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秋沉默良久,而後點了點頭。
「四叔。」段嶺說,「你的計劃是什麼?」
自從段嶺回江州後,李衍秋便真真正正地做到了無為而治,除了一場假死之外,後面的事幾乎全部撒手不管,讓牧曠達與韓濱任意為之。段嶺總是恐怕打亂了李衍秋的計劃,是以心中仍有惴惴。
「你做得很好。」李衍秋說,「四叔最開始,也並未想到會變成如此。最初只是想著當潮水退去後,這洶湧的暗流之下,會有多少礁石露上來。」
段嶺沉默聽著李衍秋的話。
「你爹還在的時候,就說過,大陳正在腐爛。」李衍秋說,「不管是從內閣、朝廷,還是軍隊,都有股腐朽的味道。新的人不能上來,老頭子們把持朝政,權力遲遲回不到中央。」
段嶺感覺到潛藏在李衍秋平淡語氣下的危險,卻沒有打斷他的話。
「大陳朝廷,需要接受一場改換。」李衍秋說,「將舊的派系全部洗掉,讓具有新的力量的年輕人來接替原有的位置。」
「但現如今。」段嶺說,「許多事仍然是掌握在老臣們手中的,一旦將內閣全部撤換掉,南方許多事,就無法再運轉了。」
「皇兒,你果真覺得如此?」李衍秋說,「四叔且問你一句,去年江州與江南遭遇的水患,散往南方諸地,力挽狂瀾的,是朝廷,還是那些年輕的官員?內閣坐鎮朝廷,起指揮之用,但他們實際上又做了什麼?」
「所有的決策,俱發自各士族的利益。」不待段嶺回答,李衍秋又說,「盤根錯節,層層掣肘,無論是賑災還是重建,一切的基礎,都建立在『少損害家族利益』上。最後反而是你治下的河北郡,在沒有得到南方多少支援,與面臨北方的戰亂之中,緩步崛起。」
「所以呢?」段嶺說,「四叔的意思是,趁著這場變故,將朝廷……」
「誰投奔了牧曠達,誰就得死。」李衍秋說,「最初的目的確實如此,我不想讓他有多少證據,只是想給他們一個同謀的罪名。」
段嶺不禁心頭一震,李衍秋是想殺掉蘇閥、牧曠達,以及朝中大臣們的頭,並抄他們的家,沒收他們的財產。但這必定會伴隨著另一個情況的出現,南方會產生新舊更迭的格局變換,陷入一場劇烈的動盪之中。
最終有兩個可能,一是被外族入侵所滅,二則是所有勢力重新洗牌,這幾年中通過科舉上來的年輕官員取代老臣,成為朝廷的中堅力量。
「這是在遷都時就準備做的事。」李衍秋說,「初至江州,不宜輕舉妄動,是以遲遲沒有動手。我們再退一萬步說,這甚至是在你爺爺辭世前,就必須得辦好的事。」
「可是……」段嶺喃喃道,「這太危險了。」
「所以對你來說,真正的挑戰並非恢復身份,回到你該回的位置上。」李衍秋說,「而是回來面對一個截然不同的朝廷,著手整頓,並讓它趨於穩定,重新集權,把所有的權力回歸到皇室的手中。」
段嶺根本沒往這方面想,現在仔細想來,沒有被通知到的人,在李衍秋的盤算之中,也許都是被清洗的對象——就連姚復,甚至謝宥,也在其中。
「可是如果失去了謝宥的支持,我們很難穩住江州。」段嶺說。
「黑甲軍聽命於天子,而非謝宥。」李衍秋答道,「你把賭注全部壓在謝宥身上,若有一天連他也反了,你怎麼辦?當然,若能不動他,我還是盡量不打算動他,他若願守護你一生,自然是好的。若不能,你便注定了將等到與他一戰的那天。」
但是這個計劃被段嶺徹底打破了,他仍在回歸的路上,設法保住了太多人的性命。
「當然,對四叔來說,這也是個冒險的舉措。」李衍秋淡淡道,「那天晚上,你告訴我,打算前去尋找牧曠達與韓濱勾結的證據時,四叔就意識到這件事已不容我控制了。」
「就像你爹曾經說過的那樣,這國家是好的,是壞的,最後都是你的。」李衍秋微微一笑,「你選擇了另一條路,冥冥之中,亦是天意,便按著你自己的想法,認真走下去吧。」
段嶺不由得重新考慮起李衍秋的話來,一場血洗,將產生前所未有的變革,所有權力都會被打散並重新分配。
「去吧。」李衍秋說,「你爹在天上看著你,只是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你都得想好,如何去面對。」
天空中繁星如瀑,秋季的星辰閃耀著鋪過夜空,與滔滔而去的長江交相輝映,照耀著大地。
夜裡,蔡閆已有連著好幾天未曾入眠,聽到腳步聲時驀然驚醒。
曾經他在上京讀書時,於書本上讀到過許多亡國之君最後的日子,士兵執刀劍的聲音、盔胄上甲鱗交錯碰撞的響動、腳步聲、咳嗽聲,都預示著一個不祥卻又必將到來的結局——死。
