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挑撥離間

兩個敵人,一個想要你死,一個想利用你,你會如何選擇?

九娘子如果死了,鄧秀才下一個要殺的,就是唐泛。

所以唐泛非但不能讓九娘子死掉,還要把她的人找過來幫她,這女人跟鄧秀才不是一條心,而且沒他那麼狠,反倒有許多商榷的餘地。

鄧秀才和九娘子打架的動靜驚動了不少人,大家看著兩個首領自己打了起來,都有些不知所措,紛紛湧到那個地窖的通道入口,立時將入口給堵住了。

唐泛奔出不遠,就瞧見方才跟在九娘子左右的護衛,連忙道:「這位大哥,你快去看看,阿菡與二當家打起來了,二當家要殺了她!」

九娘子剛才想要色誘唐泛,還要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自然要將自己的貼身護衛遣開去,唐泛不稱九娘子而稱呼阿菡,也是為了讓那護衛知道自己與九娘子的關係已經非比尋常。

果不其然,那護衛一聽就臉色大變:「他們在哪裡!」

其實也用不著唐泛說,護衛已經聽見不遠處傳來的兵器相接之聲了。

他二話不說往前竄去,唐泛跟在他後面嘮嘮叨叨:「大哥,你可要救出阿菡,阿菡不能出事啊!」

那護衛自然顧不上他了,直接就撥開人群衝了進去。

唐泛離得不遠,卻也聽見鄧秀才忽然一聲大喝:「還愣著作甚!併肩子上,將這女人殺了,不能讓她回總教告狀!」

九娘子嬌喝:「你敢!」

她的聲調之中,不乏氣喘吁吁,可見逐漸處於下風。

這是鐵了心想要殺人滅口了!

唐泛微微變色,便也顧不上其它,直接就往外面跑。

這種情況下,反倒無人去注意唐泛的去向。

等到那兩撥人馬陷入混戰時,唐泛早已避入前面拐彎處堆放食物的地窖裡,等到許多人都跑去加入戰團的時候,他便從那藏身的地窖出來,逕自跑向前方,希望能夠尋找到這裡的出口。

這裡與他先前去途徑阿冬她們藏身的地方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唐泛堅信以鄧秀才的狡猾,肯定不會只設置了一個出入口,否則萬一被人堵住,就等於是甕中之鱉了。

這個地下小迷宮其實不算大,因為地窖就那麼幾個,主要是連接地窖與地窖之間道路彎彎繞繞,十分曲折,很容易迷惑人。

如此七彎八繞,兜兜轉轉了半天,中途還要避開可能有人把守的道路,唐泛總算找到一個貌似出口的地方,因為那裡有往上的斜坡,還有兩個人在把守著。

現在鄧秀才為了殺九娘子,將手下人都召了過去,這兩個人卻還在這裡,說明他們把守的位置一定很重要,也一定就是出入口之一。

他現在孤身一人陷在賊窟裡,憑他一個人是沒法將那些孩童帶出去的,不然估計還沒出得去,他自己被殺了不說,還會連累那些孩子受苦。

所以雖然他很想跑向阿冬那裡,馬上就將他們救出去,但理智仍然告訴他不能這麼做。

阿冬他們是鄧秀才的搖錢樹,鄧秀才不會輕易動他們,否則也不會為了他們甘願冒大不韙,與朝廷作對。但唐泛就不一樣了,他對鄧秀才壓根沒有任何作用,還會成為他逃亡路上的累贅。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先保全住自己,趁著這場混亂伺機逃出去,再去搬了救兵回來,將鄧秀才等人一網打盡,也可以救下阿冬他們。

但他隱隱悲觀地意識到,這場內亂可能很快就會結束,鄧秀才人多勢眾,九娘子是敵不過他的。

這也是因為九娘子太驕傲自滿了,以為憑著總教巡使,南城幫客卿的身份,鄧秀才不敢對她怎樣,所以處處與鄧秀才對著幹。

誰知道鄧秀才壓抑已久,早就有殺人滅口的心思,正好這裡荒郊野外,只要把九娘子的人馬都解決了,再栽贓給官府,誰也不知道是他幹的。

唐泛當然不是在為九娘子擔心,這女人看著好說話,還準備將孩童們送還給唐泛,但那只是因為她想和鄧秀才作對,而絕不是因為她是什麼良善之輩。

然而如果九娘子死了,隋州他們又還沒到,自己就會陷入十分危險的境地。

眼看出口就在咫尺之遙,唐泛卻不能上前,只能躲在暗處,束手無策,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情況實在令人焦急而又無奈。

任是唐泛智計百出,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法子。

就在此時,由遠及近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唐泛來不及細想,連忙躲入旁邊一處凹入的陰影裡。

卻見那頭的通道有幾個人跑向把守出口的兩人,後者其中一人問道:「出什麼事了!」

另外一人道:「九娘子死了,二當家讓我們準備撤退呢!」

那人大吃一驚:「九娘子死了?怎麼死的!」

對方笑罵:「你這小子是不是也被那娘們的美色迷惑了,就關心這個呢!」又壓低了聲音,「她是被二當家殺的,連同兩個手下,你說那娘們處處跟二當家過不去,二當家忍她那麼久,不殺了她才怪!」

問話的那人卻是知道九娘子與白蓮教的關係的,連忙道:「可她不是總教的使者麼,就這麼殺了她妥當嗎?」

對方道:「別提了,我們每年都要給他們上繳銀錢,他們倒好,什麼都不用做就坐享其成,二當家早就想和他們翻臉了,反正這次有官府的人來摻合,到時候把那娘們的死往官府上一推,誰也懷疑不到我們頭上!」

