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日光被重雲遮蔽,雲州城頂上一片陰沉,正如眼下太子與高正的心情。

太子從未與突厥人交過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在他看來,突厥鐵騎之所以讓人聞風喪膽,一是長久以來中原人根深蒂固的恐懼感,二是突厥人的確要更凶悍剽勇,敢於拚殺一些。

但此時此刻,當突厥大軍壓境,兵臨城下,如陰雲籠罩在雲州上空時,太子從前那些冷靜超脫的分析忽然間離他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一陣接一陣湧上心頭的恐懼。

那既是對強敵的恐懼,也是對未來的恐懼,更是對死亡與未知的膽寒。

高正似能察覺太子的情緒變化,這很正常,每一個初上戰場的新人都要經歷這樣的心理路程,只不過太子比較不幸,頭一回遇敵,遇見的就是如此強敵,心態不穩很正常。

只不過眼下沒有工夫能讓他好好平穩心情。

「殿下,敵人要攻城,必會先打這邊,末將建議把大部分人手先調集過來這邊,留少數在南面城門駐防,以防萬一。還有,非常時刻,須得穩住軍心,末將斗膽請殿下在城樓督戰,有殿下在,士兵必會奮勇殺敵,不惜此身!」高正拱手道。

太子勉力定了定神,點點頭:「就照高將軍說的去做,你只管守城便是,等擊退了突厥人,我一定在陛下面前為你記一大功!」

高正暗自苦笑,還記功,今天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

但這句話他自然不會說出口,應諾一聲之後,高正轉身,袍角披風揚起火紅弧度,沙場一生,終須馬革裹屍還,也許今日就是他以身踐言的時刻了。

烏泱泱的突厥士兵抬著木樁子撞打城門,又爬上從中原繳獲過去的雲梯,一個接一個,高正指揮城樓上的士兵不時投擲石塊,砸向敵人,敵人要麼被砸傷,要麼為了躲避從雲梯上掉下去,活活摔死,但突厥人像是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怎麼殺也殺不完。

石塊用盡了,滾水也來不及燒了,突厥人終於攀到城樓上來,士兵們用長戟刀槍開始近身搏殺,訓練有素的京城禁軍,在中原士兵裡也許已經算是佼佼者,但他們長久以來都待在京城裡,習慣了安逸的環境,習慣了超越其它州府地方兵的優越,驟然與突厥人對上,猝不及防,手忙腳亂之間就丟了性命。

當同伴的鮮血濺上自己的臉,許多人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腳下立足的,正是一片真正殺戮的修羅場,沒有操練,沒有演習,更沒有打輸了可以重來。

他們的代價,是性命。

有且只有一回。

城下喊殺聲一片,夾雜著讓人聽不懂的突厥胡語,城上屍橫遍野,被當胸砍了一刀的士兵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被突厥人反手一刀再度刺入胸口,連後退都來不及,刀身血淋淋抽出,人仰面倒下,眼睛圓睜,似還沒來得及看夠這個世間。

太子被親兵護在牆角隱蔽處,透過親兵的肩膀,他眼睜睜看著不遠處發生的一切,卻無能為力。

他突然意識到當初賀秀能在甘州親手殺了伏念可汗的弟弟,是一件多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可是當時他滿心想著賀秀會因為這次大捷而大出風頭,進一步威脅到自己的太子之位,甚至沒有真正以一國儲君的身份去公平看待那一次戰役。

悔之晚矣。

爬上城樓的突厥士兵越來越多,有人終於發現被重重簇擁守護,衣飾與旁人不同的太子,口中咆哮著衝殺過來,當然很快被太子的親兵斬於刀下,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伏念可汗遲早會發現太子就在城樓上,到時候定會不惜一切讓人抓住太子。

對突厥人而言,太子的價值,也許比攻下雲州還要大。

「殿下!」

一名將領匆匆跑來,他的臉上佈滿血污,手上長刀還在滴血。

「殿下,高將軍命我帶您離開這裡!」

太子忙問:「高將軍呢,他怎麼樣了!」

將領答道:「高將軍會堅守到底!」

太子道:「那我也不走!我若走,軍心必散!」

將領急道:「不走不行了!高將軍早已決心與城共存亡的,但他不能讓您出意外,快跟末將來吧!」

雖然所見所聞已有心理準備,但乍一聽見這話,太子的心仍是重重一沉。

「已經……到這地步了嗎?」他艱澀地問出來。

「對方兵力太多,高將軍說怕是大半個突厥的士兵都來了,城樓上被佔領怕是遲早的事,快跟我來!」那將領顧不上多說,推著太子就往前走。

說話間,又有大量突厥人湧上城樓,他們已經發現了太子,紛紛朝這邊衝殺過來,為了護送太子,原本五十來人的親兵急劇減少,等到太子安然到城樓下時,親兵數目已經減少到了三十來人。

太子心如刀割。

他幾乎是身不由己被推著往前跑。

沿路街道,門戶敞開,東西散亂,偶有幾個百姓,也都是滿臉惶急無措,抱著家當無頭蒼蠅似的亂撞,想找地方躲起來,又怕突厥人破城之後被找出來殺掉,連如何保住一條性命都不知道。

如果二郎或三郎他們,而非是自己在這裡,局面會不會截然不同?

