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手對決

「聽說仲景堂昨夜走水了!」

「啊?沒鬧出人命罷?」

「那倒沒有,據說藥鋪守夜的夥計發現得早,只燒了點東西。」

「阿彌陀佛,那可真是佛祖保佑,杜老大夫心地仁善,經常給人看病不收錢,果然善有善報啊!」

「可不是,上回城東那邊走了水,將一家五口人全部燒死在裡邊,那場景慘得,嘖嘖,我當時就不敢再看第二眼!金掌櫃,我說您這當鋪開得好,地方好,有了仲景堂,那些沒錢看病的人沒少來您這兒當東西罷!」

耳邊聽著左鄰右舍閒聊天,金掌櫃手下飛快地在算盤上撥著,連眼皮也沒抬,只笑道:「瞧您這話說的,難道光我生意好,你們生意就壞了?」

「哈哈,托仲景堂的福,大伙都壞不了,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只要韃靼人別三天兩頭地來,大夥兒就有安生日子過!」旁邊布匹鋪子的掌櫃笑道。

「話說回來,算算日子,韃靼人也差不多該來了罷?」說話的是布匹鋪子對面的銀樓掌櫃。

「我說你是賤骨頭啊,來了你害怕,不來你還盼著吶?」

「也不是這麼說,往年入春的時候,那些韃靼人總要過來劫掠一回的,這要是不來呢,我心裡總是七上八下地吊著,非得聽見他們來了的消息才安生!」

「他們應該不敢來了罷,」金掌櫃接著話道,手下的動作依舊沒停,算盤撥得啪啪響。「咱們大同自打有了王總兵坐鎮,韃子都要楚幾分呢!」

「前陣子不聽說王總兵和汪太監鬧翻了麼,一氣之下都帶著人跑雲川衛去了,哎,好端端的,這又是為的什麼啊?」銀樓掌櫃搖搖頭。

「你這就不懂了罷,官場上素來是勾心鬥角,殺人不見血的,就跟咱們這做生意的一樣,免不了常常要跟客人鬥智鬥勇,為了什麼,為了名利唄!」布匹鋪子老闆撇撇嘴。

金掌櫃終於算完了手邊的賬,抬起頭笑道:「這些都不是咱們該管的,更不干咱們的事,咱們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管他是王總兵還是張總兵,反正韃靼人來了,誰不都是要往鄉下跑的麼?」

銀樓掌櫃道:「那可不一樣,去年我就沒跑,有王總兵在,那些韃子進不了城……」

他話還沒說完就頓住了,幾個閒磕牙的人看著外頭忽然進來好幾個高大漢子,全都收了聲音。

金掌櫃一愣,連忙掛上笑容:「各位,敢問有何貴幹,是要當東西,還是……?」

這模樣一看就是來者不善,怎麼也不像是要當東西的,幾個漢子沒作聲,兀自將門口堵住,又讓出一條道,讓後面兩個人進來。

「掌櫃,你還記得我嗎?」唐泛笑道。

金掌櫃仔細端詳了一下,搖搖頭:「不記得。」

唐泛笑道:「昨兒我打從你們當鋪門口路過,還與掌櫃打了個照面呢!」

金掌櫃苦笑:「瞧您這話說的,老夫雖然記性不差,可也不能連個過路的都記得啊!」

唐泛含笑:「那你認得邢嫂子這個人麼?」

金掌櫃:「這倒是認得,她常來這裡當東西。」

唐泛從懷中掏出帕子,將那兩塊銀子抖落在櫃檯上:「那你可認得這個?」

金掌櫃又苦笑:「您這是故意為難人啊,當鋪每日經手的銀子千千萬,我如何能認得?」

唐泛笑道:「看來這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不如您跟我們回去慢慢說罷。」

他話剛落音,後面便上來兩名漢子,一左一右將金掌櫃牢牢鉗制住,令他動彈不得。

「你,你這是幹什麼!這大同城內可是有王法的!」金掌櫃驚叫起來。

「幾位是不是太霸道了,若與金掌櫃有什麼糾紛,便到官府裡說事,這裡可不興私下解決的!」銀樓掌櫃沒忍住,站出來道。

那頭布匹鋪子掌櫃想要悄悄走人,卻發現門口也被對方的人堵住了,他不由嚷嚷起來:「你們怎麼能隨便進來就抓人呢!我與縣尊大人可是相識的!」

「錦衣衛辦事,用不著經地方官府許可。」隋州一句話便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一聽錦衣衛三個字,別說金掌櫃了,另外兩人也頓時噤若寒蟬,臉色都嚇白了。

隋州沒管他們的反應,揮揮手讓龐齊找兩個人先將他們帶回去,他與唐泛仍然留在當鋪內。

唐泛看著金掌櫃:「邢嫂子與你有何關係?昨日打劫我的小賊,是不是你指使的?」

金掌櫃苦笑:「大人,便是錦衣衛也不能這麼冤枉人啊!我好好一個當鋪掌櫃,還只是給這裡的東家打工的,每日勤勤懇懇在這裡幹活,哪裡認識什麼小賊?便是那邢嫂子,小的也說了,她常來我這裡當東西,所以才認得的,其它的事情,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唐泛涵養頗佳,帶著微微的笑容道:「來之前,我們就查過你了,你不是本地人罷,幾年前因為逃荒來到這裡,在這間福記當鋪當掌櫃,每月薪俸也不少,卻不好酒不好色,連個老婆孩子都沒有,孑然一身,無慾無求,換了你,你會相信這個人沒有蹊蹺麼?」