那人倒有幾分腦子,聞言就遲疑道:「那我們豈不是要受到總教和官府兩邊的通緝?」

對方不耐煩:「少廢話了,二當家說了,山寨那邊過來接應的人到了,趕緊收拾收拾,趁著官府的人還沒來,準備撤退!你們這邊留守出口之一的要負責殿後,免得被敵人從後面打了!還有,被羅瘸子綁來的那小子跑了,你們看見他沒?」

那人道:「沒有,我們在這裡把守,半刻都不敢離開,一個鬼影都沒瞧見!」

對方道:「剛才為了收拾那娘們,一時有些亂,正巧外頭接應的人又來了,另外一個出口就出現了片刻空檔,二當家和三當家疑心那小子趁亂跑了出去,反正等會如果你們瞧見了,就一併殺掉了事!」

唐泛心想怎麼又來了個三當家,轉念一想就恍然,剛才他去見鄧秀才的時候,旁邊除了九娘子,還坐了另外一名老者,估計就是那個勞什子三當家了。

伴隨著鄧秀才殺了九娘子,準備撤退轉移,唐泛的待遇也隨之從「非殺不可」變成「看見了順便殺」,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絲毫的高興。

因為一旦被鄧秀才逃入深山,就等於龍歸大海,到時候可真就難覓蹤跡了!

只見那兩人答應一聲,隨即又是一陣腳步聲遠離。

那兩人便小聲說起話來。

一個問:「二當家讓咱們殿後,那咱們什麼時候走合適,總不能等人都走光了再走罷?」

另一個道:「再等等罷,要是太早走,被二當家看見了,也要怪罪我們的。」

先前那同伴道:「那二當家說的那小子還找不找?」

對方道:「你傻啊,找什麼,逃命要緊,等我們跟二當家上了山,官府都找不到我們,還擔心洩什麼密!」

唐泛無心再聽那兩個人的話了,他心裡暗暗著急,生怕阿冬他們被鄧秀才帶走,便又循著原路小心翼翼地返回。

此時鄧秀才殺了九娘子和她的兩個手下,已經帶著眾人從另一個出口撤退,饒是他動作再快,也被一群孩子拖了後腿,光是將他們從地窖裡帶出來就花費了不少時間。

阿冬謹記唐泛的囑咐,知道這些壞人輕易不會殺他們,便有意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又故意跌倒在地,抽泣著說走不動路,那賊匪沒有辦法,直接提起她的後領就往前帶。

那些人陸續離開,唐泛遠遠跟在後面,隱隱聽見他們說外頭已經有馬車來接應,不由更加著急,眼看他們出了地洞,便覷了個機會也跟著跑出去,躲在旁邊的大石頭後面。

換了半個時辰之前,如果他能離開這裡,一定趕緊去搬救兵,但是現在唐泛一心只想著不能讓這幫人就這麼跑了,不然以後要找阿冬他們就更難了。

想及此,也顧不上什麼先保全自己了,直接大喊一聲「站住」,又從石頭後面走了出來。

在空曠的野外,這樣一聲大喝不啻平地驚雷,將那幫人都嚇了老大一跳,鄧秀才更是立時回轉過身。

他看見唐泛,先是一愣,而後陰笑:「本來以為你跑了,打算放你一條小命的,結果你又自己跳出來,還真是茅廁裡點燈,找死!」

唐泛撣撣衣袖,鎮定自若:「我確實先逃了出來,而後又聯繫了錦衣衛與西廠,他們就在五里之外,很快便能趕來!」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微微的騷動,聽說官府的人將至,南城幫的人都露出微微的惶惑之色。

唐泛自然不能等鄧秀才安撫人心,立馬搶在他前頭道:「二當家,老實說,我並不願將你逼得無路可走,但是你既然殺了九娘子,與白蓮教決裂,就再無退路,如果再跟官府交惡,到時候兩面不是人,只怕處境堪憂,即便是逃往山中,朝廷出動軍隊,剿滅你們也在頃刻之間!既然如此,為何我們不能握手言和?只要你將那些孩童都交出來,我就可以在汪廠公和北鎮撫司那邊為你說情,你的兄弟手下也都有一條活路,何樂而不為呢?」

鄧秀才冷笑:「你說得輕巧,可惜你不是皇帝,否則我便信了你,如今我由暗轉明,對姓萬的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他恨不得把我推出去背黑鍋,又怎會因為你的求情就饒了我們!與其在別人手下苟延殘喘,不如自立山頭,寧可死在金銀堆上,我也不會去給人家當奴才!」

唐泛拱手道:「二當家,我敬你是條漢子,能否打個商量,你將那些孩童留下,但走無妨,等會兒錦衣衛和西廠的人來了,我自然會幫忙攔住他們,不讓他們追上你,雙方各退一步,這樣如何?」

他的表情實在太鎮定了,一人面對南城幫二十幾個人,面無懼色,侃侃而談,無形中令那些南城幫眾不由自主就相信了他的話,那個貌似三當家的老者甚至對鄧秀才道:「二當家,他說得也沒錯,我們如今已經和白蓮教翻了臉,最好別跟官府的人鬧得太過,否則只怕雙面受敵……」

鄧秀才抬起手,制止了對方繼續說下去,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唐泛,此刻便冷冷道:「差點連我也相信了你的話,你根本就沒有援兵,還敢在這裡虛張聲勢!」

唐泛面不改色,挑眉道:「何以見得?」

鄧秀才獰笑:「因為你被抓來的時候,我早就親自搜過身,將一切物品都搜出來,你拿什麼去通知官府的人!剛才看你裝得挺像,差點被你蒙了過去!還不給我殺了他!」

唐泛說那麼多虛張聲勢的廢話,本來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對方識破了,眼見南城幫的兩個壯漢提著鋼刀大步朝自己走過來,不由厲聲道:「住手!援兵就在你們身後!」

