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竹山縣有險,那些富貴人家跑得最快,楊家商賈出身,自然也不例外,但楊鈞父親楊鱗走南闖北,比別人多了些見識,他認為這種時候也正是下注搏一把的時候,高風險可能血本無歸,也可能有高回報,尤其是城中還有賀家人,他不介意做一些不傷筋動骨的投資。

竹山縣是楊家老宅,這些年楊家移居在外,大部分家人都在京城,但楊鱗還是留下了一部分糧食和人手在城中守著,以備縣令隨時召喚,若竹山縣最後能守下來,楊家自然是要被嘉獎的。

楊鈞並沒有跟著一起走,反倒主動提出留下來。

楊鱗沒有叱罵:「你是如何想的?」

楊鈞道:「我與賀融交情匪淺,大難臨頭,怎好捨下他獨自逃難?」

楊鱗:「聽說上庸縣城破之後,當時主戰的守城官吏都被叛軍砍頭示眾了,你知道你留下來可能會面臨什麼下場嗎?就算交情好,也不必在這種時候逞強!」

楊鈞:「我知道,父親,但賀家大郎二郎也已經去求援了,如果竹山縣能守下來,有我在,不是更能代表楊家嗎?」

楊鱗注視他片刻,歎息一聲,拍拍楊鈞的肩膀:「為父知道,你是不想回京見你那些兄弟姊妹,但說到底,你也姓楊……罷了,如果你已經決定,那就留下來吧,鋪子下面有個隱秘的地道,你知道在哪裡,萬不得已時,可以保全性命。」

楊鈞:「多謝父親成全。我既留下來協助守城,能否請父親多留些糧食和人手給我?」

楊鱗沉吟片刻,拍板道:「人手我帶走一半,糧食都留給你。」

楊鈞大喜:「多謝父親!」

楊鱗出手大方,的確不同一般商賈,他不僅把糧食全都留下來,而且還將楊家放在城郊的部分糧食也一併運入城。

這就是為什麼楊鈞和賀融會站在城門口,幫忙察看押運糧食的原因。

賀融得知楊鈞的決定,也勸他:「你又不能上陣殺敵,留在這裡也可有可無。」

楊鈞不滿:「你這是為我好還是埋汰我呢?」

賀融:「埋汰你。」

楊鈞就笑了:「你這麼說,我也不走,我還等著有朝一日賀郎君東山再起之後抱你大腿的,大難臨頭,不正是雪中送炭的時機?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為了以後的回報,冒點險還是值得的。」

賀融知道他雖一副商人口吻,但說到底,還是朋友義氣居多,心中已然笑起來,面上卻還繃著張臉:「東山再起的話,還是不要輕易說為好,以免落人口舌。」

楊鈞:「我曉得。依你看,竹山這次能守得住嗎?」

賀融:「如果大哥他們能及時帶救兵回來,還有可能,現在只能賭陛下對我父親還有幾分父子之情了。」

楊鈞見他語氣平淡,不由惻然。

貴為皇孫,本該生來高傲,但賀融為婢妾所出,就算未受傷致殘之前,恐怕從小也已學會如何察言觀色,為人處事,正因見慣了冷暖,所以心志愈堅,否則,也不可能年紀輕輕,身處逆境,非但沒有自暴自棄,反倒養成這般資質。

