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段嶺微笑道,「陛下,保重身體,臣驟知先帝駕崩之日,猶如天塌地陷。但總歸慢慢地走出來了。」
李衍秋眼睛發紅,安靜地看著段嶺,許久後說:「你覺得先帝是個怎麼樣的人?最終那段日子,是武獨鞍前馬後追隨,想必你也聽過不少。」
段嶺想了一會兒,搜腸刮肚,都無法找到最貼切的詞來形容他的父親,英明神武,溫柔耐心……如同一座山一般,永遠指引著他的方向,不管過多久,走多遠,抬頭時都能看見那座山,很高很高的山。
但要說他留給自己最深刻的印象……段嶺想來想去,最後答道:「是個有趣的人。」
李衍秋笑了起來,答道:「不錯,是個有趣的人。」
段嶺也笑了起來,李漸鴻的一切都在這二字裡,已經無需多言。
「人生在世,要當一個有趣的人,可比建功立業、名垂千古難多了。」李衍秋感慨道,「世間雖大,竟是再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不過每次與你說話,朕都很高興。」
段嶺答道:「能與陛下說說話,臣也很高興。」
李衍秋又笑了笑,此時外面鄭彥道:「陛下,送藥來了。」
段嶺不待吩咐,便上前去開門,接過藥進來呈上,李衍秋拿著藥碗時,段嶺又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脈門上。李衍秋看了段嶺一眼,默不作聲,把藥喝了。
段嶺沉吟片刻,知道李衍秋沒有被下毒,至少脈象顯示,一直是正常的,只是虛細無力,氣血兩虧,心臟不大好,須得服用安神補心的藥湯。
但自己的把脈作不得數,須得讓武獨確認有沒有中毒。平日裡武獨偶爾也會見李衍秋,行醫之道,講究「望」「聞」「問」「切」,中慢性毒的人,臉色大多能看出來,武獨不至於發現不了。
段嶺大約猜測了下牧曠達的計謀——很可能是讓牧錦之天天安排李衍秋服用一樣的藥,直到某一天需要下手時,再摻入毒|藥,如此便令人麻痺大意,防不勝防。畢竟這藥每天都要喝,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日久天長,摻個兩三次毒進去,李衍秋也注意不到。
段嶺挪走手指,點了點頭,沒有多說,李衍秋也沒有問。
「你若不在殿試題裡提先帝,朕要點你狀元。」李衍秋喝過藥後,皺著眉頭說,「但既然拿著先帝當幌子,便不得狀元了,只能與你個探花。」
段嶺笑了起來,撩起袍襟,在李衍秋面前跪下,謝恩。
李衍秋道:「回去報與武獨知道吧,可返鄉光耀祖宗了。」
「臣還有一事,求陛下開恩。」段嶺卻跪著不起來。
「說。」李衍秋道。
「鄴城告急,如今朝中無兵可派……」
李衍秋沒聽完,便笑了起來,朝段嶺說:「探花郎,朕還未曾張榜呢。」
這話語調與李漸鴻幾乎一模一樣,這麼揶揄他,段嶺便知李衍秋的心情此刻一定很好,認真道:「臣願往鄴城走一趟,替陛下分憂。」
李衍秋登時怔住,眉頭擰起。
段嶺起身,坐到案畔,提筆蘸墨,幾筆繪出鄴城附近的地形圖,以及遠處的虛線,設為長城,朝李衍秋說:「元人攻鄴城無功,如今正值入夏,是他們活動最頻繁的時候。通常他們一城不拔,便不會戀戰,撤退路線沿此地向西北,一定是沿著長城走了。」
「如無意外,最近幾月中,一定會連番接到西面昌榮、金台、濟北三城的消息,他們會沿著遼陳兩國的邊境線走,一番擄掠便馬上退去,直到落雁。」段嶺在西面距玉璧關不遠之處打了個叉,說,「落雁是座大城,打不打,猜不到。但只要一抵達玉璧關,到得九十月間,敵人就會折返東邊,回到鄴城附近。這一次,他們會做過冬前最後的準備,打下鄴城,在此處過冬。」
段嶺抬起頭,與李衍秋對視。
「現在須得馬上派人前往鄴城。」段嶺說,「否則最遲到入冬之時,河間、鄴城、昌州,整個河北就要全部落入元人手中。正應了上次元使前來說過的話,換不到,他們一定會動手搶的。」
李衍秋道:「叫鄭彥進來。」
鄭彥來了,李衍秋又朝鄭彥道:「召牧曠達、謝宥、施炳昌、蘇閥、吳遵前來議事。將太子也請過來。」
段嶺知道李衍秋確實認真地在對待這個提議,便點了點頭,依舊坐在案後,李衍秋只不說話。武獨要關上門,李衍秋卻道:「開著,氣悶。」
李衍秋靠在榻上置好的椅背上,外頭有太監捧著熱毛巾進來,敷在他的眼上。武獨朝裡頭看,眉目間帶著詢問之色,段嶺擺手,示意不必擔心。末了又抬起左手,指指自己脈門,又指李衍秋。
