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劍之名

李景瓏在審判堂外徘徊了一刻鐘,見官員們各自出來,經他身畔各自離開。余大理寺少卿黃庸與老上司胡升。

李景瓏站直,注視兩人,等待最後的結果。

胡升打量李景瓏,只不說話,心中不住盤算對策,這些年裡他一直不大瞭解這名曾經的下屬,當初李景瓏在龍武軍中的風評也頗差,胡升更私底下問過部將們,為什麼不大喜歡李景瓏。

部下們都神神秘秘的,也不說清楚,反正就不喜歡他,嫌他傲,更有人說他有些怪癖。胡升便也不再多問,只是待把他的驅魔司取締了,要怎麼安頓,倒是個麻煩,依舊調回龍武軍去?

李景瓏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等兩人開口,黃庸與胡升都是一般心思,都覺面前這人可憐。老大不小,祖宅也賣了,家也沒了,唯獨一間驅魔司,總算有點起色,現在又要被取締。

「你是不是有一個小兄弟下屬?」胡升踱了幾步,問。

李景瓏臉色一變,生怕鴻俊闖了什麼禍,再瞥黃庸時,突然想起那天黃庸來時,自己正與鴻俊在一起,想必是黃庸說的。

「是。」李景瓏道,「怎麼?」

「把他帶過來,以後你依舊回龍武軍。」胡升說,「餘人遣散,由吏部安頓,下月初五,驅魔司摘匾,給你們十天的搬家期限。」

李景瓏瞬間腦子裡「轟」的一聲,彷彿有什麼炸了,還以為自己聽錯,茫然道:「什麼?」

「不要鬧了。」胡升說,「這幾年裡頭,簡直被你鬧得心力交瘁,你以為我想?定定神,過幾日再來談吧。」

說畢,胡升繞過李景瓏,走了。

黃庸說道:「李長史,我信世間有妖,也信你的為人,但有些事,當真不會遂你的心意。人生最難的事,正在於此,你既繼承了狄公這把劍,想必總該知道韜光養晦的道理……」

李景瓏已聽不進黃庸說的什麼,快步轉身去追胡升,追出大理寺外時,卻再找不到胡升蹤影,他站在正街上,一時茫然無措,天旋地轉。

李景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驅魔司門口的,五更時分,月入前廳。

不動明王籠罩著一層溫和的光,手持六大法器,平靜地注視著自己。

天井內散了幾個杯碗,廳內的坐榻被搬了出來,橫在梧桐樹下,地上還散著點茶葉,看樣子是先前他們在梧桐樹下消遣了一會兒。

各人房門都熄了燈,顯然是等不到他,先自睡了,免得明日又有客人來,日夜顛倒遭人笑話。

李景瓏站在天井中,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久久沉默無言。

鴻俊躺在榻上,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夢裡。夢中的長安屍山血海,黑霧繚繞,到處都是死人,正如在大明宮中四竄的鰲魚,屍體的手紛紛朝他伸出,要將他拖進去。

他驚慌失措,想使五色神光,卻發現經脈中早已空空如也,他環顧四周,想回到驅魔司去,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想起的,不是重明與青雄,竟是李景瓏。

他喊道:「長史?長史你在哪兒?」

他跌跌撞撞地在長安城中奔逃,到處都是屍體,黑霧從背後捲來,令他背脊一陣冰冷,他重重摔倒在地,喊道:「李景瓏?!李景瓏!」

他再爬起身時,感覺胸膛中有一股強悍的力量,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腔,令他痛苦無比。

