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洛河邊上的一個已經荒廢了的小村莊。
有一年洛河氾濫,將這個小村莊淹了,莊稼無一倖免,村民們便漸漸搬離了此地,久而久之,這裡除了幾間破屋之外,已經無人居住。
烏老四已經在這裡待了快半年。
但他並不是最早來到這裡的人,他來到這裡的時候,這裡已經有了人煙。
和他一樣身份的白蓮教徒奉命裝扮成來到這裡安居的村民,弄了幾條小船,每天日出打漁,日落歇息,看上去與尋常百姓無異。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要仔細觀察,隨時注意有沒有可疑的人在附近窺視。
至於守候的目的是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能夠離開,烏老四一無所知。
那不是他們這個級別的教眾能夠瞭解的事情。
在他與同伴來到這裡的兩個月後,又陸續有幾個人到來,其中一名妖嬈動人的少婦,被周圍的人簇擁著,進了村莊裡那間被收拾得最好,也從來不允許烏老四他們靠近的屋子。
烏老四和他的同伴不止一次在私底下猜測過少婦的身份,帶著一種男人才能理解的猥瑣語氣,他們都覺得那少婦肯定是教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說不定還是壇主夫人。
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這些都與他們無關,烏老四等人甚至沒能跟那個女人說上一句話,而那個女人自從來到那個屋子之後,也總是深居簡出,外面的人來來去去,經常從那間屋子進出,那女人卻很少出來過。
烏老四他們因此有了更加下流的各種猜測版本。
今天的晚霞絢爛而美麗,與其它時候並沒有多大不同。
烏老四早已看膩了這樣的景色,他懶洋洋地將小船靠了岸,一邊按照習慣,仔細留意了一下附近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
一切如常。
烏老四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進過窖子了,如果可以的話,他早就把腳下這條小破船一丟,直接進城去找幾個姑娘瀉火。
但是不行,他奉命守在這裡,沒有命令,一步也不許離開。
上頭到底是為什麼非要他們待在這個破地方!
烏老四既好奇又有些忿忿不平,但他沒有資格也沒膽子去找堂主置喙,這些想法也只能在腦子裡轉了轉,手中依舊像往常一樣,將船上那張網裡幾條比蝦米大不了多少的魚兒抖落出來,一面跟旁邊靠岸船隻的同伴打了聲招呼。
同伴壓低了聲音道:「今晚到我那裡去罷,我弄了瓶酒來!」
烏老四一聽,眼睛頓時亮了。
但下一秒,不遠處,從那個神秘的屋子裡,傳出了一聲尖叫!
是那個少婦的聲音!
烏老四心頭一驚,下意識地與同伴對望了一眼。
作為普通教徒,他們的身手也很一般,跟上層不同,烏老四可不想造反,更沒有什麼「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想法,他加入白蓮教的初衷很簡單,只是為了有一個強大的靠山,在江湖上吃得開罷了。
這樣的人往往是最實際,也是最有眼色的。
當變故在那個小屋發生的剎那間,烏老四和同伴想到的,不是趕過去救援,而是怎麼設法逃跑。
緊接著,他們瞠目結舌地瞧見了此生最難忘的一幕。
十數個身著飛魚服,手持繡春刀的人從小屋裡衝出來,如飛鷹一般殺向那些同樣朝小屋撲過去的教眾!
等等!
他們之前明明看見那屋子裡頭有兩三個人,都是白蓮教本地分壇的堂主,地位舉足輕重,怎麼一下子就換成錦衣衛了!
那屋子是能大變活人嗎?!
