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環視幾人, 嘿嘿冷笑:「前幾日, 陛下還與老夫說, 朝中尚有許多人反對新政, 只是礙於我把持著內閣,不好出聲, 如今倒是應了陛下的話。老夫本以為考成法推行幾年, 朝中已經滌肅一清, 卻沒想到, 暗地裡還伏著這麼多人, 在背後放冷箭!」
屋裡一片寂寂,無人說話,王國光幾次想開口說話,卻被張四維的眼色阻止。
在場論揣摩張居正的心思,沒有人再比得過張四維了。
要說考成法固然卓有成效,可它推翻了原先依靠資歷和關係來陞遷的官場定律,必然會有許多人不滿,這無關派別問題,純粹是個人利益受損, 所以這些人縱然表面上戰戰兢兢,不敢違逆張居正的權威,心裡卻必然埋下不滿, 這次匿名廷推, 正好成了發洩和投機的大好機會。
但是時至今日, 考成法作為張居正新政的根基, 也是他日後推行更多治國方略的前提,是絕對不可能停下來的,如果一旦停止,不僅張黨的心血付諸東流,也等於否定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所以張四維逕自默然,任由張居正大罵那些左右搖擺的牆頭草。
果不其然,張居正罵完一通,神情漸漸平靜下來,喝了口茶,方才緩緩道:「眼下,我們的人能不能入閣已是其次,重要的是,趙肅會借助這次博弈得到什麼好處,並且,他是不是會與老夫唱對台戲,成為新政的攔路虎,阻路石!」
王國光道:「依趙肅以往來看,他多半是持中立態度,以示自己不偏不倚,再說了,內閣裡說了算的,還是元翁。」
張四維卻道:「汝觀所言差矣,我與你的看法截然相反。趙肅先前行事謹慎,是因為他在內閣裡孤立無援,縱然有葛守禮和陳以勤,也不算是他的人,充其量只能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現在他一口氣拉了三個人入閣,與我們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只怕不會再甘於蟄伏隱忍,日後內閣就要不得安寧了。」
王國光道:「不若趁陛下批復還沒下來,由元翁向陛下進言,由陛下發中旨,剔除趙肅舉薦的人,斬斷他的臂膀。」
張四維搖頭:「廷推便是公議,若是由陛下出面,不僅違背了規矩,人心不服,而且趙肅也不會坐以待斃,再說了,……」
他語氣驀地一頓,生生停住,沒說下去。
張居正冷笑兩聲,幫他接下去:「再說了,陛下也是站在他那一邊的。是也不是?」
張四維沉默片刻,輕聲道:「是。」
許多人都知道,皇帝對趙肅的感情,猶如當年的先帝對高拱,張居正雖然也是帝師,與皇帝的關係卻不如前者。這也難怪,誰喜歡天天對著一個板著張臉,張口閉口大道理的人,當然會更傾向於幽默風趣,談吐溫和的趙肅,可這話卻不能當著張居正說。
張居正擺擺手:「這裡無外人,你們也無須避忌,之前確是老夫小覷了趙肅,如今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這次既然是公議,就按照公議的結果,讓那幾個人入閣也無妨。」
張四維一怔,沒想到他竟如此大方,便道:「元翁,那末如此一來,趙黨勢力將會大漲,朝中也會有不少人暗中投靠趙肅,對我等不利。」
王國光也道:「等他們站穩腳跟,我們再想反擊,也來不及了,不若趁著他們剛入閣,根基未穩之時,讓御史上幾道折子,對了,先前宗弘暹不是與趙少雍一道下廣州麼,想必有證據在手,讓他出面,就是證據確鑿了。」
王國光幾升幾降,仕途坎坷,張居正於他而言,有知遇識才之恩,所以他對張居正,亦是盡心盡力為其謀劃,雖然他更擅長的是財政經營。
呂調陽話不多,也不太喜歡摻和這種事情,而殷正茂身為當事人,不便說什麼,因而兩人坐在一旁,多半是沉默的。
張四維搖首:「你道扳倒趙少雍如此容易?工部現在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條,廣州一趟,還為朝廷籌集了造船和練兵經費,大明官員收受賄賂不在少數,彈劾他小節有虧,頂了天去也就是閉門反省己過,若陛下要保他,指不定還什麼事都沒有,反倒打草驚蛇。」
