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凌遲太過,不可取。」

此言一出,各人神色不同。

賀穆含笑欣慰點頭,賀秀則面色越發陰沉。

賀融頓了頓,將話說完:「齊王弒父殺親,罪無可赦,無論處死多少回都不為過,但若將他置於大庭廣眾之下凌遲而死,以後莫說天家顏面蕩然無存,臣民難免也會有所議論,詬責陛下不慈。」

「正是這個理!」賀穆神情舒展,語重心長道:「二郎,你該聽聽三郎說的,賀璇害死的,不單是二弟妹,還有先帝和殷太妃他們,當日赴宴的內命婦中,同樣有不少死於叛亂,更不必說我們最疼愛的嘉娘,你心痛憤怒,我也心痛憤怒,可如今咱們身份不同,不能再由著性子來,你也得考慮朝廷物議,考慮父親的立場。」

賀秀淡淡道:「這麼說,如果我在獄中將人凌遲,不置於大庭廣眾之下,大哥就同意了?」

賀穆一愣,隨即皺眉不悅:「難道你忘了上回安氏和程悅的事?你倒是圖一時痛快了,可你知道後面父親壓下了多少言官呈上彈劾你的折子麼?」

賀秀:「我本欲遠赴邊疆,若陛下能因此將我放逐,實是我心中所願。」

賀穆聞言也來了氣:「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們有意壓制你,不讓你去建功立業似的!」

賀泰頭疼不已,道:「二郎啊,朕剛登基不久,千頭萬緒,處處需要操心,你就先留在京城,當時幫幫為父吧,離京的事,先讓朕考慮考慮,可好?」

他這個皇帝在兒子面前無甚威嚴可言,幾乎是用商量的口吻在與賀秀說話了,但賀秀並不領情,聞言行了一禮,淡淡應是,就起身告退了。

賀穆氣道:「父親,您看看他,講道理也講不通,什麼好話都聽不進去,就這還想去邊疆,到頭來可別鬧出什麼事,又得我們去收拾!」

賀泰歎了口氣:「二郎這也是被傷透了心,還未恢復過來……」

賀穆不贊同:「正是因為顧念二郎的心情,您給他的封邑,比給三郎他們的都要多上一倍有餘,還有他那處紀王府,地段也是上好的,裡頭一個大園林,是別人都沒有的,三郎五郎他們什麼也沒說,反倒是二郎呢,非但不念著您的好,反而還得寸進尺,這像什麼話!」

賀泰忍不住又開始揉額頭了。

賀融默默聽罷,什麼話也沒說,只呈上自己那份條陳,就先告退出來。

離開宣政殿,他剛走出不遠,就聽見賀穆在後頭喊道:「三郎!」

賀融停步,轉身:「大哥。」

賀穆追上來:「三郎,今日若無事,不如到我那兒吃個飯再走。」

雖是詢問,但這句話已形同肯定,賀融沒有推脫,點點頭:「那就叨擾大哥了。」

賀穆很高興,攬了他的肩膀一道走:「客氣什麼,咱們兄弟許久沒有相聚了,自打四郎出走……」

他搖搖頭,忍不住斥道:「你說他好好的皇子親王不當,為什麼非要跑出去折騰,如今生死不知,連個平安都沒回來報,父親快要被他氣死了!」

賀融:「人各有志吧。」

賀穆氣笑了:「他可別在外頭連路費都被人騙光,那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

賀僖又打了個噴嚏。

他忍不住揉揉鼻子,心說最近怎麼有事沒事老打噴嚏,難不成是快要得風寒了?