「李景瓏——!」

「鴻俊!」

房中,鴻俊滾了下榻,李景瓏聽見他在房內,睡夢中喊出自己名字,一個箭步上前,接住了他。

鴻俊猛然一掙,醒了,正要大喊時,李景瓏忙做了個「噓」的動作,詫異打量他。鴻俊渾身大汗,睜大了雙眼,臉色蒼白,不住喘息。

「夢魘了?」李景瓏低聲問道。

他雙膝跪在地上,抱著鴻俊肩膀,鴻俊抓著他的衣衽,把頭埋在他的手臂裡,長長吁了口氣。

是夜,李景瓏房內點亮了燈。

鴻俊在東廂裡取了定神的藥,從李景瓏房門外過去,李景瓏卻道:「進來罷,也給我配一點。」

鴻俊答道:「我配好給你送過來。」

他還記得那天被李景瓏拒之門外的一幕,後來特地問了鯉魚妖,鯉魚妖告訴他有些人不太喜歡別人進自己房間,鴻俊便記住了。

「陪我一會兒。」李景瓏說。

鴻俊便光腳進去,搓出一團火焰,點亮案畔的小銅爐,放上一個銅碗,開始配藥材。

「小時候常做夢?」李景瓏問。

「沒有。」鴻俊搖頭道,「下山以後才做噩夢。」

「想家了?」李景瓏歎了口氣,又問道。

他解了外袍,單衣勝雪,在案幾另一側跪坐下來,與鴻俊相對。

鴻俊以一個銅勺,輕輕翻炒著碗裡的藥材,火光映在他英氣的少年眉目間,又彷彿帶著些許黯然。

聽到「想家」時,他抬眼看李景瓏,笑了起來,那笑容頓時讓人生已近乎無望的李景瓏,內心深處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響起一聲,繼而像漣漪般層層盪開。

「趙子龍說,人總要失去很多東西,回頭才會發現它的好來。」鴻俊笑著說道,「現在想家,因為離了家,但我也喜歡驅魔司,喜歡大夥兒。」

李景瓏眼中帶著些許迷茫,問:「你喜歡驅魔司什麼?」

「梧桐樹啊。」鴻俊轉頭,傾身朝外望,又說,「你還給我畫,還帶我玩,和我作伴……」

李景瓏低聲答道:「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與你投緣。」

彷彿是定神藥的香氣起了作用,藥材混合的香味下,李景瓏的煩惱感被減輕了許多,他不由自主地端詳起面前的這少年,思考自己為何總是特別照顧他。

因為他不像另外三人,各有各的算盤?不是。

因為他長得漂亮,令人心生好感?也不是。

「今天發生什麼啦?」鴻俊又抬頭問。

李景瓏看見鴻俊眼裡的那一絲茫然之意,豁然開朗,忍不住笑了起來,明白了——

——他不懂許多事,眼裡既不像別的人,看見他時便帶著嘲笑之意,也不像龍武軍的同僚,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他毫無算計人的想法,更沒有窺探人心的慾望,不自恃精明了得,也不妄自菲薄。對世情與人情毫無想法,懵懵懂懂。

人總是喜歡與單純的人當朋友,不需耍心計也不會被坑。

「是不是又被我坑慘了?」這時候鴻俊又問。

李景瓏樂不可支,無奈地笑並搖搖頭,鴻俊滿臉疑惑,看不懂李景瓏在想什麼。事實上大部分人打機鋒他已漸漸能聽懂了,知道這世上的人,許多時候話裡還有話。

「你在家裡,也是這麼無憂無慮的麼?」李景瓏又問,「到處坑人闖禍?」

「重明生起氣太可怕了。」鴻俊說道,「哪兒敢?就是運氣不好罷了。」

「是有點兒。」李景瓏哭笑不得道,感覺自己自從認識了鴻俊,倒霉的事兒簡直一件接一件,比過去二十年來的經歷還要誇張得多。

「你們不懂凡人。」李景瓏說,「凡人活著是很苦的。」

鴻俊點頭道:「對,凡人很苦。妖魔妖魔,妖是山精野怪,魔就是萬物戾氣與痛苦。」

李景瓏心中一動,問道:「都說『驅魔師』,為何不說是『驅妖師』?妖我見著了,魔呢?在哪兒?也在長安嗎?」

鴻俊想了想,答道:「因為驅魔師,最終的責任是驅散神州大地的苦痛,驅逐萬物的心魔,驅散經年累月的魔障,淨化人間。」

鴻俊從有記憶開始,就從來沒有任何煩惱,自由自在的,重明的溫暖力量就像一道屏障,隨時隨地都保護著他。但自從離開太行山後短短兩個月,他才發現,神州大地居然有這麼多的痛苦與悲傷,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是如此地濃烈。

一路上他看見了貧窮、死亡、疾病與蒼老。鯉魚妖告訴他這是人間的苦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種種痛苦散入天地的氣脈裡,週而復始,被這冥冥的強大力量不斷淨化。

