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瑰兒的尖叫彷彿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唐泛的心臟。
那一瞬間,他的心也跟著劇烈跳動,耳邊嗡嗡作響,迴盪的全是杜瑰兒的聲音。
下一刻,她的叫聲戛然而止,就像被人生生扼住喉嚨或嘴巴。
唐泛緊張起來:「杜姑娘?」
他連忙回過頭,即使什麼也看不見。
「是我。」一個聲音出現在他耳畔。
興許是因為寒風的緣故,語調也比平日要冰冷許多,但那並不影響唐泛對這個聲音的熟悉感。
是隋州!
隋州一開始顯然也因為看不見人,將杜瑰兒當成唐泛了。
摀住杜瑰兒的嘴巴之後,他出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而後感覺對方瞬間放鬆下來,這才鬆開手,轉而抓起唐泛,帶著他們疾步往前走。
「廣川,慢一點,杜姑娘受傷了!」唐泛壓低了聲音,急急道。
前面那人的腳步果然慢了一些,但仍顯得十分匆忙。
唐泛不得不扶緊杜瑰兒,免得她跟不上。
縈繞周圍的廝殺聲依舊在延續,並沒有停歇下來的跡象,他們恍若置身於修羅場中,連鮮血噴濺出來的聲音都夾雜在風聲裡傳遞過來。
然而身邊多了個人,連唐泛也覺得心頭安定不少。
忽然間,隋州的步伐一頓,唐泛與杜瑰兒不得不跟著停住腳步。
還沒等他們詢問,便聽見隋州拔刀出鞘,似乎與迎面而來的刀劍對上,雙方短兵相接,發出錚的一聲嗡響。
「是大哥嗎!大哥,是我們,韋山和盧衍!」對方叫了起來。
「是。」隋州簡短應聲,一手收刀入鞘,另一手仍然緊緊攥著唐泛的手臂不曾鬆開過。
唐泛心頭一喜,黑暗中,隱約瞧見兩個人影躍至他們面前。
對方同樣喜悅難耐:「大哥,盧衍受傷不輕,我們現在要怎麼離開這個鬼地方?」
隋州沒有廢話:「此地不宜久留,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唐泛趕緊道:「方纔杜姑娘說,蠻漢山腳下有處山洞可以暫作休憩。」
隋州:「哪個方向?」
他問得極簡略,唐泛卻立馬就聽明白了:「按照我們晚上紮營的地方,應該是在威寧海子以北的西北方向。」
隋州沉默片刻:「跟我來!」
他帶著唐泛和杜瑰兒換了個方向走,韋山和盧衍二人則緊緊綴在後面。
唐泛扶著杜瑰兒,即使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在不斷攀升,與此相對的,她的腳步也越來越遲滯綿軟。
「杜姑娘!不要睡,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了!」他對杜瑰兒道。
但懷裡的人並沒有回應他,也不知道是昏迷了,還是沒力氣說話。
唐泛沒辦法,只得照著她的胳膊狠狠一掐!
杜瑰兒反射性地動了一下,這才發出微弱的聲音:「我醒著,別擰,疼啊……」
唐泛哭笑不得:「那你就說點話!」
杜瑰兒有氣無力:「說什麼……」
唐泛:「隨便。」
杜瑰兒:「那我背藥經罷,不然我真會昏過去的……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
在她的自言自語中,一行人踩著滿地碎石亂草,中途還被大石頭絆倒好幾次,直到唐泛也渾身脫力,覺得快要支撐不住杜瑰兒的體重時,這才感覺隋州的腳步逐漸緩了下來。
「到了?」
他滿頭是汗,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群人好像逐漸遠離了那個戰場,連廝殺聲也都被拋在身後。
「等等,」隋州鬆開他的手,「你們站在這裡不要動,我先探一探路。」
隔了一會兒,唐泛便看見黑暗中一點星星之火燃起,隨即照映出隋州的模糊輪廓。
這點火光在黑暗中簡直彌足珍貴,不單是唐泛,其他人也都盯著隋州手裡的火折子,屏住呼吸。
唐泛身上也帶著火折子,但剛剛一路奔跑,又是風,又是雨,還有不知名的敵人,將火折子點燃,使得自己成為眾矢之的的目標,這種做法並不明智。
在隋州的甩動下,火光變得更亮。
藉著微弱的光明,所有人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他們正站在一棵樹下,這棵樹足夠大,可以幫他們擋住一些風,樹葉被風刮得沙沙作響,連帶著也蓋過了遠處隱隱傳來的廝殺聲。
韋山也想拿出火折子點火,卻被隋州阻止了:「省著點用。」
唐泛看到靠在韋山身上的另一名錦衣衛,正是受了傷的盧衍,他的傷勢似乎比杜瑰兒還要重些,此時緊閉著眼,一動不動,還要靠韋山撐住他的半邊身體。
隋州問唐泛:「是那個山洞嗎?」
回答他的是杜瑰兒:「沒錯……就是那個,但我沒進去過,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危險。」
然而現在也來不及考慮那麼多了,雨勢雖然小了許多,但還一直在下,加上夜風刺骨,所有人又累又餓,精神緊張,已經瀕臨體力極限,尤其是杜瑰兒和盧衍,更加需要一處療傷休養的地方。
隋州一聲令下,所有人就都一路小跑,越過腳底的坑坑窪窪,進了那個洞穴。
一進洞穴,眾人就感覺鬆了口氣。
雖然風雨還不斷得飄進來,但總比繼續待在外頭要舒服許多。
順著視線,隋州慢慢地移動手上的火折子,一邊察看地形。
腳下有些碎石,還崎嶇不平,不過只是將就一晚,這些都不是問題。
杜瑰兒說得沒錯,這個洞穴確實足夠高大寬敞,而且很深,以隋州手上微弱的火光,根本照不到洞穴的盡頭。
他往裡走了一段,找到一處乾燥的地方,讓唐泛和韋山扶著兩名傷員先坐下來。
憑著火折子是燃不了多長時間的,而且火光太小,無法取暖。
韋山四處看了一下:「大哥,我進去瞧瞧,看裡面有沒有生火的樹枝。」
