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天地有正氣,萬物化生,浩然不絕。」
「是我一夢成了蝴蝶,還是蝴蝶一夢成了我?」
「你並非無父無母,而是天生地養,這茫茫蒼天,便是你父;山川流水,便是你母。」
「賜你一名『浩然』,犬正氣浩然』之意;只有你,才能救這病入膏肓的父母,山河淪敗的天地……」
浩然猛地睜開雙眼,東皇之聲在耳旁遠去,一醒過來,全身如遭千萬幼蟲咬嚙,劇痛不休,幾欲再次昏去。只覺雙手雙腿鑽心似地疼痛。殘破的四肢已緩慢生出軟骨,肉芽,嫩紅色的新肉蠕動不停,極是恐怖。
再回想起狂雷暴雨的前夜,自己知曉盤古斧下落,一時麻痺大意,竟是中了妲己與申公豹的暗算,不由得□□一聲,羞愧交加。
清風拂曉,日漸東昇,遠方關所處依稀有孩童嬉鬧之聲傳來,浩然以手肘支起身體,緩慢爬到一處堆起的乾草垛前,筋疲力盡,背靠軟草靜靜地躺著。此時衣不蔽體,斷手斷腳,只得耐心等候肢體再生的痛苦過去,想起黃飛虎剿妲己老巢一事不知如何,申公豹未聽自己說完便驟下殺手,這實是妲己的命數使然,當即搖頭苦笑。
背後衣領倏然一緊,不知何處無聲無息地伸來一隻手。浩然大喊一聲,整個人被提了起來。轉頭看去,卻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
少年幾與浩然等高,上身赤膊,挽著一條深藍色絲綾,下身穿著一條長褂,頭戴鋼圈,一頭短髮刺蝟般朝後豎起。這是什麼怪異的打扮?人類絕無這著裝習俗,定又是仙道一派無疑。
浩然又朝下望去,發現自己被那少年提在手裡,兩人同時飄於距地丈許高的空中,那少年腳下踩著兩隻緩慢旋轉的浮輪,輪側隱有火舌流竄,心頭一凜,他知道這人是誰了。自己竟被申公豹踹皮球般丟到了離朝歌三千餘里處的陳塘關門口!
他抬起頭,與那少年對視,發現對方眼中竟是不帶絲毫情感,一雙眼呆滯無神,面上更是不顯表情。
兩人便這樣對視半晌,那少年終於開口:
「你壞了。」
「等等!」浩然未及說半句話,那少年已倒提著他,於半空中一個打滾,朝陳塘關內激射而去。
只覺天旋地轉,少年與噴氣式飛機不逞多讓,提著他翻來倒去,期間聽牛嘶犬吠震耳,婦孺慌張叫喊不絕,似是一路上橫衝直撞,招惹了不少無辜百姓,最終一面紅漆大門越來越近,撲向自己。「砰」的一聲巨響,浩然又失去了知覺。
浩然再睜開眼時,已是身在一間狹隘的小木屋裡,週遭物事七零八落,儘是機關、木輪等物。自己被平放在一張木桌上,手腕陣陣麻癢感傳來,未成型的五指通紅,被那少年叮叮噹噹地套上兩件鋼鐵護腕。少年又彎腰檢查他的腳底,一手握著腳踝處,見浩然醒來,說道:
「你壞了,修理。」
「我叫浩然,你……喂喂!不要亂來!」浩然抬頭叫道「我自己能修!你不要亂動!」
腳踝被那少年不由分說地箍上一隻木做的假腿。少年依舊不帶絲毫表情道:「好了。」
少年看著浩然,雙目間彷彿沒有焦點,似在看一件靜物,室內寂了半晌。浩然正開口道:「哪……」
話未落,窗外風雷聲大作。難道是申公豹追來了?!浩然忙手腳並用,撲下桌去,少年一手支著他臂彎,把他扶起,浩然望出窗外,天邊半空停著一人,卻非申公豹,忙問:「那是誰?」
沙啞叫聲遠遠傳來,卻是另一變聲期少年的嗓音,只聽那人喊道:「哪吒!滾出來,再打一場——!」
浩然定睛一看,那人背後展開一對黑翅,正要轉頭問哪吒那人是誰,只見兩扇木窗來回拍蕩,哪吒卻已沒了身影,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從窗台衝了出去!
