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兒哭笑不得地接過一顆上清丹, 沒忙著吃,順手收入兜裡,纖長手指點點對方的胸口。
「老大,你衣服破了,沒覺得漏風嗎?」
冬至還沒來得及體會從團長到老大這種稱呼變化所代表的意義, 就忙低頭看去。
他身上穿了兩件衣服,外面是羽絨服, 裡面是長袖單衣, 剛才都被江口劃破了,不僅白白的鴨絨露出來, 連裡面的襯衫也破了,不說不知道, 被李涵兒一說,才覺得皮膚被寒風一吹, 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冬至拿手一遮,不好意思道:「走光了。」
劉清波無語:「大老爺們,被看一下會怎樣?」
冬至笑嘻嘻:「在場可是有兩位女士呀!」
李涵兒道:「誰帶針線了嗎, 我把衣服縫一下,不然沒法穿了,老漏風。」
劉清波:「……除了他自己, 一般沒有人會帶這種東西出遠門。」
冬至道:「我也沒帶針線,不過我帶了別的, 老劉, 我的包呢?」
剛才所有人將背包都放在篝火旁邊, 喪屍來襲立馬打得天昏地暗,誰還顧得上這些背包,所幸喪屍對這些背包也沒興趣,雖然七零八落,但行李都還在。
劉清波一把抓起冬至的包,毫無防備的他忍不住齜牙:「你這裡頭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重?」
「還好啊,就是一些日常用品。」冬至一邊說,一邊在裡面翻了半天,翻出一個被壓縮過的真空袋,他拉開拉鏈,真空袋接觸空氣,裡面的東西很快膨脹,大家一看,居然是一件嶄新的羽絨服。
眾人:……
劉清波抓狂:「你包裡到底裝了些什麼!」
冬至無辜道:「我就帶一件備換的,畢竟我們在海島上,萬一遇到個颳風下雨的,衣服淋濕了不是很難受嗎?這正好就湧上了。」
劉清波表示嚴重懷疑:「我剛才提你那個包,絕對不像是只多帶了一件羽絨服的重量。」
冬至想了想:「哦,那可能是兩個牛肉罐頭吧,我是準備過兩天去別的島上再拿出來,我們當著別的隊伍吃,羨慕死他們,順便改善一下伙食。」
劉清波已經不想說話了,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冬至奇怪:「怎麼,你們不喜歡吃牛肉嗎,小張你修全真道嗎,茹素啊?」
張嵩沒好氣:「我不茹素!之前不是已經叫老張了嗎,怎麼又改口?別再把我叫小了!」
冬至恍然:「原來你喜歡被叫老張啊,之前只是口是心非沒好意思說嗎,早說嘛,我也覺得老張比較順口,叫小張好像把我自己叫老了似的。」
他一副你不早說的表情,看得張嵩牙癢癢。
海島之行剛剛開始,眾人都明白,前方還有更加巨大的挑戰在迎接他們,只是小戰方歇,大家都需要將心情放鬆一下,也清楚冬至只是借開玩笑來調節氣氛。
相形之下,吉田完全是插不進嘴的外人。
她的隊伍一共四個人,現在除了她以外,已經死了兩個,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直到隔天他們重新出發,一路穿越森林,她也再沒有見過那個失蹤的同伴,滿滿叢林,無從找起,吉田如果不是運氣好,遇上冬至他們,現在就算沒有死在喪屍之手,肯定也已經迷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之中,苟延殘喘,生死不知。
接下來的後半夜,乃至第二天重新出發,直到那天傍晚,所有人終於走出森林,順利得不可思議,喪屍彷彿已經被他們全部清空,沒有再出現過。
大海重新闖入所有人的視線,正好遇見漲潮時,海水洶湧而來,重重撞在岸邊石頭上,擊起幾米高的浪花,這裡不是他們登陸時的地點,但岸邊一塊巨石上還繫著幾艘快艇,旁邊還有一些罐子,用繩索繫在石頭上,在海潮漲退中沉沉浮浮,卻不會被沖走。
霧氣茫茫,使得海面的能見度降低不少,實在沒什麼景觀可言的,但眾人剛剛在森林裡度過幾天,看過了陰森沉凝的樹木,和血肉僵硬的喪屍,再看大海,立馬感覺胸頭悶氣盡去,心情開闊不少,連呼吸也變得清新起來,張嵩忍不住張開手臂擁抱海風,身上衣物被風刮起,獵獵作響,站在礁石上大有乘風歸去的飄然之感。
