿著雞毛當令箭,處處與我過不去!今日不如在此解決了你,到時候就嫁禍給官家的人好了!」
九娘子大驚,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膽大包天若斯!
她反應慢了一些,手中令牌差點被鄧秀才奪過去,又見鄧秀才抽出長刀朝她劈過來,急急忙忙往旁邊一躲,也抓住纏在腰間的軟鞭朝前一擋,二人立時戰作一團!
唐泛也沒有想到兩人積怨已久,竟然會在此時此地起了內訌。
本來他就是再聰明,面對眼前困境,一出不去,二四面楚歌,實在別無他法,只能盡力拖延時間,希望等到援兵到來。
結果援兵還沒到,鄧秀才和九娘子二人卻先廝殺了起來。
房間之內刀光鞭影縱橫交錯,唐泛險險被掃到,他覷了個機會,朝旁邊一滾,趁機閃身竄入通道裡,不是朝關押阿冬他們的地方奔去,而是去給九娘子找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