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瓏突然想起了什麼,快步到了前廳,抬頭望向不動明王手中的智慧劍。不動明王莊嚴法相彷彿看護著天下蒼生,手中那劍造型,竟與李景瓏手裡那黑色銹劍一模一樣。
「這是降妖伏魔的大智慧劍。」裘永思解釋道,「傳聞可摧世間一切魔氣。」
鴻俊眉頭深鎖,抬頭看不動明王,再看李景瓏手裡劍,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個疑惑——為什麼智慧劍能破五色神光?重明說過,五色神光號稱世間最強之盾,連泰山砸下來亦可抵擋。
「所以只要對這法寶運用得宜。」裘永思安慰道,「長史,你想當一名未有先天靈脈的驅魔師便不是夢。這把劍更多的用途,就留待慢慢發現了。」
李景瓏點頭,答道明白了,並收起手中智慧劍。眾人交換眼色,俱感覺到李景瓏昨夜似乎遭遇了某種挫折,他沒有說,大家也都不問。察言觀色下,李景瓏已經重拾了某種信心。
「今天繼續查案。」李景瓏解釋道,「無論外頭有何風言風語,謹記我們做我們的,與旁人無關。」
眾人應聲,李景瓏讓裘永思與鴻俊一組,阿泰與莫日根一組。他自己單獨行動。裘永思與鴻俊前去調查長安考生落腳之處,阿泰與莫日根則去平康裡,打聽近日中前往青樓作樂的考生。
「有必要麼?」阿泰說,「長史,不如我們還是先想個辦法……」
「大明宮的事兒先不管。」李景瓏說,「把這案子查到底再說,我就不信了。」
眾人看著李景瓏,李景瓏轉身道:「不是我逞強,你們不覺得,突然出現了一具乾屍,無名無姓,無人認領,這件事很可疑麼?」
「好吧。」裘永思最終道,「聽你的,查。」
「那你呢?」鴻俊問,「你和我們一起吧。」
「我有事。」李景瓏眉頭依舊擰著,心不在焉地答道。
「一起去吧。」鴻俊又伸手拉李景瓏衣袖,李景瓏忙道:「不要拉拉扯扯,這兒是官府!成何體統?」說畢出了門,快步跑了。
正午時,鴻俊還一頭霧水,出門查案只跟著裘永思,這還是他第一次與除了李景瓏之外的夥伴單獨行動,可為什麼把他與裘永思分成一組?
裘永思高高大大,手裡也拿著把折扇,走路還帶風。走走停停,時而還站著等鴻俊。
「去國子監,走。」裘永思問,「餓了嗎?吃個點心,休息休息去?」
鴻俊擺手:「我又不是饕餮,哪有這麼快餓。」
裘永思又自言自語笑道:「長史把咱倆湊一起,幹活兒可就不能摸魚了。」
鴻俊一本正經答道:「你們啥時候才能待見長史一點?」
裘永思哈哈大笑,又說:「長史是個好人,只是與我們最初想像的不一樣,是我們的錯,罷了。不過……」裘永思轉念,將折扇一收,朝鴻俊瞥來,問:「倒是你,鴻俊,究竟是什麼,讓你從一開始就相信他?」
鴻俊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心燈在他身上吧。」
「心燈?」裘永思一怔。
既然大夥兒都是來收妖王的,鴻俊便也不瞞了,將心燈誤打誤撞,進了李景瓏體內一事告知裘永思,裘永思沉吟片刻,而後說:「原來如此……我說呢,自打進了驅魔司,你就天天跟著李景瓏,我們有哪裡不好嗎?」
鴻俊忙道沒那回事,裘永思自言自語道:「若是心燈在他身上,那這傢伙說不定還真的能遂了心願。」
鴻俊並不知心燈有多大來頭,但裘永思這模樣,對法寶所知淵博,說不定他有辦法能將心燈取出來……正要再問時,兩人已到了國子監前,裘永思朝鴻俊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來應付。
國子監門口人來人往,下月初五就是會試之日,全國各地舉子雲集此地,足有六千人眾,考期臨近,為免洩題、代考等,出入國子監者一律搜身,不得攜帶外頭的書,且都需要持國子監通行牌證。
裘永思與鴻俊站在街外,見外頭人來人往,裘永思便屏息等候,到得人多時,裘永思便一拉鴻俊。
「哎!王兄!王兄等等我!」裘永思見一人經過,拉著鴻俊忙道,「快快我令牌忘帶身上了……」
其時門口學子眾多,裘永思匆忙被搜身,守衛問道:「牌呢?」
裘永思:「忘帶了!這就回去取!」
後頭人又在催促快快快,守衛不耐煩,反正也搜不出什麼,只得把人放了進去。鴻俊也被搜了個遍,沒東西,正要過去時,對方問:「牌呢?」
「等等,他倆都沒有令牌?前面那個,站住!你倆哪一院的?」
鴻俊心裡咯登一聲,不知如何是好,裘永思過來,朝那倆守衛說:「他是胡人!聽不懂,牌放我房裡了,哎!牌!」
鴻俊回過神,馬上笑道:「嗨咩猴比!我親愛的大唐朋友!」
鴻俊要上前去擁抱,後面學生已等得快炸了,國子監門口設倆看門的,本來就卡得心煩,守衛只好把兩人都放了進去。
裘永思帶著鴻俊穿過側廊,不時回頭望,說:「還好進來了,找此地學監去。」
鴻俊問:「咱們為什麼不翻牆進來呢?」
在鴻俊眼裡,無論進皇宮還是大明宮抑或國子監都如履平地,區別只在於面前那堵牆是什麼顏色的,裘永思被這麼一問卻也傻了。為什麼不翻牆呢?