「方纔你的反應,其實已經出賣了你。正常人應該是像那兩個人一樣,又驚又怒,又不敢反抗,可是你呢,聽見我們表明身份之後,反應依然冷靜。但你有沒有想過,太過冷靜,反倒會將自己暴露?」

金掌櫃依舊狡辯道:「大人,小的在這裡當掌櫃也不少年頭了,見過的世面多,應對自然就冷靜些,這有什麼出奇的?」

唐泛挑眉:「你見過的世面多,方纔那兩位的鋪子同樣開在這條街上,他們每天不是與你見一樣的人?難道他們見過的世面就少了?憑什麼他們驚慌失措,你就淡定沉穩啊?」

「你與他廢話什麼,一用上刑,天王老子都嘴硬不了!」

伴隨著說話聲,又有一人從外面走進來。

奇怪的是,守著門口的錦衣衛卻沒有攔下他。

看見來人,金掌櫃臉上終於流露出異樣。

對他而言,錦衣衛的凶名再顯赫,也不如汪直這兩年在大同的聲勢。

大同城內,不少百姓都認得這位汪太監。

人的名,樹的影,汪直一出現,連金掌櫃都感到害怕了。

汪直倒也乾脆,見他不吭聲,抬膝直接就是一下,還專門衝著人家的脆弱部位去。

只聽得一聲輕微的悶響,在場所有人的心都跟著顫動了一下。

金掌櫃的表情頓時扭曲起來,偏偏汪直還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塊破布塞進他嘴裡,讓他想喊都喊不出聲,只能嗚嗚嗚地叫喚。

唐泛聽這聲音,覺得八成是裡面某個地方斷裂了。

出於某種感同身受的心理,他臉上也隨之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

汪直看見了,嫌棄道:「你那是什麼表情,踢的又不是你!」

唐泛:「……我疼。」

汪直哂笑:「真沒出息!」

可他隨即發現沒出息的不止唐泛,除了隋州,龐齊他們的面皮也都相繼微微抽搐了一下。

顯然他方纔這一下,很能讓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感同身受。

「不用往裡瞧了,後門也被我們堵住了,你那夥計也跑不掉,不過他知道的肯定沒你多,我們對他沒興趣!」

汪公公沒搭理唐泛他們,他盯住金掌櫃,就像毒蛇盯著自己的獵物,拖長了語調道:「我猜,就算你沒老婆孩子,也不想直接變成宦官罷?你現在的傷還有得治,要是你還不說實話,嘖嘖,那可就不好說了!」

看在唐泛眼裡,只覺得他那笑容用獰笑來形容更合適。

「給你一刻鐘罷,別說我汪直太狠。」汪直拍拍手,看了旁邊的沙漏一眼,沒等金掌櫃反應過來,就道:「三,二,一。好了,時間到。考慮好了罷?」

他將金掌櫃嘴裡的帕子抽出來。

「不,不是說一刻鐘嗎……」金掌櫃瞪大了眼,因為疼痛,連語調都破碎不全。

「那是你的一刻鐘,不是我的一刻鐘!」汪公公冷笑。

金掌櫃被他的霸氣和不講理震住了。

看著金掌櫃難以置信的神情,不知怎的,唐泛忍笑忍得有點辛苦。

他想起了一句話,惡人還須惡人磨。

沒有給金掌櫃遲疑的時間,汪直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從刀鞘中抽出來,可見寒光閃閃,絕對是吹毛立斷。

「好了,不說的話,我也給你個痛快的,你放心,雖然像你這麼老,肯定是沒法入宮了,但這世上總還有些特殊癖好的人就喜歡那口,說不定到時候將你往南風館一扔,你還能迎來第二春,也用不著天天在這裡撥算盤了!」

他獰笑著說完,手起刀落,那叫一個乾脆利落。

「我說!——」

金掌櫃幾乎是尖著嗓子喊出這句話的,聲音穿透力十足,震得唐泛他們的耳膜都是一顫。

可見那時那刻金掌櫃心中的恐懼到了何等程度。

「我我我說,我說……」金掌櫃涕淚橫流,哪裡還有方才牙尖嘴利跟唐泛應付自如的模樣。

「那就說啊!」汪直喝道。

金掌櫃一抖,滿面淚痕,茫然地看著他:「……說說說什麼?」

他已經被嚇傻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汪直友情提醒:「你和那個邢嫂子的關係。」

金掌櫃精神一振:「對對,是我將消息傳給她的!」

汪直:「怎麼傳?」

金掌櫃:「有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我這裡,告訴我一個消息,我將消息告訴邢嫂子,她再傳向城外!」

汪直:「說明白點,不要讓我一個個問!」

萬事開頭難,一旦開了口,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金掌櫃強忍疼痛,努力讓話說得更流利一些:「就像這次,這次,有人給了我一道方子,等邢嫂子來的時候,我就將方子念給她,她丈夫是大夫,她也通曉醫理,自然知道如何將方子對上相應的病症,然後拿著方子出城,到時候自然會有人接應,那方子上面就暗藏著軍情。」