浩然氣不打一處來,喝道:「回來,混蛋!」
浩然一手支著木拐,踉踉蹌蹌地走出那間雜物室,驀然發現自己所站之處是蜿蜒萬里的陳塘關城牆,半空中哪吒聲音不大,卻清晰傳來。
「逃生子,今日休戰。」
「你娘親!」那鳥人,不,翼人破口大罵道「老子叫雷震子!」
哪吒一頭黑髮於陽光中桀驁直立,頭頂銀色寬鋼箍光華一閃,翼人眼望哪吒,先是怯了。復又提氣喝道:「老子……」
哪吒不待雷震子說完,打斷道:「我兄弟來了,今天不與你打。」
雷震子詫道:「你是靈珠托生,何來兄弟?」
哪吒不言,轉頭飛落,雷震子眼望城牆上站著那人,伸出一手,指甲尖利如鳥爪,指著浩然捧腹笑道:「你兄弟就是這殘廢?」
浩然方意識到哪吒口中「兄弟」說的是他,卻不知為何這千古第一闖禍精會把自己認作兄弟。朝迎面過來的哪吒道:「道兄會飛,麻煩送我回朝歌,我有急事要辦。」
說話間哪吒與雷震子同時望向城牆末端的牌樓處,那邊已有數百衛士齊聲喧嘩,從城內兵營湧了出來,為首一人鐵盔紅翎,持戟在手,正是陳塘關守,哪吒生父李靖,大聲喝道:「豎子!」
雷震子尚未離去,嗤笑道:「你那多管閒事的老爸又喝高了。」
哪吒渾然不把雷震子與陳塘關精兵放在眼中,問道:「現在?」
浩然忙道:「對。」
哪吒一把抓起浩然放在背上,身形微微後躬,把風火輪一踩,疾速飆射。浩然大呼「慢點!」瞬息間已消失在白雲深處。
「靈珠子,你兄弟是什麼來頭。」
「你帶著這斷手斷腳的傢伙上哪去。」
「喲,手會長出來,跟土豆苗似的,這可真稀奇。」
衝出陳塘關後,哪吒刻意放慢些許速度,雷震子則一撲風雷雙翅,不緊不慢跟在二人身後,沿路絮絮叨叨,儘是問些沒要緊的事,哪吒聽得不耐煩,腦門上鋼箍嘩啦一聲散成片片銳葉,齊刷刷朝雷震子刮去,雷震子一個盤旋躲了,又跟了上來。好奇地問著這那。
浩然四肢已緩慢復原,鬆了口氣,說:「你認錯人了,哪吒,我與你不是兄弟。」
哪吒沿路半晌不言,此時開口道:「你也是天地所生。」
雷震子怪笑道:「我是法寶所生,你怎不認我為大哥。」
哪吒道:「你是半個。」
浩然眼望雷震子,只見他膚色黝黑,兩隻虎牙即是閉著嘴唇也伸出半點來,粗眉朗目,一派山賊頭頭模樣,背後插的顯然是雲中子之寶:風雷雙翅,心下疑惑,不得其解。
若講述起哪吒與雷震子身世,實牽扯到仙界數百年來一個極重要的秘辛。崑崙一脈奉元始天尊為闡教教主,座下又有十二金仙,其中雲中子,太乙真人二仙從元始天尊處習到煉器之法,並專攻製造各類法寶的仙術。兩人均是膽大無比,在研究肉身成聖,凡人升仙一事時,雲中子提出把法寶與人結合於一處的構想。
然而天道因果循環,萬物都有其「理」,怎容你隨意改變物種?構想遭到元始天尊怒斥,錦書被封存於玉虛宮深處,最終不了了之。
雲中子於下界找來一名孩童,那孩童正是西伯侯姬昌的第一百個兒子,其母身份不詳,出生後便遭到遺棄,雲中子把他帶回崑崙山,養了十八年,融合風雷之寶,化出雙翅,賜名「雷震子」。
太乙真人從雲中子處聽得構思,拍案叫絕,不顧元始天尊嚴令,煉出一仙界寶物,名「靈珠」,又趁遊歷人間時,找了一名女子試驗,把法寶化入其腹中,成為胎兒。