隋州道:「不要走太深,一有不對就示警。」
韋山答應一聲,也從懷裡摸出竹筒,抽出裡頭的火折子然後點燃,舉著火往裡走去。
隋州則先走到盧衍身邊蹲下,幫他察看傷勢。
盧衍確實傷得很重,他的腰部被人砍了一刀,連骨頭都露出來了,其餘地方還有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路急行,韋山也沒法為他包紮,失血過多使得他整張臉都發白了。
隋州拿金創藥灑在他的傷口上,盧衍痛得微微一抽搐,似乎想要掙扎,被早有準備的唐泛給按住了。
在唐泛的幫助下,隋州撕下衣角簡單給他包紮妥當,又轉而去看杜瑰兒。
這姑娘的傷勢雖然比盧衍輕,但她畢竟是個姑娘家,平日裡也沒受過什麼磋磨,一下子就被擊垮了,看上去比盧衍還要虛弱。
唐泛一摸她的額頭,滾燙滾燙,臉色不由凝重。
「先給她吃點藥。」隋州道。
「這裡也沒水。」唐泛拿出藥瓶,為難地蹙眉。
隋州可沒有他那麼溫柔,直接接過藥瓶,倒出幾粒藥,然後掰開杜瑰兒的嘴巴,把藥丸塞進去,又拍打她的雙頰,命令道:「吞下去!」
完完全全的簡單粗暴。
唐泛:「……」
杜瑰兒的臉頰被拍得微微紅腫起來,她困難地吞嚥了兩下,好不容易將藥丸吞了下去,卻禁不住嗆咳起來,一下一下,咳得臉蛋越發嫣紅如血。
唐泛輕輕給她拍著後背,將人逐漸安撫下來。
「找到乾柴了!」韋山從洞穴那頭興沖沖跑出來,他一手捏著火折子,另外一手則提著一捆樹枝。
「哪裡來的?」唐泛有點奇怪,洞穴裡面怎麼會有樹枝?
韋山搖搖頭:「不知道,裡面有些已經熄滅了的柴火,興許先前有獵戶在這裡過過夜罷,我就把沒被用過的都拿出來了!」
雖然這個揣測不是特別合理,但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解釋,更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唐泛接過樹枝,幫忙生起火堆。
一堆火在某種情況下的作用是無限大的。
有了這堆火焰,洞穴裡立時亮堂不少,連帶著讓人也感覺到微微的暖意。
更重要的是,它吹散了冷風冷雨,以及外面一切帶來威脅的不安,讓人看到了希望。
杜瑰兒雖然還在昏睡中,也禁不住往火堆的方向靠了靠。
唐泛看見了,將她攙扶起來,挪到火堆旁邊靠坐著。
可惜那些薄毯被褥全都落在帳篷那裡了,唯一一張還被他們在路上丟棄,眼下除了各人身上穿的衣服之外,誰也沒有多餘的衣服可以用來鋪地或蓋在身上。
唐泛見杜瑰兒抖得厲害,便想除下自己的外衣,剛動了動,便被一隻手按住。
「你想得風寒?」隋鎮撫使沉下臉色。
「可她冷得厲害啊。」唐泛眨了眨眼,有點不解。
「已經升起火了,很快就會暖和。」隋州扔了根樹枝進去,將火燒得更旺一些。
見他不讓,唐泛無奈,只好罷手。
除了兩個傷患之外,其餘三人也都坐在火堆旁邊烤火,順便烘乾衣服。
唐泛想起剛剛在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誰也看不見路,又不敢輕易點燃火折子,隋州偏偏卻能精準地找到洞穴所在,便問道:「方纔那麼黑,你是怎麼辨別方向的?」
隋州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物件遞過來。
唐泛接來一看,不由咦了一聲。
這是一個羅盤。
出城的時候,出雲子手上也帶了個羅盤,但隋州這個卻比出雲子那個還要縮小數倍,大約只有一半掌心那麼大,而且做得極其精巧。
羅盤上刻著八卦方位,中間還有一根擺針輕輕晃動。
想必隋州就是用手摸索著擺針和上面刻的字形,從而迅速地辨認出方向的。
「這是哪裡來的?」唐泛看著有些愛不釋手。
「離京前去欽天監要的,你要的話,等回京城,我去幫你要一個。」隋州道。
他說得好像跟大白菜似的,要多少有多少,實際上這種細小精緻的羅盤十分難制,整個大明也不過才三個,一個進獻給了皇帝,另外兩個在欽天監,結果隋州要了一個過來,如今為了討好唐泛,聽這話意,只怕連僅剩的那個都不給人家留了。
唐泛卻搖搖頭:「等回去再說罷,不過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那就是出雲子說的陰兵過路嗎?」
隋州:「是,但也不是。」
唐泛:「怎麼說?」
隋州:「如果我沒猜錯,從我們到達威寧海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陷入了對方的陣法,或者說,是陷阱。」
唐泛沒有急著發問,果不其然,隋州頓了頓,又解釋道:「我出了帳篷之後,查看一番未果,本想折返回去找你們,卻發現找不到你們所在的帳篷,不僅如此,連別人的帳篷也找不到了。」
這與唐泛他們遇到的情形是一模一樣的。
韋山也插口道:「大哥,我們也是!」
隋州頷首:「後來我按照羅盤的方向去找,結果中途就遇上了襲擊。」
唐泛皺眉:「襲擊?」
隋州:「不止一個人,而且功夫很不錯,我應付他們有些吃力,就且戰且退,沒想到後來誤打誤撞能夠找到你們。」
唐泛聽罷,看向韋山:「你們也是這樣嗎?」
韋山深吸了口氣,:「是,我們遇到的攻擊不少,盧衍就是在那時候受傷的,而且周圍全部都是士兵,我們根本繞不開,看來出雲道長說的陰兵借道是真的,這裡確實很邪門!」
想想那個時候的情景,他的臉上猶有餘悸。
他們彷彿被千軍萬馬團團圍住,那些歷經多年卻未曾消散的陰魂縈繞在他們週遭,拚命地向他們攻擊,韋山和盧衍心神受到震撼,本來就惶然不安,加上勢單力薄,還要一邊躲開馬匹的踩踏,很快就落了下風,最後還是盧衍拼著全力將他們倆帶出包圍圈,他也因此受了重傷。
唐泛問:「襲擊你們的人,用的是什麼兵器?」
韋山搖搖頭:「不知道,當時太亂了,我們也看不見,只能憑著耳朵去聽,不過盧衍受的是刀傷。」