也許生在天家,反倒拘束了他。

楊鈞常去賀家串門,他早看出來,雖然身為一家之主的賀泰,對賀融並不是十分喜歡,但不知不覺,賀融卻隱隱成為全家人倚重的對象,賀泰有意無意,也總會詢問他的意見。

「如果能回京城,你有什麼打算?」楊鈞忍不住問。

賀融沒有瞞他:「我會設法為生母正名。」

楊鈞聽過賀融生母的事情,他有些瞠目結舌:「這是欽定的罪名,而且過去這麼多年了,人證物證早就湮滅……恐怕不容易吧?」

賀融:「事在人為。」

他既如此堅定,楊鈞也不好再勸,正想說點別的什麼來轉移話題,餘光一瞥,看見從不遠處過來,正準備出城的一行人,不由咦了一聲。

賀融:「怎麼?」

楊鈞:「那是縣尉於堂,他怎麼穿了士兵的衣裳?誒,三郎?」

他還未說完,賀融已經上前,攔下那一隊人馬。

「敢問閣下可是於縣尉府上?」

於家護衛也不下馬,大聲叱喝:「大膽,你既知是於府車馬,還敢擋路!」

此時城門士兵驗明身份,也不敢攔阻,正準備放行,賀融這一插手,反倒引人注目。

賀融冷冷道:「叛軍即將來襲,百姓無知,爭相逃跑也就罷了,於縣尉身為朝廷官吏,這種時候不思報效國家,反倒急急忙忙想要離城,這是趕著去哪裡呢?」

於家護衛怒斥:「縣尉行蹤也是你能打聽的,還不快快退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罷長、槍橫身,手腕一轉,朝賀融掃過去。

「住手!」楊鈞喝道,「這是賀郎君的三公子,你敢無禮!」

他一介書生,堪堪伸手抓住護衛掃來的長、槍,踉蹌了一下,差點往後摔倒,還得賀融扶住他。

聽見賀家二字,護衛不由一愣,下意識往後望去。

賀融嘲諷:「於縣尉緣何扮作士兵,莫不是想帶家人出城秋遊?」

眾人原本還沒注意到,見賀融一說,才發現馬車旁邊那個士兵果然是本城縣尉於堂,不由嘩然。

縣尉掌一城治安捕盜,竹山縣不大,所以一千多府兵也歸縣尉掌管。官職雖小,權力卻挺大。

然而現在本該領兵抗敵的人,卻帶頭逃跑,這城還要怎麼守?

於堂眼見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由暗罵那護衛蠢笨,索性走上前,義正辭嚴:「我此番出城,乃是護送家人,等家人平安出城,我自然還要回來,正是怕你們誤會,所以才喬裝一二,你們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豈有此理!」

賀融淡淡道:「那我看於縣尉還是不要出城的好,以免像我這樣的小人誤會。」

於堂大怒,他在竹山縣向來說一不二,連縣令的風頭都要壓一壓,何曾輪到賀融來教訓自己?對方雖然姓賀,可現在也不過一介草民,若朝廷當真重視這幫皇子皇孫,又怎麼會任他們被困在這裡,也不派兵來救援?

他早就認定竹山縣守不住的,留下來肯定是送死,要不是這個賀融多管閒事,他眼下早就出城了!

「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規矩,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你賀家被廢為庶人,還是好好待在自家反省吧!滾開!」他惡狠狠道,見旁邊護衛蠢笨如驢,兀自木愣愣站在那裡,竟也不知道配合,只好自己動手,想要推開賀融。

卻有一隻手突然從旁邊伸出,抓住於堂的手腕往旁邊一拽,於堂猝不及防,整個人直接往後摔倒在地。

「於縣尉!」

「您沒事吧?」

左右忙上前攙扶,於堂快連鼻子都氣歪了,剛站穩就沒好氣將他們推開。

他萬萬沒想到先前那些富戶爭相離城也沒人管,這會兒輪到自己想跑,竟如此不順。

早知道就直接藏在馬車上,不裝什麼士兵了。

馬車裡坐的是於家女眷,其中三人是於堂平日最為寵愛的妾室,如今正掀開簾子往外探看,引來不少百姓指指點點,讓於堂有種自己東西被覬覦了的羞惱,心下越發恨賀融。

「來人,將這幾個混賬給我拿下!」

「誰敢動!」賀湛攔在賀融身前,手裡亮出剛剛離開縣衙時,隨手從衙役那裡抄走的刀。

他從縣衙那裡聽見消息就急忙趕來,語調有些喘,身形卻很穩。

眾人面面相覷,果然不敢上前。

於堂氣急敗壞:「你們人這麼多,還怕他個球!給我拿下,重重有賞!」

賀湛握緊手中刀柄,看著許多人朝自己這邊撲過來,心跳如擂鼓。

倒不是因為害怕對方人多勢眾,而是方才賀融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賀湛深吸口氣,驀地朝前奔去,肩膀撞開前來抓他們的人!

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明晃晃的刀身送入於堂胸口。

血濺三尺!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