鄧秀才不為所動:「還不給我動手!」

他已將唐泛當成了死人,一邊說著,一邊翻身上馬,而另一輛載著孩童的馬車已經開始往前駛去。

唐泛一不留神,那兩柄鋒利的鋼刀已經到了跟前,躲也躲不開。

他已經竭盡全力拖延時間,奈何隋州他們遲遲沒有現身,縱然有萬般伎倆,也敵不過一力降十會。

唐泛萬般無奈,跑也跑不過人家,心道吾命休矣,索性閉上眼睛,引頸受戮。

過了幾息,本該砍到頭頂上的鋼刀遲遲未至,預期的疼痛也沒有到來,卻聽見耳邊破空之聲響起,他不由得睜開眼睛,便發現眼前的情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本要砍殺他的兩名大漢應聲倒下。

一個背心插著一柄繡春刀,另外一個腦袋上插著一根羽箭。

還有其它幾支羽箭,要麼射在馬匹上,要麼射在人身上。

馬匹受傷受驚,嘶鳴一聲便將人掀翻在地。

鄧秀才又驚又怒,當機立斷便喊眾人:「風緊扯呼!

不過明顯已經遲了半步,從前方山林竄下四條人影,朝他們這裡撲了過來,細看正是隋州四人!

隋州手中空蕩蕩的,便不難看出方才是他射出手中繡春刀,才將其中一個想要殺唐泛的人解決掉。

唐泛大喊一聲「刀在這裡」,便將繡春刀從那人背上抽了出來,也顧不上被濺了一身血,便將繡春刀朝隋州拋過去!

後者一個漂亮的躍起,穩穩在半空中接住刀,反手又砍傷了一個賊匪。

鄧秀才手底下的人也不弱,尤其是他那幾個心腹,身手更不必說,單是隋州幾個人去而復返,充其量只是讓鄧秀才折損幾個人手,不至於讓他們如此慌亂。

真正使得局勢逆轉的,是汪直帶過來的人馬!

方纔那些羽箭,也都是從西廠番子手中射出來的。

但見汪直帶著大隊人馬由遠及近,先是射箭立威,而後加入戰局,瞬間就使得隋州他們如有神助,徹底在人數上碾壓了鄧秀才他們。

雙方戰作一團,勝敗只是遲早的事情。

但唐泛卻心急如焚,他趁著鄧秀才他們無暇他顧,跑向那輛載著孩童們的馬車,就怕再晚一點,那些孩童會被狗急跳牆的南城幫眾抓去作人質。

卻見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角,原本應該被綁縛起來的阿冬,此時正蹲在裡頭往外探看,她後面還藏著好幾個腦袋,那些孩童緊緊揪著她的衣角,表情害怕之極。

他們之所以能自由活動,正是方才唐泛留給阿冬的瓷片起了作用,小阿冬趁著亂局將自己解綁之後,也給其他小夥伴鬆了綁。

這無疑節省了許多時間,唐泛大喜,跑到馬車邊上,將阿冬與其他孩童一個個接下來,又讓阿冬將他們帶到旁邊大石頭後面藏起來,告訴他們除非壞人伏誅,否則都不要出來。

正在他殷殷叮囑的時候,冷不防隋州一聲大喝:「潤青閃開!」

唐泛猛地回頭,便見鄧秀才提著染血的鋼刀朝他奔過來,神情瘋狂而扭曲,面露森森殺意,顯然是戰局忽然逆轉使得他一敗塗地,他不甘束手,想要抓這些孩童當人質了。

雖然變故不過片刻之間,鄧秀才看似瘋狂,但腦子卻清醒得很。

他知道抓唐泛當人質是沒用的,對方不過一個小官,無足輕重,隨時可能被放棄,於自己無用,要抓人質,最好就是抓那兩個大官的女兒,他們才是這次官府不死不休追過來的真正目標,只有將他們抓在手裡,自己才會真正安全。

唐泛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旦朱永的女兒被鄧秀才抓在手裡,到時候就沒人能阻攔得了鄧秀才了,是以他想也不想,不是往旁邊一躲,而是朝鄧秀才撲過去!

這舉動在不相干旁人看來實在有點傻,因為唐泛本身沒絲毫功夫傍身,完完全全是普通人一個,而且他手裡也沒有任何武器,根本沒有與鄧秀才一搏的實力,他這一撲,無異於以卵擊石。

但他就是這麼做了,這電光火石之間,沒有任何矯情做作,虛飾偽裝,有的只是下意識的舉動。

在唐泛看來,他並沒有覺得他是朝廷命官,就比那些孩子高出一等,卻正因為是父母官,所以更應該身先士卒保護百姓。

蠢貨!

大蠢貨!

天大的蠢貨!

汪直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離得遠,根本不可能阻止鄧秀才的刀砍向唐泛,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邊大罵出聲。

隋州離得近一些,本來應該也來不及的,但他仍舊想拚一拚,所以他沒有像汪公公那樣破口大罵,而是加快身形,迅若閃電,化作黑影一般,手中提著繡春刀,全力刺向鄧秀才。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就在鄧秀才即將砍向唐泛的時候,後者忽然從懷中摸出不知何物,劈頭蓋臉地砸向鄧秀才。

那些東西黑乎乎的,還有好幾塊,乍看像是暗器,很鋒利,還塗了什麼東西在上面的樣子。

……莫非是淬了毒的暗器?!

鄧秀才大驚失色,連忙將手中長刀揮舞起來,將週身護得滴水不漏。

只聽得叮叮叮幾聲脆響,那些東西悉數都被打飛,有的碎成幾片,紛紛濺落在地上。

鄧秀才一看,那個氣啊!