眼見兩方人馬殺成一團,烏老四與同伴對望一眼,都在猶豫到底是要上去幫忙好,還是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好。
很快他們發現,那些錦衣衛雖然看上去兇猛,實際在剿殺了屋裡的高手之後,他們已經逐漸開始氣力不濟。
「老四,你怎麼看,要不要過去幫忙?」同伴湊過來。
「不去,你沒看那屋子裡的堂主沒一個出來,肯定都被殺了!那些可是錦衣衛,說不定教中出了什麼大事,小命要緊,咱們還是別摻合了,趕緊找機會溜罷!」烏老四想也不想就道。
同伴想想也是,老實說他們這幾年也攢了不少私房,早就有心脫離白蓮教了,只是礙於教規嚴格,一直沒機會,幹什麼不好非得跟官府作對,上面的心思他們不懂,但他們可沒興趣為了聖教獻身。
兩人一合計,趁亂偷偷溜走,遠走高飛去了南方做起小本生意,娶妻生子,這是後話了。
再說小屋那邊,烏老四他們所日日見到的神秘少婦,實際上就是李漫當日帶回李家,聲稱在外面納的妾室陳氏,也是後來唐泛在京城郊外遇到的白蓮教總教使者九娘子的姐姐。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原本已經荒廢了的村子裡邊,就有一條通往永厚陵下鞏侯墓的地道,而那條地道的入口就在陳氏守著的這間屋子裡。
陳氏為李漫誕下一個兒子之後,便將孩子交由附近的農戶去養,她自己則守著這間小屋,和李漫他們從鞏侯墓裡轉移過來的大批寶藏。
因為約好的時日早就過去,李漫他們卻遲遲不見出來,陳氏畏懼那墓中的鎮墓獸,也不敢過去找,枯等數日之後,便認定李漫他們已經死在裡頭,心裡不由起了私吞寶藏的念頭。
陳氏生性放蕩,原本就不同於良家婦女,當初跟李漫勾搭上之後,才稍稍收斂了本性,可李漫畢竟已經是天命之年了,易容和幻術再好,體力也終歸不可能跟年輕人相比。
如今一見李漫很可能已經死了,陳氏便再沒了顧忌,有意勾引他手下的幾名壇主。
她風姿綽約,這一來二去,哪有不上鉤的男人,是以等到唐泛他們發現這裡的時候,陳氏竟與那幾個男人在床上顛鸞倒鳳,不知今夕是何夕呢。
李漫估計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女人竟然轉眼就跟別的男人廝混在一起了,要是知道,估計能氣活過來又氣死一次。
咋舌之餘,倒便宜了龐齊等人,趁著幾個人在床上混戰的時候,龐齊等人一躍而出,陳氏那幾個姦夫便都來不及怎麼反應,就被殺死在床上。
為了捉陳氏活口,龐齊他們一個疏忽,這才給了她尖叫的機會,引來外面的白蓮教徒。
雙方很快纏鬥起來,戰況激烈,現場刀光劍影,血光四濺。
論理外面那幫白蓮教徒本來不該是他們的對手,但龐齊他們之前體力消耗過盛,打起來也未能拼盡全力,顯得束手束腳。
唐泛身手不行,當然不可能也上去摻合拖後腿,只能在一邊干看著。
他拍拍錢三兒的肩膀:「今日你做得很好,多虧你了!」
錢三兒有點受寵若驚,他自小就跟著師父幹盡偷雞摸狗的勾當,那都是跟官府對著來的,幾曾還能得到朝廷欽差一聲嘉許,頓時激動得都找不著北了。
「大,大,大人誇讚,小的實在是受之有愧!」