他曾經不怕死,後來又逐漸地開始怕死,躲在這深宮中時,他只覺得自己的命在囚籠裡一點一滴地滲透出去,如同一隻妖怪,吸攝著他的命數,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東宮中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數著自己即將死去的日子,恐懼如影隨形。
春風得意之時,他甚至以為能延續一世,誰也不會發現這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偶爾夜深人靜時想起,他又在恐懼的驅使之下想遠遠地逃出宮去。
就像一個竊賊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燙手,卻無法解決。
自那天起,馮鐸被控制了起來,不知被抓到了何處,郎俊俠下落不明,蔡閆如今眾叛親離,毫無辦法。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外頭衛士便把門關上。
「談談吧。」韓濱漫不經心地說,解開自己的披風,隨手扔到一旁,說:「前幾天裡忙著別的事,一時間竟沒有顧上你。」
蔡閆靜靜地看著韓濱,韓濱又說:「謝宥已經逃了,假以時日,他與姚復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現在再沒有誰能救你了。」
韓濱頗為無禮地打量蔡閆,事實上他在今天已送出信件,通知玉璧關下的部隊,再派兵前來增援。只要援兵趕到,自己便可開內城門,兩面夾擊,將黑甲軍一舉擊潰。
只要謝宥一死,餘下的便是秋風掃落葉,再設法與姚復談判,不去動淮陰,大陳的江山,便落在了自己的手中。
只不知李漸鴻、李衍秋若九泉之下,得知李家的江山竟成了這般境地,會有什麼想法。
「我受夠了。」蔡閆的聲音發著抖,說,「你殺了我吧。」
韓濱略有些意外,打量蔡閆。
「此話怎說?」韓濱問道。
蔡閆顫抖著,不住喘息,說:「我本來就不該在這兒,當初一念之差,乃至走到今日,我也再無念想了。韓將軍,你所料不差,我不是大陳的太子,真正的太子,你決計想不到他在哪兒,就連牧曠達也不會知道。」
韓濱又問:「你究竟又是誰?」
蔡閆艱難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說:「我是誰這很重要嗎?我的家人都死光了,哪怕要誅我的九族,也無從誅起。倒是你,韓將軍,你還不知道,你已經大難臨頭了,謝宥、姚復,他們手中還有最後一個條件,只等著你朝天下人宣告我的身份。」
韓濱的雙眼微微一瞇。
蔡閆笑了起來,說:「你答應我,在他回來之前,先殺了我,我就告訴你這一切的經過。」
「你說吧。」韓濱在一旁坐下,如同一尊雕塑。
天亮了,段嶺獨自站在江前,今天的江州陰雲密佈,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安的因素。
昨夜李衍秋說過那番話以後,段嶺便陷入了迷茫之中。他知道李衍秋三言兩語談的計劃,只是一個概述,若當真將老臣清洗一次,自然有接下來應對的計劃。只是他身上的擔子,又更重了些。
歷朝歷代,帝君俱有殺權臣與功臣的慣例,當年大虞正以一場中秋宴,燒死了與席的老臣,只是這機會被外戚所覷,釀成了一場長達數年的政變,最終仍是流亡在外的太子率軍歸來,收復了皇位。
若不殺呢?
武獨迎著昏暗的天光走來,說:「該準備出發了,還在想你四叔的話?」
段嶺「嗯」了聲,回頭看武獨,彼此相對站著,沉默對視。
武獨端詳段嶺,說:「你瘦了。」
段嶺說:「待這些事過了就好了。」
「但你還沒想清楚。」武獨說。
「是。」段嶺說,「我已經走到一條沒人能給我指路的路上了。有些事,當年即使是我爹,也沒能辦成。」
「有時我覺得你更像牧相一些。」武獨突然笑了起來,說,「當真是與他學多了。」
「他和我四叔想的是一樣的。」段嶺說,「他們各為各的立場,所做之事,卻又都差不多。只是牧相很有耐心,所有的事都在他的計劃下被推動。而四叔與我爹,所用手段與雷霆無異,說一不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