什麼暗器,分明是幾塊瓷碗碎片!

那看著像淬了毒的地方,則是碗上的青花紋理!

那一刻,他想把唐泛大卸八塊的心都有了!

都說戰場上瞬息萬變,唐泛丟出瓷片爭取的那短短幾息時間已經足夠,隋州已經趕到!

繡春刀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殺至,滾滾刀光殺氣湧向鄧秀才!

他不得不回身,咬著牙對付隋州。

機會轉瞬即逝,被唐泛這麼一打岔,鄧秀才已經錯過了挾持孩子作為人質的機會。

不及片刻,緊跟其後的,還有錦衣衛,以及西廠番子們。

大家都知道這鄧秀才乃是此行首領,只要抓住了他,就是大功一件。

其他人已經陸續被制住,空出的人手蜂擁而上,將鄧秀才團團圍住。

後者的失敗已成必然,只不過早晚而已。

唐泛刀下逃生,撿回一條命,總算得以鬆一口氣,後怕之後,身體一軟,索性坐在地上。

「大哥,你沒事罷!」阿冬蹬蹬蹬跑過來扶住他。

「沒事。」唐泛疲憊道。

「大哥,你流血了!」阿冬指指他的脖子。

唐泛一模,果真有條細細的血痕,估計是剛才鄧秀才把瓷片擊飛時,他不經意被濺射到的。

阿冬從懷裡掏出一條帕子遞給他,那是之前唐泛在上元燈會上猜燈謎贏回來的獎品,當時阿冬懷裡塞了一堆東西,光帕子就有三條,此時不用白不用。

唐泛拿著帕子往脖子上隨意一捂,摸摸她的腦袋:「你去照顧好那些弟弟妹妹們,別讓他們亂跑。」

阿冬答應一聲,又轉身離開。

此時唐泛身後就出來一聲嗤笑:「真狼狽!」

他不用轉頭也知道對方是誰:「汪公為何不去幫忙,反倒在這裡涼快了?」

汪直道:「大局已定,此案能夠告破,本公便是有功,何須親自上場!」

唐泛道:「你不是從那條官道去追了,怎麼又能及時趕來?」

汪直道:「當時你們往小路之後,我便折返官驛去尋來馬匹,又分出兩撥人,讓他們循著兩條官道追過去,然後就過來找你們,但這中間來回往返,又要找馬,耽誤了不少工夫,否則也不至於現在才到,那幫錦衣衛也真是沒用,若換了西廠走這一條路,別說讓你身陷賊窟,早就將這幫跳樑小丑打得落花流水!」

唐泛歎了口氣,卻是如釋重負的表情:「這能怪誰?當初我跟你們說走這條路,你偏不信,白白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們當時抓到了一個南城幫眾,卻沒料到他身中一刀,斷了兩指,還敢說謊,隋州他們才四個人,又怕人手不足,只能集中往山上去追趕,你們能及時趕到,也算這幫賊匪氣數已盡,不然估計我的性命也要賠在此處了!」

他又道:「鄧秀才他們之所以從地窖裡跑出來,是因為南城幫在前方山上有處寨子,可以前往那裡暫避風頭,等將人抓回去之後,還要問清方位,將這座寨子連根拔起才好,還有,南城幫的勢力肯定不止鄧秀才帶的這麼點人,城中各處必然還有其它勢力,還請汪公除惡務盡,將他們一一掃蕩剿滅。」

汪直皺了皺眉,明顯不願意多事,在他看來,將這幫孩童找到,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唐泛正好扭過頭,看見他的表情變化,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緩緩道:「南城幫,與白蓮妖徒有所關聯。」

汪直神色一凜:「此話當真?」

唐泛點頭:「這是我在地窖中親耳聽見,南城幫只是白蓮教下屬一個幫派,也是白蓮教斂錢發財的一個來源,只是鄧秀才不甘被人指使,方才便在地窖中與總教使者起了內訌,並且將她殺害,等你們抓住鄧秀才之後,不妨搜搜他身上,定有那枚白蓮教令牌。

妖道李子龍曾令得皇宮人心惶惶,事後調查證明他與白蓮教有關,自那之後白蓮教這三個字便正式擺到明面上來,令人不得不正視。

可惜這兩年來,錦衣衛、東西廠暗地裡調查,也沒什麼進展,這個組織隱藏得太深,以至於連汪直他們都查不出什麼端倪,只能抓點小魚小蝦湊合。

如今南城幫與白蓮教的關係一露出水面,不必唐泛多說,連帶著賴老大,六指李那些京城黑道勢力,汪直他們自然就會去調查了。

兩人說話之間,鄧秀才縱然武藝超凡,也寡不敵眾,終於被擒住。

不算那些被亂箭射死,在打鬥中被殺的,南城幫這次連同二當家和三當家,一共有七個活口留下。

更重要的是,包括朱永幼女和耿侍郎孫子在內的一幫孩童並不大礙,只是受了點驚嚇。

大伙折騰一夜,雖然一樁功勞擺在眼前,都沒什麼經歷慶祝,個個一臉疲憊欲死。

有功夫傍身的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唐泛這種普通人了,他幾番出生入死,真是拿著賣白菜的錢,幹著賣小命的活。

鄧秀才他們預備用來將孩童們載走的馬車依舊被用來載阿冬他們,只不過方向調了個方向。

而渾身是傷又累得要命的唐大人也懶得單獨騎一匹馬了,免得中途打瞌睡摔下來,直接就與隋州共用一騎。

大家都很累,馬兒的行進速度也不快,加之路途不平,一顛一顛的,唐泛坐在隋州後面,就在這樣的節奏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口水還流了人家一背。