唐泛又問隋州:「那你呢?」
隋州:「有刀,也有劍。」
唐泛:「沒有長槍,長矛?」
隋州:「沒有。」
十足肯定的答案讓唐泛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搖搖頭:「陰兵借道是真,但鬼魂取人性命則未必是真,就像你說的,這其中確實有陷阱。」
隋州道:「戰場上殺敵,為了能夠達到遠距離的殺傷性效果,一般不會用刀劍這種兵器,而會選擇了長兵器,譬如矛、戈、槍、戟。」
唐泛點點頭:「不錯,這正是問題所在。試想一下,假如襲擊我們的人真是當年蒙金戰場上冤魂不散的陰兵,他們又怎麼會用刀和劍呢?看來是有人打算藉著陰兵過路伏殺我們。如今看來,這一切確實是早已佈置好的,先是風雨大作,電閃雷鳴,而後又是陰兵借道,暗設埋伏,李子龍再有能耐,也不可能當真呼風喚雨,頂多只能借助天地之勢成事,這陰兵借道,估計便是由此而來。而先前明軍或死或失蹤,在此被阻,肯定也與此有關。」
隋州沉默片刻:「為今之計,只能靜待天亮了。」
天亮之後,風雨散去,陣法自然也就不破而解。
韋山卻還有許多不解之處:「若不是陰兵,那襲擊的人又會是誰?我們自己都看不見路,他們為何卻能看見我們並發起攻擊?」
錦衣衛久經訓練,本不該如此脆弱,但韋山方纔所親身經歷的一切,實在太過於匪夷所思,莫說別的,單是唐泛口中利用陰兵來佈陣,就已經聞所未聞。
他還記得他在與對方搏鬥的時候,因為眼睛看不見,只能用耳朵去聽,雖說學武之人耳力必然比尋常人靈敏,可再靈敏也比不上眼睛好用,每次自己都會慢半拍才能反應,但對方的人卻好像能在黑暗中看見他們,這才使得韋山與盧衍二人異常被動。
這個問題,饒是唐泛再聰明,也解釋不了,他只能搖搖頭,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
隋州卻道:「我聽說過,有些人經過特殊訓練,確實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而且他們未必也就是能看見,有可能只是長期身處黑暗之中,又刻意被培養得能夠於黑暗中反應更加敏捷,聽音辨位到了至高境界,未必就不能將耳朵當成眼睛來使。看來回去之後,北鎮撫司的訓練又可以增加一項了。」
韋山:「……」
他就是有疑惑所以問一問而已,怎麼就能讓鎮撫使大人想到增加北鎮撫司的訓練上去的?!
弟兄們要是知道了,會恨死自己的吧!
一想到隋州平日層出不窮的操練手段,韋山就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話雖回來,他也明白,若不是隋州的嚴厲,興許他們方才就逃不出來了。
再想想回去之後每天在校場上被操弄得死去活來的情景,韋山頓時覺得剛才那些「陰兵」其實也沒那麼可怕了。
唐泛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汪公他們如何了!」
隋州淡道:「他性情狡詐,必然不會有事的。」
唐泛:「……」這話乍聽上去是安慰,可再仔細品味,怎麼不像是誇獎?
外面的雨勢雖然不如唐泛他們剛出帳篷時那樣大,卻一直沒有停過,從洞穴裡往出去,外面一片黑沉沉的,越發映襯得他們這裡溫暖富有人氣。
韋山擔憂道:「我們這裡亮起火,那些埋伏的人會不會循跡而來?」
唐泛與隋州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上他們別無它法,如果沒有這堆火,盧衍和杜瑰兒兩個人現在估計不是重傷發燒而死,就是被活活凍死了。
而且有了火光,不僅敵人能看見,汪直他們同樣也能看見,說不定會過來會合。
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在利大於弊的情況下,生火是最好的選擇。
火燒得很旺,眾人身上漸漸暖和起來,濕衣服黏在身上也沒有那麼難受了,唐泛聽見杜瑰兒喃喃囈語著喊渴,便見了片大點的葉子,走到外頭接了點雨水餵她喝下,又摸摸對方的額頭,想必藥效開始起了作用,杜瑰兒的額頭已經不如方才滾燙了,他這才放下心來。
今晚忙活了大半夜,又是奔跑,又是躲避襲擊,連覺都沒有睡,唐泛早就疲乏得不行,重新坐下來之後,立馬就眼皮直打架,連什麼時候睡過去也不知道。
再次醒過來時,入眼便是眼前熊熊燃燒著的火堆,唐泛不由動了動,發現自己正依偎著隋州,對方一隻手攬在他的腰上,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包入懷中,連他的外衣都不知何時蓋在了自己身上。
唐泛心中有些感動,雖然這個姿勢有些彆扭,但他怕吵醒隋州,也沒敢再挪動一下。
然而隋州本就淺眠,又很警醒,幾乎在唐泛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也跟著醒了過來。
「不要動,一動衣服就掉下去了。」隋州道。
不知怎的,難得唐大人一張比城牆還厚的臉皮,也有點尷尬害羞起來。
還好火光映著臉,不大看得出來。
「什麼時辰了?」他胡亂找了個話題。
韋山正蜷縮著睡在火堆的另一側,另外兩名傷患更是人事不知。
「你才剛睡半個時辰不到。」隋州道。
難怪外頭還是全然的漆黑。
唐泛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他立馬就坐直了身體。
隋州蓋在他身上的外裳隨之滑落下去。
但不單是他,隋州也是同樣的反應,而且更快——抄起手邊的刀,站了起來。
那頭韋山也醒了過來。
三人的視線都落在洞穴外面。
雨還在下,但他們關注的自然不會是雨。
而是伴隨著雨聲出現的人影閃動。
會是誰?
