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是座北臨黃河、背靠山腰而建的巨大關卡,歷經千年建設,儼然已成西北第一大城,亦是面對西涼的天險之關。抵達潼關前的最後一段路,在高地上朝外望,只見黃河滾滾,藍天白雲,入川的南方充滿青蔥綠意,眺望西涼的盡頭,則是一片蒼涼。
數場雨一過,空氣裡帶著入秋的氣味,從西域來的商人雲集此地,交換著各自的貨物,說著各自的語言。黨項人非常多——他們大多是胡族混血,深目高鼻,或穿色彩斑斕的長袍,或穿輕便的皮衣皮裙,戴一頂纏頭帽,帽沿插一根黑色的雁翎。
羽翎的稀有度象徵著此人在族中的地位,貴族還是平民,都可由此看出。
武獨帶著段嶺進潼關衛府時,邊令白如臨大敵,到處都是嚴密把守的人,段嶺看府內守備森嚴,守衛們都佩戴著武器。
兩人一進廳堂,守衛就在身後關上了門,剩下邊令白在廳堂內自顧自地喝酒,賀蘭羯則坐在一旁,一句不吭。
「說吧。」邊令白坐在堂前,隨口道,「你說了什麼,決定你能不能有命從這裡出去。」
武獨站在昏暗的日光下,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邊令白。」武獨說,「該不會是土皇帝當得太久,忘了自己究竟幾斤幾兩了吧?靠你手下這麼點人,還想拿老子的性命?」
賀蘭羯怒而起身,邊令白卻喝道:「坐下!」
雙方沉默良久,武獨在廳堂內踱了幾步,說:「趙將軍為我大陳鞠躬盡瘁,最後落得個如此下場,西川最終那一戰,你在潼關把守,不可擅自抽身,原怪不得你,朝廷亦未加罪於你。其中利害,你也是聰明人,想來不必我再囉嗦了。」
邊令白沉默,段嶺則始終沒有吭聲,這也是他與武獨在路上商量好的一環。牧曠達要殺邊令白,段嶺出發前心裡還存著僥倖之心,但路上想清楚了以後,覺得根本不會有別的選擇,邊令白必須反。
為什麼?這廝既參與篡奪李漸鴻兵權,又追隨趙奎謀反,如今朝廷為了抵禦西涼,有兵無將,方不得不暫時穩住他。如今一遷都,西川不必再面臨西涼的直接威脅,況且太子在朝,假以時日必將清算。邊令白不得不反,否則便只有等死一途。
只聽邊令白冷哼一聲,說:「邊某視趙將軍為師,十四歲從軍,追隨將軍迄今已有一十三載,未曾做過半件虧負百姓、背離良心之事,哪怕今天太子到我面前來,我也是這麼一句話!」
「太子不會到你面前來。」武獨說,「也不會聽你的解釋,這麼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不再叨擾,告辭。」
武獨朝段嶺說:「咱們走。」
段嶺卻看著邊令白,腳下不挪半步。
邊令白也同樣注視著段嶺。
武獨看段嶺雙眼,段嶺的注意力卻不在武獨身上。
「你認識我叔叔嗎?」段嶺朝邊令白說。
武獨微微皺眉,邊令白長長歎了一聲。
這也是段嶺與武獨商量好的,武獨說完便輪到段嶺說,以段嶺的猜測,邊令白不可能對趙奎的侄兒坐視不管,哪怕掙個名聲,也會照顧他,畢竟武獨的身份,相當於被趙奎托孤的親信。
換句話說,若邊令白真有反心,趕走了他,反而沒有半點好處。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了,這名喚「趙融」的少年避過了殺頭抄家,走投無路,才來投奔邊令白。
「你叔叔是我師父,過來。」邊令白說,「讓我看一看你。」
段嶺慢慢地走過去,邊令白就著天光打量他,段嶺突然就有點緊張,生怕被他從容貌上看出來些什麼。
「我見過你爹。」邊令白說,「那次去山東公幹,匆匆碰了一面。」
段嶺知道這個時候該哭一哭,奈何卻對邊令白沒有任何感情,只得盯著他的手看。邊令白看了一會兒,從段嶺身上看不出什麼來,又問:「學文還是學武?」
「都學了一點。」段嶺說。
「識字不?」邊令白又問。
段嶺點了點頭,邊令白便道:「先在府中住下吧,至於你……」
「我和武獨一起。」段嶺說,「他去哪裡,我也去哪裡。」
段嶺生怕邊令白讓武獨回去,這樣就打亂了他的計劃,武獨勢必只能在暗中籌備了,有賀蘭羯在,將會更麻煩。
邊令白似乎毫無辦法,武獨說:「我奉牧曠達的命令,出來調查那把劍的下落。」