是不是突厥人知道自己在這裡,所以才集結大軍過來攻打雲州?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太子咬著牙,強迫自己不要左右四顧,雙腿麻木地往前奔跑。

城樓下不遠處,已經有人準備好馬匹。

「殿下,高將軍說了,您帶著人出城之後一直往南走,從代州往太原,再走洛陽回長安,切記,千萬不要回頭!」

太子喉頭哽咽,幾乎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那你……」

將領朝他拱手深深一躬。

「末將自然是與高將軍一起,誓死守城!」

「要不……」

太子還想說些什麼,對方已經舉起馬鞭朝馬屁股後面狠狠一抽,馬嘶鳴一聲飛快奔出,太子親兵跟著簇擁而去,身形漸遠。

出了城,一路荒蕪,人煙寥寥,沿途莊稼早已枯死,房舍也不再有炊煙升起,那是在上一次雲州被破時就已經荒廢了的地方,至今仍未恢復過來。

太子一行不敢停留,沿著官道的車轍往前飛奔,卻在即將進入山道之時,聽見前方馬蹄聲聲。

為首的親兵當先察覺,攔在太子身前,讓眾人放緩速度。

「殿下稍等,待我去探探情況。」

太子現在草木皆兵,提著一顆心看著對方離開,忽然又覺不妥。

「且慢,我們一起去!」

他喊住親兵,一面策馬追上。

就在此時,山道兩旁忽然出現數騎。

太子一驚,狠狠勒住韁繩,馬剎勢不及,前蹄高高蹶起,差點將他掀下馬。

「大汗命我們在這兒等著,說中原太子一定會臨陣脫逃,從這裡經過!你們中原人管這叫什麼,料事如神嗎?」

為首之人朝太子露出一個談不上友善的笑容,對方約莫四五十人,從兩旁與前方圍上來,很快將太子及其親兵圍了個結結實實。

高鼻深目,頭髮紮著小辮,這自然不會是中原人的打扮。

突厥人竟然繞過山脈,從另一個方向跑到這裡來埋伏,就為了等他經過?!

太子心頭劇震,嘴上卻不肯服軟:「就憑你們,也想拿下本太子?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對方哈哈大笑:「是不是不自量力,試一試就知道了!」

「誓死守護太子!」

親兵個個抽出隨身佩刀,面對悍勇的突厥人,他們很清楚,就算退了,也未必有活命的機會,是以個個視死如歸,其他人攔住追兵,另有兩名親兵護著太子撤退。

但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退,突厥人早已料到他們的舉動,將前後路都堵死,太子胯下的馬如同主人一般,被圍困在中間團團轉,卻尋不到出路。

手起刀落,血濺三尺!

一聲又一聲的哀嚎傳來,身影從馬上跌落,意味著一條又一條的性命消逝。

眼前彷彿被血光染成一片,握著韁繩的手已經磨破流血,但太子卻渾然未覺,他大口喘息,禁不住吶喊出聲。

「別殺他們!住手!我投降!」

沒有人理會他,殺戮依舊在繼續。

當最後一個親兵被斬殺之後,太子赫然發現,他已經完全成了突厥人的獵物,四面楚歌,全無生路。

「中原太子,跟我們走吧!」

敵人操著生硬的漢話如此道,毫不客氣地將太子扯下馬,五花大綁,然後用一根繩子將他繫在馬後,讓人騎著馬在前面緩行,太子則被迫在後面走,有時候馬走得快了,他就往前摔倒,膝蓋很快被石頭硌得血肉模糊。

「你們不能這麼對我!我是當朝太子,我要跟你們可汗談判!」痛苦的內心交織著怒火,太子何時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他忍不住咆哮出聲。

「就憑你?」突厥人相視而猖狂大笑。「一個俘虜,也敢跟我們這麼說話!」

對方一馬鞭抽在馬屁股上,馬匹疾馳起來,太子猝不及防,慘叫一聲,整個人被拖在後面,如同一件被丟棄的貨物。

此時此刻,一個驕傲的儲君,高高在上的太子,竟與被突厥人俘獲的奴隸待遇一模一樣。

身體傳來劇痛,賀穆閉上眼,咬緊牙關,腦海中閃過的,卻是他與宋氏在竹山縣那個狹小屋子裡,相互依偎的情景。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