是朋友,還是敵人?
唐泛也站了起來,走到杜瑰兒和盧衍身旁。
如果等會真打了起來,他肯定要看護好這兩個人,不能讓隋州和韋山有後顧之憂。
但他沒注意到自己手裡還抓著隋州的外裳。
腳步聲越來越近,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一瞬不瞬地盯著外面。
出現在洞口邊緣的人影似乎也有所顧忌,他們走到洞口的時候就忽然慢了下來,還鬼鬼祟祟地往裡面探看。
只看對方露出來的半個腦袋,唐泛就道:「孟把總?」
對方呀了一聲,將腦袋整個露出來,臉上又驚又喜:「唐大人,隋大人,真是你們?!」
唐泛無奈:「你這算是探的哪門子路,要我們是敵人,你早就被發現了罷?」
孟存訕訕一笑,攙扶著同伴趕緊進來。
唐泛他們這才注意到他攙扶的那個人竟然是出雲子。
「出雲道長?!」
聽見唐泛他們的聲音,出雲子吃力地抬起頭,朝他們勉強笑了笑。
他半邊衣裳全部染血,被雨水淋濕之後,血色沖淡又不斷地湧出新的,整件淺色道袍看上去十分可怖。
眾人趕緊上前幫忙,從孟存手中接過出雲子,攙扶著他坐下來。
「你們也遇襲了?」唐泛問。
「是,」孟存苦笑,他也受了不少傷,渾身滲血,不過幸好都是皮外傷,沒有那麼嚴重。「我在路上遇到了出雲道長,又看見這裡有火光,就趕緊帶著他逃過來了,方纔我還隱約聽見汪公他們的怒罵聲,只怕如今他們的境遇比我們還要糟糕,我們一走,那些陰兵肯定全衝著他們去了,大人請快去救救汪公他們罷!」
唐泛與隋州相視一眼,後者問:「你確定他們還身陷包圍?」
孟存深吸了口氣:「是,原本圍攻我們的人更多,是汪公幫我們分擔了一部分的壓力,又讓我們先過來報信,我才能帶著出雲道長逃出來的!」
唐泛就道:「廣川?」
二人默契已經達到了一定程度,許多時候勿須言明也能知曉對方心意。
隋州略一頷首,看向孟存:「你現在還有一戰之力嗎?」
「有!」孟存毫不猶豫,正色道:「屬下一定守好這裡,死而後已!」
隋州點了點頭,也沒耽擱,他叫起韋山,二人就朝外面的茫茫夜色裡奔去。
如今洞穴之內,唐泛是不會武功的,出雲子和盧衍都受了重傷,杜瑰兒也可以忽略不計,只剩下一個孟存,如果有事還能抵擋一下,不過他既然能帶著出雲子衝出重圍,身手想必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唐泛就問:「你們方才發現這裡有亮光的時候,難道對方沒有跟著你們一道過來嗎?」
孟存搖頭:「沒有,那些陰兵的活動範圍似乎受限於陣法,只要我們一衝出包圍圈,就沒有人再追上來了。」
唐泛道:「不是陰兵。」
孟存茫然:「啊?」
唐泛解釋:「那些不是陰兵,只是有人藉著陰兵來迷惑我們,趁機夜襲攻擊罷了。」
孟存悚然:「難道方才要殺我們的不是鬼,而是人?!」
唐泛點頭:「所以我很奇怪,為何他們明知道我們跑來這裡,卻不加以追擊。」
孟存迷茫:「這,這怎麼可能,當時我明明覺得四周被眾多兵馬包圍著,渾身陰冷得要命,還有那些馬蹄聲,號角聲……如果不是陰兵,這些又是哪裡來的?」
唐泛便將自己方纔的推測與他說了一下,孟存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但他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之前死裡逃生的經歷讓他一放鬆下來,臉上就浮現出疲憊的神色。
旁邊的出雲子早就沉沉睡了過去,唐泛見狀便對他道:「你也歇息一會兒罷。」
孟存苦笑搖頭:「屬下還要守著呢,免得有人衝進來,大人先睡罷。」
唐泛確實是累了,方才剛瞇眼不到一個時辰,根本不足以解乏,當下也不與他客氣,將隋州的外裳往身上拉了一拉,便合上眼。
洞穴裡再一次安靜下來。
方才因為孟存與出雲子他們進來,杜瑰兒被吵擾了一下,眉頭微微蹙起,顯得有些不安,嘴裡不知道在囈語什麼。
盧衍和出雲子則由於傷勢過重,此刻正睡得香,只怕連身邊打雷都吵不醒他們了。
孟存環顧四周,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又轉回裡面,視線落在了唐泛身上。
此時的唐泛因為冷,已經差不多快要將整個身體都縮進隋州的那件外裳裡,饒是這樣他似乎依舊覺得有些冷,睡夢中略顯瑟縮,只是身體太過疲累了,所以一直沒有醒過來。
孟存動了動,將身下一塊石頭丟往洞外。
啪的一聲脆響,動靜不大,但若是這些人淺眠的話,肯定也會驚醒。
不過並沒有人醒過來,包括唐泛。
孟存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朝唐泛走去,一邊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慢慢地拔出刀刃。
以他的身手,絕對有把握在眨眼之間結束對方的性命。
孟存露出一絲獰笑,身形一動,便要躍起。
然而就在這時,唐泛卻驀地睜開眼睛,對他笑了笑:「你忍了很久了罷?」
孟存猛地頓住腳步,驚疑不定地盯著他:「你?!」
唐泛依舊坐在那裡沒有動,連蓋在身上的衣服都沒有滑下來。
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幾大步的距離,但如果孟存想要殺他,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唐泛笑道:「你很奇怪嗎,其實我也有許多疑問,在動手之前,咱們不妨先將這些疑問都解決了?」