汪直:「方子是誰給你的?」

事到如今,金掌櫃居然還遲疑起來。

唐泛插口:「是王總兵府上的王管家?」

金掌櫃連連搖頭。

汪直卻沒有唐泛的好耐性,他已經舉起了刀。

事實證明,暴力比懷柔更容易讓人屈服,尤其是像金掌櫃這樣的人。

他的眼珠子瞠得老大,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別動手,那人就是您府上的!」

汪直:「誰!」

金掌櫃大氣不敢喘:「丁容,是丁容!」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有些意外,可仔細想想,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唐泛忽然想起來,自己在汪直那裡挨了一巴掌之後,丁容送他離開,還很關切地讓他去敷點三七或蒲黃,這起碼說明丁容本身對藥理肯定也是有所瞭解的,能夠想出用方子來傳遞消息的辦法,也就不奇怪了。

很多人往往都不會去注意到這種無足輕重的日常對話,可一旦事情發生之後再回過頭想想,就會發現其實線索早就隱藏在這些不經意的日常瑣事之中。

他又記得,汪直很早就說過,能夠及時獲知軍情的,除了他和王越兩個人,就只有他們身邊的親近人,以及手下那一幫將領。

而每回作戰前夕,在與手下進行軍事會議之前,王越和汪直二人都會先通過氣,確定一致方向,以免在會議上兩人先吵起來,讓下邊的人無所適從。

既然不是他和王越自己洩密,那麼他們身邊的親信心腹,就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但問題是,既然是親信和心腹,那必然深受主人的信任。

單說丁容,此人從汪直出宮開設西廠時就一直跟隨左右,又因為彼此都是宦官,更加備受汪直的信賴,連到大同,他都將此人帶在身邊,其信任程度可見一斑。

丁容自然也沒有辜負汪直的看重,每一樁差事都辦得很妥帖,性格也很機靈,總能看一步想三步,凡事為汪直周全。

這樣一個人,即使理智上知道他有嫌疑,感情上,汪直也很難懷疑到他。

可金掌櫃偏偏說出了丁容的名字。

汪直一臉冰冷地望著他,那眼神就像望著一個死人,金掌櫃都快嚇尿了,哭喪著臉,結結巴巴:「我真沒騙你!我真沒騙你!每次都是他主動先找上門來,有時候找我,有時候找我們東家,但為了防止身份曝光,我們是不能去找他的!」

趕在汪直髮作之前,唐泛快一步問出了其它問題:「這麼說,昨天搶我錢袋的那個小賊,果然與你也有關係了?」

金掌櫃:「是是!是我讓他去的,因為前頭邢嫂子剛離開,您後腳就追上去,我怕邢嫂子暴露,就讓那人去搶你的錢袋,好讓邢嫂子有時間離開!」

唐泛:「後來他會被滅口,也是你幹的?」

金掌櫃:「是,我怕你們找到他之後供出我,就事先在給他的銀子上面抹了毒,干他們這一行的,事後肯定會勘驗銀子,只要銀子一入口,毒也會跟著發作……」

唐泛:「好周全的計謀,可惜我之前懷疑的並不是邢嫂子,而是王管家,你做賊心虛,反倒將自己暴露了!」

金掌櫃哭喪著臉,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唐泛又問:「那麼與邢嫂子接應的人又是誰?」

金掌櫃搖頭:「不知道,我們都是單線聯繫的,我接到丁容的訊息,只需要在邢嫂子上門的時候再傳給她就可以了……」

見眾人面色不善,他又連忙補充:「但我知道邢嫂子住在哪裡,你們可以去找她!」

唐泛:「你是誰的人?韃子?還是白蓮教?」

金掌櫃:「當初我老家饑荒,全家都死光了,我在逃荒路上也差點餓死,最後被人所救,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便是白蓮教徒,我想著能有口飯吃便知足了,所以他們讓我入教,我就入了,不過我到現在還只是普通教徒……」

唐泛:「你身上有白蓮教的印記?」

金掌櫃:「有有,就在腰間!」

錦衣衛將他衣裳掀起來一看,果然見到左側腰間繡著一朵綻放的小小蓮花。

以前唐泛為了救阿冬而深入京郊荒村時,遇見了白蓮教派到南城幫的總壇使者九娘子,對方也曾經與他說起白蓮教印記的事情,還威逼利誘要在他身上也烙下這樣一個印記。

然而不管李漫也好,九娘子也好,他們身上並沒有所謂的印記,所以唐泛他們後來猜測,這印記應該只是給底層教徒準備的,為的牽制他們,讓他們不敢叛教。

要知道官府對白蓮教打擊甚嚴,一旦發現身上有這種印記的人,必然嚴懲不貸,正因為如此,金掌櫃自然忠心耿耿,不敢有絲毫異心,更為了避免以後牽連家人,他連老婆都不敢再娶。

唐泛:「這麼說,這間當鋪的東家,也是白蓮教的人了?」

金掌櫃:「應該是,我入教之後,就按照他們的吩咐來到這間當鋪安頓下來,不過東家經常不見人影,這間當鋪基本都是我在打理,他們好像將這裡當成中轉點,以當鋪為幌子,用來經手財物。」

金掌櫃被汪直嚇怕了,簡直知無不言。

對他來說,汪直比白蓮教可怕多了。

唐泛皺眉:「這麼說,白蓮教在本城勢力很龐大了?」

金掌櫃:「沒有沒有,自王總兵與汪公公來到這裡之後,對本教大力打擊,使得本教損失慘重,迫使大部分勢力不得不往外撤走,據我所知,如今就剩下丁容和我這一條線了,否則也不至於用如此隱秘單一的法子來傳遞消息,就如大人您所見,時日久了,肯定會被發現,如果多幾條線,如今也不是這等局面了。

