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一身櫻草色直裰, 繫著白玉腰帶, 看模樣便知又是微服出宮, 只是實在風流出色, 即使尋常服飾站在那裡,也比旁人耀眼許多。
趙肅見他一臉無辜, 臉上只差沒寫著「真的是偶遇」幾個字, 不由起了調笑的心思。
「公子是出來買糖葫蘆的?買夠二十根沒有?」
朱翊鈞早就從他口中得知自己小時候的糗事, 聞言也笑道:「碰巧忘了帶錢, 還好撞上你們, 看來這二十根糖葫蘆的銀錢,還得你來出!」
旁邊趙耘見了朱翊鈞,想也不想,張口就喊:「皇……」帝哥哥!
剩餘的三個字在趙肅的手掌中消音,他委屈地瞅著父親。
「喚萬公子。」
趙耕更機靈些,馬上跟著父親喊:「萬公子好!」
朱翊鈞咳了一聲:「這有些生疏了,也不是外人,喊叔叔便可。」
叔叔?
興許是他的模樣怎麼都不像叔字輩,兩個小娃娃瞅了瞅滿臉鬍子的滄桑小販, 又瞅了瞅朱翊鈞,眼睛裡寫著懷疑。
趙肅強忍笑意:「還是喚大哥吧,萬大哥。」
「萬大哥好!」
小孩子脆生生的聲音無法彌補皇帝心裡的失落。
他不就是不想落肅肅一輩而已, 有這麼難麼?
逛了會兒街, 拎了一大堆東西, 全是小孩們指名要的糖果玩意, 直到趙吉兩手差點提不過來,趙耕和趙耘才終於覺得累了,幾人便去了臨近的茶樓歇腳。
上元燈節,京城裡家家都出來看燈,連茶樓裡也人滿為患,二樓雅座早就被訂滿了,只有一樓大廳,剛送走一撥茶客,空出幾桌來,趙肅幾人連同跟在皇帝身邊的便裝侍衛們一去,立時坐得滿滿的。
茶樓裡不比外頭安靜,店小二提著茶壺點心四處吆喝,加上此起彼伏的說話聲,熙熙攘攘,嘈雜不休,乍一望去,還有不少書生打扮的茶客,在那裡清談辯論。
趙肅聆聽了一會兒,歎道:「一年又一年,又該到會試了!」
朱翊鈞低笑一聲:「可惜你當年中探花的風光,我沒能見著,俊俏趙郎,風流探花,據說曾轟動一時,傳為佳話。」
趙肅睇他:「這客棧裡年輕才俊也不少,您不妨先物色物色。」
這似笑非笑的一眼,或許無心,卻是風流內蘊,華彩天成,看得朱翊鈞心頭一蕩。
「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兩人的座位緊挨著,又離得極近,這句話只有彼此聽見,趙肅也不知自己怎了,平素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此刻居然被說得臉上一熱。
朱翊鈞深諳溫水煮青蛙的道理,暗自一笑,淺嘗輒止。
隔壁幾桌的辯論之聲越來越大,就連趙肅他們想刻意忽視也不行。
書生幾人,有二十幾歲的年紀,也有三四十的,但看起來都一臉意氣風發,無疑是此番進京參與會試的舉子,神情之中揮斥方遒,多是對未來前程的信心。
明代書院林立,自有王氏心學之後,加上海禁一開,商業興起,民間議政的氛圍也越加開放,如雨後春筍,什麼論調都冒出頭來,頗有百花爭鳴的架勢。
會試將近,天下學子雲集京城,除了金榜題名,誰都想在考試前先博個名頭出來,這樣的話,能高中當然最好,就算不能,起碼也名聲在外,於前程有利,再說文人相輕,書生意氣,碰到一塊了,不讓他們說上幾句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的茶樓,自然沒有什麼「莫談國事」的規矩,相反,茶樓老闆們還會專門辟出一塊地方,可以讓這些學子辯論,旁邊供看熱鬧的旁聽,以招徠生意。
在趙肅看來,這些爭論無非也是在儒家框架下,程朱理學、王門心學等幾門學問的辯論,而不是像先秦戰國那般諸子百家逐鹿天下的氛圍。
千百年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深入人心,這不是不好,一種學說的盛行,不乏統治者的扶植,也有它本身的必然趨勢,但是一條路子走到黑,難免就會失之偏狹,唯我獨尊久了,也會失去進取的銳志,縱觀明清的思想家學問家,十個手指頭也就數完了,左右不過是王陽明、李贄、黃宗羲、王夫之幾個。
說白了,現在的學術之爭,就像小孩子在過家家,很難碰撞出驚天動地的火花,只有思想開放,才會多出幾個如王陽明這樣開宗立派的人。
趙肅只要一想到范禮安在全國各處學院宣講西學之後可能會引起的轟動,就覺得前景可期,不由也有些走神,直到朱翊鈞扯扯他的衣袖。
「你聽。」