孟存冷笑一聲:「若你想拖延時間,就打錯主意了,他們只要去救汪直,就會一併陷在那裡出不來的,不用指望他們回來援手了!」
唐泛搖搖頭,語氣溫和:「我沒打算拖延時間,我也知道就算大聲呼喊,雨聲也會阻隔我的聲音,壓根傳不出去。」
眼下洞穴裡的幾人,除了唐泛之外,根本沒有一個完好的。
就算是唐泛,也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對孟存完全造成不了什麼威脅。
孟存揣度了一下形勢,將手中舉著的匕首微微放了下來。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唐泛點頭,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你說。」
孟存問:「你方才為何裝睡?」
唐泛道:「因為我覺得你值得懷疑。」
孟存揚眉:「我自認為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他的語調很自信,與先前對唐泛與隋州極盡奉承截然不同,感覺像是完全換了個人。
而唐泛更願意相信,這才是孟存本來的面目。
能夠挺直腰桿,當然誰也不願意屈居人下。
唐泛笑了一下:「那也只是你自己認為罷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你身上一直都有疑點。」
孟存:「譬如?」
唐泛:「我們入大同時,是你過來迎接,這本來沒有什麼不妥。但後來你卻主動巴結上我們,甚至通過與杜姑娘的偶遇,故意利用仲景堂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一開始懷疑到杜姑娘和仲景堂上面去。」
孟存:「單憑這一點,這並不能說明我可疑,而且後來你們自己也查出了丁容那些內賊。」
唐泛:「不錯,當時我們也以為內賊已經完全被揪出來了,直到你也出現在這個隊伍裡,汪直說你是第三批倖存的士兵裡的其中之一,而且是官職最高的那個。」
孟存:「所以當時你就已經懷疑上我了?」
唐泛:「那時候我只是覺得這未免太巧了,三批士兵有去無回,要麼死,要麼失蹤,唯有你帶著其餘六個人回來,與我們同行的那個士兵還說,多虧了你及時撤退,他們才能倖存下來。」
「緊接著,又是沈貴的死。沈貴以為自己是因為洩露了白蓮教的事情,而被李子龍隔空咒死的,事實上他卻忘記了,那天晚上他喝的水,是你遞給他的。你完全有機會,也有時間在水裡下藥。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想利用沈貴的死來動搖人心,讓所有人都以為李子龍法力高強,不可戰勝,先從心理上擊潰我們。」
孟存點點頭:「不愧是人稱斷案如神唐潤青,分析鞭辟入裡,原來你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
唐泛失笑:「當不起孟把總的誇獎,你也太高看我了,當時我不止懷疑你,還懷疑杜姑娘,因為這一行人裡面,杜姑娘比你更有嫌疑。仲景堂在大同城出入無礙,本身就是極好的消息中轉點,而且她也精通藥理,同樣可以讓沈貴死於非命。更重要的是,今晚在沙暴出現之前,她正好就出現在我與隋州的帳篷裡,又正好跟著我一路來到這裡,雖然也受了傷,卻有驚無險,你瞧這些人裡,還有誰比她更幸運?」
唐泛說話很有條理,而且頗有種講故事似地引人入勝,孟存居然也聽得饒有興味:「那你為什麼還會對我抱有戒心呢,方纔我進來的時候還救了出雲子,我們倆都受了傷。」
唐泛噗嗤一笑:「因為你說了一句話,徹底將自己暴露了。」
孟存狐疑:「什麼話?」
唐泛忍笑:「你說你們遇到了汪直,他幫你們分擔了壓力,而且還讓你們先過來報信。」
孟存:「不錯,但這句話又有什麼問題?」
唐泛終於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因為我所認識的汪公公,壓根就不是那種人,與其給你們壓陣斷後,他更有可能直接拋下你們先過來,你未免也將他想得太好了!」
聽了他的話,孟存的臉色青青白白,也不知道是發火好,還是不發火好。
但孟存終歸心理承受力極好,不過片刻就已經調整過來,他竟然也笑了起來,重新朝唐泛走近。
「不過就算你識破了又如何呢,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放心罷,等殺了你之後,我就會把這些人也一併解決了,到時候你們自可到地府去敘舊,你也不會寂寞了!」
他說完,便直接一躍而起,匕首寒光閃閃,朝唐泛撲了過來。
然而唐泛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淡定了,他甚至連微笑都還沒有褪去。
這讓生性多疑的孟存更加疑慮重重。
一個即將面臨死亡的人,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
他陡然心生警覺。
電光火石之間,孟存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在半空生生扭轉了身形,目標不再是唐泛,而是離唐泛不遠,正在昏睡的杜瑰兒!