隋千戶無語望天。

在這樁孩童走失案之後,南城幫自然被連根拔起,不說鄧秀才、三當家這樣的幫派核心,在西廠與北鎮撫司合力搜捕的情況下,一個普通小卒都沒被放過,通通被抓去審問,南城幫算是徹底在京城土崩瓦解了。

這一場風波也鬧得雞飛狗跳,京城所有黑幫勢力重新洗牌,賴老大、六指李這些幫派首領同樣被「請」去問話,一時間所有人都得夾起尾巴做人,戰戰兢兢,生怕跟南城幫沾上關係而倒霉。

誰家手裡沒有幾條人命,幾樁案子,這些地痞勢力再囂張,也敵不過官府存心想要對付他們。

這一通掃蕩下來,京城立時顯得乾淨了不少,據順天府老王他們反饋,最近連順手牽羊的妙手空空也消停了許多,剛從外地來北京城的人都以為京城的治安一直就這麼好,還在感歎「天子腳下果然就是不同凡響」云云。

另一方面,從鄧秀才口中,唐泛他們也得到了不少關於白蓮教的消息。

話說那白蓮教的歷史可追溯至北宋,到了元末明初,世道混亂,英雄輩出,也正是白蓮教蓬勃發展的時候,當時名義上的教主,便是與本朝太祖一併逐鹿天下的漢王陳友諒。

後來陳友諒身死,勢力為本朝太祖併吞,太祖皇帝意在天下,自然對白蓮教這種若即若離又不太服從管教的組織很是反感,不單不接受他們的投誠,反倒毫不留情地予以剿滅,從此白蓮教便又由明轉暗,偃旗息鼓。

但他們當然沒有真正銷聲匿跡,洪武年間,由於皇帝強勢,白蓮教不敢出來作亂,等到靖難之役時,永樂帝與自家侄子爭奪皇位,白蓮教便又冒出來支持建文帝,在他們看來,年輕軟弱的建文帝,自然比身經百戰,精明強勢的叔叔要好控制。

結果沒想到這次又押錯了寶,侄子落敗,叔叔當了皇帝,白蓮教被迫再一次沉下水面。

潛於暗處的白蓮教並沒有消停,而是繼續默默發展著自己的勢力,等待合適的時機,在那之後的仁宣二帝,使得國家進入平穩發展期,政治還算清明,百姓們日子也好過起來,沒有白蓮教能夠施為的餘地,他們也像是從人們的視線裡徹底消失一樣,不復蹤跡。年輕一些的人,估計還沒聽過這白蓮教的名頭。

到了英宗時期,皇帝自己不爭氣,受身邊宦官慫恿,就決定親征,結果千里迢迢跑去當了瓦剌人的俘虜,後來事實證明,慫恿皇帝的王振,就跟白蓮妖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後對方又勾結了瓦剌人,企圖趁著大明群龍無首之際一舉攻下北京,併吞大明半壁江山。

在那之後,又經歷了不少世事波折。

總而言之,時局一旦平穩,沒有可趁之機,白蓮教就好像從人間徹底消失一樣,無跡可尋,一旦稍有風波,他們又會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攪風攪雨。

朝廷對此非常頭疼,只是各派勢力互相傾軋,常年以來勾心鬥角尚且不及,皇帝自己又無心政事,任用奸佞庸才在朝廷裡混日子,哪裡分得出精力來對付這種組織龐大嚴密的邪教。

直到妖道李子龍事發,皇帝震驚兼且震怒,錦衣衛和東西廠這才合力出動,加大打擊力度,四處搜捕白蓮教妖徒,不過敵暗我明,縱使錦衣衛和東西廠手段狠辣,但整個國家這麼大,那些妖人隨便往百姓中間那麼一藏,就很難揪出來。

像這一次,要不是唐泛親耳聽見九娘子承認,也不會想到這個買通了萬貴妃的弟弟萬通,儼如京城地頭蛇一般的南城幫,竟然還跟白蓮教有勾結。

一直以來,南城幫便是白蓮教一手扶植起來的,他們幹的勾當與京城其它黑道勢力沒什麼區別,所得利潤需要大半上繳總教。

但鄧秀才是個有野心的人,久而久之,他就感到不滿,心想憑什麼苦活累活都是我在干,好處卻全由你們得了?他便處心積慮想要藉著攀上萬通,靠向朝廷,與白蓮教劃開界限。

他一面還沒有完全跟白蓮教撕破臉面,該交的錢照樣上交,只是借口生意不利,逐年減少,另外一邊他就跟萬通打好關係,甚至將寫意樓的生意利潤分給萬通一半,左右逢源,好不痛快。

但總教那邊得到的錢少了,自然會派人下來查,所以九娘子就來了,沒想到這時候正好鄧秀才的手下不長眼,綁了兩個不應該綁的人,事情鬧大了,連萬通也保不住他,鄧秀才不得不帶著人跑到荒村暫避風頭。

結果因為九娘子與鄧秀才不和已久,又正好來了個唐泛,她就利用唐泛來跟鄧秀才鬥法,最後反倒把自己性命給斗了進去。

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

但唐泛他們想知道的自然不止這些。

他們更想知道白蓮教的情況,包括所謂的總教在哪裡,教徒到底有多少,分佈在哪裡,他們最近在籌劃什麼陰謀等等。

可惜這些內情,鄧秀才全部不知道。

他雖然掌握著整個南城幫,但說白了還是白蓮教的外圍份子,沒有資格參與教中的重大事務。

在西廠的手段之下,任鄧秀才是銅皮鐵骨,也只有乖乖招供的份,他說自己只知道白蓮教有一位大龍頭,也就是教主,十分神秘莫測,別說鄧秀才,連九娘子這樣從總教派下來的人,也沒見過教主的真面目,除了總壇之外,白蓮教的勢力遍佈全國,也就是在各地設立分壇。