他倒是實誠,唐泛點點頭:「那麼丁容呢,他在白蓮教中是什麼地位?」

金掌櫃苦著臉:「我也不曉得,東家只讓我要聽從他的吩咐。至於我們東家,我隱約聽說,他好像是本教一處分壇的副壇主。」

唐泛道:「你可知道他住在何處?」

金掌櫃忙道:「知道知道,小的可以戴罪立功,帶你們過去!」

他雖然被白蓮教救了性命,但白蓮教救他,其實不過是為了能多一個有用的教徒,這幾年金掌櫃擔驚受怕,連家室都不敢要,實在是受夠了,如今將真相坦白,對他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一聽他說戴罪立功,汪直怎會聽不出他的小心思,當下就冷笑一聲。

金掌櫃被他笑得不由抖了起來,要不是雙手被抓住,他都想去捂褲襠了。

該問的都問了,唐泛看了隋州與汪直一眼,見他們沒什麼好說的,便對汪直道:「我和廣川去找他說的邢嫂子住處,你與他去找丁容,如何?」

汪直嗯了一聲,沒什麼廢話,當即就揪起金掌櫃往外走。

他的臉色陰沉得快能滴出水來了,金掌櫃被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地抓在手裡,竟也不敢發出聲音。

兜兜轉轉,丁容居然是白蓮教的人,還一直待在汪直身邊,甚至被當作親信,這個事實讓汪直有點難以接受,他心情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事不宜遲,唐泛也沒有心思為汪直多操心,他與隋州合計了一下,便到官驛要了幾匹好馬,直接往廣靈縣趕。

按照金掌櫃給的那個地址,一行人邊找邊問,很快就找到位於千福山腳下的江家。

江家所在的江家村,正是邢嫂子丈夫江大夫的老家。

唐泛他們毫無預兆的出現,頓時驚動了這個平靜的小村莊。

彼時邢嫂子正端著飼料走出屋子,正準備去餵院子裡的小雞,瞧見龐齊等人氣勢洶洶地踹門而入,登時嚇得碗也打翻了,轉身就往屋裡跑。

龐齊他們如何會讓對方有時間逃跑,當即就衝進屋去,將江氏夫婦抓了個正著。

唐泛與隋州慢了一步,走進屋裡,這才發現邢嫂子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她趴在床前,緊緊抓著床上男人的手,後者半躺在床上,看著唐泛他們,臉上也流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

小屋裡瀰漫著濃濃的藥味,很顯然,這間屋子的主人生病,並非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看來邢嫂子也不是完全在說謊,她的丈夫確實是生病了。

唐泛望向那男人:「你就是江大夫罷?」

江大夫:「你們是什麼人?我們都是普通人家,沒有餘財,還請各位大人放我們老兩口一馬,若想要什麼就請自取罷!」

敢情是將他們當成打劫的了?唐泛有點啼笑皆非。

「兩位做了什麼事情,自己不清楚麼?裡通外敵,向韃子傳遞軍情,光是這條罪名就足以凌遲你們!金掌櫃已經招了,該說什麼你們應該知道罷?」

邢嫂子臉色陡變,簌簌發抖起來。

江大夫卻咬牙道:「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龐齊怒道:「事到如今還想抵賴!」便要上前去揪他。

卻被唐泛攔住了。

唐泛的目光從屋內四周收回,又落在眼前害怕得抱成一團的江家兩口子身上。

「你們住在這樣的地方,既不為錢也不為利,想必不是心甘情願為白蓮教所用,而是不得已被脅迫的罷?」

對這種人,像對金掌櫃那樣用刑是沒用的,得找準他們的心病下手。

唐泛道:「我記得先前杜姑娘曾說,你們有個兒子,進山採藥,卻一去不回,可能是被野獸叼走了,不過現在看來,叼走他的應該不是野獸罷?」

江大夫咬著牙沒說話,邢嫂子卻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唐泛微微緩下口吻:「我們從京城而來,乃皇帝派下來的欽差,你若有什麼難言之隱,大可說出來,我們會為你作主的。」

他拿出自己的腰牌遞過去,江氏夫婦是認識字的,但見上頭刻著「左僉都御史,唐泛」的字樣,心中其實就已經信了大半。

像他們這樣的尋常百姓,一輩子都生活在邊城,皇帝老爺就意味著高高在上,無所不能,一聽對方是皇帝老爺派來的欽差,邢嫂子終於鬆開丈夫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求求各位官老爺,救救我兒子罷!」

江大夫忍不住呵斥:「不准說!」

邢嫂子偏過頭:「為何不讓我說!大勇到現在都沒消息,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再讓我等下去,不如死了算了!」

江大夫長長歎息一聲,不再言語。

唐泛將她扶起來:「邢嫂子,有話慢慢說。」

邢嫂子抹去眼淚,抽抽噎噎地說起來龍去脈。

江氏夫婦並非白蓮教中人,只是前段時間他們兒子進山之後忽然失蹤,就在眾人尋找未果,以為他已經在山中遭遇不測的時候,有人忽然找上門,說他們兒子還沒死,但需要江氏夫婦照著自己的話去做,不然即使假死,也會變成真死。

隨著對方一併帶來的,還有江大夫兒子的手書,上面的字跡終於讓江大夫和邢嫂子確認自己兒子還活著。

在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都會收到兒子的信,對方此舉,除了向江氏夫婦表示他們兒子無虞的同時,也在威脅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為了兒子的安危,他們不得不照著對方的要求去做,成為這條線上的其中一環。