賀僖將其歸咎於身下的被褥太薄。

四五月的天,山裡依舊很涼,尤其是入夜之後,棉被加身還嫌冷,賀僖蜷起身體,將身上的被子又拉高些許,直接將整個人都包起來,只露出個腦袋。

外頭天色已然大亮,但他依舊懶洋洋地不想起床,側臉蹭了蹭枕頭,打了個呵欠,睡意上湧,覺得還能再睡一小覺。

就在此時,房門被人擂得砰砰作響。

賀僖皺了皺眉,直接翻個身,頭直接縮進被子裡,假裝沒聽見。

但對方見他不開門,直接就推門進來了。

小和尚明塵走到賀僖床邊:「起床啦,師兄!」

他拉起被子一角,見拉不動,知道一定是賀僖在下面角力,不由撇撇嘴,面露無奈,雙手抓住被角,用力一拖一抖。

只見被窩裡的人直接被抖落床下,哎喲一聲,雙手還緊緊抱著被子另一頭。

「有你這麼叫人起床的嗎!」

明塵委屈道:「誰讓你每次都叫不起,非得我用這樣的法子!」

賀僖揉著肩膀爬起來,身上穿著單衣,腦袋上的頭髮也已剃光。

明塵將僧衣遞給他,一本正經道:「師兄,你該練功了。」

賀僖哀歎一聲:「我昨天練得腰酸背痛,今日不能休息一下嗎?」

明塵:「師父說了,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賀僖:「傷悲就傷悲,我不怕,反正我不是寶劍,也不是梅花。」

反正還可以回長安投奔父兄。

明塵:「師兄!」

他嫩嫩的嗓子說起話來特別可愛,平日裡賀僖很喜歡逗他玩,今日卻沒了心情,只想摟著被子直到天荒地老,這全因昨日站梅花樁站了一天,到傍晚結束練功時,賀僖只覺自己兩條腿都快廢了一樣,連邁一步都有困難,睡了一覺之後,感覺半分沒有好轉,反倒更嚴重了。

幾天前,賀僖終於下定決心,被老和尚帶去出家剃度,成為這座玉台寺中的光頭一員,但他的武俠夢很快就破碎了,因為他根本沒想到練功是一樁這麼苦的差事,早知道還不如留在京城,成天被父兄耳提面命。

他光看見明塵出手時的威風凜凜,卻忘記這種威風是需要多大的代價換來的。

賀僖:「師弟,你老實告訴我,功夫想要練到你那個程度,大概要多久,一年夠嗎?」

明塵搖搖頭。

賀僖依舊抱著一線希望:「那兩年?」

明塵脆聲道:「我今年八歲,從會走路開始,師父就開始讓我練功,直到如今,我的功夫還不算登堂入室。」

賀僖白眼一翻,想也不想,就地躺下:「我不練了!」

明塵皺著小臉苦頭婆心:「師兄,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賀僖:「你讓我再練幾天,我都覺得生無可戀,還讓我練上幾年!我不練了不練了,都怪老……師父,騙我說很快就能練成你這樣,我今日就收拾行李,下山回家!」

明塵急道:「師兄!」

他一急,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仰頭巴巴看著賀僖,淚水都在眼眶裡打轉,煞是可憐。

賀僖心頭一軟,摸著他的頭道:「要不這樣,你跟著我下山還俗去,我帶你去過好日子,我給你說,我爹可了不得了!」

明塵搖搖頭:「我不去,師父在這裡,我要留下來。」

賀僖:「我們也可以帶師父一起走啊!長安可繁華了,還有許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那邊寺廟一間比一間大,我可以讓師父和你在那裡掛單,就不用總待在這山上了。」

他擰了擰明塵的小臉:「成日連點油水都沒有,你看你都餓成什麼樣了。」

明塵也有點動心了,但仍遲疑道:「師父不會答應的。」

賀僖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去說服師父!」

這麼一鬧,他也睡不著了,拿過僧衣三下兩下穿好,帶著明塵往老和尚的屋子走去。

敲了幾下門,裡面傳來一聲回應:「請進。」

賀僖聽得那聲音有些虛弱,便推門而入,正想問候,卻見老和尚盤腿坐在榻上,低垂著腦袋,眼睛半睜不睜。

明塵嚇一跳,蹬蹬蹬跑過去:「師父,您怎麼了!」

老和尚微微一動,手摸上明塵頭頂,明塵卻驚叫起來:「師父,您的手好涼!」

賀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忙道:「師父,您哪裡不舒服,要不讓明塵去找些藥草來熬湯?」

老和尚搖搖頭,歎息一聲:「我大限將至,不必費心了。」

賀僖嚇了一跳,先前老和尚說自己身體不好,時日無多,他一直以為是老和尚裝可憐騙他拜入門下,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明度,」老和尚叫賀僖的法號,「為師本以為,還能多些時日教導你,可沒想到,你才剛拜師沒多久,為師就要去了,卻沒能對你盡到引導之職。」

賀僖手足無措:「師父,弟子沒怪您,您若是不適,就好好養病吧!」

老和尚輕輕搖首:「你面相清貴,卻非長留富貴紅塵之人,若強留紅塵,今後難免有禍,所以為師才會千方百計,引你拜入佛門,為師也知道,你如今對佛門眷戀不深,很想還俗下山。為師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賀僖:「師父請講。」