見他如此激動,唐泛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你沒有被李漫所惑,跟著他同流合污,這足以證明你不是壞人,你師父也不在了,別再幹那些雞零狗碎的勾當,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等回去了,就找份正經的營生做罷!」
錢三兒忽然朝唐泛跪了下來:「小的早就不想幹那些黑心勾當了,可除了那些,小的什麼也不會做,求大人給小人指條明路罷!」
這人立馬就順著竿兒爬了,唐泛並沒有反感,反倒覺得他挺機靈,而且這人心地不壞,是個可造之材:「等回去再說。」
見他這樣說,錢三兒就知道唐泛是答應了,當即大喜過望,砰砰砰給唐泛磕了三個響頭。
沒想到磕頭磕得太用力了點,前邊雙方打成一團的激烈戰況都沒能驚醒隋州,錢三兒這額頭觸地的聲響,反而讓隋州眉頭一皺。
唐泛察覺懷中之人的動靜,低頭一看,大喜道:「廣川,你醒了,沒事罷!」
隋州緩緩睜開眼睛,入目便是唐泛飽含關切與焦急之色的神情。
隋州:「噗!」
唐泛:「……」
這是啥反應?腦子撞傻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對方的額頭,目光對上隋州飽含笑意的眸子。
唐大人似乎忘記了自己之前在下面被李漫摑了一巴掌的事情,這使得他還沒消腫的臉此刻腫起一邊,俊雅的形象換成了祭祀擺在神案上的豬頭,所以隋州一看見那張臉,就忍不住想發笑。
然而一笑之後,心中卻變得越發柔軟,他凝視著唐泛,腦海裡慢慢地只剩下一個念頭。
還好這個人沒事。
那麼即使自己受再嚴重的傷,也是值得的。
「……李漫呢?」隋州沙啞著聲音問道。
「死了,被錢三兒殺的。」唐泛道。
錢三兒扭捏害羞,正想謙虛幾句,卻發現隋州看也沒看他一眼。
此刻對方眼中的方寸世界,只容納得下一個人。
從清晨到黃昏,趙縣丞帶著兩名捕快枯等在外頭,片刻不敢走開,就怕下頭忽然發生了什麼突然狀況,連午飯都是洛河村的人做好了送過來的。
此地一眼望去,全是萋萋野草,殘垣斷瓦,就是沒有一處遮蔽的地方,雖然日頭不大,可曬久了也是頭暈眼花,趙縣丞早就習慣了出入有隨從,起居有伺候的日子,現在在這荒郊野外待了一天,實在有些受不了。
可受不了了也要受,他跟何縣令不一樣,眼看著好不容易搭上京城來的欽差,正巴不得做得更好一點,給欽差留下好印象,說不定以後仕途也更平坦一些。
要說他這個人雖然功利心很強,辦事能力卻比何縣令強上許多,否則唐泛也不會讓他跟進跟出,還讓他留守在這裡。
不過一天下來,等候在外面的三個人不由有些焦慮了。
「大人,您瞧這都快天黑了,他們下去的時候可沒帶多少乾糧的,會不會……」湯捕快忍不住道。
趙縣丞白了他一眼:「繼續說啊,怎麼不說了?等會兒被欽差大人聽到,看你怎麼辦!」
湯捕快立馬摀住嘴巴,噤聲了。
狄捕快湊過來道:「大人,咱們這麼等下去也不是法子,要不讓人下去瞧瞧,真要有個萬一,也好接應!」
趙縣丞點點頭:「老湯你瞧瞧,人家老狄說話水平就是比你高,好好學著點!」
沒等狄捕快對湯捕快露出一個得意的眼神,趙縣丞又道:「現在還有誰敢下去,要不老狄你下去看看?」
狄捕快瞬間垮了臉:「大人,不帶這麼坑人的!」
那下頭現在已經成了煉獄修羅場一般的地方,沒看欽差那麼多人到現在都沒出來,誰還敢下去啊,估計給一筐金子都要掂量掂量!