他停了停,續道:「打蛇打七寸,要麼不出手,要麼一局定勝負,不能拖泥帶水。既然眼下我們已經失了先機,那就乾脆賣趙黨一個好,讓那幾個人都入閣。要知道以前只有趙肅一個人,現在多了幾個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人一多,出錯的機會自然就多,到時候只要找準機會,就可以將趙黨一舉拿下。」
張居正頷首讚許:「鳳磬說得不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所以現在暫且偃旗息鼓,坐看趙肅的下一步,與高拱共事的那些年我都忍過來了,也不在乎這多點時日。實不相瞞,我手中還有一個可以對付趙肅的把柄。」
張四維訝異:「是什麼把柄?」
「時機未到,不說也罷。」張居正笑了笑,面色一肅,提起另一個話題:「不管誰入閣,都不能阻止我推行新政的腳步,考成法幾年有餘,也是時候做別的事情了。汝觀,就由你來說說罷。」
「是,」王國光從袖子抽出一份條陳,遞給旁邊的張四維。「這是我根據元翁的想法,草擬出來的一個方案,名為條編。」
張四維粗略看完,又遞給殷正茂,過了會兒,待眾人都對條陳之事有了一個粗略的瞭解,王國光才開口問道:「如何?」
張四維看了張居正一眼,沉吟片刻:「恕我直言,此策要推行,只怕比考成法還要艱難。」
王國光反問:「難在何處?」
張四維手指點點其中一處:「先不說清丈土地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單是將田賦由實物折算成現銀,就難以推行。一來,只怕沒有那麼多的現銀,二來,江南富庶地區倒也罷了,一些貧瘠之地,必然還是我行我素。」
王國光道:「現銀自然不是足銀,而是色銀,另外我還從前往東洋經商的人那裡打聽過了,倭國盛產白銀,所以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至於徵收,千百年來,無論官府還是百姓,都習慣了實物納糧,一時半會自然難以適應,但是長遠看來,卻是於國於民有利的。對朝廷來說,以往繳納實物,不僅要加上中途運送的費用,而且實物無法存放太久,一經風吹雨打,就容易發霉浪費。對老百姓來說,實物好壞,都由經手的小吏說了算,這其中難免有些小人奸吏,以好作次,剋扣百姓,若是一律換成色銀,則往後這種情況,要大大減少。」
張居正道:「不錯,自古變法新政,都是先難後易,一旦上了軌道,形成秩序,任誰也無法讓它停下來。老夫仔細琢磨過,若說以折成現銀為賦稅,有一條弊端,那麼以實物納糧,就有十條弊端,以一比十,當然是前者更好,至於推行難度,大可在一兩個州府先試行,一兩年之後,待瓜熟蒂落,再推行全國。」
他的目光掃過幾人,語調漸漸變得激昂:「自古以來,以實物徵稅,延續千百年,未嘗有人思而改之,聽聞當年孝宗也欲改革,卻因擔心朝野阻力而無從下手,而今老夫願一馬當先,做一做這件棘手的事情!」
呂調陽起身拱手:「既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等自當追隨元翁,更無二話,有何需要下官做的,但請元翁吩咐一聲!」
「但請元翁吩咐!」其餘幾人也起身道。
「好!」張居正哈哈一笑,示意他們都坐下。「只是老夫總覺得條編此名不夠響亮,還請諸位想一個更為貼切的名頭,也好讓人眼前一亮。」
「類編法如何?」王國光提議。
「明編法也可。」殷正茂道。
「總編法?」張四維出主意。
眾人七嘴八舌,唯有呂調陽手捻長鬚,默然不語。
張居正道:「豫所有何提議?」
呂調陽慢吞吞道:「此法既是將諸多役法糅合成一條,照統一標準執行,不如就叫一條編法如何?」
張居正沉吟:「我改一字,編改作鞭,長鞭的鞭。鞭者,兵也,亦有震懾之意,表示朝廷威嚴,不可侵犯,就叫一條鞭法。」
此時此刻,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入皇宮,將要覲見中國皇帝的范禮安,正緊張地不停拭汗,腦子裡翻來覆去背誦著自己將要說的台詞,以免失禮。
因為他知道,這次覲見,無論是對自己來說,還是對耶穌會來說,都是無比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