他的身手自然是極好的,心智更是上上之選,否則也不會隱藏這麼久都沒有暴露。
不得不說,他的賭注下對了。
就在他將目標改成杜瑰兒的那一瞬間,孟存分明從唐泛臉上看見驚愕和措手不及。
孟存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伴隨著這個笑容,他屈指成爪,直接牢牢扣住了杜瑰兒的咽喉,將她整個人拖拽起來,粗暴地扯進懷裡,以此作為擋箭牌,然後飛速換了個方向後退,直到身體緊緊貼住石壁。
果不其然,他看見洞口的方向出現了兩個人。
隋州和韋山。
他們根本沒有離開過。
不需要唐泛解釋,孟存已經明白了。
就在他說汪直讓他過來報信的時候,唐泛他們已經起了疑心,當時那兩個人雖然沒有在言語上表露出來,卻已經在神情中交換了意見,所以隋州跟韋山裝作出去救人,實際上卻一直潛伏在洞穴外面,為的就是等孟存自己暴露。
而他果然暴露了。
不過孟存並不認為自己真的就無計可施了。
「我猜你們不想讓這個女人死,」孟存緩緩道,「如果不想讓她死,就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隋州走進來,方才就在孟存暴起襲擊唐泛的時候,他手中的刀差一點就擲了出去,他也有把握在孟存傷到唐泛之前就將孟存擊斃。
沒想到孟存中途卻警覺起來,發現異狀,忽然將目標換成杜瑰兒,這也使得隋州沒有辦法出手。
孟存的行為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畢竟在場所有人中,唐泛才是他要除之而後快的,也只有唐泛才最有價值。
但不得不說,現在杜瑰兒在孟存手裡,他們投鼠忌器,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孟存將杜瑰兒拖到角落。
杜瑰兒在被突然抓起來的時候下意識驚叫了一下,隨後這姑娘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雖然臉上依舊帶著害怕和茫然,身體也繃得筆直,卻硬是緊咬著牙關沒有再出聲。
唐泛站了起來,與隋州走到一處。
他沉聲道:「放開她,你走,我們不殺你。」
孟存冷笑:「我會信?」
唐泛道:「外頭不是有你們布的陣法麼,你只要一出去,就如龍游大海了。」
然而孟存並沒有往洞口的方向離開,他將匕首橫在杜瑰兒脖頸上,卻帶著她緩緩往洞穴深處退去。
越往裡走,遠離了火堆的照映範圍,兩人的身形就越發隱入黑暗中。
唐泛連忙阻止:「等等!你到底要什麼,只要我們能做到,都可以滿足你,杜姑娘是無辜的,你何必找她下手?」
孟存陰陰一笑:「我要你的命,你給麼?」
唐泛:「……」
那還真給不了。
不過孟存也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話剛說話,直接就帶著杜瑰兒往洞裡閃去,繼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唐泛看了隋州一眼,面帶詢問之色。
隋州反問他:「救是不救?」
唐泛想也不想:「救!」
誠然,杜瑰兒只是一名平民女子,不救的話,他們也不會受到什麼譴責,這次還是杜瑰兒主動要跟出來的,這就更加與他們無關了。回去之後,除了杜老大夫和曾經受過杜瑰兒恩惠的病患之外,只怕也沒有多少人會為這名普普通通的女子傷心。
但杜瑰兒之所以會跟著他們出來,是因為她對地形比較熟悉,也是因為她站在大義的立場上,同樣希望能夠破解威寧海子的謎團,幫助明軍取得勝利。
如果唐泛他們不救她,那他們又跟李漫孟存這樣的人有什麼區別呢?
人生於世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但不管別人做了什麼,自己都要對得起天地良心。
這才是好人與壞人最大的不同。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隋州只是點一點頭,沒有表示反對。
「韋山,你留在這裡,照顧盧衍和出雲子。」
盧衍和出雲子是這一行中傷勢最重的兩個人,方纔那一番動靜著實不小,可也沒能吵醒他們,顯然兩人都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不能沒有人看顧。
交代完韋山,唐泛與隋州二人便循著洞穴裡頭追了上去。
孟存帶著一個杜瑰兒,勢必不可能跑得太快,想必杜瑰兒自己也有意拖延時間,一路上磕磕碰碰,撞撞跌跌,還差點將孟存也帶得摔倒。
孟存豈會看不出她的意圖,當下便揪著她的衣襟甩了兩個耳光:「賤人,別想打什麼主意,不然直接將你弄死,我照樣也跑得出去!」
杜瑰兒被打得口角流血,也不敢作聲。
另外一頭,唐泛與隋州跑得不慢,很快便瞧見前面兩個人。
只見孟存抓著她,另一隻手拿著火折子,二人的身影伴隨著火光在黑暗中起起伏伏,忽然就停在了不遠處。
唐泛方才遠遠聽見巴掌聲,又見孟存離得有些遠,心頭焦急,擔心就此追不上人,腳下不由又快了幾分,但此時卻從旁邊伸出一隻手,生生阻住他將要踏出的步伐。
「廣川?」唐泛有些奇怪。
「腳下。」隋州簡短道。
唐泛低頭拿著火折子一照,不由嚇出一身冷汗。
就在他前面兩三步左右的距離,道路戛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深淵。
以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根本無法看清那下面到底有多深。
他方纔若是再往前走兩步,只怕就要從此消失在這人世間了。
然而這並不是唐泛走路不看路,而是因為他們在拿著火折子的時候,眼睛下意識只會看光明能夠照到的事物,而眼睛在光亮中待久了,周圍的黑暗就會越顯黑暗,這便有了盲區。
他心裡焦急,一時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再想想剛才前面孟存提著火光幾下起伏,只怕這裡還是有路可走的,而且估計是要循著某些著力點跳著走,才能通過這片天塹。
然而前方毫無燈火,全然漆黑,單憑他們手上的火折子,怎麼可能照得見道路?