老和尚:「我在書房內留下幾本手記,上面記載了我這些年在各地的遊歷,你須得將那幾本手記看完。等你看完,若還想還俗,就去吧,不必擔心違背師命,佛者在心,強求非福。」

賀僖惴惴不安地應下。

老和尚又對明塵道:「為師走後,衣缽傳給你師兄,從今往後,他就是這玉台寺的住持,若是他也還俗了,你便接掌住持之位吧。」

明塵流淚道:「師父……」

老和尚用枯瘦的手為他拭去眼淚,淡然一笑:「癡兒,生老病死,本是尋常,何必如此?」

明塵自有記憶起,就被老和尚帶在身邊,視對方如師如父,他這年紀還遠遠未到看破生死的地步,此時哪裡有不傷心落淚的。

賀僖心腸軟,見狀也跟著難受起來,低頭抹淚。

老和尚慢慢褪下手上的佛珠,親自給賀僖戴上。

「為師對你不住……」

他依舊覺得愧對賀僖,因為這個弟子剛收入門沒幾日,自己卻撐不到他出師的那一天。

賀僖覺得他這位師父雖然經常面不改色打誑語哄騙他,人其實還不錯,但具體好在哪兒,他才與對方相處幾日,實則也說不上個什麼來,反倒是與明塵小和尚更熟一些。

老和尚的聲音越來越小,腦袋慢慢垂下,花白鬍子終於不再顫動,徹底沒了聲息。

「師父!」明塵哭著撲過去,抱住老和尚搖晃半天。

老和尚圓寂了。

許多人都不知道,賀僖最見不得生離死別,他之所以留書出走,除了像對賀湛所說的那樣,不想捲入權力漩渦之外,還因為賀嘉等親人的死,讓他深受震撼,不想面對,生怕再留在長安,又不知得面對何等殘酷局面,索性選擇了逃避。

但沒想到來到這裡,依舊要面臨生離死別。

他歎了口氣,摸摸明塵的腦袋:「沒事,以後師兄罩著你。」

又對老和尚道:「師父,你安心去吧,明塵有我在。」

……

「三郎,你嘗嘗這道菜,椒鹽鴨舌。」宋氏親自將菜端過來。

賀融直起身體接過:「多謝大嫂。」

宋氏笑道:「快嘗嘗,我親手做的。」

賀融夾起一塊送入口中,少頃,點點頭:「鴨舌嫩而不腥,大嫂的手藝還是一如從前,這道菜,我記得二哥也是愛吃的。」

宋氏笑容一頓,不由望向賀穆。

賀穆微歎口氣:「是了,二郎從前最喜歡吃你大嫂做的菜,可如今,我就是喊他,他也不肯來了。」

賀融放下筷子:「二哥如今已有心結。」

賀穆:「我也聽過傳聞,但那都是道聽途說,不是你大嫂的錯,更不是她將你二嫂推向叛兵的。」

宋氏已然沒了笑容,面色黯淡,道一聲「你們慢用」,就匆匆退了出去。

賀融:「大哥,現在事實是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二哥心裡怎麼想。」

賀穆:「你也瞧見了,我好聲好氣與他說話,私下裡也沒少勸他,可他根本聽不進去,如今已鑽了牛角尖,任何人都拉不出來了。你若肯出面幫我勸勸他,我自然感激不盡,我們兄弟,在患難時尚且能同心協力,沒道理如今富貴了,反倒各自離心。」

賀融放下茶杯,慢條斯理道:「我與五郎從突厥歸來時,二哥便很羨慕,與我說了不止一回,說想去帶兵,建功立業,只因後來種種變故,才無法成行。大哥想讓我去勸二哥,那也得讓我有去勸說的理由。」

賀穆皺眉道:「此事不是不行,只怕二郎性子衝動,反倒容易壞了大事。」

賀融:「有張侯在,二哥不敢亂來的。」

賀穆歎道:「罷了,既然你也這樣說,改日我就去勸說父親,讓他同意此事。」

賀融拱手:「我代二哥謝過大哥。」

賀穆擺擺手:「我只盼咱們兄弟能夠齊心一致,不要再起嫌隙,就心滿意足了。其實大哥也有一樁事情,想求你。」

以賀穆的身份,本不該說出這一個求字,但賀融只是微微挑眉,並無太多意外,似乎已料到賀穆可能會說什麼。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