唐泛問:「找你們的人是什麼身份,你們可知道?」

邢嫂子:「知道,那人叫沈貴,是廣靈縣城裡數一數二的富商,我從金掌櫃那裡得到方子之後,也是將它交給沈貴。」

唐泛道:「仲景堂的杜姑娘知不知道這件事?」

邢嫂子黯然道:「她不知道,是我利用了杜姑娘父女的善心。因為沈貴說,拿了方子之後要先去仲景堂抓藥,有了那麼一遭,就算出事,也方便掩人耳目,別人只會懷疑仲景堂,肯定不會懷疑到我身上,而且,憑著我們與仲景堂的關係,有時候還可以隨同他們運送藥材的馬車出城,不必經過盤查。」

隋州聽了半晌,開口問道:「這麼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的內情了?」

江大夫苦笑:「我們根本不知道抓了我們兒子的人是誰,更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他們讓我們怎麼做,我們便怎麼做,連那方子上面到底藏了什麼秘密,我們也沒興趣打聽。怎會想到惹來這樣大的麻煩?」

隋州:「沈貴現在在何處?」

邢嫂子:「他就住在廣靈縣城,家大業大,其實我們怎麼也想不到,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他為何要抓了要挾我們……」

唐泛道:「給你傳消息的金掌櫃,是白蓮教徒,那個沈貴,很可能也是。」

「什麼!」江氏夫婦都懵了,臉上的震驚不似作偽。

「那,那我兒子會不會有事?大老爺,您可要救救他啊!」邢嫂子急得流下淚來。

唐泛溫聲道:「該救的人,我們自然會救,不過如今你們的嫌疑尚未洗脫,還得隨我們到大同走一趟。」

邢嫂子遲疑地望向江大夫。

事已至此,江大夫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他點點頭:「大老爺有令,我們自然無所不從,連沈貴,我們都可以帶著你們去指認,只求能保住我們兒子的性命!」

有了江氏夫婦的配合,事情倒是出乎意料的順理。

正如邢嫂子所說,作為廣靈縣首屈一指的富賈,沈貴家大業大,光是名下的鋪子,就佔了整整一條街,家裡更是嬌妻美妾,兒女成群,這樣一個人,再怎麼跑也跑不到哪裡去的,還不如金掌櫃來得光棍。

對方壓根就沒想到邢嫂子那邊已經暴露了,等唐泛他們找上門去的時候,沈貴剛從分號巡視回來,便看到家裡頭已經是呼天搶地,一片狼藉,女眷都被趕到偏院裡集中,而錦衣衛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家正堂,請君入甕。

被錦衣衛一恐嚇,沈貴就幾乎什麼都招出來了,他說自己根本不是白蓮教徒,只是因為與白蓮教有生意往來,還曾資助過白蓮教的大龍頭,於是被白蓮教奉為座上賓。

因著沈貴行商多年,與地方官府關係極好的緣故,白蓮教那邊便讓他幫忙傳遞消息。

沈貴所要做的,就是將邢嫂子交給自己的方子,藉著行商的機會交給關外的白蓮教徒,再由那些白蓮教徒交到韃靼人手裡。

他還交代,邢嫂子的兒子並沒有在自己手裡,而是被白蓮教的人帶走了,對方只是讓自己代為與邢嫂子接洽而已。

雖然他表現得極其合作,但隋州他們也不可能因為他有問必答,便無條件地相信,當下便將沈家翻了個底朝天,搜出一些可疑信件,又將沈家查抄,把沈家一家老小全都帶回大同,再慢慢審問。

等唐泛他們帶著人回到大同時,夜幕也不過才剛剛降臨。

只不過汪直那邊,就進行得不怎麼順利了。

汪直帶著金掌櫃前去抓當鋪東家的時候,並未遇到什麼抵抗,對方同樣沒有想到金掌櫃出賣了自己,直接就被汪直的人逮個正著。

但另外一頭,他派回去抓丁容的人卻折回來告知,說丁容跑了。

丁容這傢伙不可謂不狡猾,雖然汪直與唐泛他們私底下的合計並未透露給他,但身為汪直的身邊人,他是不可能注意不到一點動靜和風聲。

據汪府上的人說,今日一早汪直前腳剛走,後腳丁容就離開了。

他臨走前曾與汪府的人說自己出去幫公公辦事,晚點就回來,還交代下人不要偷懶,可見早有預備,淡定從容。

旁人都知道,丁容乃是汪直身邊的親信,汪直性格多疑,能完全得到他信任的人不多,從京城帶來的丁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當時誰也沒察覺出異常,更不會想到丁容這一去,直接就不回來了。

要知道丁容離開的時候,身上甚至沒帶走半件行李。

當然,後來汪直讓人去搜查他屋子的時候,發現那裡頭的銀兩和銀票都不見了。

要說汪公公心裡頭憋著一把火,那無疑就是丁容的背叛。

丁容的失蹤無異於火上澆油,而他將這一腔怒火全都發洩在了金掌櫃的當鋪東家身上。

等到唐泛他們回來時,迎接他們的就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當鋪東家。

不過這次也不算沒有收穫,恰恰相反,收穫還挺大的。

之前金掌櫃早就指認,他的當鋪東家另外一層身份,正是白蓮教的分壇副壇主。

從這位副壇主的口中,汪直得知,白蓮教在全國的分壇不多,經過官府不斷的打壓之後就更少了。

如今山西就只剩下這一處分壇,壇主正是丁容。

唐泛他們回來的時候,汪直早已審問得七七八八,汪府也被他自上而下全部倒騰了一遍,那些跟丁容過從甚密的人,統統被他找人看管起來。

若是這些人裡頭也有嫌疑的話,可以想見,以汪直對叛徒深惡痛絕的個性,是絕對不可能放過他們的。

不過唐泛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中反而產生了更多的疑問:「丁容是兩年多前才跟著你來到大同的,難道在來此之前,他就已經與白蓮教勾結上了嗎?」