北京這邊由於是皇城所在,又有錦衣衛和東西廠坐鎮,白蓮教也不敢太過張揚,所以沒有在京城設立分壇,只是扶植了像南城幫這樣的外圍勢力。

南城幫每年都要定期向總教上繳稅收,時間不定,都由總教那邊派人過來,鄧秀才他們只負責接待,而且每年的使者也都不定,前兩年的使者是一個叫竹和尚的人,今年則是九娘子,雙方以白蓮教的令牌、口號為聯絡方式。

令牌就是當時鄧秀才從九娘子手中奪來的總教令牌,那個含金量最高,可以號令白蓮教眾,但如果你光有一塊令牌,對不上秘密暗號的話,那有令牌也白搭。

暗號也很玄乎,白蓮教內自有一套對應的暗號,鄧秀才自然悉數交代了出來,不過他又說,為了防止出現叛徒,這套暗號定期會更換,每次總教使者過來的時候,都會將下一次需要用的暗號順便教給他,而不會一套暗號一直沿用下去。

如此環環相扣,嚴格縝密,所以白蓮教才能躲過官府的搜捕打壓,代代相傳至今。

鄧秀才所能交代的,全部僅止於此。

知道得更多一些的是九娘子,不過她和她的兩個手下都已經被鄧秀才幹掉了。

汪直他們雖然沒能將白蓮教剷除,但總算拔除了南城幫這顆白蓮教設在京城的釘子,也算大功一件,不過唐泛覺得,南城幫既然能與宮中搭上線,將幼童發賣入宮為宦,只怕不止行賄萬通,在宮裡說不定還有其它門路,建議汪直深查。

理所當然,這個提議被汪直拒絕了。

汪直拒絕的理由很簡單,他本來就是抽空回來辦差的,現在差事辦完了,自然還要趕回大同去,沒空再瞎折騰。

而且他告訴唐泛,早在妖道李子龍案發之後,宮中就被徹查了一遍,當時別說白蓮教烙印,就是身上有點疤痕的人,都被單獨挑了出來,送入東西廠輪番審問,在那之後,與白蓮教沾邊的奸細都被抓了出來,其他沒事的也會定期檢查,他們身上根本不會留下什麼白蓮教的烙印。

也就是說,白蓮教烙印確有其事,但那只是針對中下層的教徒,像九娘子這種總壇使者,身上根本沒有,當時她也很可能只是在嚇唬嚇唬唐泛,試探他的心意罷了,根本不能作為甄別教徒的憑證。

末了他還鄭重警告唐泛:不要沒事找事!

最後這句話寓意深遠,以唐泛的聰明,不難聽出其中內涵。

汪直不願意多事,原因其實很好理解:他雖然權勢滔天,可權柄大多集中在宮外,伸不到宮內去。不單是他,東廠的尚銘也一樣。在宮內如今說得上話的只有兩個人,懷恩和梁芳。

內宮十二監裡,以司禮監和御馬監權柄最大,每個部門裡還有掌印和秉筆,簡單來說就是老大和老二。

什麼地方都要講究資歷,懷恩和梁芳兩個人分別是司禮監和御馬監的現任老大,就連汪直和尚銘這兩個新貴,也只能掛個老二的名頭罷了。

這兩個部門的老大都深受皇帝的倚重,尤其是梁芳,因為走了萬貴妃的路線,更加如魚得水,朋黨眾多,在宮裡的勢力很大,汪直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南城幫與內宮勾結,雖然未必跟梁芳直接有關,但肯定瞞不過梁芳的耳目,說不定其中的好處也沒少孝敬梁芳,這件事深查下去,難免就會扯到梁芳身上。

汪直與梁芳都是同行,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後者還是前輩,汪直當然不想得罪梁芳,更何況這次的事情已經牽扯出了一個萬通出來,皇帝在得知萬通收受南城幫的賄賂之後,雖然看在萬貴妃的面子上沒有對他怎樣,不過又將袁彬請出來坐鎮錦衣衛,也算是剝奪了萬通的權柄,給他一個小小的警告。

萬通鬱悶死了,他當然不敢對皇帝怎樣,但不妨礙將氣撒在汪直身上。

雖然汪直也是萬貴妃的人,但他可是萬貴妃的弟弟,奴婢再親,還有弟弟來得親?

汪直自然被萬貴妃叫去訓了好一頓。

所以汪直也很鬱悶,他在皇帝那邊得了讚賞,卻轉頭在貴妃面前吃了掛落,當然不願意再去得罪什麼梁芳,警告了唐泛一番之後,隔天就直奔大同,一心一意立軍功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沒了西廠的支持,唐泛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去追查宮廷,所幸阿冬和一干孩童全都平安無事,罪魁禍首也都抓住,尤其是南城幫的鄧秀才和三當家,以及那個被鄧秀才當作傀儡擺設的幫主丁一目,通通都被判了斬立決,其它幫眾則判了流放充軍。

《大明律》裡將拐賣人口稱為略人,拐賣良人比拐賣奴婢還要罪加一等,誘取良人及略賣良人為奴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

然而鄧秀才他們又與白蓮教勾結,自然不能等同一般的拐賣,歷朝歷代對與謀反有關的罪名判得最重。

原本鄧秀才是要被腰斬的,不過因為他坦白從寬,所以格外開恩,讓他自盡,末了再將頭砍下來——腰斬無比痛苦,為了能死得舒服點,鄧秀才不惜將自己所知道的通通吐出來。

在阿冬他們之前,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孩童淪於他們之手,就連那個實為傀儡的丁一目,其實也沒少摻合打下手,他們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無辜的鮮血,所以這幾個人的死,其實一點也不冤枉。