然而一旦超出了天地能淨化的閾值,戾氣就會聚集成「魔」。

鴻俊始終記得青雄提及的「天魔」,以及那句被重明所打斷的話。他十分好奇魔的存在,但鯉魚妖只解釋到魔的誕生,就不再說了。

在鴻俊解釋完後,李景瓏才皺眉道:「也許這就是狄公所提及的,神州的劫數吧。」

鴻俊端詳李景瓏發愁的表情,笑著說:「你總是不高興。」

「我高興不起來。」李景瓏疲憊道,與鴻俊對視時,心裡又舒服了些,釋然地笑了笑,說:「不過每當與你說說話,心情就會變得好很多。」

「還沒喝藥呢。」鴻俊提起燒開的水,注入那銅碗中,把煎藥化開,又問,「他們讓你賠錢嗎?我還有些……」

鴻俊正要起身去拿他的珍珠,李景瓏答道:「不夠賠的,算了,我再慢慢地想辦法,最麻煩的是,整個朝廷都不待見我,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

「找你們的皇帝呢?」鴻俊說道,「宮殿是他的,朝他道個歉,他答應就行了吧?我下山前才把曜金宮給燒了……」

李景瓏:「……」

鴻俊又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無論發生何事,最終點頭的仍然是李隆基。普天之下,只要他說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李景瓏眉頭深鎖,只要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信任自己,官員們又能奈何?可要怎麼說服天子,讓他相信這前因後果呢?但至少這是個辦法,趕在下月初五之前的話……

「我再想想。」李景瓏答道,「這案還沒結,皇宮裡有妖,嗯……」

他隱隱約約,有了模糊的輪廓,鴻俊把藥碗朝他遞了遞,李景瓏便示意他先喝,自己則開始想解決的辦法。鴻俊喝了一半,李景瓏便接過,喝了下去。

「藥好像放得……有點兒過頭……了。」鴻俊一喝完就暈乎乎地說。

李景瓏剛喝完藥,見鴻俊兩眼失神要倒,忙上去扶,突然腦子一陣眩暈,險些站立不穩。

「你……鴻俊……」

李景瓏一陣天旋地轉,忙坐了下來,鴻俊失去支撐,朝李景瓏身上一靠,已經睡著了。

「這什麼藥,等……」李景瓏全身無力,靠著榻,一手不住亂抓要撐起身,那手卻滑了下來,然後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翌日清晨。

陽光照進房內,阿泰經過李景瓏房內,忽見李景瓏癱睡在榻邊,兩腿略分,鴻俊則趴在李景瓏身上,兩人都是一身襯衣襯褲,睡得正舒服。

阿泰:「……」

「裘永思!」阿泰忙朝天井裡招手,裘永思八卦嗅覺極其靈敏,快步跑了過來,兩人一看房內景象,都像鯉魚妖一樣張著嘴。

「叫莫日根來看?」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快把門給人長史關起來。」

「昨晚上你聽見了麼?鴻俊連聲喊他名字呢!『長史!長史!李景瓏!景瓏!』是我聽錯了?」

「對對對!聽見了聽見了!原來如此!可是他們不是在鴻俊房裡嗎?聲音是從右邊傳來的啊!」

聲音漸遠去,李景瓏卻先醒了,神志剛清醒過來,低頭見鴻俊趴在自己身上,一時心跳驀然快了起來,忙伸手拍拍他,小聲道:「鴻俊?快醒醒!」

鴻俊睡得甚死,昨夜顧著說話,那碗定神安眠湯煎過了頭,份量又下多了不少,喝完近乎不省人事。

李景瓏想把他抱回房去,但大夥兒想必都已起床,別的人也就算了,萬一被那鯉魚妖見到,只恐怕要大驚小怪,大呼小叫一番,李景瓏最惹不起的就是它,只得把鴻俊抱起來,放到自己榻上,給他蓋上被子。

正廳內,莫日根正在用一把鉗子擰一塊不知道哪兒弄來的皮盾牌,阿泰在玩一塊水晶,裘永思則在煮茶喝。李景瓏洗漱完過來,眾人便忙問早,關心地詢問昨夜之事。

李景瓏「嗯」了聲,只道並未大礙,他思慮重重地吃過早飯,接了裘永思遞過來的茶。阿泰與裘永思交換了個奇怪的眼神,莫日根則朝他們投去疑惑的一瞥。

「那,這就算結案了?」阿泰問。

「還沒有。」李景瓏說道,「今天繼續往下查。」

眾人臉上俱帶有疑惑,李景瓏思來想去,最後突然說道:「各位,可以教我法術嗎?」

眾人嘴角抽搐。

「我不想拖你們的後腿。」李景瓏如實道,「你們是對的,我身為一介凡人,捉妖時光靠武力,總是不行。」

鴻俊睡醒時,只覺得連日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伸了個懶腰,突然發現被子上有股好聞的味道。再抬頭看時,發現這不是自己的房,自己怎麼睡在李景瓏的房裡?