趙縣丞呸了一聲:「不敢就閉嘴,都少在這裡瞎嚷嚷!老湯,你現在回縣城去,給縣尊稟報一聲,咱們確實也不能這麼等下去,萬一他們要真沒出來,咱們就得背黑鍋了……」
他話還沒說完,地面忽然微微震顫起來,雖然不至於站立不穩,但趙縣丞他們都感覺到屁股底下嗡嗡顫動,持續不斷的巨響從那個盜洞入口傳了出來。
趙縣丞三個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這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只要一想到唐泛他們還留在下面,趙縣丞三人就坐不住了。
狄捕快結結巴巴:「該,該不會是下面坍塌了罷……」
湯捕快哭喪著臉:「怎麼辦啊大人!」
趙縣丞的聲音也有點顫抖:「不要慌!……」
湯捕快驚叫起來:「手!一隻手!」
狄捕快則趕緊撲過去,緊緊攥住那只突然從盜洞裡伸出來的手。
湯捕快和趙縣丞也反應過來了,三人合力,使勁將那個人給拽了上來。
一張佈滿塵土的臉出現在三人面前,趙縣丞好一會兒才辨認出來,這好像是一名叫嚴禮的錦衣衛。
沒等他發問,嚴禮就已經焦急地吼了起來:「快去叫人過來幫忙,下面倒塌了!」
趙縣丞連忙問:「那唐大人他們呢?」
嚴禮:「在下面!他們全都在下面!我奉命守著入口才逃出來的!」
趙縣丞一聽,都快魂飛魄散了,要是欽差折在下面,那他別說陞官發財刷好感,估計連烏紗帽都不知道還保不保得住。
幾人趕忙分頭趕到縣城和洛河村去搬救兵,洛河村民們倒是來得快,只是幾個膽大的剛剛爬下去,就聽見裡頭傳來的轟隆巨響,嚇得又趕緊爬了出來。
當何縣令和程文他們趕過來的時候,就瞧見村民們從盜洞裡爬起來,告訴他下面應該無人生還的消息。
嚴禮當場就懵了,他不信那個邪,一手搶過村民帶來的鐵鍬,非要親自再下去一回。
趙縣丞也咬牙帶著人陪他下去,結果一個時辰後,幾人鐵青著臉重新上來。
何縣令連忙搶上去問:「怎麼樣!怎麼樣!」
趙縣丞搖搖頭:「地宮上層也已經坍塌了大半,往下走的道路已經被徹底堵死,根本下不去!」
何縣令臉都白了,那怎麼辦啊,難道真要上報朝廷,說欽差死在這裡?
眾人全都惶惶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湯捕快出主意道:「唐大人不是說過那河裡還有一個入口,連著帝陵麼,要不從那裡進去找找?」
狄捕快搖頭,小聲道:「你知道那入口在哪兒嗎,洛河的水又急,這下去之後能不能上來都是兩說!」
嚴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盜洞嚎哭:「大人啊!屬下對不住你們啊!」
何縣令被他弄得也想哭了,他摸了摸自己腦袋上那頂官帽,心想烏紗帽啊烏紗帽,也不知道我還能戴著你幾天呢!
趙縣丞更想哭:老子在這白耗一天是為啥呢,要是欽差出事,他不還得陪縣令連坐啊!
「都在幹嘛,號喪呢?」
有氣無力的聲音傳過來,何縣令等人倒也罷了,這聲音對於嚴禮來說卻是熟悉無比的天籟之音。
他的哭聲生生頓住,猛地回頭,便看見龐齊一個人拖著把繡春刀走過來,身上的服飾髒得都快瞧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滿臉儘是血污,累得像條死狗。
「老龐!」嚴禮跳了起來,直接撲過去,將人猛地抱住。
左捏右捏,好像真不是在做夢啊!
「你沒死?!」
瞧瞧這話問得,龐齊翻了個白眼,說都懶得與他說,直接就對何縣令他們道:「趕緊帶上人,到塢羅河與洛河交界邊上的那個荒村,唐大人、鎮撫使,還有弟兄們都在那兒!」
眾人一聽都是大喜過望,原本以為要丟官獲罪,一個個都如喪考批,沒想到峰迴路轉,竟然還有這種發展!
何縣令趕緊問:「唐大人他們沒事罷?」
龐齊朝他一吼:「還不快去,你在這裡跟我囉嗦個屁啊!」
何縣令被罵得屁滾尿流,趕緊帶上人一溜煙往那裡趕。
總算結束了!