汪直淡淡道:「那個副壇主說,丁容是來大同之後才被提拔為新壇主的,在那之前的壇主是他。至於京城那邊,對方也不是很清楚,只說總壇對他十分看重。我猜,他十有八九是來大同之前,就已經與白蓮教有所瓜葛了,若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會更加複雜。」

唐泛:「他們口中的總壇,到底在何處?大龍頭又是誰?」

汪直:「那副壇主說,他也沒見過大龍頭,但是如果能夠找到一個人,他肯定知道。」

唐泛:「誰?」

汪直:「李子龍。」

唐泛與隋州相視一眼,兩人皆微微動容。

這位李子龍李道長的名字,他們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說了,簡直稱得上如雷貫耳,連汪直最初,也是靠著破獲李子龍的案子發跡的。

而當初屢次對他們下絆子的李漫,據說也從李子龍那裡學過幾手,所以才能在京城時以易容幻術,跟兒子掉包,騙過唐泛他們的眼睛。

唐泛道:「是了,當初那個九娘子就和我說過,李子龍根本沒有死。不過話說回來,他明明已經被判了斬立決,卻還能逃脫,這其中若說有什麼法術神通,我是決然不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幫他,而且這人必然隱藏得極深,還要有通天的能力,此人會是誰?萬通?還是尚銘?」

汪直道:「李子龍從京城逃脫之後,就逃到了這裡,甚至設法出關,如今正在韃靼人那邊混得如魚得水,還被奉為國師。」

唐泛覺得有點滑稽:「韃靼人將一個中原人奉為國師?」

汪直撇撇嘴:「你別小看那個李子龍,妖狐案出的時候,你沒有在場,所以不知情,當時好好地上著早朝,一隻碩大妖狐便忽然出現在皇宮,許多人當場都瞧見了,陛下也是親眼所見,否則也不會讓我開設西廠專門查辦這個案子。就算他那些全是騙人的把戲,那也說明他的把戲已經出神入化了。再說韃靼人本來就自詡為前元皇族後裔,想當年忽必烈曾奉丘處機為國師,李子龍能哄得韃靼人信他那一套,也是他的本事。」

唐泛笑道:「說得是,是我小看李道長了,白蓮教賊心不死,一直想著謀反,韃靼人更是野心勃勃,兩者一拍即合,互相利用,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皺眉:「李子龍的事情暫且不管他。現在的問題是,威寧海子那邊的事情還未解決,如果明軍一往威寧海子就出事,那仗也不用打了,以後就光守著大同城,敵人一來就守城擊退,他們見勢不妙就可以從容退走,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什麼打擊。那副壇主原先一直就在山西一帶活動,根本沒去過偏關外,從他身上也問不出威寧海子的事情。」

唐泛:「那可巧了!」

汪直:「怎麼?」

唐泛笑而不語,望向隋州。

隋州便道:「我們帶回來的那個沈貴就去過威寧海子。」

汪直:「此事當真?」

隋州嗯了一聲,然後就不言語了。

說白了,他還對上次汪公公揍唐泛的事情耿耿於懷,根本懶得與汪直多說話。

唐泛見他沒有多作解釋的意圖,只得接下他的話道:「沈貴曾帶著人私自出關去與韃靼人做生意,還曾受李子龍之邀,去過韃靼王庭。他曾聽李子龍說過,要在威寧海子作法,使明軍寸步難進,幫韃靼人成就大業。所以他猜測,威寧海子到蠻漢山附近,很可能有李子龍布下的陣法,所以才會發生那些怪事。」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汪直目光閃動:「他的話可信?」

唐泛道:「因我們抓了他的老小,他有問必答,在來時路上,我就問了不少,但具體的,還得等你們來問。不過若他所說是真,我們少不得就得親自去一趟威寧海子查看了,如果能將陣法破解,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直卻是半刻也等不得了,他當即就起身往外走:「我去親審沈貴!」

唐泛忙道:「你可別把他弄壞了,他還有大用處的。」

汪直回以陰森森的一笑。

唐泛扶額,對隋州道:「你要不去看看罷?」

現在這裡邊的關鍵人物,丁容跑了,邢嫂子不知情,金掌櫃只是一個底層幫眾,能夠提供的情報有限,而那個副壇主,該挖的也都被汪直挖了,唯一有用的,就是這個沈貴了。

唐泛真怕汪直把找不到丁容的火氣發洩在沈貴身上,一不小心把人給弄死了。

隋州答應一聲,起身往外走。

唐泛肚子咕咕叫起來,他摸了摸肚子,這才發現他們奔波一天,晚飯還沒用,便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把汪府下人叫來,讓他們上點吃的。

汪府下人對這位唐大人倒也熟悉,加上他們今天才被汪直整頓過一回,收到唐泛的需求之後,忙不迭就整頓出一桌菜,而且還遠超預期,唐泛原本想著只要一碗雞湯餛飩就滿足了,結果他們給直接弄出八菜一湯,豐盛得令人讚歎。