武獨會意,便走進來,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脈門上。
李衍秋沒有說話,片刻後,武獨撤回指頭,朝段嶺點頭,示意不必擔心。
「朕雖向來多病。」李衍秋眼上蒙著毛巾,悠然道,「自己的身體,還是清楚的。」
「是。」段嶺答道。
話音落,御書房中又是一片靜謐,落針可聞。
「陛下。」段嶺突然說。
「說。」不見李衍秋動,只聽見聲音。
段嶺有股衝動,要麼就直接說?但一旦開了這個口,他就不可能去鄴城了,這事一出,必然震驚朝野,在真相尚未徹底水落石出之前,自己哪裡也去不了。
段嶺又有片刻猶豫,李衍秋等不到回答,主動問道:「你為何對河北郡這麼上心?上梓之盟後河北府已歸於遼,還是後來幾次交鋒,才換回了三座南面之城。」
段嶺正要回答時,蔡閆卻進來了。
「叔。」蔡閆朝李衍秋行了一禮,又朝段嶺微笑,說:「讓我猜猜,你是王山?」
「王山拜見太子殿下。」段嶺起身行禮,蔡閆上前來扶,彼此手都未曾碰到,如同過招時點到為止,段嶺便回位置上去。
蔡閆期待李衍秋說點什麼,李衍秋則淡淡道:「新科探花。」
說畢將段嶺的試卷交給蔡閆,蔡閆接過,便在一旁看了起來,段嶺觀察蔡閆臉色,不知他是否會露出端倪。蔡閆看完以後,許久沒有說話,點頭,歎了口氣,抬眼望他,露出悲傷且無奈的微笑。
段嶺也朝他報以無奈的微笑——那感覺很奇怪,像是兩種情緒的交鋒,起初他感覺到蔡閆似乎是在悲哀他們曾經的友情,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然而他逐漸感覺到,那悲傷是真的,毫無掩飾。
「皇兒?」李衍秋說。
蔡閆靜靜地坐著,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止不住地淌下來。
段嶺突然感覺到了,蔡閆應當是想起了他的哥哥,蔡聞。
「殿下不可太過悲慼。」段嶺說,「須得保重身體為宜。」
蔡閆閉上眼,點點頭,許久後方睜開眼,說:「王山,為何起這名字?」
段嶺朝李衍秋解釋道:「山是三劃乾,坤則是一豎斷三橫是王。即乾坤之意。」
蔡閆哭笑不得道:「難道不是因為你爹姓王?」
段嶺笑了起來,答道:「殿下英明。」
言語之間,似乎又藏著另一種交鋒。
「今日馮鐸告訴我。」蔡閆又道,「這次殿試,實在有好幾名棟樑之材,當真是我大陳之福,天祐我朝綱得振,王山又是牧相的門生,跟了這麼久,竟是從未得知。」
段嶺答道:「方入門一年。」
蔡閆微笑道:「年前解去潼關之危的人,想必就是你了。」
李衍秋若有所思,似乎並未聽到蔡閆與段嶺的對話,仍然看著門外。
「還有武獨。」段嶺答道。
「本以為是牧相麾下幕僚。」蔡閆又道,「如今看來,身兼牧家才學,得了牧相真傳,實在難得。」說著又朝李衍秋笑道:「入朝為官,什麼時候與牧相所思所慮相左,朝廷上一番辯駁,定是十分有趣的。」
「殿下謬讚了。」段嶺不好意思地稍稍傾身,故作謙虛,心裡知道蔡閆是在提醒他:你輸就輸在曾是丞相門生,一定聽到了什麼陰謀,哪怕恢復了身份,牧曠達也一定不會留你活口。
「天地君親師。」段嶺又笑答道,「君在師前,該說的說,該做的做,定不會鉗口結舌,實在辯不過,搬出謝將軍來,也就是了。」
蔡閆與段嶺都笑了起來,蔡閆聽出段嶺之意,也是在警告他,哪怕牧曠達真想動手,終究是文官,只要謝宥站在自己這邊,牧曠達掀不起什麼風浪。
蔡閆又打趣道:「謝將軍平日極少開口,只怕你難說動他。」
段嶺明白蔡閆的意思是,謝宥不會輕易認自己。事實上他反而覺得謝宥是最可能認出自己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上一次與他相見之時,那短暫的錯愕,總令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場交鋒隨著謝宥的到來而被打斷,謝宥看了段嶺一眼,點點頭,沒有多說。
「來得快。」李衍秋淡淡道。
「正在宮外巡夜。」謝宥說,「忽聽陛下徵召,便趕過來了。」
謝宥到了以後,蔡閆便朝謝宥介紹道:「這位是新科探花郎。」
謝宥點點頭,段嶺忙行禮,李衍秋還沒張榜,本來不該說出去,但既然是太子說的,也就無所謂了。不多時,蘇閥等人陸陸續續也到了,最後抵達的才是牧曠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