龐齊再也支撐不住,直接坐倒在地上,人往嚴禮身上一歪,昏了過去。
鞏侯墓被徹底炸毀,連帶那兩頭鎮墓獸也徹底被壓死在裡面,李漫等人本是為了將唐泛他們引進去,讓他們與鎮墓獸鬥得兩敗俱傷,自己則帶著寶藏逃之夭夭,沒想到自作孽,不可活,他在京城時從唐泛手中逃開,最後仍舊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間接死於唐泛之手。
經過小荒村的浴血一戰,唐泛他們擒獲了不少白蓮教徒,但收穫最大的還是作為李漫姘頭的陳氏,當她被何縣令他們從小荒村裡帶出來的時候,連衣服都沒穿整齊,還是那一身從床上被揪下來的打扮,楚楚可憐,瑟瑟發抖,惹得不少男人火辣辣的視線在她身上來回打量,連何縣令都看了她好幾回。
不過沒有唐泛發話,沒有人敢和她搭話,這可是要直接押解進京的欽命要犯,也是他們此行最大的收穫之一,陳氏在白蓮教裡地位不低,從她身上必然可以挖掘出更多的內情。
從鞏侯墓裡轉移出來的財物,被陳氏藏在了那屋子裡的米缸裡面,上面覆上厚厚一層糙米,很快被唐泛他們找了出來。
至於錢三兒的歸屬,唐泛也幫他考慮好了,這小子在墓中表現不錯,人也不壞,最重要的是夠機靈,所以唐泛向隋州說了一聲,徵得他的同意,準備將錢三兒帶回京,若是考核合格,便讓他成為北鎮撫司一員,若是不合格,就丟順天府去,雖然唐泛已經離開順天府了,但這點面子還是夠用的。
錢三兒被這從天而降的喜訊砸暈了,對著唐泛再三叩謝,又在他後面跟進跟出,瞧那樣子,恐怕是恨不得黏在唐泛身後當條尾巴了。
地宮坍塌,宋陵損毀,這對當地老百姓來說是一件唏噓不已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他們依舊很高興,因為那兩頭鎮墓獸也隨之被壓死在裡面,村民再也沒有聽到那個詭異的哭聲,也再也不會有人經過河邊的時候被拖下去,自然人人歡喜,額手稱慶,又對唐泛一行人感激涕零,直稱為救命恩人,要為他們立長生牌位。
但對於劉家來說,這卻又是另外一個噩耗。老村長死了,長子劉大牛也被證明早就死了,連屍體都不知所蹤,之前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劉村長是白蓮教妖徒李漫假扮的。
劉家人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頓時一片愁雲慘霧。
不管如何,老村長的死都與鞏侯墓有關,要不是他為了村子的安寧,親自下去查看,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所以唐泛囑咐何縣令要好生安撫劉家,以及那些同樣受了波及,有家人傷亡的村民。
此行不僅剿滅了為禍地方的妖獸,而且一舉將白蓮教的河南分壇連根拔起,像李漫這樣在教中擔任重要職位的人物,也都死了,更不必說他們還殺了一干堂主,抓住陳氏,繳獲白蓮教徒苦心搬運出來的鞏侯墓寶藏,無論怎麼看都是大功一件。
但對其他人而言或許如此,對唐泛而言,卻有一道陰影籠罩在他頭上。
那就是尹元化的死。
之前在鞏侯墓中,唐泛剛救了尹元化一命,轉眼卻被他推出去當擋箭牌,要不是隋州及時出手,當時死的就應該是唐泛了。
在那之後,尹元化看見鎮墓獸離開了大殿門口,自以為有了生路,不顧一切跑出去,誰知道外面卻還有一頭鎮墓獸,結果自投羅網,自己把自己給作死了。
可以說完完全全是死不足惜。
但別人不這麼看啊,不說別的,尹元化的死訊傳到京城,他那位老師梁侍郎,就第一個要找唐泛算賬。
你說尹元化是被鎮墓獸咬死的,誰信?證據呢?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為了排除異己,故意將他留在裡面?反正錦衣衛與你相好,自然會聽從你的命令,殺人滅口,就是這麼簡單!