但眼下風高浪急,又快要天黑了,顯然不適合再行船,眾人打開罐子,將裡面的淡水換到自己的水壺裡,準備在石灘上度過一晚,明早看天氣再啟程。
吉田只剩下一個人,顯然不可能再繼續進行比賽,她打算在這裡多等幾天,如果等不到那位失蹤的同伴出來,再獨自乘船離開群島,退出比賽。快艇有好幾艘,淡水罐子的存儲量也足夠,吉田既然主意已定,冬至也不會勸她改變主意,只祝她一路順利,回國有機會再聯繫,順便提前開了一個牛肉罐頭,當晚圍著篝火煮了一鍋牛肉麵,算是當作他們在狄安娜島上最後一夜的紀念。
當最後一絲光明從白霧中退散,天地終於回歸黑夜,在篝火後面的不遠處,黑暗森林依舊死氣沉沉,遺世獨立,也記載著冬至他們這幾天的足跡。
冬至回頭看一眼被霧氣籠罩的森森林木,從兜裡摸出江口放出魔氣的那個空匣子,掂了掂,伸手用力一拋,那匣子劃過一道弧線,直接落入海中,隨即被浪花捲走,不復去向。
……
日本,名古屋。
一名頭髮黑灰交雜的老年人從酒店裡步出,把手上明黃色的旅行團帽子戴上,從酒店一路往外逛,走走停停,不時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拍攝街景行人,不時流露出讚歎的神色,很容易讓人猜到他的身份:也許是一輩子在小城市裡待著,頭一回出國,跟著旅行團來到日本觀光,卻不慎落在後頭,索性邊走邊逛,半點也不著急。
他慢悠悠來到熱田神宮的外頭,正好前面有個旅行團準備入場,他快走兩步,跟在人家後面,旁人見他們帽子打扮差不多,也沒去多留意,老頭跟著外國遊客排隊進去,又蹭在中國導遊後面,聽了一耳朵的介紹,直到旅行團轉向下一個景點,他才轉身去了洗手間。
幾分鐘後,老頭從洗手間出來,沒有忙著去追旅行團,卻逕自朝相反方向走去。
熱田神宮是開放的旅遊景點,卻不是每一個地方都開放,在八劍宮與八百萬神社之間,有一條隱蔽的小道,那裡豎了一塊遊人免進的牌子,遊客一般到了這裡就會止步掉頭,但老頭卻依舊走了進去。
小道盡頭有一處別院,掩映在花木疏影之間,隔著籬笆,看不清裡面的景象,四周無人,院門緊閉。
老頭沒有靠近,靜靜觀察了一會兒,轉身就要離開,誰知此時身後院門卻打開來,有人叫住了他。
「從中國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家主人想要見你。」
對方用的是中文,但腔調怪異,一聽就是初學沒多久的。
老頭轉過頭,看見一名穿著傳統服飾的小少年站在那裡。
「你在說啥子?」老頭一臉迷茫,出口就帶著濃濃的中國方言口音。
童子聞言也有點疑惑,不敢確定這是否就是主人要找的人,兩人面面相覷片刻,老頭揮揮手:「不稀得和你說,俺走錯地方了!」
他抬腳欲走,不料小道通往出口的地方也多了一個人,對方年紀看起來比身後的童子稍大一點。
「先生,來都來了,何必裝作不認識?」
少年的中文流利許多,清秀的臉上還帶著笑容,只不過這笑容裡卻透著明顯的惡意。
老頭的迷惑之色更濃了:「什麼認識不認識的?俺跟著旅行團來的,失散了,現在要去找導遊咧,你要帶俺去找嗎?」
少年冷哼一聲:「不要裝了,來自中國特管局的這位先生,自從來到名古屋,你的一舉一動就已經盡在音羽先生的掌握之中,你不是來救人的嗎,要是這麼走了,就不怕你想救的人死了嗎?」
老頭看了他片刻,終於道:「你們是從哪裡看破的?」
他的發音一旦變得字正腔圓,整個人似乎連氣質也變了。
少年得意道:「你來到名古屋之後,是不是跟你們長期潛伏在這裡的特工接觸過,其實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是我們的監視對象,他一跟你碰面,我們就知道你肯定是特管局派來的。」
老頭哂道:「看來音羽的觸手伸得挺長,連特工名單他都知道。」
少年:「主人的力量比你所想像的還要大。把你的同伴一起叫出來吧,再躲藏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老頭嗤之以鼻:「老子一個人就能碾壓你們所有人,還要什麼同伴!」