「不要總是暴力解決問題。」裘永思答道。
兩人到得學監房中,裘永思只說找三位同鄉,示意鴻俊寫,鴻俊便提筆將那三人名字寫了下來。學監告知在梅院丁字號樓中,兩人復又穿過長廊,通過側廳往梅院裡頭去。
側廳建得極其寬敞,乃是學子們喝茶閒聊之處,鴻俊與裘永思匆匆經過側廳外,突然鴻俊停下腳步,朝側廳裡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裘永思問:「怎麼?」
「沒什麼。」鴻俊答道。
「相信你的直覺。」裘永思說道,「咱們在查案。」
鴻俊說:「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覺。」
「描述一下?」裘永思側頭瞥鴻俊。
就像在家裡一樣,是什麼感覺呢?那側廳裡聚集了近四十人,都是交頭接耳,小聲談笑的學生,有老有少。
正在此時,一名少年低頭過來,不留神撞上了鴻俊。鴻俊一個趔趄,那少年忙作揖道歉,抬眼一瞥鴻俊。
少年瘦瘦小小,似乎比鴻俊年紀還小了些,眼裡帶著不安,鴻俊笑了起來,擺手示意沒事。少年又抬步進了側廳,側容一笑,顯然十分自得。
就這麼一個動作,鴻俊突然想起了曜金宮裡的感覺。曜金宮中少年們俱是鳥兒化身而成,整個曜金宮內,都有一股妖氣,只因為重明秉性高潔,不觸污穢,這妖氣淨化以後更偏向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妖怪。」鴻俊說。
裘永思再不言語,轉身帶著鴻俊走了進去。
鴻俊低聲道:「你也感覺到了?」
裘永思說:「妖怪都撞咱們身上來了,還感覺不到?」
雖然沒有照妖鏡一類的法寶,但距離靠得極近,鴻俊還是能感覺到妖氣的,兩人在側廳中坐下。
「眼睛別亂瞥。」裘永思溫文儒雅,笑著朝鴻俊說道,「小郎君,這有炒米,來杯茶?」
「好好好!」鴻俊最喜歡喝裘永思煮的茶了,香酪酥鹹,茶葉新鮮,加點兒芝麻擂開了,往上撒一把炒米,入口甘醇解膩,唇舌留芳,當點心簡直是人間美味。
「裝出你平時那人畜無害的模樣。」裘永思又笑著說,「到處東張西望一番,誰一直打量咱們,誰就是妖怪,看見了告訴我一聲。」
鴻俊:「……」
鴻俊探頭探腦,四處看看,眼裡充滿了外地人進長安的好奇目光,其時側廳內案幾一排排整齊陳列,案下有壺有爐,外頭秋天長闊,碧藍如洗,間或飄著大朵白雲,陽光照進來,實在是令人愜意慵懶的休息之所。
學子們都在各說各的,數張案幾後偶有人朝他們望來,都只是一瞥。
「有人在看咱們。」鴻俊朝裘永思笑道,「按你這麼說,不就有很多妖怪麼?」
「那是,這可是進了妖怪窩了。」裘永思皮笑肉不笑道,「不能現在出手,否則又把國子監毀了,長史會哭的。」
鴻俊發現了一張案幾後有三名年輕人談笑風生,另有一少年為他們煮水。言談間無人理會那少年,他看似十分無聊,便轉頭,盯著廳外庭院出神。不多時視線轉來,與鴻俊恰好四目相對,便隨之一笑。
那笑容裡竟是帶著幾分女子的柔媚之意,鴻俊的心驀然瘋狂跳了起來,一張俊臉紅到耳根。
鴻俊也隨之尷尬一笑,裘永思問:「什麼妖?」
「可能是狐狸。」鴻俊轉頭,朝裘永思說道。
方纔那一笑裡,鴻俊感覺到了非常明顯的魅術。
那少年竟是起身,朝兩人走來,坐在案前,笑道:「這茶真香。」
鴻俊:「!!!」
裘永思倒是半點不顯生分,說道:「還有一會兒才煮好,不著急,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杜韓青。」那少年一彎柳葉眉,眼睛裡彷彿籠罩著水,身材孱弱,按著案前,眼睛只是朝鴻俊臉上、胸膛瞥,挨近了些,問,「你們呢?」
呃……別靠太近,鴻俊心裡說道,裘永思便介紹道:「裘永思,杭州人士,這位是我表弟,小鴻俊。鴻俊,你倆年紀應當差不離罷,多親近親近。」
「才進京?」杜韓青眼睛不離鴻俊雙眼,說,「下月初五可就開考了。」
鴻俊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知道這是一隻狐妖,然而還未容他細想,裘永思一腳便從案幾下伸過來,不動聲色地踹了他一下。