都不必等梁侍郎開口,唐泛就已經幫他想好如何加給自己的罪行了。
他甚至可以預料,這次回京,其他人也許會因此獲得嘉獎,唯有他自己不會,非但不會,很可能還會有罪名等著彈劾自己。
為了此事,唐泛特意將程文和田宣叫到跟前,對他們道:「回京之後,朝廷恐怕要追究尹元化之死,反正你們沒有下墓,倒時候照直說便是。一切責任由我來承擔,你們不必擔心會被連累。」
程文與田宣二人在知道尹元化死了的消息之後,確實有些惶恐不安。
唐泛作為欽差正使,若是要將責任推卸到兩人身上,分攤自己的責任,也不是不可以的。到時候他只需要在奏疏上說程文與田宣慫恿尹元化下墓之類的,程文他們就逃不過罪責,反正他們倆只是普通的刑部司員,連品級都沒有,實乃充當炮灰的最佳人選。
但他們沒想到唐泛不僅不打算這麼做,反而跟他們說責任由自己一力承擔。
在官場上待久了,許多人難免會將自己裹得緊緊,生怕行差踏錯,更不敢隨便出頭,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有付出,自然就有回報,不是人人都只想著勾心鬥角,剷除異己的。
程文感動之餘,對唐泛道:「大人,屬下雖然位卑言輕,但此行既然一起出來,想必作證的話,還是可信的,還請大人讓屬下一併具名上疏,證明尹員外郎的死確實是由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大人您!」
田宣也道:「是啊大人,梁侍郎早已看您不順眼,回京之後必是要找您麻煩的,尹員外郎平日裡就對您諸多不敬,有這種結局也是天注定,怨不得別人!屬下也願意一道上疏作證!」
唐泛沒想到平日裡明哲保身的兩人竟然願意站出來作證,心裡很有些感動,但他仍然搖搖頭,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程文和田宣見唐泛心意已決,只好按下不提,心想再不濟,唐大人在部裡還有張尚書撐腰呢,應該也不會怎麼樣的。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剛剛離開京城不久,尚書張鎣就被調離北京刑部,到南京刑部當刑部尚書去了。
南京是個什麼地方,在官場上混的人都知道,說好聽了就是陪都,平調之後級別不變,實際上就是去養老,空拿俸祿不幹事的,聽起來很好,實際上沒有半分實權,尤其還是刑部這種部門。
只因張鎣上回被唐泛那一通捧之後,還真就激起了內心為數不多的那一點良心,剛好碰上李孜省向皇帝獻房中術,朝野一片罵聲,張尚書也跟著上疏勸諫。
雖然人人皆知紙糊三閣老的大名,但實際上,萬安、劉珝、劉吉這三個人之間也不是一團和氣的,彼此各立山頭,又明爭暗鬥,三足鼎立,誰也奈何不了誰。
張鎣雖然靠著首輔萬安,卻與劉珝更合得來一些,萬安早就覺得他左右搖擺,不夠聽話,想要換個人來當刑部尚書,正好就抓住這個機會,上奏皇帝,說張鎣年事漸高,管刑部已經管不過來了,不如讓他去南京養老,換上一個更年富力強的。
萬安深知皇帝的心思,知道皇帝正需要打落一隻出頭鳥,來阻止眾人對他指手畫腳,唧唧歪歪,於是很不幸,張尚書就成了那只出頭鳥,被扔到南京去吃草了。
張鎣一走,梁侍郎自然就成了刑部的頭一號人物,雖然還未正式升任尚書之職,可也已經大權在握,說一不二,右侍郎彭逸春本來就個好好先生,見狀當然越發不會與梁文華作對。
所以程文和田宣並不知道,前方在等待唐泛的,將會是莫測的命運。
但不能因為回去有可能挨削,就徹底不回去了,不說別的,隋州傷勢比較重,錦衣衛裡也有個別受了重傷,在鞏縣很難得到太好的治療,為了這,他們也得越快回京城越好。