那女子便是李靖之妻殷氏,腹中被仙人種了法寶,仍懵懂不覺,懷胎三年有餘,誕下一面癱幼兒,便是哪吒。起初李靖以為妻子生下一隻怪物,提劍欲殺,太乙真人研究好不容易有了成果,自是掐准了時間飄然降世,力保哪吒性命,並收之為徒。
誰知靈珠所化之物全無七情六慾,暴戾無比,把陳塘關弄得一團糟,先殺了東海龍王幼子,又砍了金鰲島石肌娘娘首徒,給李靖惹了不少麻煩,不折不扣成了封神之戰中破壞力最強大,惹事能力最彪悍的闖禍精一名。
仇人幾乎踏平了李靖家的門檻,至此太乙才知道已釀成大錯,只得借來普賢真人的獨門法寶遁龍樁,把哪吒鎖了,交到李靖手中。李靖殺了兒子,以平四方之怒。太乙面對失敗之作,自然心中不忍,後又東拼西湊,找了幾朵蓮花,藕節,把靈珠置於中央,重塑哪吒肉身。
哪吒剛一活轉,隨手抓住蓮台旁幾件法寶,便把太乙的金光洞轟得稀巴爛,連帶著把崑崙山好幾個仙人的居所夷為平地,放出雲中子的實驗品——那鳥人,一前一後地溜了。太乙不想自己製造出的人形兵器如此恐怖,與雲中子面面相覷,最終無法,只得任由那兩隻傢伙下世。
至此哪吒與雷震子繞來繞去,盡在陳塘關門口玩那官兵抓強盜的遊戲,李靖乍見親手殺掉的三兒子死而復生,嚇得魂飛魄散,好幾次上崑崙山朝太乙真人與雲中子求助,後二者卻是發揮了烏龜戰術的精華,把洞門一關,童兒回道:「師尊雲遊去了。」便把李靖打發下山。李靖日日叫苦不迭,這天以酒壯膽,提著戰戟前來懲罰逆子,卻見不到片刻,哪吒與雷震子朝西面去了。頓時陳塘關守軍歡聲雷動,肉牛滿面,只差列道歡送這兩名祖宗,滿城黎庶均是喃喃禱祝,願他倆不再回來。
浩然只知哪吒是法寶化成,暗道史書上所記與現實相差甚遠,哪吒帥是帥了,一頭刺蝟發像個問題少年般,顴下還有貓紋數條,這都是自己畫上去的?怎的沒有半點感情,與機器人無異?又問道:「哪吒,你怎麼知道我是天地所生。」
「自然認得。」哪吒答道。
雷震子嘲道:「你見哪個人斷手斷腳,還跟蚯蚓般能活的。」說畢一轉身,堪堪避開哪吒轟到耳邊的腕輪。遠遠道:「殘廢,你進朝歌何事?」撲騰翅膀又追了上來。
浩然知雷震子與哪吒是友非敵,答道:「我去阻止人犯錯。」
他像是對哪吒說,而更多卻是對自己說:「我去以一人之力,逆天而行,我去救人。」
雷震子好奇問道:「救誰。」
浩然微微抬頭,雷震子朝不遠處逐漸清晰的朝歌城看去,明白其意,呸了一口,說:「我在崑崙山聽妖道們說,姜子牙下山,狐妖現世,封神台什麼的,又說殷商離死不遠了。」
浩然歎了口氣,雷震子又嗤道:「要死救不活的東西,你管那麼多做甚。既然是兄弟,跟我們走罷。」
說話間已到朝歌城外,哪吒停了下來,遙望城牆外兩人一騎,正朝他們飛奔而至,手一揚,「卡嚓」聲響,腕輪已轟的一聲飛出了出去。
浩然忙勒住哪吒脖頸,「停!那是我的朋友!」哪吒如一匹桀驁野馬被扯了韁繩,硬生生拉停於半空,兩隻腕輪飛向地面那武將。
「來將通名——!」悍勇武官正是武成王,只見武成王回身一掄,鋼槊斜指向天,「噹啷」作聲,兩個腕輪盡數被穿在武器上,又旋手甩去,砰砰大作,腕輪直飛向天,套回哪吒手中。姜尚方從武成王背後探出身,抬頭望來。
雷震子吸了一口氣,落於地面,朝姜尚抱拳施禮,道:「子牙師叔。」