那幾個人,談論的是當今朝政。
皇帝登基五年,新政不少,能說的也不少,但提起舉朝皆知的變化,莫過於海禁與考成法。海禁開放的利弊,在趙肅他們進來之前,那幾個人似乎就已經談論過了,所以等到趙肅等人坐定,對方已經開始在說考成法。
這一說,分歧就來了。
「大家瞧這大明官場,是個什麼模樣?」
說話的人年紀二十七八上下,一身裝束隨意不拘,舉手投足俱是張揚恣意。
另一人道:「誰不知官場之中,素來是官官相護,互相牽連,上至閣臣,下至芝麻綠豆的小吏,誰沒收過銀錢賄賂,只是這收也就收了,偏生能做事的沒幾個,好在今上登基之後,勵精圖治,倒是好轉不少。」
「這是誇您呢!」趙肅碰了碰旁邊的人,小聲笑道。
「且聽下去。」朱翊鈞只是笑,趁機在桌下握住他的手。
「曾兄此言說少了一點!」最開始說話的那人哈哈一笑。
那位曾兄自然不服:「沈兄有何高論?」
沈兄道:「依我看,當今聖上居功五分,另外五分,卻要歸於考成法。」
又有一人插嘴,神情不以為然:「沈兄未免危言聳聽,要知道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考成法過於嚴苛,動輒罷黜官員,有失仁厚,這些官員都是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的讀書人,怎能因法廢人,說免就免了,這實在有悖祖宗家法,長久下去,人心惶惶,必然無心做事,朝廷焉能久安?」
事實上,在張居正推出考成法之後,這種論調並不在少數,當時民間言論甚為自由,因為覺得考成法有失祖宗法度,有失仁道的文人也很多,這就形成一股不小的輿論,讓張居正非常厭惡,以至於歷史上,在兩年之後,他下令關閉天下書院,禁止人們非議新法。
「大謬!此言大謬!」那沈兄拍了下桌子,不是發怒,而是給自己下面的言論作鋪墊,果然吸引了不少注意。「考成法嚴苛,那是因為朝中尸位素餐的冗員太多,治亂世用重典,眼下雖然不是亂世,可前朝積累下來,層層弊政,非大刀闊斧不能打開局面,如果不是考成法,只怕就算包公再世,也無濟於事!」
趙肅聽得微微點頭,這人雖然論調有些偏激,但是能夠看到這些方面,說明他心裡已經有了制度優於人治的概念,,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成大器,況且他們在市井公然討論新政,這人字字句句,明著在肯定新法,暗著卻是在捧張居正,人多口雜,難保就有人傳到張居正耳朵裡,這個人也就揚名了,他的用心不可謂不深。
這時,又有一人站起身來,大冷天搖著扇子,也不嫌冷。「沈兄勿要激動,大家於此,不過是閒談幾句,重在暢所欲言罷了。考成法如何,我且不議,單問一句,這考成法,若是毫無弊處,何以我一路行來,還聽說有官員因當地大旱,卻為求政績考評,租借大戶糧食填充官倉,以避上頭核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考成法,又怎會有人弄虛作假?」
那沈兄面色一沉,道:「害群之馬到處都有,怎能以偏概全?」
那邊幾人爭得不可開交,臉紅脖子粗,這頭朱翊鈞哂笑:「都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果然不假。」這是嘲笑幾人都在耍嘴皮子。
趙肅略帶嗔怪:「都是書生,要如何動刀動槍?若是換了子重在此,只怕辯不過,就直接掄刀子上了。」
朱翊鈞想到賀子重放到哪都一副表情的面癱樣,頓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趙肅啜了口茶,緩緩放下茶盅,抿唇笑道:「我倒是有心去摻和摻和,也與他們說上一番。」
朱翊鈞揚眉:「喔?好久不曾都仰望先生舌戰群儒的風采了,今日可是有幸之至,洗耳恭聽,拭目以待!」
趙肅起身,對上他眉眼彎彎,等著看好戲,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的眼神,彎下腰近前,在他耳畔道:「陛下勿調皮,臣去了。」
磁性低語貼著唇拂過耳際,酥酥麻麻,朱翊鈞被撩撥得一陣心猿意馬,等回過神時,便見那人秀頎瀟灑的背影,不由牙齒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