不僅如此,汪府的僕人還對唐泛笑道:「唐大人,您看這樣夠不夠,不夠再讓廚子上!」

唐泛哭笑不得:「夠了,你去看看你家主人和隋鎮撫使在做什麼,讓他們也過來一併用罷。」

鎮守太監府上是沒有刑房的,不過這對於汪直來說並非難事,只要他想,任何地方都可以變成刑房,不過有隋州在,想必他也不會對沈貴下手太重。

唐泛如是想道,卻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眼看著滿桌子菜施展渾身解數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每道菜上面彷彿都寫著「快來吃我」,他終於忍不住拿著筷子偷偷夾了一隻翡翠蝦環送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汪府廚子的手藝太好,還是他實在是太餓了,這一吃就停不下嘴,直接把整盤翡翠蝦環都吃掉大半。

瞅著那盤子上面原本碼得整整齊齊的十隻蝦,如今就剩下寂寞的兩隻了,唐大人不由有些心虛,見左右無人,索性將剩下兩隻也給解決了,然後將盤子往旁邊一藏,心想七菜一湯應該也夠吃了。

沒過一會兒,外頭終於有人回來了,唐泛一看,卻是連滾帶爬的汪府下人。

「大人,您快去瞧瞧罷!汪公和隋大人打起來了!」汪府下人氣喘吁吁道。

「啊?快帶我去!」唐泛騰地起身,跟著對方一路穿過院子和長廊,來到隔壁的偏院。

人未見而聲先聞,才剛繞過拐角,還沒見著人影呢,唐泛就已經聽見裡頭傳來虎虎生風,拳腳相向的聲音了。

腳步一拐,他便看見門口圍了龐齊等人和幾個汪府下人,正伸長了脖子往裡觀望。

至於觀望的對象,自然就是汪直與隋州了。

眼前這偏院空間並不大,中間還佔了個荷花池盆景,但這完全不影響兩位高手的交鋒。

兩人打鬥速度很快,而且一招一式都是拳拳到肉,沒有絲毫放水的嫌疑。

唐泛瞧著這快狠準的場面,幾乎要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了。

隋州的身手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錦衣衛最本質的職責就是皇帝親衛,能有資格保護皇帝的,那自然是天底下最頂尖的高手,隋州自小經過大內名家調教,又親身經歷過不少事情,這些身手並非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全是從危險中淬煉出來的精華,這一點,與他同生共死過的唐泛自然最清楚。

但汪直也不是好相與的,若說他在離京之前,還比隋州稍遜一籌的話,那麼在這兩年與王越一起親自帶兵出征之中,他也鍛煉出不少實戰的經驗了,拳風掌影之間還帶上了沙場上磨練出來的殺氣。

這兩人猶如一狼一虎,彼此搏鬥廝殺,卻都毫不放鬆,緊緊盯著對方的弱點和空門下手,一時之間,打得難解難分,勝負莫辨,直讓龐齊等人看得是如癡如醉,大呼過癮。

唐泛這時候也看出來了,兩人都是肉搏,切磋的成分更多一些,就算出手再狠,另一方也未必會吃虧,便沒有出聲打斷,也與龐齊他們一樣站在旁邊看。

這時,隋州與汪直後面房門緊閉的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哀嚎:「我不行了,我不行了,饒了我罷,我真沒說謊啊,不信我帶你們去啊!」

沈貴的聲音?

唐泛先是一怔,便見到汪直微微一晃神,肩膀上立時被打了一拳。

他登時往後連連退了十來步,才止住退勢。

高手過招,怎容片刻分神,汪直這一閃神,縱然只有分毫之差,也立時被隋州覷準機會。

這一拳估計打得不輕,汪直捂著肩膀齜牙,一邊朝面無表情的隋州冷笑:「這一拳就當是我上次欠了唐潤青的,別以為我輸給你了,下回再來!」

他按著拳頭獰笑就要往裡走:「娘的,這龜孫子冷不丁叫起來,害我輸了一場,你今晚都別想安生了!」

唐泛連忙攔住他:「先吃飯,先吃了飯再說!我知道你心裡火氣大,這一架下來也發洩得差不多了罷?」

汪直:「那沒有,被姓隋的打了一拳,現在火氣更大了。」

唐泛:「……」

他生拖活拽,好不容易才將汪公公帶回飯廳吃飯。

一看見飯桌上那七菜一湯,汪直咦了一聲:「他們之前上菜一直都是上九個的,怎麼今天換了規矩了?」

唐泛抽了抽嘴角:「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很忙麼,怎麼會去注意這種細節?」

汪直皺眉:「因為九九歸一,足夠圓滿,有客人在的時候我都讓他們上九個,看來丁容的事情還沒讓他們學會教訓,竟都越發憊懶起來了!」唐泛藉以咳嗽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你千萬別怪他們,是我讓他們上八個的,八的寓意也很不錯嘛!」

打死唐大人他也說不出那個菜被自己提前偷吃光了的事實,不過那又有什麼區別呢,只要汪公公心血來潮,將廚子叫來一問,就什麼都知道了。幸好汪公公沒打算在這種小事上較真,唐大人的面子也暫時保住了。

飯桌上,三人商議起威寧海子的事情。

汪直道:「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得往威寧海子去一趟了,既然沈貴願意帶路,就讓他去好了。」

唐泛沉吟片刻:「沈貴說的話不知真假,有待商榷,不能以此為憑據,萬一他耍什麼花樣,所有人都會很危險。」

汪直道:「若是再拖下去,不僅於事無補,而且夜長夢多,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都值得一試,我打算親自去一趟。」