鴻俊也不知道要做什麼,看看杜韓青雙眼,便笑了起來。
杜韓青也忍不住笑,問:「你多大?」
兩人敘過年紀,鴻俊比杜韓青還要大了兩個月,杜韓青便改口喊「哥哥」。又問兩人住何處,裘永思只答在城中親戚家下榻,今日過來國子監踩踩點,認識先生。
「你這麼小年紀,就來會試了?」鴻俊說,「真不容易。」
杜韓青一笑道:「從小家裡窮,都指望我考個功名呢。」說著又伸手來玩鴻俊腰間那枚碧玉孔雀翎,鴻俊生怕他一下就被五色神光彈飛出去,忙把它一按,裘永思便道:「開過光的。」
杜韓青點點頭,不遠處又有人叫「韓青」,水燒好了,杜韓青便過去給他們泡茶。
鴻俊觀察杜韓青,心想只不知道他殺沒殺過人,殺過多少人,他在曜金宮中聽青雄說過,狐妖最擅長玩弄感情,蠱惑人心,作為妖族,狐妖的喜怒哀樂與人是最像的,同樣也是最苦的,只因他們體味到身而為人的種種滋味,卻又脫不得妖身。
「待會兒他再來。」裘永思遞給鴻俊一個漢白玉的玉佛,說道,「你就把這個送他。」
「他不會來的。」鴻俊說。
「他會來。」裘永思道,「這小子看上你了,挺明顯,還好李長史不在。」
鴻俊:「?」
果然不片刻,杜韓青泡完茶又來了,看來他的幾個朋友都只是使喚他做這做那,並不想搭理他。
鴻俊盯著杜韓青看,杜韓青反而臉上一紅,笑了起來,說:「你老看著我做什麼?」
「你挺好看的。」鴻俊說道,他是真心覺得杜韓青弱柳扶風的模樣,確實有股說不出的風韻。
「你讀詩嗎?」杜韓青朝鴻俊問。
鴻俊馬上說道:「讀!」
「喜歡誰?」杜韓青又問。
「李白。」鴻俊說,「我最喜歡他了。」
杜韓青說:「我倒是喜歡王昌齡呢。」
於是鴻俊興致勃勃地講論起詩歌來,不得不說杜韓青雖是妖怪,詩詞造詣倒還是可以的。鴻俊越聊越起勁,已忘了面前這傢伙是只狐妖,只努力讓他接受李白的詩,反而把杜韓青說得氣呼呼的。
日漸西斜,裘永思笑道:「咱們也得走了吧?」
杜韓青說:「我不理你了。」
鴻俊卻笑了起來,說:「喜歡嗎?」
鴻俊把玉佛放案上,手指推給杜韓青,杜韓青驚呼一聲,鴻俊說:「你喜歡玉,對吧?方才見你喜歡我這腰墜,卻是我爹給的,不能送你,喏,給你這個。」
鴻俊與人相熟前總是一副懵懂模樣,一旦聊開了倒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忍不住還與杜韓青拍拍打打,杜韓青拿了那玉佛,瞬間十分感動,看看鴻俊。
「我明兒來找你。」杜韓青說。
「啊?」鴻俊傻眼,心想不要了吧,你要是進了驅魔司會很危險的。
裘永思說道:「家裡親戚人多口雜,你倆約個地方見?」
鴻俊便點頭,與杜韓青約了明天午時麗水橋下,不見不散。
黃昏時,李景瓏從封府上出來。
封常清拄著拐,站在門口,緩緩道:「總算有些長進了,從前你向來不會問我這話。」
李景瓏沉默,封常清又道:「你這一身抱負,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在朝廷中為官,不像你想的那般。為官者不過『欺上瞞下』四字而已。待得瞞不住了,才是你有機會的時候。」
李景瓏說道:「到了瞞不住時,只怕就晚了。」
「對於他們來說。」封常清說,「永遠不晚,去罷,好好計議一番。」
李景瓏深鎖的眉頭始終沒有解開,聽完封常清一席話,反而更焦慮了。
出得國子監來,已是黃昏時分,鴻俊才想起沒查那三個人。
「就在廳裡呢。」裘永思說,「全變了狐妖。」
鴻俊頓時下巴掉地。
方才鴻俊與杜韓青聊天時,裘永思始終認真聽著廳內雜亂的對話,那幾人的名字進了耳朵,裘永思便觀察了一番。
「『變』了狐妖?」
「否則呢?你覺得哪兒的狐狸會十年寒窗苦讀,赴京應考?」裘永思說道,「定是書生們在進長安後,統統被狐狸替了身,現在個個尖下巴,桃花眼,反而不難辨認,只是先前沒想到這茬。」
鴻俊:「那原本的人呢?」
裘永思看了鴻俊一眼,兩人都想到藏在晉雲床上的乾屍,不由得背脊汗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