估計等到火折子能照見,人也已經掉下去了。
彷彿感受到他們的心情,另一邊的孟存也不急著走了,他哈哈大笑道:「二位大人,怎麼不追了?天縱奇才如兩位,這區區生死橋還難不倒你們罷?」
敢情這地方還有名字,生死橋三個字倒也貼切。
唐泛仍舊不忘說服他:「孟存,你抓了杜姑娘也無濟於事,不如放了她,咱們再坐下來好好談談如何,你加入白蓮教,無非也是為了名利,可那怎麼比得上你自己真刀真槍拚殺出來的前程?再說了,難道白蓮教能給你高官厚祿不成?」
孟存嗤笑一聲:「高官厚祿?我在邊城足足待了十年,十年前就是七品把總,到現在仍然是七品把總!你當我沒有軍功?可每次我用性命拼來的軍功,不是被人奪走,就是被上司無視,我不甘心,你們這些人憑什麼決斷我的前程!我的前程,自然要由我自己來決斷!」
唐泛溫聲道:「你若肯放了杜姑娘,脫離白蓮教,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我們都可以既往不咎,我回去之後還會向王總兵舉薦你,保你陞官如何?」
孟存悠然道:「唐大人,你這是哄騙三歲小孩兒麼,只怕我若是投降,回去之後人頭就落地了,不說你,你身邊那位隋鎮撫使,必然是第一個想殺我的人!」
說罷,他冷笑起來:「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訴你們,天亮之後,達延汗就要率領韃靼精騎攻打大同,如今王總兵不在大同城內,汪太監也自身難保,我倒要看看,你們要怎麼保住大同城!如果大同陷落,到時候第一個要掉腦袋的,就輪到你們了,哈哈哈哈!」
他出來時尚且不知道王越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大同,這本來就是絕密的軍情,不過就算王越在城中,這個消息也足夠震撼了。
唐泛不由得心頭一跳,凝視著對面黑暗中那點火光,沉聲問道:「此言當真?」
孟存得意道:「我騙你作甚?左右你們現在也趕不回去,就算趕回去,也來不及了,就算沒有在這裡喪命,你們回去也要丟官棄爵,還不如降了我教!不過李道長的徒弟兼義子因你而死,估計你們想入教,還沒那麼容易,哈哈!」
長久以來,由於大明軍民有固定的城池,而韃靼人則承襲其遊牧民族的習性,居無定所,所以雙方之間的戰爭,注定都是韃靼主動,明軍被動的方式,這是不可逆的。
唯一的區別是,如果明軍這邊足夠強大,那麼在韃子打上門的時候,明軍主帥不僅能夠擊退韃靼,還能夠派人循著韃靼人的敗軍追擊上去,給予對方重擊。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擒住韃靼人的主帥,或者找到他們的王庭,予以剿滅。
之前王越和汪直之所以連連取得勝利,也正是因為在他們的指揮下,明軍能夠有效退敵,實現乘勝追擊,重創韃靼人。
但是現在因為白蓮教在威寧海子這裡布下陰兵借道的陣法,一有沙暴,陣法就會啟動,韃靼人便專門挑像今天這樣刮沙暴的日子進攻劫掠,使得明軍只能守,無法追擊,如果一出城追擊,肯定就會陷入陣法之中,被韃靼人趁機偷襲得手。
久而久之,軍心受到影響,連守也未必守得住。
像今日,既有沙暴,便會出現陰兵過路的景象,陰兵縱然無法傷人,卻可擾亂明軍士兵的心神,韃靼人還可混在其中對其進行偷襲伏擊,就算到了白天,如果沙暴不停,陣法肯定也依舊存在,加上韃靼人還以為王越不在城中,挑選這個時機前來攻城,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現在雖然王越在城中指揮,但因為明軍沒有防備,情況未必就好上多少。
所以唐泛自然會為明軍擔憂。
不過眼下他更應該擔心的,還有他們自己的處境。
唐泛確實很聰明,他的聰明一次次讓自己和同伴們都度過了難關,但他也不能萬能的。
就如眼下,他還沒能想出一個留住孟存的辦法,就聽見身旁隋州抽刀出鞘的聲音!
「怎……」
麼字還沒出口,唐泛就瞧見隋州揮刀一擋一橫,錚的一聲清響在耳邊縈繞不絕,昏暗中寒光一閃,隋州躍向他身後,登時與人纏鬥起來。
唐泛這才發現,他們方才顧著趕路,注意力全都放在對岸的孟存身上,竟也沒有注意到兩旁還隱藏埋伏著暗哨。
從對方攻擊他們的行為來看,明顯與孟存是一夥的!