「長史?!李長史?!」鴻俊喊了起來,「你在哪兒?」

李景瓏與三人正在天井裡說話,聽到鴻俊叫,李景瓏登時尷尬了,正要回去解釋,莫日根卻詫異道:「鴻俊?你怎麼了?」

鴻俊跑了出來,一身白衣,說:「李長史?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鯉魚妖手裡的杯子「匡」一聲掉了下來。

李景瓏忙示意他別胡說,鴻俊卻茫然道:「我怎麼睡在你床上?你還給我蓋了被子!」

莫日根一臉驚訝,看看李景瓏,又看鴻俊,阿泰與裘永思異口同聲道:「不會吧!這是怎麼回事?」

「李景瓏!」鯉魚妖喊道,「你對我們家鴻俊做了什麼?」

李景瓏終於忍無可忍,怒吼道:「孔鴻俊!你喝了定神湯,又不是聞了離魂花粉,都忘光了嗎?昨夜你先是做噩夢喊……喊……喊了起來,要熬定神湯喝借我房裡的爐……」

鴻俊想起來了,忙點頭告罪,說:「奇怪,我為什麼會喊你……」

「我怎麼知道!」李景瓏簡直莫名其妙,怒吼道,「回去穿衣服!」

「長史你不用解釋得這麼清楚的。」阿泰忙道。

「對對。」裘永思說,「我們都懂的。」

「你懂個鬼啊!」李景瓏險些被氣死,好半晌氣才平下來。

鴻俊換了衣服出來,坐在走廊下吃麵,見阿泰與裘永思在天井裡教李景瓏法術,便好奇張望。

「我經脈中沒有靈力。」李景瓏說。

「其實長史。」莫日根說,「身為凡人,你已經很了不得了。」

李景瓏歎了口氣,說:「還不夠。」

在狐妖、鰲魚面前,李景瓏身前都靠鴻俊擋著,若自己貿然上去,只怕沒幾下就被妖怪吞了。

裘永思說:「做人嘛,最重要的是腦子。」說著點了點自己的頭,又道:「其次才是法力。我祖父說,若仗著自己有法寶,有修為,凡事靠蠻力的話,遲早會死在妖怪手裡。」

「而且你有鴻俊嘛。」阿泰說。

「對啊,你有鴻俊嘛。」莫日根與裘永思忙附和道。

鴻俊:「?」

李景瓏只得放下手中劍,鴻俊出天井來,說:「我倒是好奇很久了,這究竟是什麼法寶?」

這是鴻俊第三次認認真真地端詳這把劍了,又說:「青雄說過,法寶運用得當,哪怕是沒有力量的凡人,也能當驅魔師。」

「這倒是的。」裘永思說,「許多驅魔師也並無先天靈脈,單靠幾件法寶,運用好了便能克敵制勝……我看看這把劍?」

裘永思、阿泰與莫日根三人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端詳李景瓏的劍。李景瓏說:「這劍與鴻俊的飛刀似乎有感應。」

鴻俊指間翻出飛刀,試著注入靈力,飛刀亮起,同時那古樸的黑色長劍也隨之亮起。

「喲!」眾人都是一驚。

鴻俊說道:「飛刀紮在妖怪身上時,會應妖力啟動,興許這把長劍與飛刀,用的是一種鐵?」

「也許。」裘永思喃喃道,「讓它再亮點看看?」

飛刀與長劍產生了共鳴,劍上浮現出一行文字,越來越亮。

「這……」裘永思抬眼望向李景瓏,再低頭看那劍。

李景瓏眉頭擰了起來,問:「怎麼?」

「這把劍多少錢買的?」裘永思問。

「五十五萬兩。」李景瓏答道。

「五百五十萬一把,給我來十把。」裘永思笑著說,把劍交回給李景瓏,這裡對法寶懂得最多的就是他了,裘永思這麼一說,數人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體。

「這是什麼法寶?」李景瓏問。

「智慧劍。」裘永思答道。

「什麼?!」鯉魚妖震驚了。

「你知道?」李景瓏問道。

鯉魚妖:「不知道。」

李景瓏:「……」

鯉魚妖:「我只是覺得這個時候需要驚訝一下,烘托氣氛。」

眾人倒。

《天寶伏妖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