姜尚略有不自在地還了禮,拿眼瞥向哪吒背上的浩然,浩然忙跳下來,正想說幾句,哪吒卻率先開口道。「大哥,保重,以後有事,找我。」話畢掉頭飛走了。
場中三人皆是一怔,雷震子的下巴幾乎要掉在地上,隨即緊緊追著過去,「你叫他大哥?我該叫那殘廢什麼?喂!靈珠子!你可是大腦回路燒了……」
聲音漸漸遠去,武成王不知哪吒與雷震子來歷,遂出言詢問,浩然如實答了,武成王莞爾道:「方纔那便是李靖家的逆子?」
「這事稍後再提。」姜尚目送雷震子隱沒於天邊,轉而朝浩然道:「浩然兄,你這次不告而別,朝歌麻煩大了。」
浩然一凜,忙問:「妲己又怎了?」旋即意識到武成王便在身前,也就是說,軒轅墳已破!妲己一家老小已死!驀地驚出一背冷汗。
果然姜子牙答道:「大王要挖去姜後雙眼,炮烙梅伯,妲己傾世元囊一抖,無人制得了她,你快與我回去!」
話說浩然離了朝歌後,紂王遍尋不得,直把宮中翻了個遍,匆匆召來子牙,問不到行蹤,只得暫時作罷,審起那名刺客。妲己傾世元囊馬力全開,滿殿幽香,天子精神恍惚,總覺得有絲不妥,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浩然真氣存於殷紂腹中,隱隱抵著妲己傾世元囊的濁氣魅惑,兩股氣息把天子虎軀當作戰場,彼此較力,令紂王胸煩氣悶,心內怒火不得宣洩,那刺客幾次被毆打得昏死過去,又被冷水淋醒,紂王方恨意稍解,喝道:「說!誰派你來行刺孤的!」
此時又有宮廷護衛隊長惡來尋到證據,呈於聖前「回大王!刺客名叫姜環,乃北伯侯姜恆楚家將,年前護送一批禮品到朝歌。」
紂王冷冷道:「姜後?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行刺於孤,再查!」妲己裹著彩綾斜斜臥於龍床上天子身側,不由得掩口輕笑。
「你笑什麼。」紂王峻聲道。
妲己菊花一緊,不敢造次,端坐了身姿,答道:「姜恆楚的家將,自是姜後的人,這毫無疑問……然而姜後不敢刺殺大王,亦是實情,要派也不會派這種學了點三腳貓功夫的家將來找死。」
紂王聽了方緩了聲調,道:「姜後是孤的結髮夫妻,孤便是從此處推斷,刺客不可能受姜後差遣,定是有人嫁禍。」
說時那刺客倉皇抬頭,妲己卻又道:「我猜這姜環潛進壽仙宮,並非為了刺殺大王,而是為的其他什麼人。」
事實紂王不知,姜環正是王后所派遣,然而妲己如親眼所見般猜了個正著,昨夜姜環潛伏於壽仙宮中,見浩然與殷紂二人獨處,天子座前不好下手,便摸向側殿欲暗殺妲己,誰知狐妖知得清清楚楚,傾世元囊一抖,頓時把姜環迷得失了神智,朝紂王寢殿掩來。
妲己話只說了一半,紂王便推知下半截,既不是為了殺自己,那便是為妲己或浩然而來了。當即理清思路,便朝那刺客問道:「姜後可是吩咐你殺妲妃與孤身邊的司墨?」
姜環一聽之下,渾身如篩糠般抖個不停,紂王又道:「那你又何以失了心竅,要把龍床上的孤也一併刺死?」
姜環畏道:「臣……小的……罪該萬死,那時直似被狐狸精魘了,就想一刀,一刀……」
紂王沉聲問道:「姜後為何要殺孤的司墨?」
姜環又道:「黃妃……黃妃與主子言談,宮人們都說……撞見,撞見……罪臣不敢說」
紂王以為姜後亦知自己專寵浩然一事,變了臉色,一步上前揪住姜環衣領狠狠喝道:「撞見什麼!」