唐泛詫異:「你走了,誰來坐鎮大同?」

汪直悠悠道:「不還有郭鏜和你們麼?」

唐泛無力:「別開玩笑了。」

汪公公夾起一筷子芙蓉鴨子放入口中,這才告訴他們真相:「好罷,其實王越一直沒有離開過大同。」

唐泛有點意外,但想想其實又在情理之中。

汪直和王越的吵架本來就是他們一手策劃的好戲,為的是掩人耳目,騙過郭鏜,也騙過內應,如今疑兵之計果然奏效,好好一池子水徹底被攪渾,不單郭鏜樂得上躥下跳,連內賊也忍不住冒出頭來啟動自己的消息線,往外傳遞情報,被唐泛他們逐個擊破,潰不成軍。

如今事情解決,內賊也抓出來了,王越自然也該出現了,否則主帥長久不在城中,對軍心也會有影響。

汪直道:「王越出現,我就可以去追查威寧海子那邊,丁容的事情遲早會曝光,誰都知道他之前是我的心腹,若不能將他一舉擒拿,別說回去之後我沒法交代,還沒等回去,郭鏜肯定就會迫不及待告我一狀了。」

的確,如果丁容的事情不能得到解決,就會給汪直留下嚴重的後患,心腹手下是韃靼人的內應,那你這個大同鎮守太監又是什麼?難不成一直在跟韃靼人暗通款曲嗎?朝廷屢屢得到的捷報都是怎麼來的,難道是你們與韃靼人合演的好戲嗎?

萬黨的人早已瞧汪直不順眼,很難說不會趁著這個機會往他頭上扣個屎盆子,汪直的聖眷本來就漸漸不如以了,若是再來這一下,對他的政治生涯絕對是沉重打擊。

唐泛道:「我與你同去罷。」

「你?」汪直有點吃驚,這可不是好差事,從之前明軍幾次經歷來看,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有去無回的,別人被叫到尚且可能想盡辦法推脫,唐泛這種主動要求前去的傻子可是聞所未聞。

唐泛一笑:「不管萬安將我們踢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但我們確實是奉命調查此事而來,若是一遇到事情就臨陣退縮也不大好罷。你也知道,之前那些士兵失蹤的事情,可見不是體力強壯就能平安無虞的,說不定到時候遇到困難,我還能幫著動動腦筋呢。」

他說話貫來謙虛,從來不會挾功自傲,明明這次就算不去,萬黨那邊也沒法說什麼,因為他與隋州本就是過來協查的,頂多說他們辦事不利,但唐泛明知危險,卻依舊主動提出來。

這裡頭,大部分原因是為了查清真相,令明軍免於傷亡損失,但其中起碼也有兩三分是為了幫汪直。

當然,後面的原因,唐泛沒有明說,汪直卻不能白白領受。

從小在宮裡養成的性格,使得他做事向來以目的為重,不擇手段,很容易為人詬病。

汪直很明白這一點,但他從不以為意,以往也沒少為了達到目的而坑過唐泛,心裡雖然總想著獨來獨往,不欠人情,也曾通過懷恩幫唐泛官復原職,然而仔細算起來,唐泛幫他的,依舊多於他幫唐泛的。

自己得意時,身邊未必出現唐泛的身影,然而每逢自己失落時,唐泛的寥寥幾語,卻總能讓他走出低谷。

汪直咀嚼著自己與唐泛的關係,發現兩人之間談不上敵人,但好像又夠不上朋友,是什麼讓唐泛一再幫助自己,不求回報?

若以前自己還能幫他皇帝面前說上話,現在他交好一個逐漸失去聖眷,還被萬黨摒棄出去的宦官,又有什麼用?

汪直捺下心中的疑問,又看了看隋州,那意思是他要去,你不阻止?

隋州的回答是:「我會讓龐齊帶著幾個人留在這裡幫王越,其餘的人跟你們去。」

敢情是有這位的無底線縱容,使得唐泛覺得自己哪裡都去得?

汪直忍不住道:「你們都不怕死?」

唐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你說的,你不也要去嗎,有這麼咒自己的?」

汪直翻了個白眼,行啊,反正有人陪自己去送死,他操的哪門子心?

趁著他們抬槓鬥嘴的時候,隋州已經在考慮隨同出行的人選了。

「之前你說過,有七名從威寧海子倖存的士兵,能否帶上一個,也可為我們指路?」

汪直道:「可以,另外還要帶上出雲子。」

唐泛苦笑:「帶上他頂什麼用,去跟李子龍隔空鬥法麼?」

汪直睨了他一眼:「說不定還真能。」

隋州又道:「再帶上一個人。」

汪直:「誰?」

隋州:「杜瑰兒。」

汪直:「仲景堂東家的女兒?」

隋州頷首:「她說她曾出關採藥,到過蠻漢山一帶,若能同行,也多個人指路。」

汪直怪笑:「聽說杜瑰兒豆蔻年華,待字閨中,你連人家閨名都叫上了,莫非你們倆之間還有什麼不得不說的瓜葛?」

隋州面無表情:「休得胡說,是她猜到我們遲早要去一回,讓我們若是過去,就帶上她。」

汪直挑眉,擺明了不信:「是嗎?」

隋州懶得與他解釋,只看了唐泛一眼。

唐泛:「……你們看我作甚?」

人選初步定下來,待得一切準備妥當,三天之後的一大早,一行人便從大同城內出發,前往威寧海子。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