少年冷笑,明顯不信,他跟老頭的距離原本有十幾米左右,只見身形微動,眨眼將距離縮小到只有幾米,甚至憑空消失,如同瞬間蒸發了一般。
但老頭哼了一聲,忽然出手抓向空中某處,但聽一聲慘叫,少年突然現身摔倒在地,胳膊卻已經被扭成一個詭異的姿勢,估計是骨折了。
「就憑你這點忍術的皮毛,也敢跟我叫板!你們的忍術大師鈴木拓也都還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呢!」老頭兒說罷,渾身骨骼卡卡作響,在少年驚異的目光中,佝僂的腰板慢慢挺直,老頭摘下眼鏡,撕掉頭上的假髮,身材立時高大起來,年齡氣勢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少年忍痛爬起身,不敢再造次,恭恭敬敬道:「敢問閣下大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去告訴音羽鳩彥,老子吳秉天,來砸你們的場子了!」對方負手道。
少年前倨而後恭,忍痛掛著胳膊沒敢去管,恭謹有禮地將吳秉天請到音羽鳩彥跟前。
那是一個敞開門的小屋,屋內別無擺設,只有角落四盞燈燭,中間一面屏風,金銀描線,彩漆工筆,畫的是百鬼夜行,人類被惡鬼壓在身下,殘肢斷臂,血流成河,哀嚎與痛苦透過華麗的筆觸無聲傳遞出來,宛若屏風角落描繪的片片櫻花飄落之後沾上血污,表達出極致脆弱而美麗的殘忍。
吳秉天的目光在屏風的畫上停留片刻,很快落在端坐屏風前面的人身上。
音羽鳩彥。
這是一個頭髮花白,脊樑挺直的老者,單從外表看,絕對不會想到他有什麼了不起,而吳秉天在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前,也僅僅將他當成一個與日本政經兩界有著密切聯繫的,背景深厚的企業家。
音羽正在沏茶。
他不假人手,親力親為,動作卻很慢,彷彿在進行莊重儀式,隆重而肅穆,沒有抬頭去看吳秉天,兀自開口道:「鼎鼎大名的吳大局長到來,卻怎麼只有孤身一人?」
吳秉天故作訝異:「鬼子居然也會說人話了?」
音羽慢條斯理:「吳局長,您的同伴還在我的手裡,您覺得故意激怒我有用嗎?」
吳秉天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吳秉天,就應該知道,我就算一個人來,也能達到目的。」
音羽歎息:「就怕你也栽在這裡,那你們特管局,又要派誰過來?龍深?還是宋志存?」
吳秉天:「誰都用不著,對付你,我一個就足夠了。我今天來,不僅是問你要人,還要向你討回血債。」
他盯住音羽,一字一頓道:「1937年,12月13日的血債,朝香鳩彥,你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
音羽斟茶的動作一頓,終於抬起頭,像是在看著吳秉天,卻也更像是透過吳秉天在看別人。他意態閒適,沒有半分因為被揭出過往身份的不堪,反而露出懷念的神情。
「那一年月初,我被任命為上海派遣軍司令,後來又去了南京,接替松井,成為攻下南京之後的總指揮官。當時田中來詢問我,要怎麼處置南京城中的數十萬軍民,那時候我正頭疾發作,頭痛欲裂,恨不得把所有礙眼的人殺光,就對他說,全部殺掉,勿留一人。」
音羽愉悅道:「從那天起,直到兩個月後,整整兩個月內,我的部下們一直在殺人,彈藥不能浪費,就用刀砍。我去看過,那些軍刀,全部砍得都卷刃了,血流得遍地都是,把城牆根的草都給染紅了,但是我看著這些血,聽著那些慘叫,頭疾居然好了很多,於是我也讓他們把幾個俘虜帶到跟前,由我親自來嘗試動手。」
吳秉天攥緊了拳頭,但他不想打斷音羽,連呼吸都控制得很好,任由對方興致盎然地說下去。
回憶往事,音羽不是唏噓,更非遺憾,反而洋溢著一種歡快的神采,彷彿屠殺這件事本身,能夠令他帶來無盡的快樂。
「在那之前,我還沒有親手殺過人。那幾個俘虜被五花大綁,但我沒有讓人堵住他們的嘴巴,有兩個人,就一直罵我,還有兩個人,不停哭著向我求饒,求我放過他們。」