大家忙活折騰了大半夜的工夫沒有白費,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勉強圓滿地落幕。

在這次事件中,除了在與南城幫眾打鬥時負傷的人之外,受傷最重的反倒要數唐泛了。

他先前頭上被敲了悶棍,後來證實確實是流血了,在地窖時雙手也被捆綁出血,又被辛石頭推倒過一次,當時雙手被捆,不利行動,膝蓋當即就磨得青紫流血,還有後來被瓷片劃傷的脖子等等……

雖然傷勢總體不重,但全身可謂傷痕纍纍,還好都是因公負傷,於是唐大人就心安理得地請了半個月傷假,順便為隋州慶功。

是的,隋州又陞官了。

不過這次純屬意外。

本來在上次前赴江西辦理黃景隆案後,他就已經升為副千戶,按理說短期內都不可能再有陞遷了,但是因為孩童走失案,皇帝對萬通與賊匪勾結不滿,就請回了袁彬坐鎮錦衣衛。

這袁彬是何許人也——救駕有功,而且救的是先帝。

當年土木之變時,袁彬就隨駕左右,護衛英宗,甚至跟隨英宗一起被擄,對其照顧有加,君臣歷經患難,感情非一般臣子可比,後來袁彬又幫著先帝復辟,可謂功勞赫赫。

因為這段往事,當今天子登基之後,對袁彬也是優容禮遇有加,只是他年事漸高,所以不再管著實務,只掛了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名頭,這次皇帝有意教訓一下萬通,就又將袁彬請出山。

袁彬的資歷和聲望,連當今陛下都要禮敬三分,那是萬通這種便宜外戚拍馬都趕不上的。

這些年,因為萬通的緣故,錦衣衛上下被他攪得烏煙瘴氣,小人橫行。

那些曲意奉承萬通的,就能成為萬家的座上賓,那些跟他過不去的,就被他利用錦衣衛的權柄鎮壓打擊,像之前隋州所說的那個言官,也正是因為彈劾萬貴妃姐弟,所以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現在袁彬一來,風氣頓時為之一變。

袁彬年紀雖大,卻老當益壯,作風硬朗,一來就將錦衣衛南北鎮撫司的兩個頭頭,也就是萬通的心腹爪牙拿下,萬通恨得咬牙切齒,卻對他無可奈何,也沒法到皇帝那裡去告狀了,只因袁彬就是皇帝派下來整治錦衣衛的。

如此一來,大家看到萬通都不敢吭聲了,那些什麼牛鬼蛇神,自然也要退避三舍,乖乖地夾起尾巴做人,免得被殃及池魚。

這些事情雖然跟隋州沒有直接關係,不過由於他牌子硬,有能力,很快就去掉了官銜裡的那個副字,成為名符其實的千戶。

千戶是正五品,別看品級不好,還是武官,但錦衣衛千戶權力已然不小,南北鎮撫司下屬五個衛所,千戶就執掌其中之一。

更重要的是,因為北鎮撫司的頭頭剛被袁彬拿下,這個位置沒有人坐,袁彬就讓隋州暫代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一職,這還是考慮到他越級陞遷,怕他不能服眾,所以沒有直接提拔,而是以兼任的方式讓他暫領北鎮撫使。

老將出馬,不同凡響,這裡頭也有講究,隋州做得好了,轉正就指日可待,但要是做得不好了,隨時都可以將他踢下去,多的是人覬覦那個位置,這也算是間接鼓勵隋州拚命去幹。

所以隋州現在是拿著正五品千戶的俸糧,當著從四品的官,陞遷速度之快,著實令人眼紅嫉妒,不過隋州面臨的,同樣是空前壓力,如何收攏人心,如何服眾,如何讓底下那些人聽從自己的差遣,樣樣都是難題。

不管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為了給隋州慶賀,唐泛和薛凌等一干隋州的老部下們便在外頭擺了一席——不是仙客樓,那裡實在是太貴了。反正大家都是熟人,京城裡的吃食很多,也用不著非選在那裡。

唐泛挑了一間老字號的食鋪,叫楊記羊肉,那裡的羊羔肉最有名氣,他提前包了一個包間,叫上自己在順天府交好的幾個同僚,還有隋州、薛凌等一個錦衣衛,大家團團坐在一桌涮羊肉。

桌上四個鍋,邊上擺著四大盤肥嫩羔羊肉,另外還有青菜、菌菇、粉絲等各色配菜,蒜蓉、醬油、小蔥、香油、花椒等各色調料,自己搭配,自己動手,吃的就是一個氛圍。

這次不單是隋州,連同薛凌等一干人,托袁彬之福,也都往上提了一個台階,自然皆大歡喜。

反觀唐泛,接連辦成了兩樁大案,立下了兩件功勞,前者替萬貴妃洗清嫌疑,後者尋回官員家眷,深入賊窟與南城幫鬥智鬥勇,可謂拼卻性命,不餘遺力,上頭卻連點犒賞都沒有,品級也依舊在原地踏步,唐泛本人倒是沒什麼,但熟悉的朋友難免要替他不平。

酒酣飯飽之際,薛凌從座位上起身,走過來,用力拍著唐泛的肩膀安慰道:「潤青,我看你不像個倒霉相,將來一定能夠高昇當大官的,現在且不要洩氣!」

「是啊!」龐齊也道,「你只是時運未到,不要喪氣。」

他與薛凌二人,如今依舊在隋州手下辦事,卻已經升為百戶,也算是官運亨通,不光是他們兩個,還有原來隋州帶的一干老部下,大都提升了,如此一來,大家都知道跟著老大有肉吃,對隋州自然越發忠心耿耿。