在唐泛看來,他的個人前途,遠遠沒有同伴的身體來得重要。
所以他命程文他們緊急將財物清點造冊,然後就謝絕了何縣令的挽留,帶著所有人踏上回京的路途。
不比來時急著趕路,因為要照顧傷患的身體,行程肯定不能太快,還要常常經停驛館歇息。
何縣令他們準備了幾輛馬車,上面墊上厚厚好幾層軟褥,用來載傷者,路上還有一個大夫隨行,以備可以開方熬藥和療傷。
隋州因為傷及內腑,要經常休息,加上喝的藥裡有助眠的藥材,這一路上,十天倒有八天是在睡覺中度過的。
受了傷就需要有人照顧,此行唯一的女眷是陳氏,但她的身份是欽命要犯,雖然得到獨坐一車的待遇,不過手腳都戴上沉重的鐐銬,前後左右都有人監視隨行,唐泛怎麼也不可能讓她來照顧隋州,於是唐大人就自告奮勇擔任起照顧病人的職責。
龐齊等人為唐大人的高尚情操而感動不已。
而當時,當事人隋州正在昏睡中,否則他應該會第一個跳起來反對……
但事實已經鑄就,反對也來不及了。
在隋州一覺醒來之後,發現送藥過來給他的人,由隨行大夫換成了唐泛。
隋州:「……」
唐泛:「怎麼了?」
隋州:「大夫呢?」
唐泛:「他在給其他人換藥,今日我來餵你罷。」
隋州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唐泛還當他客氣,不由分說按住他:「大夫說了,我們現在強行上路,本來就對你的傷勢恢復不利,你能躺著就盡量躺著,這樣才好得快,咱倆啥交情啊,你就別和我客氣了!」
隋州默默無語,心想我真不是跟你客氣。
那頭唐大人舀了一勺湯藥,正要送到隋州嘴邊,想起之前自己生病的時候隋州照顧自己的情景,便學著他先送到自己唇邊試了試溫度,然後才遞過去。
結果快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手不小心抖了一下。
隋州:「……」
唐泛:「……」
隋州:「……還是我自己來喝罷。」
唐泛打了個哈哈:「我這不是手生嘛,抱歉,抱歉!要不咱們換個姿勢?」
他用袖子給隋州擦了擦衣襟,然後先將湯碗放在一邊,把隋州扶起來,半靠在自己身上,然後才端起碗,小心翼翼地遞到隋州嘴邊,微微傾斜,心想這回總不會手抖了吧。
冷不防外面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
緊接著又是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音。
好一會兒,屋子外頭才響起錢三兒的聲音:「隋大人,對不住啊,打擾您休息了,剛剛是陳氏那女人在瞎叫,非說別人在偷看她換衣服,您沒被驚擾到罷?隋大人?」
唐泛:「……」
隋州:「……」
這回可好了,連碗帶藥直接倒扣在隋州臉上。
得虧這藥的溫度是剛剛好,不然隋州的傷情又得再增加一項。
隋州不得不自己伸手就碗從臉上拿下來,艱難道:「我自己來就好。」
唐大人無語凝噎:「廣川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隋州雖然是受害人,但他卻很想笑:「我知道,你就不是伺候人的那塊料,重新讓人熬一碗罷,你陪我說說話罷。」
對病人的要求要無條件滿足,唐大人精神一振:「那行,你想說什麼?」
隋州:「……先幫我拿套衣裳來換罷。」
唐泛:「噢噢!」
看著他起身去找衣服的背景,隋州心中真是無奈而又泛起微甜:「你有想過你回京之後會如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