「還有一個人,特別有趣,他以為那些殺戮的行為,只是下面的軍官胡作非為,覺得我一定不知道,一個勁兒地勸我要行王道,要仁慈愛民,不要行霸道。真是太可笑了,這又不是我的國民,我憑什麼要愛他們?」
音羽微微一笑:「我覺得他特別惹人煩,所以就先從他下手,把你們中國古代的酷刑,在這些人身上試了一遍。不過炮烙那些太麻煩了,也沒有親自動手的快感,我還是更喜歡凌遲,一刀一刀,把肉從對方身上割下來,讓他流血、痛苦、哭嚎,又死不了。看,說到殘忍,你們國家的先人,不是比我殘忍多了,最起碼,我就想不出還能在人身上割三千多刀的這種辦法。」
「為什麼那些人發明了這麼殘酷的刑罰,你們不去譴責,我只不過多殺了幾個人,就追著我不放?」
說到最後,他的表情有些驚奇,彷彿在與吳秉天探討一個極為深奧的課題。
吳秉天原本十分擅於做戲,但他現在的笑容已經維持不下去了,只剩下一片冷漠:「你說的人,我沒碰到過,要是碰上了,一樣不會放過。」
音羽恍然:「哦,這樣嗎?好吧,繼續說回那個人,我從他身上先下手,但是第一次,難免手法生疏,這人只被我割了三十多刀,就不小心被我弄死了。不過熟能生巧,在另外那三個人身上,我的技巧明顯就進步很多了,最後一個人,足足割了兩百多刀才死。」
「不過最有趣的是他們臨死前的反應,我把那些哭泣哀求的先放在前面,罵我的放在後面,其中一個罵我的,等輪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罵不出來了,反而一直哭著求我放過他。抱歉,我有些囉嗦,吳局長還想聽下去嗎?」
吳秉天:「想。」
只有知道得更清晰,才有可能挖掘出更多當年的內情,摸清更多敵人的底細。
但音羽又為什麼要對初次見面的他說這麼多?吳秉天並不清楚。他對音羽鳩彥的瞭解,僅止於新聞上偶爾出現的名字,哪怕特管局檔案裡的資料,對這位知名企業家,也沒有過多描述,僅僅知道他無兒無女,身家龐大。
也許是音羽隱藏太久,沒能遇到旗鼓相當,足以勾起他傾訴欲的人;也許吳秉天這位中國來客,又一次讓他回想起前塵往事;又或許,他已經將對方看作甕中之鱉,所以有恃無恐。
音羽點點頭,悠然道:「我聽人說,初次殺人,都會手抖心慌,徹夜難眠?但很奇怪,我非但沒有這樣的感覺,反而覺得渾身暖洋洋,無比舒服,從那以後,我就知道,殺人能夠令我愉悅。」
吳秉天:「僅僅是這樣,不可能使你化魔。」
音羽:「當然,當時殺人的很多,我不是最多的那一個,頂多只是領悟到殺戮的真諦,要說機緣,得追溯到南京之事後。」
吳秉天忍不住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他是頭一回聽說屠殺還有真諦的。
音羽卻認真道:「吳局長,你將陞官作為人生目標,我把人間塗炭,化為地獄作為夢想,這難道有區別嗎?」
吳秉天怒道:「我沒有你這麼無恥,放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當畜生!」
音羽微笑:「好了,我們不要爭論這個,我與你說這些,只不過是因為我心中也有疑問未解,需要請你幫我解惑,你確定要結束這場談話了嗎?」
吳秉天果然不出聲了。
音羽就繼續道:「那一年,日本有一艘輪船,在長江沉沒,當時懷疑有中國人暗中做手腳,所以進行了大規模的搜查打撈,沒想到卻因此在長江裡打撈出一個石盒。負責打撈的日本人,聽說我喜歡收藏古董,就托人把盒子送到我這裡來。我一看到那個石盒,就覺得非常奇怪,因為它像一塊完整的石頭,上下卻有接縫,而且雕紋精美,獨獨沒有鎖孔,更沒有鎖扣。你說,它還能打開嗎?」
吳秉天冷哼:「只要你想,怎麼都能打開,用炸|藥炸也行!」
音羽沒有計較他的語氣,反是搖搖頭:「不,不能用炸|藥,當時我怕會連裡面的東西一起毀掉。」
吳秉天知道,自己接下來可能會聽到極為關鍵的內情,也許關乎音羽鳩彥成魔的秘密,是以沒有打斷他,沉住氣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