隋州見薛凌喝多了酒,整個人搖搖晃晃半靠在唐泛身上,忍不住伸手將他扯開一些,輕斥道:「站沒站相!」

這不是在辦正事,大家又都喝了酒,薛凌便也不怎麼懼他,反倒笑嘻嘻地開玩笑道:「大哥對潤青兄可真是好到沒邊了,連我們這些鞍前馬後的手下弟兄也比不上啊!」

大家便都「是啊」「是啊」地附和。

隋州道:「反正我那還有空房子,要不你搬過來與我同住,我也日日對你好,如何?」

薛凌立馬嘿嘿地笑,不吱聲了。

開什麼玩笑,他雖然還沒娶妻,可家裡也有侍妾,又經常流連於秦樓楚館,讓他過去天天對著老大那張冷臉,估計比殺了他還難受。

唐泛笑道:「別人都想著陞官,我可不樂意。」

薛凌嚷嚷:「這話聽著就口是心非了罷,哪有人不樂意陞官的啊!」

「對啊!」大家都起哄。

唐泛故作沉痛:「你們想吶,我現在才從六品,就要深入賊窟,被打悶棍,還差點死掉,要是再往上升一升,那還不得去跟白蓮教匪首死磕啊,弄不好明年今日,你們都沒法跟我坐一塊喝酒了!」

他這番解釋倒也有趣,眾人哄堂大笑,原本還想安慰他的人,見他如此豁達通透,也都閉上了嘴。

一頓酒宴賓主盡歡。

回家的路上,隋州見唐泛眉間鬱鬱,心想他在外人面前說得灑脫,但心裡肯定還是介意的,便對他道:「禍兮福所倚,凡事好壞相依,這次升不了官,未必是壞事,說不定前面有別的好事等著你。」

唐泛:「我不是在愁這事……」

隋州不解:「那是何事?」

唐大人不好意思道:「這還沒到月中呢,我俸祿就快用完了。」

原來是這回事。隋州有點無語,冷臉抽了抽:「……錢都用哪裡去了,你們今天請我吃飯,你出的份子錢好像也就幾百文罷?」

唐泛道無奈道:「昨日潘大人找我出去,兩人在外頭吃了頓飯,誰知道快到了付賬的時候,我那師兄就肚痛去如廁,我只好先給了,回來之後他倒是想給,我哪裡能收他的錢啊!」

隋州:「你們總不會去的仙客樓吃罷?」

唐泛:「那倒不至於,就在順天府衙門不遠的餃子鋪,吃的魚肉餃子和白菜豬肉餃,你還別說,他們家的手藝不比城北餛飩攤子差,現在天氣冷,等開春了會有雞毛菜餡,那叫一個鮮美……」

隋州:「……離題了。」

唐泛哦了一聲:「一頓飯下來也就一百個錢左右罷。」

他苦著臉道:「但是前天我上同年家裡去拜訪,發現他家已經快窮得揭不開鍋了,就請他到外頭吃了頓飯,這又花了五十個錢……感覺一次也沒用多少啊,怎麼好像一下子就花光了?」

隋州越聽越不對勁:「先前你從那個白蓮教女人手裡,不還拿了五百兩嗎,就算給了我一半,剩下兩百五十兩也沒這麼快用光罷?」

這事讓唐泛美了半天,他誰也沒告訴,就告訴了隋州一人,還跟隋州一人分了二百五,美其名曰分贓。

隋州不肯收,他還硬塞進對方懷裡,強迫隋州收下。

說起這事,唐大人就更不好意思了:「我見那同年家中清貧困苦,老家尚有四個兒女嗷嗷待哺,他自己在京城租住的房子卻還快要到期,籌不出銀錢,便將那兩百五十兩都給了他。」

隋州面無表情:「你真是慷慨大方。」

唐泛還以為隋州在誇他呢,厚著臉皮謙虛:「哪裡哪裡,扶危濟困是我輩中人應盡責任,反正這錢得來不費勁,花了也不心疼!」

隋州繼續面無表情:「這錢怎麼就得來不費勁了,你是去偷還是去搶了?」

唐泛:「……」

隋州:「你忘了你在那賊窟裡差點連命都丟了的事嗎?就算他家裡再困難,你給個一百兩也就頂天了,怎麼事事精明,放到自己身上就不行了?做事沒個計劃,花錢自然如流水!」

唐大人被訓得像個孩子似的不敢抬頭,羞愧道:「是是是,我回去一定讓阿冬幫忙監督我!」

還真別說,自從隋副千戶榮升隋千戶,又執掌北鎮撫司之後,這威嚴是一日盛過一日了,原先訓人就夠有架勢了,現在板起臉,簡直能讓人不敢吭聲。

隋州道:「阿冬如何約束得了你,以後你將俸糧兌鈔之後,交一半到我這裡來,我替你保管,以後你花完手頭的錢之後若還需要用錢,需要和我說一聲,我同意了才能用。」

隋州向來不愛多管閒事,他這輩子所管的閒事,幾乎全都管在了唐大人頭上。

但也虧得是他們這樣的交情,否則旁人聽了,定會覺得難以理解,說不定還要翻臉。

不過像唐大人這種異於常人的人,聞言反倒喜滋滋地點頭:「這樣也好,有了你的約束,我就不會亂花錢了!」

於是從此以後,隋千戶除了管北鎮撫司那一攤子事,回到家還要幫唐大人管著錢,真是內外皆握大權,羨煞旁人也。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