「你找我也是無用。」邊令白冷冷道,「想拿鎮山河去給你的新主子獻寶,來錯地方了。」
武獨反唇相譏道:「那是自然,就憑你們那點三腳貓功夫,也拿不到手上。」
邊令白每次想折辱武獨,卻俱自取其辱,當即被氣得不輕,武獨又說:「安頓完趙融後我便回去,否則說不得丞相要起疑心。」
邊令白重重吁了口氣,揮手示意下人去給兩人安排住宿。
「趙融。」邊令白說,「稍後晚飯時過來一趟。」
段嶺知道這是接納了自己,也許安排他當一個門客,也許會看在故主趙奎的情分上培養他,總之,任務的開始進行得相當順利,接下來就看武獨的了。
邊令白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客房,要讓人來服侍,被武獨給打發走了,院子裡放著找回來的衣服等物,想必是抓住了馬賊,並原物奉還,一進去,段嶺就要收拾,卻被武獨阻住。
「當心露餡。」武獨說,「按道理你是不會幹活兒的。」
「趙融顛沛流離。」段嶺說,「躲過殺身之禍,被你救下,與你也不是主僕關係,不過念著點情分,凡事親力親為,理所當然。」
武獨一想也是,兩人收拾了下新家,段嶺進去,關上門,武獨卻先上床去躺著了。
「接下來就要在這兒住下了。」武獨說,「也許還得住一段時間。倒是沒想到他就這麼接受了,圖也未曾給出來,你覺得他相信?」
「相信不相信另說。」段嶺答道,「他沒那麼聰明,來個人,投靠他,根本不會懷疑到暗查他的身上,頂多平日裡不該說的,都防著我也就是了,何況他連賀蘭羯都收留了,不差我一個。」
「嗯。」武獨若有所思地躺著。
段嶺在他旁邊睡下,武獨說:「你怎麼也睡了?」
段嶺莫名其妙,說:「你不睡午覺麼?」
「我這是練功。」武獨說。
「練什麼功?」段嶺哭笑不得道,「睡功麼?」
武獨不理會他,出了一會兒神,段嶺又說:「他完全沒有盤問過山東的事。」
「他與趙埔不熟。」武獨說,「當心應付,莫要掉以輕心。」
段嶺路上溫故而知新,翻來覆去就在熟悉山東的人與事,一下完全沒用上,多少有點惶恐,被扔在這麼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心裡多少有些惴惴,唯一令他有點安全感的,就是武獨了。
「喂。」段嶺動了動武獨,武獨卻睡著了。
段嶺:「……」
看來是真的練了睡功,段嶺側頭端詳武獨的臉。武獨的眉毛很好看,臉部輪廓明晰,有種粗獷的味道,熟睡時那身痞痞的氣息沒了,反而讓人覺得十分溫柔。
段嶺想起前夜武獨奔波一整夜,又是救人又是追敵,昨晚上賀蘭羯在側虎視眈眈,想必也沒睡好,便不叫他,輕手輕腳地起來,翻看他們的東西,一應不少,卻都被翻動過,想必是邊令白仍有疑心。
賀蘭羯為什麼會在潼關?
黃昏,段嶺往邊府赴宴時心想,是否這就證明了邊令白也是密謀弒君的一員?在邊令白的背後,究竟又是誰的授意?
武獨剛睡醒,頗有點起床氣,眉頭微微地擰著,進廳堂內時,發現賀蘭羯倒是不在,赫然還有別的人——那路上救下的少女已梳妝打扮,看那模樣還比段嶺更小一點。抵達時邊令白正與那女孩說話。
段嶺以賓客之禮見過二人,那女孩忽然臉上一紅,便不吭聲了。
「這位是淮陰姚家的姚小姐。」邊令白朝段嶺說,「你們路上也已見過了。」
段嶺點點頭,邊令白又朝那少女介紹道:「這是我大哥的兒子,喚作『邊戎』。」
那少女正是姚箏的堂妹姚靜,聞言朝段嶺點點頭,未出閣的女孩按道理不可朝外人說出芳名,即便邊令白從軍打仗,不怎麼重視規矩,仍顧及姚家顏面,只是簡單介紹了二人。
段嶺這一生裡已有太多名字了,人生如戲,一會兒演這個,一會兒演那個,段嶺、李若、王山、趙融、邊戎……你方唱罷我登場,面具換來換去一般,令他在這燈火通明的廳堂上恍惚有種失落感。
「姚侯將她送來潼關。」邊令白又朝段嶺解釋道,「乃是說了一門與西涼世家的親事,不想路上招致馬賊覬覦,幸而你與武獨施以援手。」
「感謝兩位大哥救命之恩。」姚靜端起杯,倒是落落大方。
段嶺笑笑,朝武獨說:「別人敬你呢。」
武獨剛睡醒,不想說話,便「嗯」了聲,隨意將酒給喝了,段嶺這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