幾條人影在唐泛面前縱橫閃動,刀風縷縷刮過他的面門,唐泛不得不僵立著,不敢挪動分毫。
因為他若往前一步,很可能就被雙方的打鬥波及,而退後一步,則面臨著掉入深淵的危險。
這種時候,唐泛絕對不想讓隋州分心,也不想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然而他還要時不時朝孟存那邊的方向望去,生怕杜瑰兒就此被帶走。
幸好孟存似乎頗為自信,依舊站立原地觀望。
他確實有自信的本錢,不說雙方中間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唐泛他們一時還找不到過去的辦法,就算找得到,現在也根本分身乏術。
就在這時,對岸忽然傳來一聲怒喝:「小賤人,你幹了什麼!」
唐泛連忙循聲望去,卻發現孟存手裡的火折子被丟棄在地上,他自己也隨著倒在地上,卻掙扎著想要去抓杜瑰兒。
而摔倒在地上的杜瑰兒,則勉力爬了起來,小心翼翼避開孟存胡亂揮舞的匕首,一腳踹向他的胯間。
杜瑰兒作為女子,又在病中,而且還情緒緊張害怕,力氣實在有限,準頭也不太好,饒是如此,依舊讓孟存慘叫一聲。
因為隔得有些遠,火折子的亮度又不夠,唐泛很難看得清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但他也知道這個變故使得孟存與杜瑰兒之間的處境陡然發生了變化。
唐泛當機立斷就朝那邊喊道:「杜姑娘,此人身為大明將領,卻投靠韃靼人,為白蓮教賣命,危害甚大,斷不能留他性命,你現在就要殺了他,不然若是等他恢復過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聽見唐泛傳來的話,杜瑰兒喘著粗氣,勉力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撿起孟存落在地上的匕首,慢慢地支撐著身體,爬近孟存。
她從來沒有殺過人,但她知道唐泛的話沒有錯,眼前這人如果不死,等會死的就是自己了。
她不想死,她還想回去見爹娘,還想繼續當大夫,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
想及此,杜瑰兒緊咬著牙,閉上眼,高高舉起匕首,朝孟存的胸口狠狠插了進去!
鮮血噴濺了她一臉,孟存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杜瑰兒忍不住哭了出來:「我,我殺了他,唐大哥,我殺了他了……」
隋州那邊的戰鬥也將近尾聲,對方有四個人,以四敵一,仍舊不是他的對手。
他的戰鬥力大大出乎敵人的預料,四個人已經被他殺死了兩個,剩下那兩個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在杜瑰兒殺了孟存,傳訊過來之後,唐泛瞧見隋州的動作也快了不少,刀刃閃過流光,一聲悶響發了出來,這說明又有一個敵人被隋州解決了。
隋州很快將剩下的那個人也斃於刀下,就著其中一具屍體的衣裳把刀刃的鮮血擦拭乾淨。
這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乾脆利落,簡直稱得上將殺人也變成一種可供觀賞的手法了。
可惜此時此刻,誰也沒有心情去欣賞,唐泛見他還刀入鞘,忙關切道:「你沒受傷罷?」
隋州道:「手臂被劃了一下,不礙事。」
唐泛伸手去摸,果然在他右手臂摸到一道細細的傷口。
隋州沒有說謊,傷口確實不深,血滲出少許,不過唐泛依舊拿出金創藥灑在上面,幫他止血。
「杜姑娘還在對面,這怎麼辦?」唐泛看著前面那道既深又黑的溝塹,無計可施。
杜瑰兒是肯定不可能自己過來的,那就只能等他們過去救。
照理說孟存會跑過去,那就說明對面肯定也有出路,但杜瑰兒一個弱女子,這樣貿然跑出去,焉知前面沒有白蓮教的人在埋伏,更不必說誰都不知道對面的路通往哪裡。
就在唐泛犯愁的時候,隋州卻道:「我試一試。」
唐泛一怔:「怎麼試?」
隋州道:「方纔他過去的時候,我注意了一下火折子起伏的地方,依稀記得方位。」
依稀……
唐泛果斷道:「再想想別的辦法!」
就算他想救杜瑰兒,也不能拿著隋州的命去冒險。
性命關天,但兩者在他心中孰輕孰重,毋庸置疑。
隋州忽然道:「我若掉下去,你別太難過。」
唐泛還沒反應過來:「什麼問題?」
唐泛直接抓住他的手臂:「根本不存在你掉下去的可能性,我不會讓你就這麼過去!」
黑暗中,他看不見隋州的表情,但不知怎的,卻能感覺到他身上流露出來的那股失望。
鬼使神差地,唐泛不由伸出手抓住他的袖角。
隋州眼底閃過一抹笑意,將袖子從他手中輕描淡寫抽出,在對方還來不及阻止的時候,身形微傾,而後高高縱起,躍向黑暗,如同一隻在黑夜裡翱翔的雄鷹。
唐泛的心瞬間提了起來,他只能緊緊盯住前方起起伏伏的身影。
期間不過眨眼的工夫,但對於唐泛而言,卻彷彿過了千萬年。
隋州沒有失足落下去,也沒有遭遇危險,他的身影穩穩落在對岸。
唐泛頓時覺得自己渾身都要虛脫了,比面對一百個孟存還要累。
雖然多帶了個人,不過在隋州來說卻並非什麼難事,很快,他便攜著杜瑰兒回到這邊。
唐泛顧不上腿軟,上前便抓住他的手臂,似乎為了確認他安全無虞,力道大得異乎尋常,指甲幾乎透過衣服,深深掐入對方的肉裡。
雖然有些疼,但隋州並沒有阻止他,而是抬手摸了一下對方的耳垂。
只有短短一瞬,溫熱的觸感拂過肌膚,連帶著半邊臉都滾燙起來。
「你沒事罷?」
聽見隋州詢問杜瑰兒,唐泛這才回過神來,也問道:「你方才是如何放倒孟存的?」
杜瑰兒不好意思道:「我在被他挾持的時候,曾經裝作跌倒,實際上是趁他不備打開麻藥的瓶子,那東西只要一聞或者一沾上,過不了多久就會全身麻痺,不過只能維持一會兒,是我自己配的方子。」
「好姑娘!」唐泛為她的堅強和聰明讚賞,杜瑰兒的隨機應變不僅保全了自己,也為唐泛和隋州減免了可能出現的更大損失,如果她被孟存從另外一頭帶出去,現在情況就很不好說了。
救回杜瑰兒,三人沒有多耽誤,說話間一邊往原路折返。
只是等到他們回到原來的地方,卻發現原本待在洞裡的三個人,如今卻是盧衍與韋山雙雙倒在地上,而本該同樣受傷昏睡的出雲子卻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